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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河边草

2021-04-18苟子

飞天 2021年4期
关键词:淑芳麻子奶奶

苟子,60后,四川蓬溪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湖南文学》《时代文学》《中华文学》《青年作家》《当代小说》等发表小说、散文30余万字。有作品获孙犁散文奖,全国梁斌小说奖,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二等奖。

月光从泛黄的玻璃瓦钻进来,亮亮的直射到同样泛了黄的蚊帐上。隔壁偏房里老母猪无休止的呼噜声也赶着劲儿,从牛勒巴窗子缝钻进来,时高时低,既无节奏也无规律,搅得刚满十四岁的淑芳烦躁不安,刚睡着又被一声像婴儿啼哭的猫叫声惊醒。

淑芳的瞌睡素来都是雷打不醒,这算头一回失眠。当然,不是她怀春,思念哪个情郎,而是,惦记着跟表姐桂珍的约定,去河对岸的陈家湾偷牛草。

扯麻子队长说了,红五月双抢时节,最辛苦的就是耕牛,每天必须把草料喂饱。而他们所处的这个名叫草坝场的地方,一马平川,是被汩汩流淌的马溪河环绕的黄泥沙地,水肥鱼美,稻谷和麦子亩产都上千斤,唯一缺少的就是长草的蛮荒之地。每到这个季节,扯麻子队长就鼓励生产队的未成年人去周边邻近的地方偷草,每十斤给记一个工分。如果一个妇女劳动力找好了地方,一个小时就可以割到五十斤,挣到五个工分。五个工分的概念是,一个男劳动力一天才能挣到十分。春耕大忙季节,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力都必须出早工,不是割麦子就是扯秧子,偷牛草的美差,只有初中没毕业的学生最合适。当然,不是每个学生都干得了,必须是聪明机警,跑得快,逮不到的那种人。扯麻子队长说了,被人逮到,刀和背篼收缴了自认倒霉,被人打了就该痛,生产队概不负责。

淑芳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迷迷瞪瞪进入了梦乡,她梦见一个男生给她的书本里夹了一张纸条,约她放学后从马溪河边一起回家。看完纸条,她感到脸颊发烫,心里像有只兔子在“咚咚”乱跳。因为这个男生干净帅气,是她心仪已久的。

布谷——布谷!两声杜鹃鸟的啼鸣,不是来自空旷悠远的田野,而是房背后的路边。淑芳被惊醒,一骨碌翻趴起来,穿衣趿鞋,轻手轻脚开门,把昨晚偷偷磨快了的镰刀往背篼里一放,背起背篼就急慌慌地跑了出来,直奔塬坝中早已废弃的石油井场。

天空乌蓝,大地黢黑氤氲,雾茫茫一片。

苗条方脸桃花眼,高出淑芳半个脑袋的桂珍,一眼瞥见淑芳,背着个半大背篼气喘吁吁地赶来,递上块薄荷糖,笑盈盈地问道,你怎么这么灵性,一呼就起来了?

淑芳是桂珍小姨的闺女,小三岁。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身材都苗条,但脸型不一样。桂珍是方脸,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淑芳是圆脸,爱笑,一笑一对酒窩儿,是草坝场人见人夸的乖乖女。淑芳走路还不太稳的时候,小姨怕摔倒就喊桂珍帮忙照管,时不时给些小恩小惠,比如每回吃好吃的喊她吃点,当林业工人的丈夫回来,送她一双解放鞋或一块花布。桂珍也是发自心底地喜欢这个一笑就起酒窝的表妹,天天不是抱着就是牵着她满院子跑。现今大了,也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

姐,我一晚上翻过来翻转去,就是睡不着,刚迷迷糊糊一会儿,就被你的叫声惊醒了。桂珍一把拉起淑芳的手,紧紧地拽着,踩着高低不平的石包路,边走边说,妹儿,是不是很害怕啊?我头一回跟随幺妈,去河对面偷草,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通夜睡不着。

夜中弥漫着的雾气裹挟湿漉漉的露珠,一颗一颗地挂在了姐俩的头发上睫毛上,她们感觉到了一股透身的寒气。淑芳不小心,一脚踩到了一个坑里,要不是桂珍紧紧拽着,多半要摔跟头。芳妹,我忘了跟你说穿胶鞋,穿塑料凉鞋爬坡上坎,走夜路,容易绊倒,如果有人撵来了,脚底滑溜溜的也跑不快。

淑芳点头回应的时候,她们已走上了钢管搭建的漫水桥。桂珍把淑芳的手拽得更紧,因为钢管并排的缝儿宽窄不一,稍有不慎,极有可能踩空掉到河里。

淑芳在小得很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这桥头桥尾有水鬼,都是不小心踩空掉河里淹死的人,他们的冤魂不散,找到替身才能回转人世。所以,淑芳从小到大,从没天黑到过这里——她紧拽桂珍的手心都冒汗了。

借着远处石油井场的灯光,姐俩在夜色中,又走了十几分钟就进入到了陈家湾的山坡小路上——当经过半山坡那团黑蓊蓊的坟地时,“呼”地蹿出了一个东西来,吓得姐俩冷汗直冒,腿肚不停地打颤,咬着牙鼓足了很大一股劲,才气喘吁吁地登上了桂珍光顾过无数次的那片开阔地带。天际呈现出来了蔚蓝,又嫩又绿的丝茅草一溜斜过去,至少有半亩。

淑芳一只手喘气擦汗,一只手捂住“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没有把沟底院子里的狗惊叫,却把家家户户的广播震响了,“东方红,太阳升……”悦耳动听的旋律,回荡在这山清水秀的乡间田野,唤醒正在沉睡中的生产队社员,催他们该起床出早工了。

桂珍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一笑,大又黑的眼珠子闪着光,飞奔到那丛最深最密实的草跟前动作,就像老鹰扑鸡,右手挥刀,左手抓草,嗖嗖嗖,唰唰唰——弯腰割草的劲儿就像在与人争抢。

淑芳傻傻地站着还没出手,青草已在桂珍的身后歪倒了一大片。

淑芳的心慌了,手也慌了——割一把,反手往背篼里丢一把,割一把,反手往背篼里丢一把。桂珍见她弯腰割草的样子极其笨拙,就爱怜地说,芳妹儿,你今天不用割,先看我是怎么挥的刀,怎么抓的草。

淑芳点头应诺,眼睛看表姐割草就像割韭菜那么麻利,双手就把歪倒在地的草一把一把地搂进桂珍的背篼里,时不时还踩上几脚,耳朵也四处转动,做好了沟底有人上来,背起草就跑的准备。

天色大亮,沟底下的人陆续出工了。桂珍起身回头,见自己背的大背篼里的草已被淑芳码得山高了,还在极其费劲地码,而她自己的那个小背篼却还空空如也,立马放下镰刀,抱起歪倒地上的草,“呼啦呼啦”就往淑芳背篼里填,填得满满实实,实在装不下,就不要了。——俩人都是攀尖一背,回走的时候,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翻过坡,从鹞鹰湾绕了很大一圈,一路小跑到漫水桥才缓下步来。远处院子里的广播“呲呲”地响了两下,转换出了激情饱满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女广播员穿插进了她那半生不熟的川普话,语音极为苍白地说,今天的第一次播音结束。

扯麻子队长扛着一把锄头在转田坎,远远看着姐俩背着攀了尖的牛草汗流浃背回来,满脸绿豆般大小的麻子窝窝蠕动起伏,把所有的笑都堆积到了眼角眉梢。桂珍那一背篼60斤,淑芳这一背篼30斤。过秤的时候,扯麻子队长,对桂珍偏爱有加,说,跟我当女吧,等你中学一毕业,我不让你喂牛,跟我们生产队当记分员。昨天收到你明生哥从部队的来信,还问你最近好不好。夸淑芳的时候,变了一种腔调,说,你娃儿再能干,学习成绩再好,我们乡坝头也留不住你,迟早要被你爸爸的他们的森工局招走。

淑芳还是第一次被人夸,羞得满脸绯红,声音又轻又低,回答说,草是桂珍姐一个人割的,全都该写到她头上,我只是跟到她去耍了一趟。说完,双手企图将满脸的羞红掩住,两个好看的小酒窝,还是从她的指缝钻了出来。

淑芳的家隐没在草坝场两百多户人家中间,不同的是别家的瓦房是石柱头竹椽子,她家的瓦房是青砖木椽子,屋里和屋前的一小块院坝打了混泥土。她一边信步往家走一边想着桂珍姐与明生哥相好的事。扯麻子队长满脸都是麻子窝窝,那是因他小时候没有种痘,出天花造成的。他儿子明生哥,个高脸白标致得很,印象特别深的是去年底,他考上空军穿上军装,在马溪河边与桂珍姐肩并肩坐着说话的样子,心里陡生羡慕,真猜不出自己以后的那个白马王子长啥样?想着想着,圆圆的脸庞洇出一片红晕。

拐过竹林,看见自家偏房烟囱里的炊烟,正环绕着那棵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桉树袅袅上升,就知道奶奶还在煮猪潲。当她快步迈进院坝闻到一股香味,才知道奶奶在油炒嫩胡豆和牛皮菜。

奶奶没有问她一大早去哪了,只是笑了笑,说,赶紧洗脸吃饭。倒是一高一矮的弟弟和妹妹,一个见到她扮鬼脸,一个见到她吐出了长长的舌头。她意料到了,今早悄悄跟桂珍姐去偷草,事先没征得妈妈同意,早起看到床上没有人,肯定生气了,心里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五大碗红苕稀饭端上桌,妈妈出早工就回来了。淑芳赶紧进灶屋打来一盆热水,喊了声妈,洗脸。

淑芳妈的脸不是圆的,跟侄女桂珍的脸一样,方正白皙,可她洗完脸坐上桌子吃饭,一直都是黑着的。整个饭桌,除了奶奶像个没事人一样,弟妹两个都眼巴巴地既盼又怕妈妈黄荆条子的教育。通常,她们三个中任何一个犯了错,其他两个都要一起陪着罚跪。

淑芳埋着头扒饭的样子,就像猫儿偷嘴样极其轻微,竖立着的两支耳朵,却异常地灵敏,像每次犯了错那样,期待着妈妈面部表情阴转多云。

淑芳妈刚把头一碗吃完,淑芳就起身要去给她舀第二碗,伸出去的手却被挡了回来。她妈转手把空碗递给了弟弟,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淑芳,头一回这么不温不火地说,你的翅膀长硬了?不管是做得的事还是做不得的事,都不跟我说了?我就不是你的妈,也该是房东,进出总该有个招呼?你不晓得对面山湾里的人有多凶,就敢去偷草。不被逮到算是走运,一旦被人逮到,镰刀没收背篼踩得稀烂不说,有些怪物人还会把女娃子的衣服撕成条条。你说,一个大女娃子为了这三个工分,丢这么大的脸,值不值得?幸亏,你今天是跟桂珍一起去的,她眼尖跑得快,我还放心点。以后,除了她,跟谁都不行。

淑芳紧绷绷的心一下就松懈了,圆圆的脸上堆出了一种莫名的笑仅仅就闪现了那么两三秒,就被自己极力扼制了下去。

早饭后,淑芳做老师布置的农忙假作业,同时也督促弟弟和妹妹做。只要妈妈不在家,她就效仿妈妈的样子,严管他们。两人经常有不服管的时候,把状告到妈妈那里,都没有讨到过好。所以,她只要拿黄荆条子,就能把两个小家伙使唤得团团转。

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坡,月亮就从东边高高地挂了出来。桂珍上穿白衬衣下穿黑裙子,笑盈盈地来到淑芳家偏房后的桉树边,嗲声嗲气喊:芳妹,去不去河边洗衣裳。淑芳正在翻看一本《艳阳天》的小说,听见喊声就跳出来,一个劲地答应要去要去。

马溪河,原本就是条可以策马蹚水的河。但,到了草坝场地段,离涪江近,河床深度都在一到两米之间,除了狗和鸭子,人是很难过得去的。不晓得是哪一代先人,捡石头堆起来一条高出河床五尺的堰坎,每隔一步安放一个数百年都没被水冲走的石墩。大多数草坝场的人去双江镇赶场,都走下面的漫水桥,只有冬季枯水天,才有少數的人从这里过去。桂珍从小就胆大,爬树掏鸦雀窝不比男孩差,八九岁的时候就敢从这里踩水过河。相反,淑芳就胆小,见到泥鳅黄鳝都害怕,尤其怕老鼠和蛇,只要听到有人喊,老鼠!她都会吓得尖叫。要她踩水过河,特怕脚下一滑,栽倒河里,遭水淹死。

西边陈家湾黑蓊蓊的山峦上空,一朵朵一团团似草原似奔马似河流的白云,被血红的太阳燃烧出五彩缤纷的晚霞,倒映在清澈见底的马溪河里,被淑芳和桂珍有说有笑洗衣服的声音,荡出一池支离破碎的霓虹。她们只晓得在这里浆洗衣服惬意,就是没想过,这几块搓洗衣服的青石板和踩在水里的条石,是哪一代人砌的,居然这么牢固。

河对岸那片随风摇动的甘蔗林里,传过来了悠扬悦耳的口琴声。

这么好听的乐曲,淑芳还是第一次听到,就像一股暖流,击荡她的内心,不由自主地伸直腰,向着对岸正在节节拔高的甘蔗林望去,看到一个穿白背心,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年,正悠闲自得地盘坐在临近河边的草坪上,摇头晃脑地吹口琴。不远处,一黑一白两条狗在追过来撵过去,尽情地撒欢。

桂珍一边娴熟地搓洗衣服,一边情不自禁地合着音律,轻轻地哼唱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向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淑芳一双圆圆的大眼,睁得更大,欣喜地问道,姐,想不到这么好听的歌,你也能唱?怎么在广播里就没听到过?

桂珍甜甜地笑了一下,说,广播里只允许放革命样板戏,这是电影《上甘岭》里的插曲《我的祖国》,还有好多好听的歌曲,你都没有听到呢——我那里有个手抄本,里面有二十几首好听的歌。

淑芳一脸的天真与急切,借给我看看嘛。桂珍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不行!

这么好听的歌,为啥不行?没有为啥!要是被上面追查到哪个私藏这些贴有颜色标签的歌曲,就要抓去劳改!我想看了,就悄悄拿出来偷看一眼。你真要看,现在肯定不行,等你再长大些才可以。

淑芳立马噘了嘴,气嘟嘟地说,姐,你说看一眼都不可以,为啥对面的小哥还敢大张旗鼓地吹?桂珍说,你哪能敢跟人家比。他老爸是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

姐俩一时无语,都埋头狠着劲儿地搓洗面前的一大堆衣服,又一曲电影《柳堡的故事》中的插曲《九九艳阳天》的口琴旋律飘荡了过来,桂珍又应着旋律轻唱道: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当唱到“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的时候,脸庞绯红,声音更轻。

这个微妙的细节,一下子就让淑芳联想到,明生哥参军前那个傍晚,与桂珍姐肩并肩坐在夕阳里说话的情景。禁不住调皮地探问她,姐,你跟明生哥是不是私定终生了?哪知,桂珍的反应异常强烈,脸呼啦一下就红到了耳根,把手中的衣服一块儿砸在石板上,气呼呼地说道,你个死妹崽,不许乱说。

淑芳并没有因为姐姐的生气,就此作罢,反而笑眯眯地谝起来,别不承认嘛,我都看到你们俩手扣手地坐在这说悄悄话,说不准还打了啵也。

去你个死妹崽,越说越离谱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桂珍满脸窘迫,掬起一捧水,劈头盖脸地往淑芳身上洒。淑芳也没示弱,同样掬了一捧水,回击了桂珍一身。

两人闹够了,衣服也洗完了,就在一块非常干净的草坪上,促膝而坐,交换起了各自心中的秘密。

那天,我和明生哥只是坐在这里,说了一会儿话,手都没碰一下,你在哪里看到手扣手了?我其实很希望他能抱抱我亲亲我……淑芳见桂珍通红的脸庞透出来几分无奈,相信是真的。当桂珍说道对面吹口琴那小子,厚着脸皮多次跟她表白的时候,淑芳没有惊异,“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说,姐,我倒觉得他吹得好听,你唱得动听,你们俩挺般配。

去你的!他就是个真正的公子哥,身边有很多妹崽围着他转,桂珍鄙夷地笑了一下,说,我特讨厌这种人,才不上他的当。

明生哥不仅穿上军装英俊威武,为人也忠厚,最大的优点是特有上进心,无时无刻手上不捏着本书!这一到部队啊,保证不出一年,就要提干,姐,你就等着当军官太太,去随军吧。淑芳压抑着内心的那种想笑,终于随着最后一句拖得稍长点的尾音,笑了出来。

桂珍这回没有恼,而是颇有几分自信地抿嘴笑了一下,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就等着眼红我吧。

羞不羞嘛,手都没有牵一下,怎么当军嫂啊?淑芳更没有恼,几乎就要笑岔了,用手指头刮着自己的脸皮一个劲儿地嘻嘻嘻。

这句话可要了桂珍的命,脸“呼”地一下就唰黑了,气呼呼地说,你个死妹崽,身都没有破,懂个啥?桂珍一边说,一边乘其不备把手伸进了淑芳的衣襟里面,一阵乱摸。淑芳一边喊痛一边挣扎了好几下,才摆脱了桂珍的戏谑。

桂珍笑问道,真没想到,你居然也破身了!要不要我教你裁剪小衣襟啦?痛经了,选二十颗最红的花椒沏水喝,很管用。

天色在不经意间暗下来,西边陈家湾坡顶上空那片灿烂的云霞没了,河对岸吹口琴那小子和一黑一白两条狗也不知啥时候离去的,姐俩一问一答更为私密的交谈被习习的凉风送来的两个喷嚏中断了。她们站起身,相视一笑,懒懒的慢慢的起身挪步伸腰回望,都惊异地看到了河对岸甘蔗林与河边乱草坪接壤那片地块,蓬蓬勃勃地长出了一尺多高的嫩草。

桂珍判定,要是明早就下手割的话,只有一背篼,再过三天,最好是五天,就能割到两背篼。于是,姐俩商定,如果在四天内对岸的人没有割,她们就在五天后的天亮前,帮对岸的人割了。

在这个抢收抢种的季节,农民最怕的是大干天和淋雨天。如果老天总是下雨,地里的豌豆、油菜和麦子就没法收割,就是收割回去也会发芽生秧;如果老天长期不下雨,干田就没水整田,栽插不了秧子。草坝场离马溪河近,扯麻子队长就凭着这点优势,保证了靠近河边的几块大田常年蓄满水做秧母田,其余全都放干,种上了油菜和小麦,意味着所有的田都要靠从河里抽水整田。但,靠近山边那几十亩,地势过高,抽水机的扬程达不到,就要靠老天下雨,才能犁耙成田。

扯麻子队长在出早工的时候,见到了正在干田里砍麦子的淑芳妈,说,你把淑芳调教得好好哦,不仅仅是懂事,干活就像她表姐桂珍一样能干。淑芳妈立马停住正挥动起劲的镰刀,伸直腰,揩了一把方正白皙脸上挂满的汗珠,笑着说,她是个懒得烧虱子吃的妹仔,哪里赶得上桂珍嘛。扯麻子队长的笑又从眼角里滚了出来,说,兄弟媳妇,淑芳长大了肯定不简单,你就等着享福嘛。这两天正是牛使力的时候,如果她愿意去的话,我想她每天帮我背三十斤草回来才好哦。

太阳刚把人影子往东拉出一尺长的时候,大人们吃了午饭就出工了。淑芳帮奶奶洗碗喂猪收拾完了,正想去找桂珍,桂珍就穿着她那件细碎的蓝花花衬衣,信步走进了淑芳家的院坝。

淑芳笑盈盈地拽起表姐的手,往自己的睡屋里拽,拉扯中,一个发黄皱巴,边卷得理不直的十六开作业本,从桂珍的衣襟里掉了出来。淑芳猫腰,抢到手就翻开,第一页就是歌词《九九艳阳天》,第二页才是《我的祖國》,正翻到第二十页《少女之心》,一段都没看完,桂珍趁其不备,一把就抢了过来,一个劲地说,我忘了,后面这篇你不能看。

于是,淑芳一下子就把桂珍扑倒床上,争抢了起来。淑芳知道自己拼力气不得行,就把手伸进桂珍的夹肢窝挠痒痒,没费多大的劲,又夺了过来。没想到的是,桂珍居然耷拉着脸,抽泣着哭了起来,真切地告诫道,这个东西你看不得,真看了,要出大事。你今天不还给我,就是想要逼死我!

淑芳的圆脸自始至终都挂着盈盈的笑意,语气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我才不管它是封资修还是大毒草,你都看得,我为啥子看不得。不让我看,就偏要看!桂珍看到表妹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就妥协了,说,那就抓紧看,天黑之前必须还给我。

淑芳把气呼呼的桂珍目送出门,就趴在床上从第一页开始看,她想,这些歌词好美好惬意,为啥不准唱,还要视为毒草?翻到第二十页的《少女之心》的时候,觉得语言粗俗,情节不堪入目,但她也不晓得为啥就着了魔,还是耐不住要往下看,看得满脸热辣辣的,一股暖流通透全身。

当淑芳意识到表姐不让自己看的真正原因时,屋顶明亮的光线早就溜走了。最先意识到的是这个东西不能久藏于家,一旦被妈妈或弟妹翻看到,天都要塌下来。她慌忙一骨碌翻趴起来,对着妈妈陪嫁的大圆镜子看了一眼潮红的脸,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就怀揣着那个皱皱巴巴的手抄本,急急慌慌地从竹林后面绕进了桂珍家的院子。

大门是反闩着的,偏房的耳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黑暗中,一只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嗖”地一声窜出来,把灶沿上舀水的瓢碰到地上“咣当”一声。哪个?哪个!猪圈最里面最黑暗的角落,传出了桂珍严厉的喝问声。

姐,是我!淑芳寻着声音望了过去。桂珍说,别过来,我在洗澡!淑芳才没管她,轻手轻脚就踱到了她的木盆跟前,嘻嘻地笑着说,我帮你搓搓背,怕是求之不得吧。

这是灶屋和猪圈连在一起的大转角偏房,屋子阴暗,但久站一会儿,除了绣花针那么细小的东西外,其他的都看得清楚。淑芳俯身给桂珍搓背,触摸到桂珍那凝脂般的肌肤,心里就滋生出极其别样的感觉。尤其是那对椰子球般的双乳,饱满又坚挺地悬挂在胸前。无论桂珍怎样用双手紧紧捂住,淑芳的小手有意无意都碰撞了好几回。淑芳还咬着桂珍的耳朵,窃窃地说,姐,我要是男人,今天就把你的第一回要了。桂珍羞得满脸通红,反手就劈头盖脸甩了淑芳一脑壳的水。淑芳更没让步,没完没了挠了桂珍好一阵痒痒,直到告饶为止。

穿好衣服,桂珍领着淑芳又进到了睡的那个屋,叽叽咕咕又说了好多脸臊耳热的话,从屋里出来,天都麻黑了。桂珍说,我就不送你了,明天一早,我要去我们后面坡的黄连垭割草,你如果愿意,就一起去。淑芳一个劲地点头,要去,当然要去。

川中的地势也是西高东低。黄连垭位居草坝场的后面自然属东,山势相对矮得多,坡上的柏树稀稀拉拉几乎都是刀把子那么大,生长的可供牛吃的草,长不到一寸长就被牛啃光了。姐俩出了一趟早工,要不是摘到一根树子的构叶,真就要白跑一趟。

乌云拦东,太阳被厚厚的云层罩住,非但没凉快,反而却出奇地闷热,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姐俩满脸汗涔涔地刚到院子的竹林边,就碰到了扯麻子队长。淑芳老远就喊了一声,表叔!桂珍却装着没看见,红着脸低头就想绕开走,却被扯麻子队长叫住了。桂珍,以后割草千万不要去黄连垭,只有过了河,才不得放空。桂珍回头笑了一下,算是应允。淑芳故意笑盈盈地哼起了《九九艳阳天》的曲子。在岔道分路的时候,桂珍说,看你没羞没臊的样子,将来会遇到个很恶的老人婆收拾你!淑芳很得意地笑,笑得脸上的两个酒窝窝更圆,说,不得,你命好,我的命更好!

老天真就下了一场雨,不是偏东雨,下一阵子就止住了,而是绵绵延延好几天。所幸的是,草壩场的人已抢在暴雨之前,把油菜籽打完装进了生产队的保管室;把田地里的麦子割完打捆,码进了保管室的空房子和屋檐下,安全得很,只等干田水田都插上了秧子,才去公社请脱粒机来脱粒。

天下雨,农时更紧农活更忙。大部分人披蓑衣戴斗篷,在水田栽插秧子,小部分人也披蓑衣戴斗篷,在干田扎缺口铲田边糊田边,赶牛犁田耙田。

这时节这天气,是人都很累,好想窝在床上挺一天。但有良心的人都知道,最累还不是人,而是口吐白沫还在被犁牛匠飞鞭催赶的水牛。扯麻子队长不光是有良心,还特义气,为了确保牛受累不饿肚子,就特增派两个妇女去偷草,每五十斤另增加两个工分。

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就是桂珍。她第一时间找到了淑芳商量,要先下手为强,决定明早就行动。

一夜无雨。当姐俩细小的身影晃动在凉嗖嗖的漫水铁桥上的时候,天空无比地晴朗。淑芳禁不住连续打了两声喷嚏,划过寂静的夜色,远处的农家集聚的院子里传出了狗叫声,和广播吱吱的电流声。“东方红,太阳升……”悠扬的乐曲呼唤着睡梦中极不情愿起床的人起床。

姐俩并不急着赶路,她们知道,一过了漫水铁桥,顺着河边逆水穿行的甘蔗林只有一公里,她们担心的是河边的路太窄,毛刺刺的甘蔗叶子伸得太宽,会割破手臂和腿,火辣辣地痛,就穿了长衣长裤和解放鞋。

从桥头右拐,她们跨越了一条排洪水沟,走了一小段长满了贴行草的路,才知道河边比臆想的还要难走。没有贴行草的地段被雨水泡涨,一脚下去陷得满鞋子都是泥,每向前迈一步就像戴着沉重的脚镣,更郁闷的是,紧挨河边的甘蔗经不住风吹雨打,大片大片地匍匐在路上。如果一脚踩虚,就会掉到河里。桂珍一边前行探路,一边叮嘱淑芳跟紧自己,照着脚印踩。有好几次,都是桂珍脚下踩滑,身子倾倒在甘蔗林里面,翻趴起来又往前走。一公里比五公里耗费的时间还多,到达那片青草地,天都麻麻亮了。

这片嫩绿的青草足有半亩,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畦韭菜。姐俩顾不得满身的泥渍,还嫌黏在解放鞋上的泥过于沉重,干脆把它脱掉,光着脚板匍下身,手起刀落,直立的草就像韭菜一样,眨眼就被放倒一片。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虽然淑芳的手脚要慢点,但不到半个小时,两人的背篼都装满,还压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个晴朗没有浓雾的早晨。天大亮,马溪河畔两岸都有人影晃动了。姐俩刚舒一口气,正要背起背篼撤离,甘蔗林里面就传来了一个男人踢踏的脚步声和被叶子烟呛出来的咳嗽声。

姐,有人来啦!淑芳吓得闪到了桂珍的背后一个劲儿地哆嗦。桂珍说,别怕。就是被他们逮到,大不了,草不要了,再严重点,就是把我们的刀和背篼收缴了。难不成还打我们一顿啊?

淑芳看到桂珍一脸的镇静,也就不那么怕了。桂珍说,只要我们憋一股劲冲过河,到了对岸我们的地盘,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到我们背着草,也拿我们没办法。

于是,姐俩各自背起了背篼,几步就到了河边,却全傻眼了。这几天下雨,河里起了点洪水,昨傍晚看的时候,洪水才淹到脚踩的石墩,一夜之间,洪水咋就翻越石墩了呢?

踢踏的脚步声和被叶子烟呛出来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仿佛就在甘蔗林背后隔块土的位置。桂珍面对淑芳,仅仅迟疑了那么一下,就镇定自若地说,妹儿,我们蹚水过河吧?淑芳看了一眼淙淙流动的洪水,嘴唇嗫嚅地说,姐,我怕!桂珍没有坚持,说,干脆你连草带人先去甘蔗林里躲一躲,千万不要动,我先趟水把这一背篼草背过去,等这个人走了,我再回来接你。

这时,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正好从东边的天际喷薄而出。淑芳看到桂珍把裤脚高高地挽到大腿之上,光着脚板,提着被泥糊得不见鼻子眼睛的解放鞋下到河里,这才转身找到一丛稀疏的甘蔗林钻进去,把草放好,再找一丛甘蔗较为茂密的地方藏了起来。淑芳不知道自己隐藏得是否安全,河对面的天际正在起劲地燃烧,万道霞光透过甘蔗林的缝隙都能射到她身上。不晓得那个咳嗽的人在外边是否看得到?看到了,又能怎样,大不了把草和背篼没收了,姐刚才说了,他不会把人打一顿。淑芳在心里一边安慰自己,一边透过缝隙往河中心望去,齐腰的水像把桂珍和她背上的草死死拽住了一样,令她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得非常吃力。

眨眼间,一个矮壮的半白胡子的老头,肩上扛把锄头,从甘蔗林右边的土埂一晃一晃地踢踏到了河边,他转身左拐,一下子就看到了原本绿油油的草坪一片狼藉,张口就骂:狗日草坝场那边的人太不要脸,缺大德了,一清早就把我们的草偷了!淑芳看到了他的嘴角果然叼着一卷叶子烟,嘴皮几乎每豁动两三下,就会咳嗽一声,还会吐出一团黏痰。淑芳从小到大就看不惯这样咳嗽吐痰的人,可他骂骂咧咧地走到自己的跟前,居然不走了,他那补丁摞补丁的屁股,完完全全挡住了自己观望表姐桂珍的视线。淑芳轻轻拨动甘蔗叶,极力想将视线偏左或偏右,他的屁股就像几只青蛙千疮百孔的眼睛,来回晃荡,“噗噗噗”居然还喷出了一股红苕味极浓的的臭屁来。

突然,老头扯开嗓子呼喊了起来:妹崽,你小心点,实在不行,就把草背篼撂了!淑芳一听汗毛直立,仿佛就像一根蛇窜到了跟前,令她呼地一下弹跳了出来,眼睁睁地看到表姐桂珍连人带背篼被洪水冲翻,掉进了河堰下的深水凼里,打了一个旋就不见了。

此刻,惊愕的淑芳已面如土色,心中紧急地呼喊:我的姐啊,救命啊!可这呼喊的声音仅仅在喉咙间环绕打转,就是从嘴里传达不出去。眼跟前这个老头急迫地呼喊:快来人啊——偷草的妹崽掉到河里了!声音极其响亮,真真切切在马溪河两岸久久回荡!

淑芳明明还看见老头回头望了自己一眼,却一句责骂的话都没说,仿佛当自己根本就不存在,转身就扔下锄头跳进了河里。

川中盆地为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一过立夏就特别潮湿闷热。这几天却极为反常,红火大太阳就晴一天,又阴阴绵绵下起了细雨。

我的姐啊,救命啊!救命,救命,我的姐啊!这是淑芳发烧三天昏迷不醒,嘴里反复嘟囔出的话。守在她床边的奶奶和妈,除了揪痧喂药打灰碗外,就只有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年代的农村人生病了,大多数是硬扛,实在严重的,就请背着药箱的赤脚医生来回跑。打灰碗是农村的土办法,就是将柴灶里滚烫的热灰装进碗里,在面上铺上一层厚厚的樟树叶用布包裹起来,在额头上来回的熨——科学上称是物理疗法。淑芳在奶奶和妈的精心照料下,是在第三天的中午,遍身出来了一通大汗,才睁开眼。

她看到妈妈和奶奶紧皱的眼角舒展开的样子,才明白自己遭遇了一场生死劫难,让她们操心劳顿了三天两夜,居然还没一句埋汰的怨言。

淑芳的身体极为虚弱,想侧一下身,就是没那个劲儿,嘴角蠕动了几下,终于发出了细微急切的声音:桂珍姐,她,怎样了?

奶奶的面目神情只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妈妈极快地抢着回答:跟你一样在床上躺着,应该没啥大问题!你安心养病,等好了就去看她。

淑芳醒来,奶奶和妈最急切地想知道,她们那天早晨偷草,事故发生的来龙去脉,又担心淑芳的心里承受能力不足,一直强忍着拖到天黑,淑芳被搀扶着下床坐了尿桶之后才开的口。淑芳的脑子先是一片空白,费了好半天劲,才捋清那天自己是怎么掉到河里的。她说,她看到那个矮壮的中年男人扔下鋤头跳下河去之后,连头都没冒一下,倒是桂珍姐那件蓝翠花衬衣随水旋到了河边,我就趴在河边伸手去捞,脚下踩了个空,才栽了下去。

让淑芳搞不明白的是,每当提及表姐桂珍,奶奶眼神躲闪,半张着嘴又不说啥,妈妈的回答,还那句话,跟你一样,过两天就下床了。

奶奶熬的绿豆稀饭又香又稠,一勺一勺喂进她嘴里,她却感觉满口无味。奶奶说,芳娃,不急,吃块泡萝卜,慢慢就有味了。

淑芳顺从奶奶,一口饭一小块泡萝卜,果然,越吃越有味。第二碗饭她就不要奶奶喂了,坚持自己端着碗吃。

夜深了,没有月光从泛黄的亮瓦中穿透进来,倒是有雨滴踢踏在牛勒巴窗子外面的篾巴折上。淑芳感觉到了内急,四处找茅房,找到了又尿不出来,着急中,她睁开了眼,才知道自己是被尿憋醒了,下意识地慢慢侧身翻爬,没费劲就下床去到尿桶上,窸窸窣窣一通小解,浑身顿觉轻松畅快。

大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灯“刷”一下亮了。淑芳刚挨着床边,还没躺下去,就听到了妈从外面进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听到奶奶从里屋穿衣趿鞋迎出去的声音。

那边的情况咋样了啊?这是奶奶的询问声。嗨,还那样!县公安局驻双江区革委的特派员已经把那个叫任壮的队长抓走了,要求我们这边的人,把牵走的猪和担走了的粮食还回去,尽快让死者入土为安,再干涉司法,就要负法律责任!我们这边,扯麻子犟得很,说,老子不是骇大的,这个女娃子的未婚夫是解放军,姓任的不抵命就是不得行!

妈这一连串的话和强硬中又那么不自信的语气,听得淑芳似懂非懂,极具不安,满身堆起了鸡皮疙瘩,该不会是桂珍姐出什么事了?于是,她努力竖起了耳朵。奶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说,听说他跟他儿子的部队发了电报,也不晓得管不管用。妈回道,军婚,应该管用吧,扯麻子拖延时间,就是在争取部队赶来救援。奶奶说,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救他起来……片刻沉寂,妈改换了语气,问,我们芳娃应该好很多了吧?奶奶回答,嗯吶——睡得正香呢。

淑芳感到妈要进来探视自己,就轻轻躺下,闭眼装睡,等到她轻脚轻手进来,看到自己睡得安好再放心出去,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了。一连串的疑问,不停地在脑子里回放:桂珍姐、中年男人和我是被哪个从河里救起来的?桂珍姐她躺在哪家的床上?桂珍姐是死了还是真活着?公安为啥要抓任壮?任壮与下河救桂珍姐的中年男人是不是一个人?扯麻子队长,为啥要任壮抵命?

雨住了,在异乎寻常的安静中,只听得到豆大的雨滴从桉树叶子上掉下来,砸在屋檐的瓦上脆响。

淑芳醒了。一道明晃晃的阳光从发黄的亮瓦上钻进来,斜射到了她的脸上,睁不开眼。一个侧身,居然还坐了起来。屋里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妈和奶奶出去了。她依稀记得,奶奶进屋来喊了她吃早饭,可能见睡得死沉,就没再催。

好饿啊!淑芳长这么大,是头一回感觉到饥肠咕噜的难受劲儿,趿拉着凉鞋就直奔灶屋,揭开锅盖,端起一大碗还冒热气的红苕稀饭,就大口大口吸溜着往嘴里扒。

奶奶还没回来。淑芳吃完饭把脸洗了碗刷了,换双解放胶鞋就走出院子,穿过湿漉漉的竹林,看到桂珍姐家的房门挂着一把将军大锁,再推偏房的耳门,里面也是反栓着的,就茫然四顾地来到塬坝上,太阳金子般在空旷的田野奔跑闪耀,田野却寂寥得不见一个人。于是,淑芳就装着满腹的疑惑,脚踩着凌乱稀烂的田埂,一步一步拖着裹满烂泥的胶鞋到了那口废弃的石油井场,捡到一块被人用过的篾块,把黏糯在鞋上的烂泥刮干净,抬头就看到了有很多人在漫水桥上停停走走,更有一些年輕人,手持扁担或锄头匆匆忙忙地往河对岸那片被竹林遮蔽森严的农家院子奔去,脑袋“轰隆”一下就炸了。

漫水桥的东西两个桥头,围坐的都是马溪河靠草坝场这边沿岸三个生产队的老年人,他们的目光齐齐地聚集在争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身上。淑芳的到来,他们都无视她的存在,毫无顾忌地扳扯着他们的话题:

我看,扯麻子这回是遭癫狗咬了,非要把任壮往死里整。都是对河两岸的邻居,平常也就为割点草打捞点鱼发生点口角,顶多红过脸,也没动手,这回居然弄出人命来,死一个不行,还非得要死两个才服气呀!

他是喜欢柯胡子家的这个妹仔,想说给他当兵那个儿,再加上春耕大忙季节,他每年都要鼓动这些学生妹仔去偷牛草。人,突然死了,他自己心里像猫儿在挠一样,总想要找个替罪羊泄愤一下。

他龟儿扯麻子就是不要脸,柯胡子家的这个妹仔还是个学生,硬要说成是他未过门的儿媳。把任壮家的猪牵了,粮食担了,泄愤一下,我们觉得还没有啥,他龟儿扯麻子硬是吃了秤砣,伙起草坝场几个二杆子死死咬定,说,是他们眼睁睁看见任壮拿锄头把柯胡子家的妹子推下河的,非要把任壮往死里整。

听说公安拿出纸笔要他们画押,负法律责任,个个都往后躲。

我还听说任壮还是扯麻子从河里捞上来的?

我都不晓得扯麻子这个狗日的还有要癫多久,死人还摆在任壮家的大堂屋里,都开始腐烂发臭了,还不准埋?农闲你多拖几天也没啥,关键这是春耕大忙季节,干田没有整,秧母田里的秧苗都两尺长了,耽误不起啊!

公安特派员说,他们在河边发现了一把马草镰一个草背篼,根据脚印判断,现场还有一个人。如果找到这个人,问题就清楚了。

听说,那个人是在马尔康森工局当队长的宋国华家的大妹仔。那天,听到呼救声,对河两岸涌去了二三十个人,把三个人捞上来,就柯胡子家的妹仔死了,任壮倒担在牛背上,吐了两口水就缓过了,宋家的妹仔是死是活,也没哪个不晓得。

公安等特派员放话了,任壮已被我们送县公安局关起来了,我们的政策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冤枉一个好人,真要是他把人推下河的,一定依法严惩——但是,今天,必须让死者入土为安,谁敢阻挠司法,我们也决不姑息。

此时此刻,在淑芳的脑海里清晰地叠加出来两个画面。第一个画面,那个中年壮汉就是公路下面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叫任壮,桂珍姐姓柯,柯胡子就是她老爸,我本就姓宋,宋国华就是我的老爸。当两岸的人听到任壮的呼喊赶来把他们仨救上岸,倒担在牛背上施救,当时活过来的就只有自己和那个中年壮汉任壮;第二个画面,竹林里面中年汉子任壮家已经围满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堂屋里面是扯麻子队长带领的十几个二杆子,正手持锄头或扁担与任壮所在生产队的人对峙。他们一方要把死者抬出去埋了,另一方誓死捍卫在死者床前,寸步不让,公安特派员鸣枪警示都无济于事。

淑芳“呼啦”一下就奔跑起来,她明白了自己该干啥和不该干啥,隐约听到了身后有人认出了他就是宋国华家的大女子,甚至还听到了奶奶呼喊自己的声音,但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健步如飞地踩在铺满贴行草的小路上,紧随着前面那几个手持扁担或锄头的人追去。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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