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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风?硕人》诗旨考辨

2021-06-03曹阳

阅江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左传

摘要:历代对《硕人》诗旨的解读众说纷纭,有“闵庄姜”说、“诫庄姜”说、“责庄公”说、“回庄公意”说、“美庄姜”说、“美联姻”说六种。《左传》“美而无子”是为州吁之乱张本的预叙手法,这一叙事手法干扰了诗家们对《硕人》诗旨的认识。《硕人》的文本意义、《诗经》中嫁娶诗歌的写作范式、齐卫联姻的政治作用与礼乐意义均表明《硕人》的创作本意应为“美联姻”。

关键词:《硕人》;《左传》;诗旨;州吁之乱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21)02-0088-12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春秋赋诗的文学精神与文化认同研究”(2019TS097)

作者简介:曹阳,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硕人》见于今本《诗经·国风·卫风》,是《诗经》中的经典名篇,历来备受称颂。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其一,孔子基于《硕人》产生的“绘事后素”的诗学理论开启了后世以“礼”阐释《诗经》,以“诗用”解读《诗经》的《诗经》诠释模式。《论语·八佾》记载孔子与子夏论诗,“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5页。]孔子和子夏在谈论《硕人》时,将诗中的具体意象升华到道德层面,对诗义进行解构重建。《诗》的引申义和联想义可以挖掘社会功用和政治教化功用。其二,《硕人》中描绘女性容貌、情态的诗句成为后世描绘美人的诗歌范本。清人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评价《硕人》二章云:“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姚际恒:《诗经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83页。]《硕人》在描绘美人形神时的遣词用句、比拟譬况对后世作品中美人形象的刻画产生了深远影响,宋玉《神女赋》、枚乘《七发》、司马相如《美人赋》、张衡《七辩》、曹植《洛神赋》等均有迹可循。《硕人》在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是究竟应该从何角度理解这首诗,千百年来众说纷纭。历代诗家在解读《硕人》诗旨时,学术取径各有不同。有的研究从文本角度出发,探究作者的创作本意,但更多的则是带有道德或政治意味的诠释。本文旨在梳理各说,进而揭示《硕人》的创作本意。

一、历代诗家对《硕人》诗旨的解读

历代诗家对《硕人》创作本意及诗旨的解读主要有六种观点:“诫庄姜”说、“闵庄姜”说、“责庄公”说、“回庄公意”说、“美庄姜”说、“美联姻”说。其中,“诫庄姜”说出自鲁诗传承者刘向,“闵庄姜”说出自《毛诗序》,这两种观点是对《硕人》诗旨的最早解读,也是清代之前解读《硕人》诗旨的主要观点。“责庄公”说、“回庄公意”说均自“闵庄姜”说生发。

(一)“诫庄姜”说

“诫庄姜”说认为《硕人》是为规谕庄姜而作,最早见于西汉刘向的《列女传》。《列女传·齐女傅母》篇云:

傅母者,齐女之傅母也。女为卫庄公夫人,号曰庄姜。姜交好。始往,操行衰惰,有冶容之行,淫泆之心。傅母见其妇道不正,谕之云:“子之家,世世尊荣,当为民法则……衣锦裳,饰在舆马,是不贵德也。”乃作诗曰:“硕人其颀,衣锦衣……邢侯之姨,谭公维私。”砥厉女之心以高节,以为人君之子弟,为国君之夫人,尤不可有邪僻之行焉。女遂感而自修。君子善傅母之防未然也。[张涛译注:《列女传译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3页。]

刘向认为,《硕人》是傅母在庄姜嫁至卫国后操行衰惰之时作来劝谕庄姜的诗。

刘向关于《硕人》创作宗旨的说法向来不被学界所认可,笔者亦不主张“诫庄姜”说。

其一,刘向编撰《列女传》,以“劝谕”为宗旨,以改易、虚构为主要创作手法。《列女传》记载了一百零五名地位不同、操行参差的女性。《汉书·楚元王传》记载:“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踰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亂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57-1958页。]刘向希望借助《列女传》规劝帝王、嫔妃与外戚。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也指出:“原向作《传》之意,特因燕尾垂涎,辑闺范以示讽谕,取其通俗易晓,故其书庞而无择,泛而未检。”[姚际恒:《诗经通论》,第49页。]刘向以劝谕为目的,或从旧籍中选取材料进行加工润色,或采撷传闻逸说、街谈巷议进行架构,虚构的内容在其作品中占很大比例。例如,《齐祀梁妻》中,传主自语“妇人必有所倚者”,《楚接舆妻》中有传主规劝丈夫坚守操行的义言等。其二,刘向继承诗教传统,不仅在《列女传》中多处引诗,而且在单篇故事中,为疏通文意、凸显人物性格,多处取诗与传主事迹进行匹配。其中,有明确背景的女性即兴自作诗就有十首,如卫姑定姜赋《燕燕》,周南之妻作《汝坟》,蔡人之妻赋《芣苢》等。前人多认为其牵强附会,虚不可从。其三,刘向在叙述傅母作《硕人》劝谕庄姜时,仅取《硕人》首章,以勿辱没出身来规劝庄姜。考察《硕人》文本,其余三章与《齐女傅母》的文意和语境并不相符,刘向之说有明显的断章取义倾向。

综上,从《列女传》的创作背景、编撰目的、创作手法、《齐女傅母》和《硕人》文本的联系来看,“诫庄姜”说是为妇德教化而虚构的,并不可信。

(二)“闵庄姜”说

“闵庄姜”说认为,《硕人》是卫人怜悯卫庄公夫人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而作,最早见于《毛诗序》。《毛诗序》认为:“《硕人》,闵庄姜也。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朱杰人、李慧玲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01页。]《左传·隐公三年》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33页。]清人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提出,“《左传》云:‘初,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亦但谓硕人之诗为庄姜。其云‘无子,亦据后事为说,不可执泥。小序盖执泥《左传》耳;大序谓‘终以无子,尤袭传显然。”[姚际恒:《诗经通论》,第84页。]这一说法指明了“闵庄姜”说的来源,即《左传》所载“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

汉末郑玄《毛诗传笺》及唐人孔颖达《毛诗正义》根据《毛诗序》提出的“闵庄姜”说对《硕人》的诗义、诗旨进行了细致的解读和推断。宋代苏辙《诗集传》、李樗《毛诗李黄集解》、范处义《诗补传》、王质《诗总闻》、朱熹《诗集传》、严粲《诗缉》,元代刘瑾《诗传通释》、朱公迁《诗经疏义会通》、刘玉汝《诗缵绪》、梁寅《诗演义》,明代朱善《诗解颐》、胡广《诗传大全》、季本《诗说解颐》、李先芳《读诗私记》、姚舜牧《重订诗经疑问》、朱朝瑛《读诗略记》,清代傅恒《御纂诗义折中》、钱澄之《田间诗学》、朱鹤龄《诗经通义》、惠周惕《诗说》、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姜炳璋《诗序补义》等均从此论,并进一步阐释了“闵庄姜”说的合理性。《毛诗序》在《诗经》研究史上具有显赫地位,依据《左传》等史书材料得出的合理推论使得“闵庄姜”说成为后世对《硕人》诗旨的主流解读。并且,通过历代学者的补释,“闵庄姜”说在逻辑上显得更为合理,内蕴上也更加深刻。

虽然《毛诗序》在解读《硕人》时将诗旨认定为“闵庄姜”,但是《硕人》通篇并无直接传达卫人怜悯庄姜及其原因的诗句。对此,宋人严粲在《诗缉》中评价《硕人》:“此诗无一语及庄姜不见答之事,但言其族类之贵、容貌之美、礼仪之备,又言齐地广饶、士女佼好,以深寓其闵惜之意而已。”[严粲:《诗缉》(卷6),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75册,第0084页c。]朱鹤龄的《诗经通义》承严粲之说,“诗本闵庄姜不见答,却无一语道及。但举其族类之贵、容貌之美、来嫁时礼仪之备、媵送之多,就人情所易见称述之,而庄姜之贤与庄公之狂惑俱见之言外,意婉词厚,所为善于讽刺也。”[朱鹤龄:《诗经通义》(卷2),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85册,第0058页a。]《诗·周南·关雎序》:“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郑玄笺:“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16页。]若诗人将谲谏之意深寓于诗,不对创作背景加以考察,仅凭文本我们无法确定《硕人》是否暗含“闵庄姜”“谏庄公”之意。《毛诗序》的解诗方式将诗歌的创作背景与史书的记载进行比附,阐扬诗歌的政教意义,为后世辨明诗的本义增加了难度。

(三)“责庄公”说

“责庄公”说认为,《硕人》赞美庄姜的美貌、高贵出身和嫁娶盛况是为了凸显卫庄公不答庄姜的荒谬,进而讥讽庄公昏惑无德。

东汉时,郑玄《毛诗传笺》注《硕人》“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曰:“此又言庄姜自近郊既正衣服,乘是车马以入君之朝,皆用嫡夫人之正礼。今而不答。”[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305页。]点出卫庄公不答庄姜。魏时,何晏解《论语·八佾》提及《硕人》云:“闵庄姜之诗也。庄姜有容有礼,卫侯不好德而不答,故卫人闵之也。”[皇侃:《论语义疏》,高尚渠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6页。]将卫人闵庄姜的理由归于卫庄公不好德。

唐时,孔颖达《毛诗正义》疏“《硕人》,闵庄姜也。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曰:“嬖妾谓州吁之母。惑者,谓心所嬖爱,使情迷惑,故夫人虽贤,不被答偶。经四章皆陈庄姜宜答,而君不亲幸,是为国人闵而忧之。”[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301页。]孔颖达在注解《硕人》诗句时还多次运用反问,对国人作诗的心理进行推测、比拟。疏“硕人”至“维私”时有“毛以为……容貌既美,父母兄弟正大如此,君何为不答之也?”疏“硕人”至“君劳”时有“毛以为……此言庄姜容貌之美,皆用嫡夫人之正礼,君何为不答之乎?”[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305-306页。]孔颖达认为,卫人赋《硕人》时强调庄姜之美、之贵及其嫡夫人的身份,蕴含着对庄公不答庄姜的疑惑与诘问,这一解读暗含着对卫庄公不好德、不答庄姜说法的认同。

宋時,苏辙《诗集传》解《硕人》云:“诗言有如此人者,而君不答,则君可责而夫人可闵也”,[苏辙:《苏氏诗集传》(卷2),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70册,第0347页a。]他认为《硕人》含责庄公之意。朱熹《诗集传》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为之赋硕人。即谓此诗。而其首章极称其族类之贵,以见其为正嫡小君。所宜亲厚、而重叹庄公之昏惑也。”[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7页。]他认为庄姜族类极贵,庄公理应亲厚,诗讽卫庄公昏惑。明时,朱善《诗解颐》云:“盖庄公狂惑之人也。嬖幸之是昵,而贞信之是弃。今庄姜以其族类之贵、容貌之美、媵送之盛,而端庄静一以自守,则固不能如嬖妾之左右逢迎、以求媚说也。”[朱善:《诗解颐》(卷1),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78册,第0209页b。]实际上仍然是强调卫庄公昏惑、不好德。清时,傅恒《御纂诗义折中》云:“其极言庄姜之美无所不备者,求其不答之故而不得也,怪庄公也。圣人录之,怪天下之似庄公者也。”[傅恒:《御纂诗义折中》(卷4),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84册,第0064页d。]明确提出《硕人》是为责庄公而作。

由“庄姜贤而不答”引出的“责庄公”说,是学者们在认同《硕人》诗旨为“闵庄姜”说基础上的再解读。清人姚际恒《诗经通论》云:“解此诗者皆狃于序说,必于每章之下补闵庄姜而咎庄公不见答之意,徒费纷纷斡旋,绝不切合,而末章结束处尤相霄壤,不知何苦为此?”[姚际恒:《诗经通论》,第85页。]道出“责庄公”说与“闵庄姜”说的关联。方玉润《诗经原始》云:“《序》因袭《传》意,而加一‘闵字于上。故《集传》解此,于每章下必补闵庄姜而咎庄公不见答之意,以为庄姜族类有如是之贵,容貌有如是之美,车服媵送又如是之盛且备,而犹不见亲于庄公,则庄公之为人岂或狂惑人哉?”[方玉润:《诗经原始》(上册),李先耕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76页。]进一步指出“责庄公”说的根源,即《毛诗序》因袭《左传》解读《硕人》时添加的“闵”字。实际上,相对于“闵”字,《毛诗序》所用“贤而不答”四字才更为直接地导致了“责庄公”说的出现。

(四)“回庄公意”说

“回庄公意”说认为《硕人》一诗是诗人为使卫庄公回心转意,改变不答庄姜的状况而作,该说最早见于元代。

宋时,王质《诗总闻》解《硕人》曰:“古者妇人失爱于国君者,则有本邦可归。后世居尊而弛情者幸则再见,不幸则终殒。如长门陈后所谓愿赐问,而自进得尚君之玉音也。”[王质:《诗总闻》(卷3),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72册,第0484页b。]以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托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复得亲幸一事与卫庄公不答庄姜作比,似在指出《硕人》一诗是诗人为使庄姜重新得宠而作。

元时,刘玉汝《诗缵绪》结合《硕人》的文本内容明确提出,“或曰庄姜之德见于《柏舟》诸诗,可谓贤矣。诗人于此不称其徳,而徒称其族类、容貌、车马、士女之盛,何也?意者庄公昏惑不知有德,其所知者,惟若此等而已。诗人之作此诗意或庄公闻之庶,犹可回其亲厚正嫡之意。盖因其所明者而叹之,亦纳约自牖之法也,诗人微意其或出于此。”[刘玉汝:《诗缵绪》(卷4),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77册,第0612页d。]他认为《硕人》是为“回庄公意”而作。诗中关于庄姜美貌及出嫁盛况的描写意在反衬庄公昏惑,不重德。

清时,沈彤《果堂集》云:“观三章欲明大夫伤庄姜之见疏,而但述其愿君亲庄姜之意,可以知之矣”,[沈彤:《果堂集》(卷1),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28册,第0298页a-b。]认为《硕人》文本中包含着“愿君亲庄姜之意”。钱澄之在《田间诗学》中提出:“愚按诗旨因庄公不礼夫人,国人為追述其始至之盛,其族世容饰如此,冀公为心动而悔悟也,闵姜之情深于言外。”[钱澄之:《田间诗学》(卷2),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84册,第0456页d。]他亦认为诗人作诗的目的在于“回庄公意”,作诗的缘由则是出于对庄姜的怜悯。

“回庄公意”说看似是关于《硕人》诗旨的一种新观点,实际上仍未跳出“闵庄姜”说的桎梏。这一说法的根源在于诗家将陈阿娇托人作赋一事与庄姜不见宠类比,立论的基础仍是“闵庄姜”说中卫庄公不答庄姜之事。

(五)“美庄姜”说

“美庄姜”说认为《硕人》是为赞美庄姜而作,该说起于宋人严粲。宋时,严粲《诗缉》解《硕人》提出了《硕人》诗旨为“美庄姜”的假设:“首序题以闵庄姜,有左传可证,说诗若不用首序,则以此诗为美庄姜可乎?”[严粲:《诗缉》(卷6),第0075册,第0084页c。]

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解《硕人》题旨时提出,“伪传曰:‘卫庄公取于齐,国人美之,赋硕人,孙文融亦曰:‘此当是庄姜初至卫时,国人美之而作者,所见皆与予合。”[姚际恒:《诗经通论》,第84页。]方玉润《诗经原始》认为《硕人》饱含对庄姜贤德的赞美:“夫所谓硕人者,有德之尊称也。曾谓妇之不贤而可谓之硕人乎?故题眼既标,下可从旁摹写。极意铺陈,无非为此硕人生色。画龙即就,然后点睛;滃云已成,而月自现。诗固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此类是也。”[方玉润:《诗经原始》(上册),第177页。]

傅斯年在《〈诗经〉讲义稿》中提出:“此诗鲁以为刺,毛以为悯,其实不含刺悯,但形容庄姜容貌意态之美耳。盖庄姜初由齐至卫,卫人惊其美而有仪,乃作此歌。故先叙其家世,末叙其媵从也。”[傅斯年:《诗经讲义稿》,董希平笺注,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150页。]高亨在《诗经今注》中说:“卫庄公娶齐庄公的女儿庄姜为妻,当她出嫁初到卫国的时候,卫人唱出这个歌来赞扬她的美丽华贵。”[高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2页。]程俊英、蒋见元在《诗经注析》中亦提出《硕人》是“卫人赞美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诗。”[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75页。]夏传才在《诗经讲座》中认为《硕人》“描写庄姜初嫁时的情况,赞美她的高贵出身、美丽及随从之盛”。[夏传才:《诗经讲座》,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56页。]曾勤良在《左传引诗赋诗之诗教研究》中注隐公三年赋《硕人》时,亦认为《硕人》是在庄姜归卫后,卫人为“美庄姜”而歌。曾勤良提出,“读全诗,实无闵庄姜之义。后人说诗,多附会《左传》……《硕人》,乃庄公五年再娶陈女时卫人歌之,以美庄姜。”[曾勤良:《左传引诗赋诗之诗教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 44页。]

“美庄姜”说注重从文本角度分析《硕人》的题旨,就全诗而言,前两章固然是对庄姜高贵出身和美丽姿容的赞美,但是后两章的意旨显然是“美庄姜”说无法涵盖的。

(六)“诫庄姜”说、“闵庄姜”说、“责庄公”说、“回庄公意”说与“美庄姜”说均不合理

在上述关于《硕人》诗旨的五种说法中,“诫庄姜”说显然牵强附会,虚不可从。“美庄姜”说则无法全面地体现诗中意旨。“责庄公”说、“回庄公意”说均自“闵庄姜”说生发,若“闵庄姜”说不能立论,其余两种说法自然无法成立。“闵庄姜”说得以立论,主要源于《左传·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3页。]《左传》将庄姜无子和卫人赋《硕人》依次叙述出来,又言“所为赋”,似乎卫人赋《硕人》便是因为庄姜美而无子。《毛诗序》对《左传》所载“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的表述尤为重视,认定这就是创作背景,将《硕人》诗旨定为“闵庄姜”,并对“卫人所为赋《硕人》”的原因进行探究,进一步坐实了“闵庄姜”说,“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毛诗序》将卫人赋《硕人》的根源归至怜悯庄姜无子,并说明了庄姜无子的原因,即“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这种由《左传·隐公三年》州吁之乱推论得来的说法深刻地影响了诗家对《硕人》诗旨的解读,“责庄公”说、“回庄公意”说便由此而来。《毛诗序》所持“闵庄姜”说比附《左传》的史实,这种解诗方法使人难以辨明真假。那么,《左传》所载“美而无子”是不是卫人赋《硕人》的原因呢?

二、《左传》叙事手法对《硕人》诗旨的干扰

在有关《硕人》诗旨的诸种说法中,最具影响力的是《毛诗序》的“闵庄姜”说,这种对《硕人》诗旨的解读与《左传》所载《硕人》诗本事密切相关。解读诗歌主旨显然要依赖诗本事,但《左传》的相关叙事在某种程度上干扰了后世诗家对《硕人》主旨的理解。《硕人》诗本事载于《左传·隐公三年》,记事背景为州吁之乱。卫庄公嬖妾之子州吁在隐公四年弑杀同父异母的兄长卫桓公,之后自立为君。为安定局面,州吁使臣子石厚向其父石碏问计。石碏为除掉州吁,建议州吁去朝见周王以安定民心。州吁被引到陈国之后,便被与石碏联合的陈国人拿下。九月,石碏派人在陈国杀了州吁、石厚,结束了州吁之乱。《左传》为交代清楚州吁之乱,在隐公三年追述了这一事件的前因。《左传·隐公三年》载:

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石碏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珍者鲜矣。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弗听,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3-35页。]

《左传》在此叙述卫国之事属于追述,“事已过而复数说于后是也。”[張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2年,第152页。]文中提及的卫庄公、卫桓公、州吁、石厚、石碏等均是与州吁之乱紧密相关的人物。卫庄公娶庄姜一事发生在庄公五年,三十四年之后方为隐公三年。虽然《左传》叙此事意在为后来隐公四年发生的州吁之乱作铺垫,但是确实展示了《硕人》的创作背景,并对《硕人》诗旨的解读产生了深远影响。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谈及《左传》的叙事特点:“左氏之书,其片段的叙事,虽亦不少,然对于重大问题,复溯原竟委,前后照应,能使读者相悦亦解。”[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6页。]张高评在《左传之文学价值》中提出,“预叙法,先叙一事,以为后文照眼作地,兼以蓄势……又谓之张本,犹戏曲之有楔子,《左传》之先经以始事,即此法也。”“如周郑交质,为葛之战之楔子;子玉治兵,晋文嵬乘为城濮之战预作一衬;晋重之亡,卫文公不礼焉,曹共公观浴,为下侵曹伐卫张本……皆饶远体远神之叙事法也。”[张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第155页。]《左传》善于在描述重大事件之前先埋下伏笔,至事件展开时,读者方有伏线千里之感。《硕人》见载于《左传》,正是因为作者为州吁之乱张本。

《左传·隐公三年》载:“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3页。]在卫人赋诗前言庄姜“美而无子”,接着又叙出卫庄公娶陈之厉妫,厉妫之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若没有庄姜无子的伏笔作为铺垫,庄姜以桓公为子就没有合理缘由。金圣叹在《唱经堂〈左传〉释·卫州吁弑其君完》中评论曰:

上文书庄姜既贵且美,独惜无子,至此忽又补之曰,戴妫是生桓公,庄姜实育为子,则又不可言庄姜无子矣。如是,则不知庄公之又嬖于生州吁之人也,何故?看他一路用笔,真是绝世奇文。欲书桓公为庄姜子,则不得不书为戴妫生;欲书桓公为戴妫生,则不得不书戴妫为厉妫娣;欲书厉妫之娣生桓公,则不得不书厉妫亦曾生孝伯。此一行叙事虽多,要识单重末句,上头皆闲笔曲折耳。[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32页。]

金圣叹认为《左传》对厉妫、孝伯、戴妫的描写都是为了说明庄姜以桓公为子。那么,庄姜既以桓公为子,为何不以卫庄公更宠爱的公子州吁为己子呢?《左传·隐公三年》载:“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5页。]庄姜对嬖人之子州吁感到厌恶,因而以陈国戴妫之子为己子,不以州吁为己子。此外,为了对公子州吁的秉性进行更详细的衬托,《左传》还以石碏之谏、众仲之论来揭露公子州吁好兵、不务德的性格与虐民的行径。《左传》在此叙庄姜“无子”,既引出卫桓公,又引出庄公爱子州吁的秉性,这样,在隐公四年发生的州吁之乱中,桓公之死就不会显得无头无尾,而且也为州吁之乱的结束埋下了伏笔。“无子”一事的叙写可谓作用非凡。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解《硕人》提出,“《左隐三年传》:‘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此《序》义所本,但‘卫人云云,谓当日曾为庄姜赋诗,非谓咏其无子,此自左氏行文之法如是。”[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吴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77页。]沈彤亦对“无子”一事提出质疑,“《左氏传》以为卫人为庄姜美而无子赋也。美之说固详于次章矣,至无子之云,以《传》义考之,未有所见。”[沈彤:《果堂集》(卷1),第1328册,第0297页d。]姜炳璋《诗序补义》认为,“序以《左传》有:‘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语,遂以为国人忧其无子,不知左氏归重在以完为己子上。故篇首以‘无子提起,非谓此诗专为庄姜无子而作,而姜之可闵亦不以其子之有无也。”[姜炳璋:《诗序补义》(卷5),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89册,第0080页d。]周悦让《倦游庵椠记·经隐·毛诗》提出,“按《左氏春秋·隐公三年传》:‘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此但以诗征其美耳,无子乃为下文起义,非诗旨也……后人因其无子,以为不见答,以为闵庄姜,皆从为之辞也。”[周悦让:《倦游庵椠记》,任迪善、张雪庵校点,刘方复校,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105页。]可见,众多学者均认为《左传》载“无子”一事是为介绍州吁之乱中被弑的卫桓公而叙。

《左传》记事简明,涉及女子、子嗣的叙事都与未来国家统治权的变更有着紧密的联系。如关于共叔段之乱,“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0页。]这便是引起祸端的导火线。又如骊姬之乱,叙写骊姬“生奚齐”,亦是对后来晋国出现“一国三公”局面的伏笔。据此,庄姜“美而无子”应是为下文埋下的引线。金圣叹在《唱经堂〈左传〉释·卫州吁弑其君完》中评“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句云:“此下便应接‘卫人所为赋《硕人》句,却又先插‘无子二字入来者,亦图章法精洁矣。”评“而无子”句云:“言庄姜贵则贵矣,美则美矣,或无子未可知,曰是诚有之。先插二字于此,下另作解。”[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31页。]金圣叹提出,“无子”二字是《左传》作者既要引出下文又希望“章法精洁”,所以插在句中,并不是卫人赋《硕人》的原因。崔述《考信录》曰:“揆《序》与《传》之意,皆由误解《春秋传》文,遂并以误解《诗》。《春秋传》云:‘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此诗次章正言庄姜之美,则是以此诗证其美,非以此诗证其无子也。若云‘美,卫人所为赋《硕人》也,而无子,则语不成文矣。故待其文既毕,然后证之,非谓因其无子而后赋此诗也。”[顾颉刚编订:《崔东壁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48页。]亦从叙述简明的角度论述了《左传》将“无子”二字插于此的可能性。若“美而无子”是下文“庄姜以为己子”的铺垫,其意义并不与“卫人所为赋《硕人》也”相衔,《硕人》诗本事便可以表述为“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如此,《左传》的记载就可以与《硕人》的文本内容相对应,即卫人是为卫庄公娶于齐而赋《硕人》。

综上所述,“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是《左传》为铺垫而使用简洁叙事手法的结果,实际上与《硕人》诗旨无关。那么,《硕人》诗旨的正解究竟是什么呢?

三、《硕人》为赞美卫齐联姻而作

“美联姻”说认为《硕人》应是卫人为赞美卫庄公与齐庄姜缔结婚姻而作,相关说法最早见于明代。明时,朱谋《诗故》解《硕人》诗旨云:“非闵也,盖述庄姜始自齐来适卫也。”[朱谋:《诗故》(卷2),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79册,第0561页b。]他认为《硕人》并非为“闵庄姜”所作,而是叙述了庄姜嫁卫一事。清代,姚际恒在《诗经通论》注《硕人》时有“伪传曰‘卫庄公取于齐,国人美之,赋硕人”。[姚际恒:《诗经通论》,第84页。]崔述《考信录》云:“且玩诗词,乃其初至时作。”[顾颉刚编订:《崔东壁遗书》,第548页。]庄姜初至卫国正是嫁给卫庄公之时。方玉润《诗经原始》云:“诗盖咏其新婚时耳,安知其不见答而为人所闵欤?”[方玉润:《诗经原始》(上册),第177页。]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诗为庄姜初至时作,与古礼霜降逆女合。”[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第289页。]由《硕人》文本描写契合古代嫁女时间,认為《硕人》为“美联姻”而作。周悦让《倦游庵椠记·经隐·毛诗》云:“诗盖作于姜初嫁时,故铺叙奢丽与《韩奕》略同。”[周悦让:《倦游庵椠记》,第105页。]《韩奕》描写了韩侯娶妻的场景,诗中的用语、体式与《硕人》极为相似,可视为《硕人》为“美联姻”而作的旁证。赵逵夫解《硕人》时说:“《硕人》则是把美人放在婚嫁中来写,也就是说此诗主旨为写庄姜出嫁之事。”[赵逵夫:《诗经》,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5年,第 64页。]“美联姻”说注重从文本出发对诗义进行考察,更符合《硕人》的文本内蕴、写作范式和社会文化背景。

(一)“美联姻”说符合《硕人》的文本内蕴

《硕人》共四章,每章七句,均为四言句式。第一章,“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诗句先整体勾勒了庄姜的形象,身姿修长,穿着华丽的嫁衣。接着用“齐侯之子”等五句铺叙,繁复而又层次分明,强调了庄姜的高贵出身,具有鲜明的政治意义。第二章,“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前五句通过形象生动的比喻细致地刻画了庄姜的美丽姿容。后两句从神态着手写美人的笑容,顾盼生辉,神采灵动,跃然纸上。第三章,“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前两句写庄姜一行的车马到达卫国国都近郊时,按礼制停下来休歇。第三句到第五句从车马等物品的角度描绘了齐国气派的送亲仪仗。最后两句是对大夫们的告诫,让其早早退下,不要让君王劳于政事而无法与夫人相亲,由此可以看出卫国人对这桩婚姻非常重视。第四章,“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301-305页。]前四句借助拟声的叠词生动逼真地描绘了人们在河中捕鱼,收获颇丰的景象,在隐喻中寄托了卫人对这桩婚姻的美好祝愿。最后三句以葭菼起兴,以人为衬托,描绘了陪嫁队伍的浩大声势,实际上仍是从侧面凸显庄姜的高贵身份。全诗从姿容、服装、出身、仪仗、卫国臣民的态度、陪嫁队伍的气势等多方面着手,细致而全面地描绘了齐卫联姻的盛况。从文本的字面意义来看,“美联姻”说显然较为符合《硕人》的文本内蕴。

(二)《硕人》符合《诗经》中嫁娶诗歌的写作范式

《硕人》全篇描绘齐卫嫁娶之事,对新娘及婚礼的描述、关于婚姻的隐喻及嫁娶诗歌的写作范式均表明《硕人》的创作本意应是“美联姻”。

《硕人》与《大雅·韩奕》《召南·何彼秾矣》《齐风·敝笱》中描绘嫁娶场景的诗句在写作范式方面高度相似。如展示新娘高贵的身份,《硕人》有“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召南·何彼秾矣》有“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和“齐侯之子,平王之孙。”[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139-140页。]《大雅·韩奕》有“韩侯娶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1808页。]如详细描写新娘的美貌,《硕人》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召南·何彼秾矣》有“何彼秾矣?唐棣之华”及“何彼秾矣?华如桃李。”[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138-139页。]如记载嫁娶场面,《硕人》有“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召南·何彼秾矣》有“曷不肃雝?王姬之车。”[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138页。]《大雅·韩奕》有“韩侯迎止,于蹶之里。百两彭彭,八鸾锵锵,不显其光。”[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1808页。]如描述送亲之礼,《硕人》有“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大雅·韩奕》有“诸娣从之,祁祁如云。”[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1809页。]《齐风·敝笱》有“齐子归止,其从如云”和“齐子归止,其从如雨。”[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490-491页。]

《硕人》中使用了关于婚姻的隐喻。《硕人》第四章云“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范处义《诗补传》注“施罛濊濊,鳣鲔发发”云:“以施罟喻庄公求昏于齐,以鳣鲔喻庄姜来归于卫”,[范处义:《诗补传》(卷5),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072册,第0088页a。]其说可从。日本学者白川静在《诗经的世界》中亦提出:“结婚的祝颂何以歌束薪鲂鱼……何以故?”[[日]白川静:《诗经的世界》,杜正胜译,台北:东人出版社,2001年,第19-21页。]“这不是单纯的比喻,其歌颂吟咏皆寓深意。”[[日]白川静:《诗经的世界》,第24页。]白川静认为,《诗经》常以鱼引出婚姻的话题,是看重鱼所象征的符咒力量,即旺盛的繁殖力和生命力。对此,闻一多也曾提出“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传种是婚姻的唯一目的”,“故男女每以鱼喻其对方”。[孙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第13页。]他认为《诗经》中的恋爱诗、婚姻诗以鱼类为兴词是对延续后嗣的美好期望。以“得鱼”喻“得偶”确实是《诗经·国风》的隐喻传统,《召南·何彼秾矣》《齐风·敝笱》《陈风·衡门》等诗中都有关于“得鱼”“得偶”之喻。“葭菼揭揭”则是形容芦苇生长茂盛的样子,在鳣、鲔即将产卵的时候,“葭菼揭揭”与“施罛濊濊,鳣鲔发发”相连,表达了卫人的美好祝愿,愿国君与齐女多子多福。

(三)齐卫联姻的政治作用与礼乐意义

文本内容可以证明《硕人》诗旨之“美联姻”说,齐卫联姻本身在政治和礼乐方面的可美之处恰好可以作为佐证。

首先,春秋时期,联姻外交盛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齐卫联姻不仅符合两国的政治利益,也符合婚姻双方身份匹配的择偶观念。春秋时期,政治形势瞬息万变,除会盟、聘问外,诸侯们继承了西周时的“亲亲”传统,联姻是当时最常用的结盟方式之一。《国语·鲁语上》:“夫为四邻之援, 结诸侯之信, 重之以婚姻, 申之以盟誓, 固国之艰急是为。”[徐元诰:《国语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48页。]联姻外交不仅能够与他国建立友好关系,而且可以有效地寻找政治庇护、谋求权位,春秋时期各诸侯对此熟稔于心。如《左传·隐公七年》载:“郑良佐如陈莅盟,辛巳,及陈侯盟,亦知陈之将乱也。郑公子忽在王所,故陈侯请妻之。郑伯许之,乃成昏。”[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60页。]又如《左传·桓公十一年》载:“郑昭公之败北戎也,齐人将妻之,昭公辞。祭仲曰:‘必取之。君多内宠,子无大援,将不立。三公子皆君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42页。]春秋时期,齐国“得征伐,为大国。”[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80页。]彼时,卫虽与齐接壤,国力却远弱于齐。作为小国,卫国自然明白齐国强大的实力与广泛的姻亲网所能带来的利益。齐卫联姻亦符合当时贵族所倡导的身份匹配的择偶观念。《白虎通·嫁娶》:“王者之娶,必先选于大国之女,礼仪备,所见多。《诗》云: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明王者必娶大国也。”[陈立:《白虎通疏证》,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74页。]庄姜是齐国太子之妹,与卫庄公在身份上彼此匹配。《硕人》一再强调庄姜的尊贵身份,表明卫国不仅欣羡齐国的国力,也为能够与齐国联姻而自豪。

其次,齐卫联姻符合礼制。第一,齐卫联姻合同姓不婚之礼。自周武王分封后,周朝便开始实行同姓不婚制。《礼记·郊特牲》曰:“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取于異姓,所以附远厚别也。”[陈澔注:《礼记》,金晓东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03-304页。]卫国是姬姓诸侯国,齐国是姜姓诸侯国,卫庄公与庄姜的结合符合同姓不婚之礼。第二,嫁娶合嫡夫人之正礼。《硕人》第三章云:“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毛诗正义》解释曰:“人君以朱缠镳扇汗,且以为饰。”“翟,翟车也。夫人以翟羽饰车。”“郑玄笺云:此又言庄姜自近郊既正衣服,乘是车马以入君之朝,皆用嫡夫人之正礼。”[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305页。]庄姜嫁于卫庄公不仅用礼符合礼制,而且是嫡夫人,这为卫人歌咏联姻增添了情感上的可能。第三,齐送庄姜合嫁娶之礼。《硕人》第四章“庶姜孽孽,庶士有朅”中涉及两项送亲之礼。其一,“凡公女嫁于敌国公子,则下卿送之。”[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305页。]齐侯嫁女于卫庄公之时,齐、卫为可匹敌之国,送亲之人是庶士,合乎当时的礼制。其二,齐国送庄姜时以侄娣从,符合当时贵族嫁女的媵妾制。春秋时期,贵族婚姻不合礼制常被时人君子诟病。如《左传·桓公三年》载“齐侯送姜氏于欢,非礼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 107页。]又如卫宣公娶儿媳宣姜一事,卫人作《邶风·新台》进行辛辣讥刺,“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毛诗序》云:“刺卫宣公也,纳伋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第240页。]同是为国君与齐国联姻作诗,卫人为卫庄公与庄姜联姻作颂,却对卫宣公娶媳作讽,表明卫人认同并赞美合乎礼制的婚姻。

最后,卫庄公作为一国之主,其婚姻对国民具有极强的典范意义。以嫡夫人之正礼迎娶门当户对的庄姜,向人们展示根据礼制缔结婚姻的美好,对民众缔结婚姻起到模范作用。同时,这桩婚姻也向其他国家宣告齐卫两国的关系,卫国可以受到齐国的保护。其后,闵公二年卫被狄人所灭,正是依靠齐国的鼎力相助,卫国才能够复国,证明卫与齐缔结姻亲确实能为卫国带来实际的政治利益。卫人对这桩婚姻作诗称颂,无论从情感来看还是立足史实都是较为合理的。

四、余 论

“闵庄姜”说与“诫庄姜”说均出自西汉时期,其产生与当时儒学的发展息息相关。无论出于毛诗的“闵庄姜”说,还是出于鲁诗的“诫庄姜”说,在解诗时均着力于揭示诗作的本事与主旨,注重诗外的美刺教化意义,通过阐释使《诗经》成为政治教化的工具。《毛诗》据《左传》解《硕人》,《毛诗》与《左传》在经学史上的地位使得“闵庄姜”说在后世备受尊崇,在宋以前几无学者提出质疑。尽管“闵庄姜”说显露出某些与文本不合之处,但是历代学者们在释诗时不断地对《硕人》的诗义进行补充和完善,以便更加契合“闵庄姜”说。郑玄《毛诗传笺》对《硕人》的解读直接影响了后世学者对《硕人》诗旨的阐释。唐时,孔颖达等人基于《毛诗传笺》而作的《毛诗正义》成为明经取士的官书,《毛诗正义》从《毛诗》《毛诗传笺》中继承得来的“闵庄姜”说亦具有权威地位。直至宋代,思辨学风的盛行与理学的发展推动了《诗经》研究的革新。“闵庄姜”说在此时生出了含“责庄公”之意的主题。《硕人》含“责庄公”之意,这个说法最早出自苏辙的《诗集传》,该书正是最早对汉学《诗经》序疏提出异议的著作之一。苏辙的论述虽然简单,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朱熹的《诗集传》在宋代处于权威地位,该书解《硕人》诗旨时也沿用了苏辙的说法。王质是宋代“废序派”的代表人物,他反对《诗序》,著有《诗总闻》,不循毛诗、郑笺,完全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解诗。虽然他旨在摈弃《诗序》的穿凿附会,但是在随意解诗时亦有附会之处。将《硕人》的创作与司马相如为陈皇后创作《长门赋》一事进行比附进而引发“回庄公意”说便是由他而起。“美庄姜”说的假设由宋人严粲提出,同样产生于宋代“思辨”“废序”的思想背景下。明中晚期,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诗经》研究从元代恪守朱熹《诗集传》的局面转变为兼取《毛诗》《毛诗传笺》与宋儒等诸家看法,朱谋的《诗故》便作于此时。他首先提出了《硕人》非为“闵庄姜”所作,而是“述庄姜始自齐来适卫”。这一说法正是基于《毛诗》、朱熹的《诗集传》等著作而进行的大胆革新,对后世的“美联姻”说产生了很大影响。无论注重经义而产生的“闵庄姜”说,还是为教化而臆想的“诫庄姜”说,抑或在“废序”思潮中产生的“责庄公”说、“回庄公意”说、“美庄姜”说,不同观点的相继产生,表明政治文化背景对学术研究以何种样态展开具有重要影响。

〔责任编辑:沈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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