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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令里小文人的小欢喜

2021-04-16刘碧波

中华瑰宝 2021年4期
关键词:汴河小令下阕

周邦彦是一个仕途极不得意的词人,他心怀政治抱负却无法施展,常年外放,以至于一次小小的调任都能让他满心欢喜,这份喜悦在他的《浣溪沙》中得到了藝术性的表达。

日薄尘飞官路平,眼前喜见汴河倾,地遥人倦莫兼程。

下马先寻题壁字,出门闲记榜村名,早收灯火梦倾城。

—宋·周邦彦《浣溪沙》

周邦彦(1056—1121年)是北宋著名词人,号清真居士,他的词作被称为“清真词”。周邦彦精通音律,词风典丽精工,格律谨严,宋徽宗时即名满天下,后世词坛奉之为“婉约词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更是盛赞其为“词中老杜”。然而与其文名极不相称的是,周邦彦一生大部分时间沉沦下僚,还多次被贬外放,从未进入政治权力的中心,以其政治作为来看,只能称之为“小文人”。

周邦彦的小令《浣溪沙》,创作于宋绍圣四年(1097年)他被召回京任职之际。此时,自宋元祐四年(1089年)被外放担任庐州教授起,周邦彦已经阔别京城整整九年,对汴京的思念,对仕途的期待,都化作词人心里满满的小欢喜。这首短短六句的小令,因为这位“婉约词宗”深湛的艺术才华,表现出与其名重词坛的长调慢词一样极富层次变化的结构美,感情表达也深沉蕴藉,曲折回环,给人以无限的回味空间。

上阕:“喜”见汴河景

词的首句“日薄尘飞”,说的是从京城来的差役带着召词人还京任职的诏书,一骑红尘,飞奔而来。“尘飞”二字用得极为巧妙,词人不写马,不写人,更不写京城来了回京任职的好消息,只写了一个“尘飞”的意象,高明之处,恰似宋徽宗主持画院考试,命题“踏花归去马蹄香”,画工不画花,不画“香”,只画了一群蝴蝶追着马蹄飞舞。这一意象,便深得婉约词的含蓄委婉之妙,将原本世俗的功名利禄之事表现得颇为风雅飘逸。

紧承而来的“官路平”,使用的是一语双关的手法。表面写的是北宋当时的官路,供差役策马的大道一马平川、平坦宽阔,实际上则寓意词人此时心情舒坦,也盼望着官路亨通,从此青云直上。在此时欢喜的词人看来,日暮时分那一望无际的官路,似乎也“平”得格外赏心悦目。

词人的目光也随着这份心情,被欢喜拉得格外悠长。“汴河”其实远在千里之外,词人看着挟带着汴河烟水之气而来的差役,仿佛看见汴河正在向自己倾来,像汴河水一样倾泻的,是词人对汴京的思念,也是词人对汴京的无限憧憬。所以词人说“喜见”,“汴河倾”既是想象和虚写的景色,与上一句构成了虚实相生的意境美,又是移情于景的妙用,一个“倾”字写汴河仿佛有情,急切地远远相迎,实际上正表现词人雀跃的心情在这想象的汴河上荡漾。至此,“尘飞”“官路平”和“汴河倾”,三个意象之间又因紧紧扣住一个“喜”字而密切联系在了一起。一层层渲染之间,写出一片喜气洋洋。

第三句“地遥人倦”,不动声色地表现出时空的挪移,前两句词人刚收到被召还京的喜讯,这一句已经在回京的途中了。这是一首流动的词,它虽然短小,却不局限于一个时空之内,时空的腾挪与延续,正是周邦彦词的本色之处。前两句表现得急切,这一句词人却说“莫兼程”,让急不可待的心情缓慢下来,也让这首小令如同一首歌谣一般从狂飙突进的进行曲突然变奏成舒缓从容的小调,节奏由快转慢,感情由热烈转向温和,真是独造乾坤。

正是有了词的过片处“莫兼程”三个字,仿佛词人自我安慰与疏导—别着急,慢慢走啊,所以引出下阕的“下马”和“出门”来。词人不急于赶路,他下马去看驿站墙壁上的题字,又离开沿途暂住的旅馆,出门去细看自己行经之地的村名,这有一路考察风土人情的意思。“下马”与“出门”两个动词连用,这首词的流动之美进一步铺展开来。

下阕:“闲”里赴汴京

“题壁字”的背后,有北宋流传甚广的一则文人逸事:宰相吕蒙正进士及第之前家境贫寒,只能在寺庙混斋饭吃。庙里平时都是敲钟开饭,寺庙的和尚厌烦他,故意等吃完饭才敲钟,吕蒙正一气之下在寺庙墙壁题诗半首“男儿未遇气冲冲,懊恼和尚饭后钟”。后来吕蒙正状元及第归来,发现当年的诗句被和尚用碧纱笼住,珍藏起来,于是续题两句“十年前时尘土暗,今日始得碧纱笼”,感叹世态炎凉。这个故事后来还被元代著名戏曲作家、《西厢记》作者王实甫改写成了杂剧《破窑记》。

吕蒙正的题诗故事,是古代不得志读书人的一个缩影。古代没有自媒体,文人也不是都有能力出版作品,除了庙堂之上的王侯将相,乡野之间寂寂无名的底层文人经常会通过“题壁诗”的方式,让自己的文字流传于众人之间。而题壁的作者一旦成名,又成为一段文坛佳话。周邦彦于众多的旅途见闻中,格外突出“题壁字”这个细节,既是词人“好奇”心理的体现,也是一种别致的文人风雅。更深层的一点是,周邦彦多年来沦为小官,或许对于这类故事也有一些亲近之感。

词人对“榜村名”的关注,事实上当然不只是认识“村名”而已,在村名的背后隐含着沿途的风土人情、乡风民俗,更有对地方乡贤事迹的关注,这既是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传统,也可以看出周邦彦对山川风物的盎然兴致。由此不难发现,这一路的旅程,词人走得如此优雅从容,恰如其分地紧紧扣住下阕两句的又一个关键词—“闲”。

如此闲情,如此闲趣,极致地展示了一个北宋小文人优雅到灵魂里的生活日常。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所说的“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单从周邦彦这一路行程的“闲”与“雅”,也可以窥见一两分气度与趣味。而结合上阕来读,又不得不佩服词人精巧的构思:正是有了上阕的“喜”,词人心情舒畅,才有了下阕的“闲”。上下阕之间,如同一个有生命的整体。

词写到这里,欢喜或是悠然的心情似乎都写尽了,但高明的词人却又翻出来更出人意料的神来之笔—“早收灯火梦倾城”。从前两句看,词人到处闲逛,一路游山玩水,似乎一派悠然从容。可这里词人却说,我还是早早地熄了灯休息,既然路途遥远,一时不能到达,那就在梦里先梦到汴京去吧。“倾城”从汉代《李夫人歌》“一顾倾人城”之后,多用来借指美人,而从屈原《离骚》以来,古代文人又常用“美人”来比喻君主。这首词的“倾城”指的或许是君王,也自然可以是词人念念期待的皇城汴京,与上阕的“汴河”意象遥相照应。

可见,词人其实内心压抑不住对京城的向往,巴不得早早到达京城。然而,词人却不用直白的描写或抒情,而是再次由实转虚,借助“梦”来穿越时空的限制,展现出更为天才的想象力和表现力,有李白的“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之妙 。结句的“梦倾城”,正好巧妙地对应了上阕结尾的“莫兼程”。虽然路途遥远,应缓缓而行,词人却已经先在梦中自由地放飞自我,富于浪漫主义的遐思又给整首小词更广阔的想象空间。爱做梦的词人,这种思念京城的天真与急切,也因此表述得格外婉转曲折,与众不同。

整首小词,不过短短六句,却几乎一句一个层次,前后又文气贯通,感情跌宕,浑然一体。一首小令,却足以表现清真词的大家风范,在周邦彦《兰陵王·柳》《六丑·正单衣试酒》等长调慢词代表作中,曲折延宕、感情变化、虚实浑成的个性都熔铸在这首小词之中。世人常盛赞周邦彦的长调慢词经典,殊不知一篇小令之中也别有洞天。

更可贵的是,这是一首从头到尾都洋溢着欢喜的词。唐代韩愈有言“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宋人欧阳修又说“诗穷而后工”。自古以来,文人写悲情名作十之八九,唐代诗人杜甫最为欢喜的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也是家国人民的大欢喜,有了忧国忧民的底色,仿佛才显出诗歌的厚重来。然而,单就词的艺术表现而言,这首小词依然显得格外可爱而可读。周邦彦文名极盛,但官名不显,对他而言,这个盼望了近十年的重回京城的机会,承载了他何其强烈的欣喜与期待!这是一个普通士人单纯的情感,却也是芸芸众生都可能自然生发的欢喜—一份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份按捺不住的欢愉。这首小词显得如此接地气,它的小欢喜如此细腻,如此真实,又如此熨帖地贴近每个小人物的小世界,让无数的普通人在生命偶尔绚丽的光彩里也能生出强烈的共鸣来。

这,就是最鲜活的、跳跃着生命活力的烟火人间。

刘碧波,就读于南京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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