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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时间可能是点状的

2021-05-17卓今

文艺论坛 2021年1期

卓今

摘 要:时间在人们日常经验中呈现出来的样子,既不是哲学的也不是物理的,时间是一种经验和感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度日如年”,时间被高度稀释,“日月如梭,如白驹过隙”“光阴似箭”等,时间被高度浓缩。文学关注的是这种“异化”的时间形态。我们将时间的本性归结到了外部的,它实际上已经转化为空间,变成了“非时间性”要素。它被某種力量(情感聚变、群体性事件、个性化)所破坏,变成一堆一堆的状态,文学时间是深入到时间的最深又逃脱于时间之外,从普遍事物中提取出一些极其个性化的事物,表现出一种点状的形态。

关键词:长篇小说;艺术生长点;异化的时间

作家常常有一种焦虑,身在当下时空之中,我们到底要表达什么?社会需要我们表达什么?我们的表达对社会有何意义?哲学是不承认时间是点状的,就像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所说时刻(instant)的序列问题,它既形成时间也同样瓦解时间。也就是说,点状的时间,根本就不是时间。哲学只承认时间内意识本身的连续性的绵延本性。时间的物理特征是重复循环的、有先后次序的、均匀统一的。也就是说物理时间或者说客观时间也不承认时间是点状的,它是一条无始无终的线。但是时间在人们日常经验中呈现出来的样子,既不是哲学的也不是物理的,时间是一种经验和感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度日如年”,时间被高度稀释,“日月如梭,如白驹过隙”“光阴似箭”等,时间被高度浓缩。文学关注的是这种“异化”的时间形态。我们将时间的本性归结到了外部的,它实际上已经转化为空间,变成了“非时间性”要素。它被某种力量(情感聚变、群体性事件、个性化)所破坏,变成一堆一堆的状态,文学时间是深入到时间的最深处又逃脱于时间之外,从普遍事物中提取出一些极其个性化的事物,表现出一种点状的形态。笔者这里说文学时间是点状的,主要是结合长篇小说基于现象学的分析,希望能对湖南作家的长篇小说创作有所进益。

一、观念性的时间点状特征

第一特征是大视野的重建。我们在考察人文历史时最好从两条历史线索中发现问题,一条是人的观念史,一条是社会发展史。大视野的建构需要看到两个历史的平行间区域与交叉点。我们如果把这两条线放在一个坐标系里,就会发现人的观念史与社会发展史有时候是齐头并进的平行状态,它们时高时低,也不是匀速的,还会时常出现波动、交叉。我们看到的文学史或者文学创作的观念史的重要事件和里程碑式的优秀作品,很多是这些区间的重要场面和交叉点上的生成物。长篇小说与中短篇小说、散文不同,它要做的是既要通过一种大视野对两条线的走向作整体把握,还要关注微观和细节的动人之处,找到精神骨架,以感性、富有魅力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作家花很大的精力,十年磨一剑,这种精神是感人的,但如果长篇小说的精神骨架坏了,艺术表现力再强也不能弥补。伟大的小说、经典的小说之所以经得起时间考验,一个先决条件是它抓住了时代的精神内核,发现了两个历史线索之间的聚集点。聚集点有很多个。现在有一种照相技术,众多人合影时它可以对焦到每个人脸上,即便是最核心的焦点也是游移的。作家找准了其中一个,从这个点上发力。如果其中有一条线速度走低,社会整体就会产生一种焦虑。为什么我们作家普遍感到焦虑、迷茫,抓不到重点?当下作家整体焦虑的情形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因为从社会发展这条线来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经济发展和科学技术高歌猛进,人的思想观念却严重滞后的时期。尤其是近几十年,全球化、信息化、人工智能、基因技术等的影响,社会发展这条线持续走高,人的观念这条线缓慢上扬。只有极少数人的观念已经进入现代社会,大多数人的观念还停留在农业社会、前现代社会。两条线之间区间越宽,需要解决的问题就越多,困惑也就越大。这里头就会产生很多事件,这些事件就是长篇小说的生长点。从这个意义上,就长篇小说创作的素材来说,现在或者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丰富。

第二特征是现代性生成与文学时间点状关系。大家可能还注意到了现代性的未完成状态。传统资源整理的现代性转换,新观念探索,本土经验与世界性的认知转化,古今对接、中西汇通的集合和建构。过去一百年,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长篇小说这个文艺形式是最具当代性的,它常常能够代表一个时代人的整体精神状态和理想追求。进入新世纪以后,长篇小说把握时代的能力在衰退。为什么?并不是小说家能力不强,也不是现在的作家不够聪明,而是现代性的进入路径呈扇面状态,难度加大,如同从小学数学四则混合运算一下进入微积分。小说家作为人类精神探索者,必须具备两方面的能力:一是世界价值体系解释的能力。做井底这蛙肯定是不行的,你对你自己价值体系有一个很好的阐释,你对世界其他国家和民族的价值体系也应该有包容和理解的能力,同时你的作品人物的情感、行为模式包含先进文明价值体系的一种高度浓缩(典范)。为什么说《红楼梦》伟大,那么多人传抄、批注、研究?它在价值层面超越了同时代普通人的认知,它有人性向上的动力,即使放在现代社会的价值体系之中,仍然能够启发人、引领人;它的清澈干净的人性力量和丰赡饱满的美学指向,能够把读者崇高、崇美、崇善的伟大情感激发出来。小说有两次重大人文革新,一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在19世纪建立的价值体系,一是鲁迅在20世纪对人文精神的影响。我们所说的现代性仍然没有突破他们建立的价值体系。价值框架的建立这种重要的人文成果还在期待之中。新的历史观价值观框架之下重新解释中国,像500年前的西方文明重新建构世界现代文明价值体系一样。长篇小说的作用可能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但对于文明进程还是可以起到推动作用,如:在大的制度框架之下改善现存道德秩序的人道主义努力,以及在新技术新领域下重建疲惫破碎心智的架构。二是处理增量信息的能力。身边所有的事物都在扩容。国民教育体系完善以后,读者的水平在提高,普通读者在信息化时代都变成了超强大脑,长篇小说所包含的信息量和情感浓度也相应增加,有经验的读者对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有一套相对成熟的标准,写哪个领域的小说必然是那个方面的专家。在思想价值、知识创新和艺术表现三个维度都有可取之处,文本的可阐释性才可能持续有效。

第三个特征是作为主体的注意力与时间综合问题。文学时间的点状特征也有它的负面问题。点是凝缩的,凝结物的一个致命缺陷就是难以持久。当我们将注意力放在某个点上,时间的延展和流逝使得注意力一定会趋于疲惫,无论你下多大的决心使自己努力保持一种专注状态。只要你的注意力开始呈现衰竭的趋势,那么“凝缩的综合”也就随之逐渐松动乃至瓦解。因此,时间综合势必需要一个更高的条件,它能够给凝结物提供源源不竭的精神能量,这需要在小说本体中寻找答案。我们看到长篇小说作为一种精神凝结物,由于注意力的疲惫,它的凝聚点正在瓦解,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要寻找新的精神能量。这就涉及到上面提到的两种方面的能力,即世界价值体系解释的能力和处理增量信息的能力,在此基础上还要加上对现实介入的力度。主体感受力下降、注意力分散的后果是点状游移,被感受到的时间序列重新排列组合。主体的注意力需要有非凡的精神力量支撑。加缪说:“作家职业的高贵,永远根植在两种艰难的介入中,拒绝谎言,反抗逼迫。”它虽然不能算精神力量的全部,至少是一部分。时间的综合因素还会反作用于感受主体。

二、技术性的时间点状特征

技术看起来是细枝末节,但形式有时候就是内容本身。艺术形式是艺术本体论,但这里只讨论小说技巧。通常是技术提高了,真诚减少了。技术和真诚不是不相容的两个东西,是可以同时提高的。但是小说技巧对文学性到底有没有影响?肯定有,西方有几个学术流派就专门分析技术,机械的、程式的、类型化的问题一直存在。传统章回小说也有类型化问题。现在各学科都开始搞语料库,文学的技术派有了语料库,有了大数据,那些明显玩技术的写作者可能没饭吃,人工智能完全可能比人写得更好。人类顶尖围棋棋手不是阿尔法狗的对手。专门做深度思维的人工智能公司不断推出新的AI程序。AI诗人“小冰”“偶得”比一般二流诗人都写得好。写作是极端个人化的事业,过去我们听说网络写手是有团队的,接受不了,现在如果有人说某个小说是AI写的,已经用不着大惊小怪了。AI不会像人类那样不计得失地追求真善美。很多重要的发明是来自兴趣,很多伟大的小说是纯粹出于表达的欲望。

1.文学时间中的未来性。每一个现在点都是绝对异质的、“不相等的”。这个纯空次序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呢?因为点与点之间是绝对不对等并且断裂的,情感、记忆也是不对等的,历史脉络是直线的不可逆的,而文学时间是可回环的。你可以站在现在时看待过去时的经验,那是一种被人类极其重视的反思行为,但如果你一直用过去时的思维处理现在时和将来时的事件,就会出现难以把握的困境。文学的时间除了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它还有超现实——虚构时空、想像时空。这个超现实是聚集了过去时的经验,现在时的处境,将来时的想像,几种时空混合而成的一个东西。就像卡夫卡所说,我们坐在一辆尘世的马车里,驾着一匹非尘世的马风驰电掣。长篇小说一般由这4个维度构成,即使是非虚构也有隐形的第4维度。

2.创作的难题还在于“实时性”、无陌生化。“共时+实时”所展现出来的一堆一堆的事件,就是前面所说的时间转化为空间——被异化的时间。变成极大点和极小点,它也有先后线性次序。但在数字化时代,每个点从内到外可能被扭曲和放大,离开原来的真相。每个点从外部来说,总结和概括,从内部来说,激发活力。真正回到时间本身,对“现在点”本身进行一种“时间性”的拓展。至于当下的两种拓展形式,“超现实”可以看作文学时间的一种延展手段。现实性相当于照相术中的实景,超现实可以看作一种“光晕”。本雅明在《机器复制时代的艺术》中认为机械复制技术制造了“世物皆同的感觉”,令人神往的古典艺术的距离感和唯一性被彻底消解,以至于古典艺术的“灵光”消逝殆尽。如何解决“艺术美境的流失”问题,文学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或多或少夹带一些超现实手法。一段时期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受到追捧,可以看成作家试图对古典艺术灵光的拯救。现实主义或者自然主义描摹的机械重复方式给时间还原,这种稳定的、让人安心的时间性,在文学形式中魅力不减。非虚构的再次崛起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但如果将所有事物都纳入精确的时间表达中,实时与光晕的张力无法体现,人类天生固有的艺术美感会跳出来闹事。打通现实与超现实时间,在过去和未来更大的空间认识自身,可能更有利反思当下。

历史和经验可能提供一些方法。工业化、城市化进入成熟时期以来,文学时间的点状特征越来越游移,很难让人抓到关键点,因为根本就没有关键和核心,它是散点的,文化多元化、思想多元化,艺术表现手法多元化,还有文艺载体多元化及二次创作和多次创作,如长篇小说改编影视剧,继而改编成动漫、游戏、旅游胜景及周边产品,改编后的重心转移。多种主流,还有逆流、回流、漩涡,时代潮流。主旋律与民间立场,庙堂与江湖,本土经验与世界视野等。以近百年中国小说中女性角色的定位为例,现代小说女性角色一直在变。在妇女权益没有得到基本改观、生产力没有有效解放、生产关系向强者倾斜的年代,女主基本是白莲花,柔弱,或者柔弱中带着一丝丝坚强,大多是“小鸟依人”型。鲁迅笔下经过奋斗最后妥协的子君,丁玲笔下勇猛新潮的莎菲女士,哪个更真实?女性的自我变革在时代大背景下变幻着姿态。互联网时代,独立人格、大格局女主广受欢迎,依附性的纯爱情题材显得“不高级”。小说中女性角色变强以后,男性反而正常了。角色定位其实就是想要找回真正的人的价值。这也是前面讲到的两种历史的交叉问题,社会变迁影响人物角色的变化,同时也取决于社会与作家所在的民族、国家处于世界格局中的位置等因素。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聚集点在变化。

三、当下小说的时间点状特征分析

两个历史交叉的支点,以及现代性未完成的大前提,哪些点发光、哪些点可以浓墨重彩,过去很清晰,现在却混沌一片。当下是多个点,每个集中点关注的人都不在少数。题材是文学外部的事,什么题材都可以写出好东西:新农村题材,城市题材,历史小说,家族小说,官场小说,生态小说,女性小说,言情小说,家庭伦理小说,财经小说等,甚至武侠、玄幻、盗墓、悬疑以及唯美主义变种而来的“耽美”等以抓取肤浅的快感为目的的爽文。题材是外在性的,无论什么题材都有外部视角和内部视角的区别。以上题材如果视角是向内的,用的是超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手法,就更贴近人的精神发展史。现实主义手法多是向外的视角。报告文学和非虚构成为一个新的生长点。非虚构也可以写出好东西来。非虚构、现实主义题材更接近社会发展这条历史规律,它的不足之处是在人的观念、精神、心灵等的问题上探索性相對偏弱。作家存在着载道与言志这两种创作倾向,有些作家知识背景和性格整体上偏向载道,这跟作家的文化传统和时代大环境有关。社会重大变革、转型时期,有家国情怀,先解决外部问题,处江湖之远忧庙堂之策。文化诗学传统会将一部分人引向言志的方向。作家到了一定层次,一般都是两种气质都具备。这两种气质其实是两种不能分开的结构性属性,关注社会发展的人内心有很强的理想主义情怀;偏向诗学传统的人是想把现实关怀用变形艺术呈现出来。在技术上有侧重点不同,思维和视角方面,外部与内部的区别。人们过于关注外部社会发展的“线”,忽略了精神内部的“点”,把文学时间看作哲学和物理一样的线性。社会发展处于不同层次,其聚集点大不一样。本土经验放在世界性的大框架中,它也是点状。各民族、国家、种族、地区、宗教的语言表达和思想成果所形成的区块特征即“点”,综合起来成为我们所说的“世界性”。中国文学、欧洲文学、英美文学、印度文学、尼日利亚文学都是世界性的一个点,由这些有很强属性的“点”综合起来形成整体观的世界性。

文学内部的聚变与离散构成文学的时间点状动态变化,有恒久的点,有稍纵即逝的点。写出了人性和灵魂内部的东西,在大灾大难中容易显现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哪种题材,主人公的成长都需要苦难加持。人活着需要信念支撑,在阴沉基调之上必有明艳夺目之光,否则人看不到希望,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平凡的事例也能在细节处体现人性的光辉和温暖的底色,这是好小说见功夫的地方。高明的作家能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写出大气象。时间点状关系有其偶然性和必然性。为什么中国画的最高境界有一种神秘感?中国画的魅力就在于笔墨中的偶然性,有即兴的成分,其他门类的艺术这种成分很少,表演有,表演将偶然性处理得好的一定是出色的演员。皴擦和晕开都没有定量,笔墨线条却是有章法的,但把握二者的张力需要画家的才华。作家的才华同样体现在如何把握偶然性与程式化的辩证关系。这个关系把握不好,就会堕入技术主义。技术主义与形式探索是两码事。技术主义者有能力生产出“好看”但价值不高的作品,甚至批量生产,团队协作,而那些惊心动魄以情节见长的长篇小说,每个细节都是扣人心弦,勾心斗角,高潮迭起,泪点和爽点精确地掐到点上,契合读者的娱乐心理。肤浅的美,有目的的善,传播效果却与文学价值成反比。人工智能时代,AI完全可以写出这样的小说,这些情节设置是可以程式化的。英语写作课里有写作模型图,告诉初学者怎么铺垫,怎么设置悬念和高潮。当然写作班不只讲技术,也讲情怀,拯救地球,打怪扶弱,行侠仗义。商业大片的剧情大都是符合这个设置的。当把拯救人心、唤醒生命本身作为口号时,“点”本身需要拓展广度和厚度的任务可能被弱化。

(作者单位:湖南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