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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之美,独秀一支

2021-04-20毛剑杰

同舟共进 2021年1期
关键词:颜体硬笔二王

毛剑杰

2020年11月,在西安西咸新区唐代元氏家族墓地中的一座夫妻合葬墓里,考古工作人员发掘出土了一方颜真卿手书的罗婉顺墓志铭,这是目前唯一通过科学考古发掘出土的颜真卿真迹。

这方墓志书写于天宝五年(746),这一年,颜真卿38岁,任职长安县尉。有趣的是,审视这方墓志的书法特质,这时的颜真卿书风,点捺之间汉魏诸碑痕迹还清晰可见,但已经脱去了魏碑刀刻斧凿般的刚硬。然而,后来《多宝塔碑》的筋骨分明、遒劲秀丽此时还不清晰,更勿论晚年《勤礼碑》的雄浑磅礴。

家学渊源

作为中国书法史上为数不多堪与二王比肩的璀璨星辰,颜真卿其实是大器晚成的。

“颜体”的初步形成,要晚至安史之乱期间,大约是755—763年之间,这时他已经50多岁。而他的颜氏楷书的大成,则更要晚到60岁。

所以,颜真卿书法大体可分为三个时期:50岁之前为早期,65岁之前为中期,65岁之后为晚期。50岁之前的颜真卿,其书法养分主要来自家学渊源。颜真卿五世祖颜之推,即《颜氏家训》的作者,同时也是一位书法大家。颜之推之后,颜氏历代及颜真卿的同辈,也多以善草隶篆楷名动一时。

颜真卿幼年丧父,家贫缺纸笔,就用笔蘸黄土水在墙上练字。后来随母亲殷氏寄居在舅家,殷家也是南朝以来的士族大家,出了很多书学名家。这是颜真卿早期书法启蒙的又一重要养分。成年后,颜真卿以“二王”、褚遂良、张旭为师,自行艰苦摸索。

他写《罗婉顺墓志铭》的这一年,正好也迎来了书法之路上的一个关键节点:在长安县尉任上,他专门去拜访了张旭,跟他学了笔法。这时,他在书学方面已经有相当修养,尽管传世之作还不多。所以他才能在张旭考问钟繇十二笔意时对答如流。

书品人品

接受了张旭笔法后,颜真卿认为“得攻书之妙”,“自知可成”,从此开始了书法之路的新历程。到天宝十一年(752),颜真卿已经是一位有很高知名度的书法大家了,流传后世的代表作《多宝塔碑》《东方朔画像赞》,就是这个时期的作品。

这一时期,总体上说是“颜体”的初步形成阶段。虽然各碑面目或有差异,但基本风格已经形成,即所谓“点画皆有筋骨”,“点画净媚”,书法结体严谨遒实,用笔方折腴润,布白紧凑规整,但“雄”中有“媚”,风格秀丽刚劲、沉稳多姿、妖媚动人。在充分吸收了二王及唐初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余风后,已经寓新意于古法,走出樊篱、自立门户了。

“颜体”的最终成熟,要到颜真卿65岁时。这一过程,除了书法上的精研穎悟之外,还和他本人丰富的人生经历有关系。颜真卿一贯性情刚直,早年在做殿中侍御史时,就因为拒绝阿附杨国忠被贬出长安,任平原守(今河北平原县)。安史之乱前夕,距安禄山近在咫尺的颜真卿,提前觉察到了安禄山的谋反意图,与兄长颜杲卿一起,积极招兵准备抗击,颜杲卿父子不屈战死后,颜真卿势单力薄,被迫弃郡还朝。从安史之乱起后的几年间,颜真卿经历国破家亡,自己也在动荡中起起伏伏,几次被贬。丰富的人生经历,与坚守的刚直忠正,即所谓“立朝正色,刚而有礼”,“事四朝不变其节”,这样的人格,对其书品形成有直接影响:号称“天下第二行书”的《祭侄文稿》,以及《祭伯父文稿》《争座位帖》《鲜于氏离堆记》《郭氏家庙碑》《麻姑仙坛记》《大唐中兴颂》等。

和他自己前一时期的书风比较,这一时期的作品,颜真卿在用笔上有了明显的变化:加强用腕力,中锋用笔,圆转藏锋,如印印泥;笔画形成蚕头燕尾,直画则成弓弩蓄势之形,而笔画之间采取横细竖粗的对比错综;结体方正端庄,稳健厚重;布局方面,在留白上以行密取气势。到这一境界,颜真卿终于完成了以一己之力扫荡初唐那种清秀的楷书风貌,而颜体的核心精髓,可总结为两个字:雄魂,这是颜体之魂,也是颜真卿人格之魂,博大、雄浑。

颜体是缘情而书、因志立意,才形成的自家面目。和前人相比,颜体具有不加雕凿的坦率和真诚,大刀阔斧、直起直落、峻劲纯朴,没有一点书生式的酸腐气;具体到每个字看,则是雄劲质朴,自始自终表现出一种刚严、忠厚、实在。

颜体大成

65岁之后的颜真卿,一方面是在人格上达到了“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延续一贯的刚正忠直、忠于职守之外,毕竟人到暮年,已然世事洞明,精神上更多地寄寓在自然山水和书法情趣上,因而写下了比前两个时期要更多的墨迹珍品,而“颜体”也由此走向极致。颜真卿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有《李玄靖碑》《颜勤礼碑》《颜氏家庙碑》。

其中,大家可能对《颜勤礼碑》熟悉度最高,因为它几乎是当下中小学书法课及各大书法艺术班的通用法帖。《颜勤礼碑》是颜真卿为其曾祖父颜勤礼撰书刻立的神道碑,四面刻字,现存三面。它之所以成为颜真卿楷书的代表作,是因为能比较全面地体现颜真卿的书法造诣:整篇文字纵横成列,疏密有致,浑然一体。而且因为出土时间较晚,还保持着原碑笔力的神采,是研究颜体书法最好的范本,也是颜氏书法艺术完全成熟的标志。

布局上,《颜勤礼碑》严正有序,字距行距较小、字行密结,竖有行、横有列。这种章法布局,又从另一个方面体现了颜体楷书葱笼茂密、大气磅礴的艺术特色,与颜体外紧内松的结体方法,达到了完美的协调统一。

《颜勤礼碑》的外紧内松,是指其中宫开阔、四面收束。这种结体方法,从体势上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内聚力,使得整体显得博大但不散乱。这也是高度统一、强大的盛唐气息在艺术层面的缩影。

笔法上,《颜勤礼碑》最大限度地强调了点画的端部和转折处,一方面是明显比前人更强调“提、按”的使用,另一方面是在笔画转折处有了更丰富的用笔变化:藏锋、驻笔,同时也保留了初唐诸家楷书常见的“使转”笔法。

“使转”又称“绞转”,指写字在笔锋转向时必需的技法,是各种书体都普遍应用的笔法,具体地说,就是通过手指的捻动,使得笔毫在行进过程中不断变化锋面。使转是魏晋笔法的核心部分,也是王羲之书法用笔的主要组成部分。但自颜真卿以后,书法家书写就多用提按了。

钟繇二王以降,楷书定型之后,在八个基本笔画中,横折法似乎是一种定法,一般都是方顿直下的笔势。而纵观《颜勤礼碑》全文,在横折的处理上,似乎没有多少雷同形态,千姿百态,极尽变化之,不用顿挫,而直接用“折叉股”,笔力内藏,锋棱不露,有些细轻圆折,然后再依势直竖重挺,纯用篆籀之法,如“自”“曾”“马”“蜀”“万”等。

而有些字,比如“初”,横折搭肩直下;“加”字“口”之折处顺势另起笔,尤如高高耸起的肩膀;“陈”之“东”部横折不显运笔痕迹;更有一些特例,如“凤”“儒”“司”等,折法奇特,各不相同。即使在同一个字里,凡有横折处,不论多少,都是尽量不同,活泼生动。有少数横折甚至采取两笔分开来写,先横,以右尖挑出,而折竖则用笔断意连之方法,顺势另起笔,如写竖法一般,给人以极大的艺术享受。

“颜体”还有鲜明的横轻竖重特点,这在《颜勤礼碑》中尤其明显。时间相去不远的《东方朔画赞》《中兴颂》等作品中,笔画横竖的粗细变化都还不大,但《颜勤礼碑》却是在横轻竖重的表达上大做文章,下尽功夫,比如“书”“事”“不”等字,都是横画格外轻细,而竖画别样粗大,对比明显而又不失其端重灵动。

这种运笔方法, 如中流砥柱, 款款君子,雄强宽博,气宇轩昂之气跃然纸上。细而不纤弱,粗而不霸道,点画之形质使人耳目一新,字如其人,颜真卿之为人品格也可由此想象,这绝非苟且偷生之人所能为也。

其次是撇细捺粗,就象“横轻竖重”一样,一主一次,一重一轻,使许多字产生了强烈对比,如“人”“夫”等。撇画尤细,而捺笔则分外肥重,强调笔姿,这种大胆奇特又有些自由的结字方法,一扫楷书因过于严谨而容易刻板的古法。颜真卿还不只是处理成撇细捺粗,还加上撇直捺曲,撇短捺长,如“合”“人”“秦”等,显出大开大合,变化多姿。

《颜勤礼碑》这些丰富多变的笔法,将粗与细、方与圆、高与低、曲与直、欹与正、快与慢等诸种矛盾,都巧妙地统一在了笔画中,使得每一个点画都透露出丰富多彩的生命气息。

人书俱老

兴元元年(784),大唐太师颜真卿被叛贼李希烈缢杀,享年76岁。

去世前四年,颜真卿完成了他最后的代表作《颜氏家庙碑》。这是颜真卿为其父颜惟贞所立的一方家庙碑。是时颜真卿年高笔老,风力遒厚,书艺真正到了“人书俱老,炉火纯青”之境。《颜氏家庙碑》颜真卿书与李阳冰(李白族叔)篆额并称双璧。

据《颜氏家庙碑》首行下宋代李准的重立跋文,此碑经唐室离乱,倒卧于郊野尘土之中,至北宋太平兴国七年(982)李延袭发现后,才移入府城孔庙内。

在《东坡题跋》一书中,苏轼曾这样点评《颜氏家庙碑》:“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书至于颜鲁公,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

颜真卿晚年楷书圆熟之作,有个特别之处是,字写得越大,越能体现出其博大雄浑的特质,这是中国历史上其他书家、文人字普遍不具备的。他的字有五岳山峦的雄浑壮美,不靠人为的雕饰,全然出于一种天然的本性。颜真卿的出现,打破了中国书坛近四百年的“二王”笼罩,开拓了一种博大深厚的新书风,一直影响了此后整整一千多年书法的发展。

四百年“二王”笼罩的终结

中国书法史上,颜真卿地位之所以崇高,首先是因为他在“二王”主干之外另辟新枝,而且是独一无二的新枝,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

学颜真卿字,初学者多见其气势,而不重结体细处的精妙,所以易入门,易神似,因而又称为明清以来书法教育在馆阁体之外的主流法帖。清人包世臣说颜书“稳实而利民用”,这话却是只说到表面。颜体真正近千年不衰的原因,还是在其书法内核方面,也就是灵动多变的笔法,与雄浑之美、正大气象的完美统一。

有唐一朝,始自隋朝发端于北朝而一统天下,而唐继之。隋虽只存在短短的37年,但其书法上承南北朝,下启唐代,书风巧整兼备,不离规矩,兼有南朝书风之疏放妍妙,与北朝书法的方整遒劲。唐太宗李世民喜爱书法,倡导书学,并竭力推崇王羲之,故初唐受其影响,书风没有出现大的改观与革新,初唐四大家虽然书风高妙,但就革新而言,却是建树不多。

唐代书法真正继往开来者,是张旭、怀素与颜真卿。张旭与怀素在草书上开一代新面目,颜真卿则是继王羲之以后中国书法史上的又一座高峰,其书风区别于“二王”与初唐诸家,承前启后改写了唐代原本生命力雄健、却因一代帝王的喜好引领而盲目追逐晋风的局面。

但在另出旁支的同时,颜真卿又恰恰是“二王体系”的建构者,两者其实并不矛盾。因为颜真卿创造性地融合了中国书法发展的三条脉络,即“二王”书法、北朝书法脉络,以及自古至今一直存在着的民间书法。颜真卿把“篆籀味”融入到了以“韵”取胜的“二王”典雅书风中。“颜真卿出,始见篆、隶笔势,雄健厚硕”。

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功绩,是让楷书彻底摆脱了篆隶痕迹。换言之,经典“二王”书风中,是不应该有篆隶之风的。而颜真卿的尝试,却是让后世所有学书者和“二王”一脉联系了起来,为他们找到了一个理论和实践基础,并加入了被“二王”舍弃的书学传统。不管后人书法风格、书法面貌是否与“二王”相类,还是相逆,人们总是可以通过颜真卿与“二王体系”联系起来。

即使与“二王”为核心的帖学唱反调的碑学大家,也有很多也是学习颜真卿的。比如何绍基,他有一句诗:“楷法原从隶法遗”。何绍基认为,学习楷书一定要有篆隶的气息,要用篆隶的笔法去写楷书。这点却是与颜真卿的“篆籀味”不谋而合。

所以,我们可以把颜真卿看作一个交汇点,从任何一条脉络中汲取营养的书家,都可以过颜真卿书法找到通往“二王体系”的途径,也就是中国书法的正源。颜真卿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崇高地位,来由大体如此。

不过,伟大人物生前往往是寂寞的,颜真卿生前,其书法虽然有盛誉,但并没有被抬到绝高的程度。甚至直到北宋,文坛泰斗欧阳修还是觉得颜真卿的书法真的不怎么样,只是因为人品高绝,所以“使颜鲁公书虽不佳,后世见者必宝也”。

欧阳修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后世确实把颜真卿的书法当宝,但恰巧同时肯定了颜真卿的人品——书法人品都是宝。最终给颜真卿书法下了历史结论的,則是他的“弟子”苏东坡。苏氏称赞颜真卿书法“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乎”,把颜真卿推崇到了极致。自此,颜真卿在书法史上的地位才确定和稳固下来。

颜体与硬笔

当下流行的书法艺术——硬笔,也可以取法颜体。

硬笔与毛笔书写有很大的不同。若以颜体代表作《颜勤礼碑》而论,最大特色在于横细竖粗、提按转折处的变化处理,从而显出雄浑而又雍容的特质。硬笔书法书写时没有起伏使转等复杂动作,而这些“起伏使转”却是毛笔书法的关键。

硬笔用笔之要义,是结构及用力平稳。硬笔取法颜体,《多宝塔碑》就很合适。作为颜真卿早期作品,《多宝塔碑》与《颜勤礼碑》风格有明显不同,《勤礼碑》的雄浑气息,《多宝塔碑》已有隐现,但更多秀丽圆润特质。硬笔取法《多宝塔碑》的意义,在于学习其结体,布白匀整,字型方正,端庄平稳,正气饱满,然不是笔画粗细提按这些处理。否则,就是舍本逐末了。

至于硬笔行书,则完全可以取法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祭侄文稿》是颜真卿追祭从侄颜季明的草稿,叙了其兄长、常山太守颜杲卿与颜季明一门在安禄山叛乱时,挺身而出,坚决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取义成仁之事,是在极度悲愤心情下一气呵成的,与王羲之醉后写兰亭有异曲同工之妙。通篇用笔间,情如潮涌,书法气势磅礴,纵笔豪放,一气呵成,完全忽略了笔墨的工拙,在深厚书法功力的基础上,更以意胜。硬笔学《祭侄文稿》,能跳出颜体楷书笔画细处处理的障碍,着眼于行云流水的行书法度。颜体的不朽之魂,直到今天,依然在滋养着中华民族的书写风格与书写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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