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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在北大中文系执教过的老师们(五)我心目中的闻一多(上)

2021-06-20商金林

名作欣赏 2021年6期
关键词:清华日记

闻一多与北大中文系的关系至少可追溯到1929年8月。周作人在这年8月27日给俞平伯的信中说:

平伯兄:

来信承悉。北大对于足下并无正式表示,只有学生要求(指令?)鲁迅讲小说史,闻

一多讲词,似有良禽择木而栖之意,唯此指令前马主任既不遵办,而且此刻该主任自己尚

在下野中,则更谈不到,故鄙见以为可听之,至开学时再同尔时主任一谈,反正此刻现在

也还谈不到开学也。……①

鲁迅1929年5月13日至6月5日从上海来北平探亲期间,北大中文系学生要求系里邀请鲁迅来北大任教,同时还要求邀请在武大担任文学院院长的闻一多也來北大,周作人用了“良禽择木而栖”的譬喻,似乎对学生的呼声持肯定的态度。“前马主任”,指的是当时的系主任马裕藻,至于“自己尚在下野中”的话也是实情,自1931年起中文系主任由文学院院长胡适兼任,直至1937年5月。胡适1937年5月22日日记中记有:“下午,中国文学系送别会,我有短演说”②。他兼中文系主任的时间长达六年又五个月。

遗憾的是鲁迅和闻一多当年都未能来中文系讲学,并不是面临“下野”的系主任马裕藻“不遵办”,而是事实上的不可能。鲁迅从广州到上海后,就曾表示过不愿教书。闻一多也来不了。1928年8月,他应聘为武汉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重任在肩,怎么可以随便离开呢。1930年9月,闻一多就任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1932年8月,闻一多回到离别了整整十年的母校国立清华大学,担任中国文学系教授,与朱自清成了同事。从此,闻一多和朱自清成了清华中国文学系的“柱石”(冯友兰语)、清华大学的“双璧”(杨振声语)。1933年9月,闻一多开始在北京大学兼课。《国立北京大学廿三年度各系课程指导书(1934年9月-1935年6月)》注明:闻一多担任二、三、四年级文学组课程,讲授《诗经》,每周2课时;分上、下两个学期;均为2个学分。《课程纲要》中说:“拟综合古来之校勘、训诂、序说,参以近人新解,在可能范围内略加论断。”

《国立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课程一览(1935年9月-1936年6月)》注明:闻一多给二、三、四三个年级开必修课《楚辞》,每周2课时;分上、下两个学期;均为2个学分。《课程纲要》中说:“《楚辞》拟综合历来注家之说,参以近人新解,在可能范围内略加论断。”

闻一多在北大兼课少说也有三年,会不会还是学生的“要求”说不好,与胡适的拉拢有关倒是可以坐实的。身为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胡适自称是个“好事者”③。1931年1月,他到青岛大学与闻一多和梁实秋共商翻译莎士比亚著作,并做题为“文化史上的山东”的讲演。1月25日记:“船到青岛,杨金甫(振声)、闻一多、梁实秋、杜光埙、唐家珍医生来接。”午饭后“回到金甫寓中大谈,谈北大事,谈努生事,谈翻译Shakespeare(莎士比亚)的事,畅快的很”。又说:“我同一多从不曾深谈过,今天是第一次和他深谈,深爱其人”④。他那时就想把闻一多从青岛大学挖到北大⑤,惜未能如愿。相别一年半之后,闻一多回到清华,“深爱”着的人来到北大的校门口了,胡适岂能不出门相迎?

《古瓦集》时代的闻一多

闻一多(1899-1946)诞生于湖北浠水县巴河镇望天湖畔闻家铺。相传先祖是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祖上世代耕读。在这个大家庭里,出过好多位举人和秀才,是一个书香门第之家。祖父佐洼公,发奋读书,但因“嗜词章学雅,不喜作制艺”,未得功名。值此打击,佐洼公一心培养子弟,“爰筑书室于屋侧,延名师课孙辈”,并不强求子弟读经作八股,而重视“鸠探各专门学诸书”,令之“各以其性之所近者习焉”⑥。

佐洼公育有四子,长子邦柱(延炬),次子邦本(廷政),三子邦材(廷基),四子邦梯(廷治),皆取初级功名。闻一多的父亲闻邦本,又名廷政,字固臣,是清末的秀才,对国学有相当的造诣,早年参加过维新变革的活动,接受过新思潮的洗礼。他深怀爱国救国之心,为人耿介正直,不愿随俗浮沉,在政界待过一阵后就退隐家园,深居简出,读书写字,延师督子,创办改良私塾,以辅导儿孙为己任。闻一多的母亲刘氏是太学士刘廷熙之女。闻廷政有十个孩子,五男五女,闻一多行四。大哥展民(家骥)、二哥履信(家骢)、三哥巡周(家騄)、弟弟尊五(家驷)。闻一多初名亦多,族名家骅,字益善,号友山,亦号友三。名与字皆出自《论语·季氏》“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1912年入清华学校后改名“多”,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改为“一多”。

闻一多出生于家业兴旺之时。闻家原本有一个宅院,佐洼公又在望天湖边筑起一幢三进三重的宽大院落。为了与旧居区别,称之为“新屋”。分家时四兄弟抽签,三房仍住老屋,大房、二房、四房搬入新屋。新屋为一进三重院,有三个厅堂,厅堂内可舞龙灯。两旁有小厅、书房、寝室、天井等。每房各有二三十间屋子,是典型的湖北大家族式格局,据说只有曾国藩的宅院可比。门首悬“春生梅阁”四字匾额,两旁镌刻“七十从心所欲,百年之计树人”对联。院内有书房,名为“绵葛轩”,内藏经史子集达万卷之多,字画拓片也很可观。闻一多在1913年写的自传《闻多》中说:

先世业儒,大父尤嗜书,尝广鸠群籍,费不赀,

筑室日“绵葛轩”,延名师傅诸孙十余辈于内。⑦

1950年“土改”的时候,省政府规定闻家的宅院不能动,并派人到浠水传达。可当地农会急于要分享胜利成果,赶在省里来人之前连夜拆了。2016年10月,当地政府想重建闻宅,邀请闻一多长孙闻黎明和我到巴河镇望天湖畔寻访闻家的故宅遗址,面积多达四百亩,紧邻巴河,直通长江,风景极佳。

闻家家大业大,一心培育后代,自以为像他们这样的开明地主才是改造中国社会的主力军。闻廷政生于1866年,是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后的第六年。这是中华民族多灾多难的屈辱年代,他读《新民丛报》《东方杂志》,受改良运动的影响,对儿子要求很严。闻一多5岁便入私塾,读《三字经》《幼学琼林》,也读《尔雅》与“四书”。闻一多7岁那年,祖父在“新屋”办起家塾,仿照流行的学堂,起名“绵葛轩小学”,聘请师范学堂出身的王梅甫任教。闻一多与“诸兄竞诵”子日诗云,也学国文、历史、修身、博物、算学等新式学堂的课本。入夜,跟从父亲读《汉书》。1910年春,II岁的闻一多和六个嫡堂兄一起来到武昌读书,准备投考两湖师范学堂附属高等小学校。闻一多在《辛亥纪事》中是这样描写的:

曩偕诸兄弟游学武昌,馆于三佛阁。辛亥秋,

诸兄弟至者益众。季父督课严,匪故莫得入肆。⑧

闻一多和六个嫡堂兄由伯父邦柱(廷炬)照料,租借武昌芝麻岭三佛阁庙内半边小楼,带了仆人自己起火做饭,终日补习功课。1910年秋,闻一多考入两湖师范学堂附属高等小学校,食宿仍在这里,课余在叔父邦梯(廷治)主持的改良私塾里补习中文、英文和算学,叔父要求相当严,没有特别的原因,谁也不准上街。

闻一多好学不辍,人称“书痴”。1912年夏天,清华学校来湖北招生。初试是在武昌举行的,科目有历史、地理、算学、英文。闻一多这几科的成绩都较平平,可是一篇题为《多闻阙疑》的作文却让考官感到惊异。并不是这篇题目与闻一多的姓名有关,写起来得心应手,关键是他自幼“好读梁任公文字”,模仿梁启超的笔调,写得激情洋溢,结果录为备取第一名。到京复试,以鄂籍第二名被正式录取。这一年闻一多虚龄14岁。

清华学校的学制八年,中等科四年(相当初中),高等科四年(相当高中和大一),八年后公费资送美国留学。入学后,闻一多的中文成绩名列前茅,但英文成绩欠佳,他自动留了一级。1913年9月,闻一多重新从中等科一年级读起,到高等科毕业应为辛酉年(1921),所以又称为“辛酉级”,同级中与闻一多关系密切的有瞿世英、罗隆基,吴泽霖、潘光旦和吴国桢。1917年9月,闻一多的堂弟闻亦齐考入清华学校中等科一年级(即1924级),与高士其、汤佩松、王造时、杨世恩等同级。1918年9月,闻一多的堂兄闻亦传考入清华学校高等科一年级(即1922级),与潘光旦、时昭瀛等同级,清华遂有“闻氏三兄弟”之称。至于闻一多五兄弟也相当了得。大哥家骥毕业于北洋法政专门学校,二哥家骢毕业于湖北方言学校法文预科,三哥家騄毕业于北京国立工业专门学校,弟弟家驷就读于上海震旦大学,后留学法国,闻家的“重教”可见一斑。

清华是专以留美为目标的洋学堂,课程分西学、国学两部分。西学课程与留美关系密切,校方和学生都非常重视,而国学则受歧视。西文科目不及格就得留级,而中文科目即使不及格也能毕业,故学生普遍不重视,甚至在国文课堂上搞恶作剧。闻一多则在学好规定所学课程的同时,挤出时间来读经史子集,从《诗经》《楚辞》,到《史记》《汉书》,从陶潜、李白到李商隐、陆游,以及明清笔记诗话,广为“搜猎”,勤学不懈。从1913年起,他先后担任“课余补习会”会刊《课余一览》,以及《清华周刊》《清华学报》的编辑和辛酉级毕业纪念刊《辛酉镜》的总编辑,仅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的旧体诗文就有二十余篇,在《清华学报》发表的诗文有十多篇,在《辛酉镜》刊载的诗文也多达十余篇。他的这些诗文,或五古七古,或骈体骚体,或立论辩驳,洋洋洒洒,新意迭出,在古文学方面的造诣,已超越同侪水平,具有很高的思想和学术价值。这里列举四篇:

《论振兴国学》,刊《清华周刊》第77期(1916年5月17日)。文中愤叹清华的“国文一科”,“只如告朔之饩羊耳”。针对社会上开始出现的“重声光电化”,而鄙视国学的风气,呼吁要“葆吾国粹”“扬吾精华”;既要学习“新学”,也要使古代中国灿烂的文化“渡太平洋而西行”。竭诚地希望作为“预备游美之校”的清华学子,应当“注重国学”,“刻自濯磨”,“晨鸡始唱,踞阜高吟”,以唤醒世人。长诗《园内》中写到的“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對新生的太阳/如同对着他的严师,/背诵庄周、屈子的鸿文,/背诵沙翁、弥氏的巨制”。这正是清华时期闻一多“自强不息”的真实写照。在这所“东方华胄的学府”,同时也是“世界文化的盟坛”的“水木清华”,闻一多学习的课程主要是“英读本”“英作文”“法文”“历史”“代数”“地质”“政治学”“生物学”“法制史”等,他在全方位地接受现代教育,“趋赴潮流”的同时,又严守“古圣先贤的遗训”,夯实“国学”根基,誓言要“在东西文化交锋”的20世纪,保存和光大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与强权霸术决一雌雄”。

《新君子广义》,刊《清华周刊》第92期(1916年12月21日)。这篇论文实际上是对梁启超“君子说”的反驳。1914年,梁启超到清华做过一次题为“君子”的演讲,要求学生做“名高任重”“望之俨然”的“君子”,也就是“英人”所谓的“绅士”。闻一多将梁启超提倡的这种“绅士式”的教育称之为“旧君子”教育,痛斥“徒言道义,而尠实践”的旧君子是“无为”“无思”“寂然不动”“谬种流传”的“伪圣贤”。主张做“尚进取”“以博爱为本”,能熟悉“人群日用之务”的“新君子”,并把这种精神称为“新君子之精神”。

《致友人书》,写于1916年秋冬之际,刊《清华周刊》第97期(1917年2月22日)。这是闻一多写给好友潘光旦的一封信。信中谈及人生理想与追求时,有一段自述道:

某荆楚委蜕,因艳多才之士;燕赵负书,剧

怜慷慨之夫。自辞鹳室,铲迹蜗居,人事罕接,

素心靡棼。湖水灏瀚,望天不波。岩峰巉岏,帽

云欲碧(望天湖、碧岩蜂俱近二月庐也)。锲镂

疲瓻,涵饫搜猎。永叔蚕食,落纸有声。义山獭

祭,陈书如次。油灯不辉,尚胜车胤之萤;雄鸡

警宵,起舞越石之剑。讵不知诗莫退虏,文靡送

穷;太白谪仙,尚讥杯水;子云壮夫,亦悔雕虫

哉!第苟伐毛九度,学务立言;诵《诗》三百,

使能专对:则圣籍传德,金抵满籯,《太玄》阐道,

文不覆瓿;以视生弗益时,死莫闻后,蜉蝣寄身,

草木同腐者,不犹愈乎!不犹愈乎!

这里的“荆楚”指作者的故乡湖北,“委蜕”本意是指被遗弃或无用的人或物,显然是自谦之辞。闻一多说他羡慕“多才之士”和甚爱“慷慨之夫”,才前来北京求学。“自辞鹳室”,说的是暑假离开清华回到家乡的“蜗居”,即“二月庐”之后,“人事罕接,素心靡棼”,心中没有一点纷乱。清华重西学而轻国学。为了弥补这一不足,也为了充分利用家中丰富的藏书,闻一多自1912年入校至1922年离校的十年间,每年暑期回乡度假的两个月内,天天把自己关在寝室里,足不出户,闭门读书,尽情遨游在祖父为孙辈购置的经史子集的文山书海之中。浠水靠近武汉这个有名的“火炉”,酷暑难熬,闻一多就为自己的小卧房兼书房题额“二月庐”,把读书心得定名为《二月庐漫纪》,陆续在《清华周刊》上发表。他在自传《闻多》⑨中说:“每暑假返家,恒闭户读书,忘寝馈。每闻宾客至,辄踧躇隅匿,顿足言日:‘胡又来扰人也!所居室中,横胪群籍,榻几虽满。闲为古文辞,喜敷陈奇义,不屑屑于浅显。暇则歌啸或奏箫笛自娱,多宫商之音。习书画,不拘拘于陈法,意之所至,笔辄随之不稍停云。”大哥闻展民在《哭四弟一多》中写道:暑期归省,“虽值炎午,汗挥雨注,犹披览不汝。比薄暮,蚊蚋袭人,以扇摇曳,油灯照影,伴汝书声。母氏悯汝劳,命之辍,汝不应。一日傍晚,汝方立露井观书,蜈蚣缘汝足而上,家人乍见呼汝,罔顾;代而驱之,汝反讶其扰。犹忆新婚之夕,贺者盈门,汝握卷不即出,促汝而成礼。此皆汝之好学不倦,曾不以外物而动其心,其造诣愈深,而所学亦猛进”⑩。

“湖水灏瀚,望天不波。岩峰巉岏,帽云欲碧”,说的是家乡风景美,望天湖水面平静,湖岸边的碧峰岩高大峻峭,像帽子似的云彩仿佛要罩住碧峰岩的山顶。“锲镂疲瓻,涵饫搜猎”,说他向人借书总会郑重地酬谢,因而能读到珍贵的典籍。“永叔蚕食,落纸有声。义山獭祭,陈书如次”,是说他像欧阳修那样博览群书,循序渐进,像蚕吃桑叶那样一口一口细细吞食,把浩瀚的典籍全部读完;作文像李商隐那样好用典故,且笔耕不止。“油灯不辉,尚胜车胤之萤;雄鸡警宵,起舞越石之剑”,说的是他珍惜时光,在苦读典藏的同时,也认真练习书法。进而说到“德行”的重要,就连超凡脱俗的“谪仙人”李白,也会嘲讽司马相如的失节,杨雄壮年以后也后悔早年写的那些辞赋是雕虫小技。只是革心洗面、脱胎换骨必须经过许多次才能修成正果。“诵《诗》三百”,贵在灵活运用;著作装满箱笼,为的是“传德”;现在的读书人只顾追求利禄,连《周易》都读不懂,何况《太玄》,生前不能对时代有所裨益,死后则不能流芳千古。闻一多强调学以致用,以能“立言”“专对”“传德”“阐道”自勉,对自己的定位显然是要做社会的精英和栋梁。

《辨质》,刊《清华周刊》第101期(1917年3月22日),作者时年17岁。文章开篇便说“君子为学,必光明气质”。“气质”即人的相对稳定的个性特征。在对人的气质进行了深入的剖析时,着重指出“妄”与“惰”两种倾向的危害。“惰者蠹己”,结果成了“庸儒”;“妄者则为小人”,危害更大。“昔之中国之所以不振”,是因为“庸懦”多;“今之中国之所以乱”,是因为“小人”多。随后提出治疗“妄”与“惰”的良方,是“逊志务时敏”,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自觉地督促自己虚心好学,使自己成为“真君子”。闻一多自己就是“逊志时敏”的典范。1918年5月12日给闻家驷的信中说:

寄来作文二篇,均已改就,并附評语,当

详细参阅。兄近作二篇,亦附寄归。又评注司

马温公《谏院题名记》,文法甚明显,可仔细揣

摩。……父亲手谕问兄《汉书》已阅多少,兄

自去腊起,实已改阅《史记》。札记亦随阅随做,

并未拘前后,每次字数亦不拘定。近稍温阅《左

传》,但札记仍用《史记》材料。此外自修功课,

去岁寒假前已阅毕黎(莼斋)选《续古文辞类纂》,

本学期正阅姚选本,未毕。近以大考在即,中文

自习功课多未照格履行。兄现为文,气息尚不能

醇厚,总由读周秦文字太少,暑假回家,当从此

下手。?

闻家驷生于1905年,当时还在老家在父亲的督导下阅读经史?,闻一多对弟弟关怀备至。这封信中说到他给家驷评改了两篇“作文”,同时也把自己的“近作”寄给家驷阅览,其中一篇是评注司马光的<谏院题名记》。在谈到自己的读书计划时说:自1918年1月起,暂停读《汉书》,改读《史记》,并温习《左传》,读《史记》时边读边写札记。又说到寒假前读完了黎庶昌选编的《续古文辞类纂》,现已开始读姚鼐的《古文辞类纂》,进而又说到周秦的文章读得太少了,因而作文总觉得“气息尚不能醇厚”。1918年11月25日给闻家驷的信中说:

前寄归诸题,均有所拟作否?为选古文二首

有领略否?经、史务必多读,且正湛思冥鞫,以

通其义,勿蹈兄之覆辙也。兄近每为文,非三四

日稿不脱,此枯涩之病,根柢脆薄之故尔。今课

程冗杂,惟日不足,尝求闲晷稍读经、史,以补

昔之不逮,竞不可得,因动私自咎悔,呜呼!亦

何及哉!弟腹病亦发否?摄生不可不讲,然亦不

可以此自馁。病者身也,心志则不能病。起居以

时,饮食惟适,旃心坚确,向学不懈,阴阳亦退

而听命矣。勉旃!?

“经、史务必多读”,这可以说是闻一多当年的座右铭;而“宽候岁时,未必不能出入头地”(1919年1月14日日记),这是闻一多的信念和追求。闻一多谨慎勤敏,“不可虚掷景光,致误学业”的念想在日记中表现得尤为清晰。

闻一多留存下来的日记取名为《仪老日记》,?时为1919年1月至4月。1月和2月的日记是全的。3月的日记仅有3月1日至16日。3月16日记:“自三月十七日至四月二日凡十七日,剧事最烦,日不暇给,无日记。自三月二十八日至四月二日,未上课。社事经过困难,不一而足,皆不赘。三日初进城,故续记从此始。”而4月的日记也只有4月3日至14日,这么算来《仪老日记》加起来还不到九十天。但正好处在五四运动前夕,新文化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从北大蔓延到全国,此时的闻一多忙于“演说”、组建“新剧社”、编写剧本,还和同学一起排演了《巾帼剑》《是可忍》《我先死》和《得其所哉》四个新剧,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在4月9日的日记中说“数月以来,奔走剧务,昼夜不分,餐寝无暇”,“余精神上之耐忍与躯体上之忍耐俱全”,为人赞许,但他“念兹在兹,永矢弗谖”的依然是写诗作文和读书。且看这二则日记:

元月三日 作《读(关雎)章札记》一

首。……造克列女士读耶经,甚有感触。三年前

尚观性理书,以检点身心。今年齿进而反疏忽,

下流之趋殆可必虖!耶家言虽异于儒书,且多近

不经,要其足以益吾身心一也。后此必按期到班。

元月四日 阅《日下旧闻考》,考明代燕京

城市之沿革。……读姚姬传复鲁宾之书。有日:

若鸡伏卵,其专以一,内候其节,而时发焉:又

日:为学之要,在于涵养而已。声华荣利之事,

曾不得以奸乎其中,而宽以期乎岁月之久,其必

有以异乎今而达乎古也。因思吾自侧身会事,日

课尽荒。继此以往。神扰志乱,其何以读书,况

众手所指,群飞刺天,果何裨哉!今犹不悟,后

悔何追。

从《仪老日记》可以看到,这九十天里,除《诗经》《圣经》和《日下旧闻考》之外,闻一多阅读的“经史”还有《罗马史》《上古史》《希腊史》《文选》《史记》《类簦》《旧约故事》《清诗别裁》《汉赋》《英文名家诗类论》和《天演论》等。

1月25日记:“阅《类簦》二首,兴趣盎然,不忍释卷也。”2月10日记:“枕上读<清诗别裁》。近决志学诗。读诗自清明以上,溯魏汉先秦。读《别裁》毕,读《明诗综》,次《元诗选》,次《宋诗钞》,次《全唐读》,次《八代诗选》,期于二年内读毕。”闻一多勤奋好学,真的是到争分夺秒。他读书有计划,阅读面很广,真正做到“为己”而学。

1921年7月,闻一多本当毕业赴美留学,只因6月下旬临大考时,他和班里部分同学为了支援北大、高师、女高师、法专、农专、医专、工专、美专等八所国立高等学校教职员的索薪斗争,不顾学校的禁令,毅然罢考,结果被开除,取消了留美资格。他愤愤不平地回到了老家,在“二月庐”里一边一篇一篇地观看进入清华以来所写的旧体诗文,一边认真审视自己的言行。扪心自问,行得端立得正,好学上进,光明磊落,没有错。被开除无愧无悔,只是离开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告别清华园里那些楼堂馆舍和花草树木,情感上总有些藕断丝连,难以割舍。毕竟是九年了,多么令人难忘的九年啊!于是提起笔来,饱蘸墨汁,把自己比较满意的诗文逐篇誊抄一遍,加上自序,亲自装订成册,再在封面题写上书名《古瓦集》,留作纪念。闻一多在《<古瓦集>序》的开头说:

闲空里翻阅旧作的诗、古文辞,从前那種忘

餐废寝,荡肝伐肺底情形,历历如同隔日的事。

因念他(它)们实能代表当时的一番精力,便随

时择着录了下来。?

闻一多把《古瓦集》称为“几件零星古董”,在解释为何命名为《古瓦集》时说:“砖瓦虽没有盘鼎那样尊贵,可也算得一种古董,抛掉了怪可惜的;保存起来,到(倒)一则可以供摩挲,二则也是一个纪念品。”同年8月,清华当局迫于同学们的力争和权衡利弊,将对罢考学生的处分改为“留级一年,推迟出洋”。闻一多接到通知后,匆匆回校复学,把《古瓦集》带到北京,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下落。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本《古瓦集》失踪了70多年后,竟然于1997年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未编目的图书中找到了,这成了闻一多研究中的一段佳话。

闻一多亲手抄录的这本少作选集《古瓦集》,内含白话《自序》一篇,古文辞、赋、骈文18篇,『日体诗33篇(首),共52篇,而闻一多在清华求学期间写的旧体诗文远不止这些。闻一多幼女闻翩编注的《闻一多青少年时代旧体诗文浅注》?中收录了《古瓦集》之外『日体诗文34篇,这样算来闻一多从14岁至25岁所写全部旧体诗文共85篇,连同《(古瓦集>自序》,共86篇。这些旧体诗文,特别是十六篇读书札记性质的《二月庐漫纪》以及《助战平议》《儆官邪议>诸篇,感情丰富,文辞典雅,意境优美,具有深厚的历史感和鲜明的时代精神,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和文学欣赏价值,使我们看到闻一多自青少年时代起,就胸怀大志,既关注现实,又熟悉历史;既用功读书,又不拘泥于章句,善于独立思考,敢于向前人陈说挑战,绝不人云亦云。作品涉及的古代文化历史知识面很广,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书画,儒教、道教、佛教,天文地理、人事,草木、虫鱼、鸟兽、山水,名物、制度,成语、典故,无所不包,仅写到的中国古代历史人物就多达286人之多。闻一多之所以能登攀上文学和学术的顶峰,就在于他在幼年及青少年时代就博览群书,热爱中国文化,学术根基夯得相当厚实。

①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上),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95页。

②④《胡适全集》第3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56页,第41页。

③胡适:《1936年1月9日致周作人》,《胡适全集》第2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83页。

⑤详见胡适1931年1月27日日记,《胡适全集》第3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页。

⑥《闻氏宗谱》第22卷,第49页。转引自闻黎明编著:《闻一多年谱》,群言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

⑦《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95页。

⑧?《古瓦集》(上卷)(1921年7月手写本),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页,第1页。

⑨《辛酉镜》,1917年6月15日。

⑩李(公朴)闻(一多)二烈士纪念委员会编印:《人民英烈》,1946年,第376页。

???《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8页,第13页,第411-428页。

?闻家驷:1919至1921年就读于文学中学(教会学校);1921至1923年就读于汉口法文学校;1923至1925年就读于上海震旦大学预科学习法语;1926年自费赴法国留学,就读于巴黎大学文科。

?闻惠编注:《闻一多青少年时代旧体诗文浅注》,群言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商金林,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著有《叶圣陶年谱》《叶圣陶传论》《朱光潜与中国现代文学》《闻一多研究述评》等。

编辑:张玲玲sdzl10803@163.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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