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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素细小说《香港人的短历史》中的城市空间

2021-05-04陈诗婕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城市空间

摘 要:许素细一直坚持用英文创作小说,融合了英文、粤语、中文等语言多元文化环境,她将自己的创作称为“语言分裂症”。本文试图站在香港城市书写的历史背景中,从空间角度探析许素细创于2001年的短篇小说集《香港人的短历史》,分析其背后的文学意义。

关键词:城市空间 重庆大厦 九龙塘地铁

许素细1954年出生在香港的一个印度尼西亚华人家庭,她二十多岁时离开香港,在欧洲、美国和亚洲都待过一段时间。她被纽约时报称为来自亚洲的先锋英语作家,她坚持用英文创作小说,小说中聚焦于各种各样的香港人和他们的香港故事,《Daughters of Hui》(1996)讲述了一对离开香港在美国奋斗的夫妻,丈夫因父亲病重不得不回港,而妻子宁愿一人待在美国也不回香港的故事。《HongKong Rose》(1997)说的是妻子突然发现自己丈夫是同性恋,而不得不重新选择生活方式。许素细的小说离不开两个主题,她在小说《香港人的短历史》序言中也提到过:“在编辑这本集子的过程中,我翻阅了这些年来写的小说,发现作品中有两个反复出现的主题与我的出生地有关。首先是对私人生活空间的痴迷,”“第二个是正在形成的侵入性历史,最显著的是‘移交。”a简而言之,就是许素细始终带着九七回归的背景在书写香港,只是她选择的是与宏大叙事对抗的私人化视角记录生活,如从九岁女童角度揭开越南战争对香港的潜在影响。作者对私人生活空间与外部历史事件的关注,使得《香港人的短历史》这部“历史集”始终带有一种历史责任感,这种历史感表现在每个年代下面的故事里变成了一种空间感,具体表现为重庆大厦、九龙塘地铁乃至香港整个城市空间。《香港人的短历史》跨越四个年代,从1967年香港公共事件暴乱讲到1997年香港回归事件。许素细从20世纪90年代依次倒回到20世纪60年代去讲述故事,每个年代选取的故事都具有那个年代的特色,如20世纪60年代的民主选举、20世纪70年代的香港城市化建设、20世纪80年代的移民潮以及20世纪90年代的九七回归事件。

一、重庆大厦

香港重庆大厦建于1961年,“是一栋十七层高的破旧大楼,内有大大小小的廉价旅店和商铺,与周边的旅游旺区形成鲜明对比。这栋大厦可谓是世界上最全球化的大楼,南亚和非洲撒哈拉以南的生意人及临时工来此探险”b。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麦高登将重庆大厦的入口称之为“一个不可言喻的黑暗入口”。因为在大部分本地人眼中,重庆大厦是危险的象征,这里住着各国形形色色的人,包庇着许多非法逗留人,也是罪恶滋生的温床。“重庆大厦位于香港,但它不属于香港。它仿佛是一座来自发展中地区的外星孤岛,降落在香港的中心地带。”c在王家卫导演的《重庆森林》(1994)中,重庆大厦被拍摄成一个充斥着暴力与黑暗恶势力的大厦,镜头快递地流动与大厦内暗潮涌流互为照应。不同于王家卫镜头下的黑暗大厦,许素细将20世纪60年代的重庆大厦描写成城市中心一座别样的高级建筑物,九岁小女孩心心念念所向往的未知地盘。在许素细的《香港人的短历史》中,20世纪60年代的短篇小说《重庆大厦》里讲了一个名叫Ai-Lin的九岁小女孩多次路过重庆大厦,并对一个成年女性产生好奇的故事。故事中的小女孩出生在一个印尼华裔家庭,她有两个兄弟,她母亲常常喜欢跟她说自己在印尼长大的故事,她爸爸很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学习英语。小女孩一家住在尖沙咀的公寓里面,她经常独自下楼帮妈妈买藥,而在她出门的路上,她经常被重庆大厦门口的一位橙色头发女士吸引住。小说的线索便是小女孩如何“窥探”这位橙发女士,并想象这位橙发女士的生活以此满足小女孩自身的成长欲望。作者在《序言》中曾提到历史事件对私人生活空间的改变,“在思考我所有的故事时,变得清楚的是,历史事件,无论是地方性的还是更大的”,“侵入了所有这些私人生活。越南战争期间,灰色的美国战列舰给港口涂上颜色,妓女把头发染成橙色”d。但小女孩并不知道她所注意的橙发女士是位性工作者,她将自己对于重庆大厦的欲望(因为妈妈不准她走近重庆大厦)通过对橙发女性的窥视、关注以及想象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在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城市化还未全面发展,小女孩对于1961年刚刚新建的高楼大厦的渴望更像是对城市现代化生活的渴望,具体到私人化生活之中便成为对高跟鞋的渴望、对成熟女性的渴望、对被人关注的渴望。小说中频频描写到小女孩观察那位橙发女性的高跟鞋的场景,“她像降临人间的洋娃娃一样,我看着她慢慢走下来,她站不太稳的样子好像不知道穿高跟鞋怎么走路一样。她的手臂摆动着,走出一种坚定但很优雅的步伐”e,这是小女孩第一次观察橙发女性的场景,之后小女孩每次经过重庆大厦都会去搜寻这位女士的身影,甚至故意来大厦门口来观察这位女士。类似这位橙发女士,站在重庆大厦的门口的还有很多女性,小女孩通过自己兄弟和妈妈的反应已经得知其他的女性大都是性工作者,而小女孩一直沉溺于对自己心中的橙发女性的幻象之中。她不认为橙发女性是性工作者,却一直在加强对其他女性行为和印象的质疑。直到最后她在一次和妈妈争吵夺门而出之后,独自进入重庆大厦的电梯,碰到了刚好没有化妆、十分普通的橙发女士。橙发女士始终不知道自己成为被人窥探的对象,因而很正常地问这位小女孩搭电梯去几楼,小女孩心中的梦终于被这一句话也是两人真正发生交集的唯一的对话破灭,“她的声音像菜场卖菜吆喝的阿姨”f。小女孩站在门口对重庆大厦的想象不正像20世纪60年代香港人对未来的想象吗?这份想象既包含了对城市建设的向往,也包含了对自身成长的渴望。许素细用这篇私人化的小女孩视角,展示了20世纪60年代香港人对于城市空间的渴望,而重庆大厦那个黑暗的入口像是印证了故事的结局一样,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在经历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城市化飞速发展之后,以九七移民热潮的兴起为结束,又跌入到一个新的入口。

二、九龙塘地铁

地铁作为现代空间的交通工具,其自身的存在空间也构成了一幅地下空间。“在19世纪的文学中,地下始终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空间。地窖、地下室、下水道,这些藏匿于地面之下,永远处于黑暗之中的空间,对应着人类意识最底层的黑暗活动。”g地铁作为连接地面的交通工具,各个地铁站以及站际之间的隧道与地上空间互相补充,极大地拓宽了现代人的城市空间感。香港狭小的地理面积促使了地下空间的极大发挥,很多地铁站直接建在大厦的底层,居民可以直接从地铁出口乘坐电梯到达大厦商场内部,无须走出去。这种空间建设使得地上和地下两个空间紧凑地联系在一起,从而也成为香港人私人生活空间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种由点到点的地铁空间,以一种看不到路面实际距离以及路过的真实风景的方式,加剧了香港居民快速、碎片、冷漠的现代心理变化。人在地铁空间的时候,感受不到身边的任何变化,却能够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这无疑满足了现代城市社会对人的高效、便捷、直接的需求。《香港人的短历史》中20世纪70年代的小说里,以《黄线》为题的小说讲述了小男孩与九龙塘地铁之间的故事。小男孩住在香港的贫民区“乐富邨”,妈妈和爸爸的关系并不好,爸爸经常打妈妈。妈妈带小男孩坐了一次地铁到九龙塘站之后,小男孩便喜欢上了坐地铁。但家里并没有多余的钱给他坐地铁,于是他就每天偷妈妈的钱坐地铁。到了第六天,妈妈发现他偷钱,将他狠狠地打了一顿,直到隔壁邻居报警才住手。爸爸在得知该事之后,二话不说把妈妈揍了一顿。小男孩感到很难过,于是用身上剩余的钱买了一张去九龙塘的票,在九龙塘地铁将要进站的时候选择了跳越黄线……小说正是在这里结束。小说题目黄线说的是乘客乘坐地铁等待上车时,地面上所标出的安全线,超出黄线很容易被进站的列车危及生命,所以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和广播都会警告乘客不要超越黄线。而小男孩最终以超越黄线为生命的结束方式,既表达了他对现有规则的不满,也表达了他对九龙塘地铁的渴望。他选择以结束生命的方式从而永远实现自己永远待在九龙塘地铁站的愿望。在小男孩心里,九龙塘是一个生活富裕、成长快乐、没有烦恼的地方。地铁将小男孩从自己昏暗破旧的家中带出来,小男孩被动地接受了地铁,(小说中多次写到小男孩没有目的地乘坐地铁,每次都只坐到自己家的下一站九龙塘)默认了地铁的逃离路线。相比起目的地,小男孩更渴望的是离开,而地铁帮助了他满足这一欲望,且将他带到生活富裕的九龙塘地带。因为在一次次的地铁乘坐下,小男孩越发向往远离自己本来的地方,向往成为一列永远驶向幸福的地下列车。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研究中提出了“闲逛者”h的概念,特指那些在现代城市中游荡在街头、商场的流浪者、拾荒者、诗人等。借用这一概念,小男孩可以称为地下空间的“闲逛者”。地下空间闲逛者的身份,透过儿童的视角更具单一性和停滞性。一是因为担心被妈妈发现,小男孩没有太长的乘坐时间;二是儿童对于未知的固有恐惧,所以他一直重复着从家坐到九龙塘站;三是本身他对地铁的向往包括了对九龙塘的向往,随着乘坐次数的增加,他对九龙塘地区的探索也多一点。地铁空间加剧了这种单一和停滞,乘客坐在里面不需要跟任何人联系,便可以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因而小男孩在与地铁产生交集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目的地作为乘车意义。小男孩对九龙塘站的重复选择便可以看出他更多的是向往乘坐地铁,而不是到一个新的地方玩耍。九龙塘只是地铁附加出来的意义,小男孩向往的是通向现代富裕生活的入口,而地铁便是这一入口。

三、香港

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有张爱玲在《倾城之恋》(1943)中将香港作为一个城市来描写,白流苏与范柳原的情爱故事便是以香港这座城市倾倒为代价。20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城市化建设急速发展,香港日益成为一个国际性大都市,西西以《我城》(1978)为香港城市书写刻下里程碑,她坚持用本土意识书写探索香港这座城市,在《浮城志异》(1983)中西西最终为这座城市建构了“浮城”的文学形象。在西西的小说里,她以文字为砖瓦,以自身的热爱为根基,建造了一座属于香港的文字大厦,守护着香港的城市意识。同时代的香港本土作家也斯采用的是走出去的方式,他走访了纽约、旧金山、加州、巴黎等世界著名的国际性大都市,将自己旅程中的感悟和见闻编写成《烦恼娃娃的旅程》(1983),通过书写寻找香港的独特文化属性,最终形成了一种理解与包容的文化立场。20世纪90年代的董启章继续了也斯和西西的城市书写,董启章在《地图集:一个想象的城市考古学》(1997)中以按圖索骥的方式建构了香港的地理历史。20世纪90年代的香港文学弥漫在九七回归“大限”之中,始终有一种悲壮感,而董启章以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写作态度,在真实与虚构中暧昧不清,构建了一幅幅香港的地理历史图。许素细生于香港,时刻以香港为荣,在她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爱城”i等词汇。许素细虽坚持用英文写作小说,其实她的母语也不是英语,Michael Ingham 将这种矛盾归根于香港的边缘地位,他认为香港的小说要想取得国际的认可,只能使用英文创作。因为即便是中文的小说,也需要翻译成英文才能参与评奖。j许素细将自己这种粤语、中文、英文混合的创作现象称为“语言分裂症”k,反映出一种语言、文化多元共生的可能性。

在《香港人的短历史》中,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出现了一波接一波的移民热,Manky正是其中一员。Manky和妻子为了自由逃离香港留在美国,两人一直在为美国绿卡而奔波,直到Manky的爸爸病重。Manky的妻子宁愿一个人留在美国也不愿意回港,Manky只好孤身一人回到香港看望父亲,小说记录了Manky回到香港之后与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的所思所想,最后以父亲病逝后Manky回到美国结束。在九七回归事件的背景下,香港人的移民意识越来越强烈,向往逃离那个狭小城市生活空间的香港人选择通过留学、结婚的方式满足自己的逃离欲望。在许素细的笔下,港人具有明显的家国不同构倾向。他们乐意当香港人,却不乐意当中国人。这种家国不一体的思想造成了他们的逃离行径,他们通过逃离重建自己的家国,却又成为黄碧云笔下的“失城”人,像陈路远和赵眉一样,“从油镬跳入火堆,又从火堆再跳入油镬”l,“移民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希望。而希望从来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m。殊不知他们逃离了香港,便失去了自己永远的乐园。因而在20世纪90年代,《香港人的短历史》中出现了《直到下个世纪》中的女主人公形象Joseph Chan。Chan的男友为了自己的利益娶了欧洲女子,Chan阴差阳错地成为他的情妇。在男友的包养下,她出国留学,见到了更大的世界。在一次男友说要和妻子离婚来娶她的时候,Chan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男友的求婚,选择独立生活,和香港一起等待下一个世纪的到来。香港女子Chan独立自主的醒悟,与“九七”回归即将到来息息相关,开篇许素细就铺垫了香港的新世纪便是回归中国的那个世纪,而女性对于自己未来命运的主动态度传递出港人对于九七回归事件的正面积极态度。不同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初期的怀疑、惶恐,随着“九七”的到来,港人愈发展现出一种相信自己、直面回归、脱离被殖民命运的勇气。

adef 许素细:《香港人的短历史》,Signal 8 Press2017年版,第14页,第14页,第161页,第177页。

bc 麦高登:《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g 殷罗毕:《作为媒介的地铁空间及其催眠效应——兼论当代中国文艺作品中的地铁主题》,《媒介批评》2013年。

h 〔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i 许素细:《Dear Hong Kong:An Elegy For A City》,企鹅集团(澳大利亚)2017年版。

jk Christopher Payne:《语言—文化分裂症:阅读许素细的香港书写》,《淡江评论》(台湾)2010年12月。

lm 黄碧云:《失城》,《温柔与暴烈》,香港天地图书1994年版,第203页,第205页。

作 者: 陈诗婕,香港城市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语言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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