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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 时 与 时 机

2021-04-16

关键词:时机时刻科学

陶 建 文

(华南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0)

“瞬时”是物理学中描述物体运动的一个常用概念。我们说一个物体运动的瞬时速度,往往包含该物体运动的瞬时速度的大小和瞬时运动的方向,在计算时我们也能给予它们具体的值,这个值是一个可计算的确定性的量,是均质时间的“部分”,这在普通物理认知上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在科学史上,自从伽利略对运动的瞬时进行精确测量之后,瞬时就是动力学理论的基石。然而,事实上并不存在瞬时经验或者无持续时间的“瞬时”。比如,平时我们通过“看表”得到的某个时刻——瞬时——最多只是我们看表时所获得的一种感知活动,这种感知活动在生活形态上的表现是难以预计的多维度性的谋划,是筹划活动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对此似可以称之为“时机”,而时机则是个不确定性的量。物理学中那种确定性的瞬时,最多只是数学筹划的结果,它并不能表现生存活动中的各种时机。在这个意义上,由此所衍生出来的科学是没有生存感的科学。如果说,古代灵活多变的时机所展示出来的一种顺应各种机变、以器物表征出来的时间科学或可称之为“时机科学”的话,那么现代以物理学中动力学为基础的考虑时间这一参数的科学则可称之为“瞬时科学”。

一、“瞬时”在纯粹感知上不存在

从感知上来说,无持续时间的瞬时并不存在,很难找到持续时间为0的时间实体。我们的宏观经验表明,每个时间间隔,无论多短,都可以划分为更短的子区间,例如一小时划分为60分钟,一分钟划分为60秒,一秒划分为1000毫秒,一毫秒还可以继续往下划分(能够往下划分并不是说划分出来的时间间隔是可感知的,但这种间隔可以通过仪器放大我们的感知来加以理解)。从概念上说,“经验”本身就是一个经历时间的过程,所以根本不存在瞬时经验。因此,“瞬时经验”本身就是一个矛盾概念,罗素说:“瞬间不属于经验材料,如果瞬间被认为是正当的,那么它们必然是被推论或构造出来的。”[1](P87)

如果以线的延伸来类比时间的流逝,瞬时意义的矛盾性有些像几何学中“点”的定义。欧几里得几何学一开始就对“点”和“线”加以定义:“点不可以再分割成部分;线是无宽度的长度;线的两端是点;直线是点沿着一定方向及其相反方向无限平铺。”[2](P26)可见在几何学中,点是没有广延的,那么没有广延的点(不可感知)如何组成有广延的线(可感知)呢?

很难用感知来考察实体的“点”,也即实体意义上的点没有感知上的意义。在这里,把“点”单独拿出来考察,结果发现是个矛盾的概念。如果不是把点单独拿出来考察,而是依附在线上加以考察又如何呢?依附在线上的点必然要考虑另外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连续性”。康德在论述“流失的量”时,实际论述的是“连续性的量”,这种连续性的量具有“这样一种属性,即据此它们身上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不是可能最小的部分(任何部分都不是单纯的)”[3](P160)。空间和时间都是连续性的量,因为它们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不可能没有将之包括进两个边界(两个点或两个瞬时)之间就被给予出来。“点和瞬间只是一些边界,即只不过是对它们进行限制的位置;但这些位置任何时候都是以那些它们所应当限制或规定的直观为前提的。”[3](P161)康德在这里说的是,“点”单独不具备可直观性,它们的直观必须以线作为基础,假设时间的流逝与线的延伸相类似,与“点”相类似,“瞬时”的直观也必须以流逝的时间的直观为基础。因此,与瞬时相关的概念就是“连续性”。

考察连续性有两种方式,即数学方式和物理知觉方式。数学中的连续性有个专有的名称,即“连续统”。像实数集,直线上点的个数,一个正方形里点的个数,或者简而言之,一切几何对象里的点的个数都有一个数学上的专有名称,叫“连续统”。关于连续统可得出一些有违直觉的结论,如一条直线上点的集合与一个正方形上点的集合等势(即集合中元素个数一样多),一段线段上点的集合与一条无限长直线上的点的集合等势。所以,在连续统的数学观念中,“点”是致密的,致密到无法直观,说“点”连续地构造出线或面是根本直观不到的。物理连续统更多的时候像是对连续性经验性的感知,其模糊性使得它往往与数学上的关系相矛盾。例如,人们观察到10克的重物A和11克的重物B产生相同的感觉,重物B与12克的重物C同样无法区分,但是重物A却很容易与重物C区别开来。于是,经验的粗糙结果可以用数学关系来表示:A=B,B=C,A

上面我们说连续性时是从感知对象如重量、颜色、声音等的连续性,主要原因在于我们的思维方式常常表现为对象化思维方式,而不是反思式思维方式,例如当一段连续的音乐响起时,我听见的是连续的声音而不会是声音的连续。胡塞尔从感知活动本身的连续性来描述连续,认为这种感知活动的连续就是“当下感知(原感觉)”“滞留(刚刚过去的原感觉)”和“前摄(紧接着要到来的原感觉)”在内时间连续统中同期出现——这就是胡塞尔内时间意识中著名的“慧核结构”——原感觉是慧核,前摄是慧头,滞留是慧尾,三者同期一体出现。胡塞尔说:“几个、多个原感觉是‘一下子’(auf einmal)存在的,而且如果一个流动,那么这些多数也‘同期’(zugleich)流动……原感觉具有其在连续流逝意义上的连续的‘相继’,而且原感觉具有其聚合,具有其‘同期’。同期存在的东西是现实的原感觉,但相继存在的则是一个感觉或一组现实原感觉的聚合,而其他的原感觉则已经流逝。”[5] (P426-427)如果借用视觉线性形象描述内时间,“同期”是一段时间,这“一段”是没有端点的,并非线段意义上的“一段”,它足以为我们的诸种原感觉的同期出现提供基础。如果我们把内时间意识活动的慧核结构的连续统看做是对外部连续性感觉材料(如颜色、声音)的连续性基础,那么内时间中也不会出现瞬时性的意识活动。

然而,内时间中“时段”的生成流变呈现出一种游牧性的不可预期的特征,其特点可以用复杂性科学中的混沌图加以表示(1)这一点笔者在论文《内时间的动力学演化探索——从德勒兹的哲学观点看》(《德国哲学》2018上半年卷,第147-171页)中做了详尽的论述。,这种游牧性的特点仅仅限于内时间意识中,可以用它来说明我们的知情意活动的基本特点,一旦我们用工具(包括符号、数学、钟表等)干预我们的内感知来形成我们日常生活中常用的时间,就可能会呈现一种新的时间形态(如客观时间),其中一种极端情形是数学观念化的时间,它成为我们科学预言的基本手段。

二、数学计算观念上的“瞬时”及其确定性

罗素认为瞬时是被推论出来的,这种推论往往作为数学上的一种计算得到的观念。海德格尔在他的早期著作《历史科学中的时间概念》中就曾对数学计算观念上的时间与历史科学的时间进行过比较,他首先分析了伽利略物理学的时间观,认为伽利略把异质的时间变为了同质的时间,在同质的时间中就可以建立数学关系,如自由落体公式s=gt2/2。同质的时间往往是与同质的空间相联系的,海德格尔与柏格森一样反对把时间空间化,他说:“‘在时间中’这个‘在之中’具有一种空间性的意谓;但时间显然不是什么空间性的东西,人们却还是始终把空间与时间加以对照。”[6](P513)空间中一个点的位置是通过与之相叠合的那个空间点得到规定的,每一个空间点与其他空间点都是等值的,同样,每一个方向与其他方向都是等值的,最终可以在空间坐标(x,y,z)中加以表示,质点的运动方程可以表示为s=f(x,y,z,t)。在这样同质性的空间中我们就可以进行加减乘除。 “我们仿佛是在时间刻度中做了一种切割,由此我们摧毁了本真的、处于流动中的时间,使之凝固了,变成了平面,并且只有作为平面它才是可测量的。时间变成了一种同质性的位置秩序,变成了刻度,变成了参数。”[6](P516)同质的时间由此变成物体运动测量的基础,并能够对物体未来的运动做出预言。

当然,海德格尔阐释数学化时间是为了澄清与之相对照的历史时间的独特性。历史的时间虽然有数字纪年,但并不能同自然科学中的时间一样被数学化。例如“公元750年富尔达的饥荒”中的750这个数字的数学特征是不被历史学家看重的,历史学家看重的是那种在内容上具有历史学意义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时间是被撞到的,而不是被提前算计到的。然而,像1、4、9、16这些数字对于伽利略就不一样了,它们分别是12、22、32、42,最后得出来的是位移与时间的平方关系s=gt2/2这么一个关系式,这些数字之间仿佛形成一个彼此之间相互决定的因果关系,并由此对未来做出预言。事实上,人类第一次能够对物体运动做出精确的预言的正是自由落体运动的公式。

时间作为一种数学观念,并且作为一种可计算的观念,其最佳表现就是牛顿的绝对时间。牛顿认为,绝对的、真实的和数学的时间,由其特性决定,自身均匀地流逝,并与一切外在事物无关,又名延续(duration);相对的、表象的和普通的时间则是可感知和外在地(不论是精确的或是不均匀的)利用运动量度时间的延续,它常被用以代替真实时间,如一小时、一天、一月、一年[7]( P7)。严格来说,牛顿并没有清楚地给出时间的定义,也许是因为大家都默认了时间的通常意义,他只是把大家默认的时间概念区分为绝对时间和相对时间。绝对时间是真实的,在对其进行观念上的分割之后能够精确地分割为若干等分(可设想一种精确的周期性的等时运动,尽管这样的运动不可能真实地存在),这样加以量化之后就能够用抽象的数学加以表达和计算,计算得到的某一时刻,例如2秒末的瞬时速度或瞬时动量的大小,因此牛顿称绝对时间为“数学的”(也等于“真实的”)。与绝对真实的数学时间相对的是可感觉表象的时间,也就是我们日常测量得到的时间,例如测量得到的3点一刻到4点一刻,中间相差1小时,这里面引入了我们感觉表象的经验,因此牛顿称之为“相对的”或“表象的”“普通的”。我们日常生活中所测量到的时间都是相对时间,很难对绝对时间做一种精确的分割,因为在自然界几乎找不到一种绝对等时的周期性运动。也可以这样说,绝对时间不需要观察者,而相对时间必须引入观察者这样的角色,观察者所观测到的时间都是相对的,是对绝对时间的具体测量,这些测量虽有不精准处,但是却是用数学语言描写时间的基础。与黑板上的几何作图证明一样,黑板上画的几何图虽不精确,例如直线与圆相切的切点画出来总是一段圆弧,“切点”作为一个点只存在于我们的观念之中,绝对时间的数学关系也是一样的,只存在于我们的观念之中。现实中测量得到时间(瞬时时刻)只是对绝对时间的一种近似。也可以这样说,我们用感觉经验到的时刻为基础,构造出数学上的绝对时间观念。例如伽利略通过对落体运动的位移和时间的测量(先测量时刻再计算时刻之间的间距得到时间),然后寻找位移和时间的数学关系s= gt2/2,最后可以得到任意时刻的瞬时速度,此时,我们对数学上绝对时间做数字上的分割之后得到了数学观念上的“瞬时”,此种瞬时是确定的、可预计的。

三、钟表测量感知得到的“瞬时”的不确定性

事实上,没有瞬时性的感知经验是对内在的感知体验来说的,如果把这种内在的感知体验用测量工具加以外化,用像手表这样的工具对瞬时进行观测,例如看表得到的3点15分27秒,依牛顿的说法是“相对时刻”,这一相对时刻是数学观念上绝对时刻的基础,也是我们建立在数学观念上“瞬时”的基础。然而,对时间的观测总归还是一种感性活动,凡是感知活动都会内蕴内时间游牧性的特点,感知当下所得到的瞬时应该不同于数学观念上的瞬时。胡塞尔很少在外在工具的介入内感知的意义上谈及内感知,所以技术哲学家伊德常说,胡塞尔的伽利略是不用望远镜观察的伽利略。不过海德格尔还是经常谈及工具的,我们且看海德格尔揭示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表”确定时间的含义。

关于看表得出的时间概念,海德格尔说:“解读时间意味着什么?‘看表’不会只等于说观察一件上手用具的变化和注视指针位置的移动。在用钟表确定几点钟之际,我们或明言或未明言地在说:现在这个时候是几时几时,现在是作……的时间了,或还有时间,亦即,现在到……还有时间。看表根据于一种获取时间并由这种获取时间所引导。”[8](P470)看表动作绝非一个机器动作的报时,而是与我的其他操劳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如快到吃饭或上课时间了,现在离上课时间还有一刻钟等。日常对时间的测量不能给出任何关于时间的结论,因为它本身就发生在时间进程中,海德格尔说:“在操劳活动中,每一事物都配有‘它的时间’。它有时间并能像有任何一种世内存在者那样‘有’时间,只因它根本就‘在时间之中’。”[8](P472-473)“时间测量,也就是所操劳的时间的明确的公共化根据于此在的时间性,即根据于时间性的某种完全确定的到时。”[8](P469)

测量在时间上的意义本身就需要被考虑到,而且还必须在其他任何事之前首先考虑到,因为它相比于外在的科学结果来说,是更基本和更本质的概念。柏格森事实上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常用的一个例子不是看表,而是等待方糖在水中溶解。他解释说,如果我想把一块方糖和一杯水混合起来,我就必须等着,直到糖融化。他补充说,这个小事实是有意义的,因为我必须等待的时间不是数学时间,相反,这是一个与我的不耐烦相吻合的时间概念。那个时候已经不是数学上的时间观念,而是活生生的生活本身。根据一个人的不耐烦程度,人们可以选择搅拌,从而看到时间对未来的影响。梅洛-庞蒂批判爱因斯坦的时间观时说:“如果我们不给它提供另一种时间(作为持续、生成、绵延的唯一时间,总之作为真正时间的唯一时间,在所有物理学之前,我们就对之有经验或感知)的属性,这一变量,这一实体,这一数学表达还指称时间吗?”[9](P189)因此,时间将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变量,而是与活生生的人的生活紧密相联的变量。日常看表测量得到的瞬时(例如下午6点)是个多维度与“存在”相联系的集合,例如“该吃饭了”“小孩放学该回来了”“离学术讲座还有2小时”等,或者也不一定是多选项的集合,也可以是单独选项如“该吃饭了”,但这只能说此时有了吃饭的意向,该意向随时有可能发生改变而预谋做别的事情。然而,现代科学必须通过把以瞬时为基础的时间作为一个单独的变量来定义,而且还牵连出这些变量之间的数学关系,这样一来导致数学和科学的时间变量与实际时间有很大的不同。

还是回到海德格尔对数学时间与历史时间的区分上去,例如我看表测量到16秒这个数,同样的一个数在数学中与历史学中到底差别在哪里?我看表测量时间对物理学而言是一个可重复的操作,在某种意义上可用打点计时器进行相当精确的重复。然后我再阅读打点计时器,打点计时器把记时数、位移数一下子呈现在我面前,成为一个共时面,在这个共时面上,1秒与2秒除了量上的积累不同之外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所以16=24。但是,历史事件如某某名人于2015年5月23日23时31分16秒停止呼吸,这个看表确定的是唯一的一个独特事件。这个计时很精确,但这个精确的计时瞬时与某某人成为社会名人及其社会影响没有严格的因果关系。当然历史学中的“时刻”常常并不是一个延续时间为0的时间,而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如“某某国成立的历史时刻”可能是几个小时或数天,但这种模糊性并不阻碍我们对事物发展的一个关节点的理解。物理学时间中的瞬时只是通过它们在序列中位置的不同才彼此区分开来。在历史学时间的内容结构中,它们本身的每一个时间点都不同于另一个时间点,“历史学时间概念的那种质的东西所意指的仅仅是稠密化——结晶化——一种在历史中被给予的生活的客观化”[6](P525)。所以,历史学中只有“事件”,这些事件之间并没有同质世界中的那些函数关系式。

日常生活中我们看表测得的时间,总是与一些发生在周围的事件相联系,此时的瞬时时刻是异质的。此时的瞬时时刻并不能对下一个瞬时时刻产生一个决定性的影响,各个瞬时时刻都是随机的,不确定的。而科学测量中的瞬时,此一时刻与下一时刻之间数字会产生一种数学关系,使得科学中的瞬时成为一种决定性的。如根据牛顿第二定律,我们只要知道了一个物体的初始速度和运动方向,那么该物体在未来的每一个时刻的速度和运动方向都是被决定了。此时的瞬时没有为自由意志留下空间,“正是由于这个意志决断的‘瞬间’,时间才开始与人有了切实的关联,历史也才得以发生,所以不是每一次永恒和时间的触碰都是‘瞬间’,真正的‘瞬间’不仅是‘永恒和时间的触碰’,而且还与‘意志的决断’有关”[10]。因此,当我们用外在的钟表工具来干预我们内时间感知的时候,数学物理学中的那种决定的“瞬时”,只是一种把时间数学化的极端后果,一旦让人的感知活动介入(如看表),得到的生活中的时刻就不是决定意义上的瞬时,而是具有随机性的瞬时。现代科学中决定性的瞬时概念也为许多物理解释特别是量子物理学的解释留下困难,因为量子物理学必须考虑人的介入性观察。

事实上,脱离数学观念化的瞬时,现实科学观测中的瞬时体现的也是某种不确定性。我们通过等时性装置技术来度量时间,然后通过观看这种度量时间的仪器来确定瞬时时刻,此时的瞬时时刻在现实观察中也是不确定的。伽利略单摆的等时性是一种理想化的抽象,即忽略了摩擦、不受外力作用而自由运动、摆动角度很小,使得角加速度和摆动角度成线性关系,因此数学模型建立在线性数学的基础之上。现在,通过对单摆系统的研究,一旦那些理想化的条件不满足,单摆则产生极其复杂,包括混沌在内的动力行为。也会产生“倍周期分岔”现象[11]( P112-115),其振动及转动的次数、位置、方向,看起来越来越貌似随机和不确定,最后会过渡到混沌状态,即一种不可预期的生成状态。

四、时机科学

考虑到时间测量的工具,看钟表(包括古代的水钟和后来的摆钟)上的数字显示的时刻来计时,其实是一种后来才发明出来的比较精确的计时工具,这种较为精确的计时工具发明之前人们是利用天体的循环运动、季节的循环变化、自然的轮回演化或生物的生长节律来计时,如《吕氏春秋》中有如下关于春季时节的描述: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太蔟,其数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户,祭先脾。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候雁北。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辂,驾仓龙,载青旂,衣青衣,服青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

上文中的“时刻”显示为“太阳运行到营室的位置”,“参星位于南天正中”“东风融化了寒冷”“冬眠的动物开始活动”“鱼上游到冰面下”“鸿雁从南方飞回来”,这些都不是钟表数字意义上的计时时刻,而是自然生命演化过程中的时节,它们与人的活动凑在一起构成“时机”:春季的吉日是甲乙,于五行属木;尊崇的帝是以木德王的太皞,敬奉的神是木官句芒;动物中与木相配的是鳞虫;五声中与木相配的是角声,与此月相应的是十二律中的太蔟;与木相配的成数是八,与木相配的五味是酸,五臭是膻;本月要祭祀户神,祭品中以脾脏为尊[12](P48-49)。因此,古代的时机,人们当时用大量的相关“事件”来加以描述,时机之间不像牛顿物理学的瞬时那样具有因果决定性,时机只有相关性。“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太蔟”“其数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户”“祭先脾”“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候雁北”……这些相关的“维度”为人们提供合乎时机的活动的指导原则,每个时机都会构成一个活动的机会和原则,像衣物、饰品、运输工具甚至器具皆因时机的不同而有所变化。“根据《礼记》的记载,‘孟夏之月,日在毕’‘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虫羽’‘其数七’‘其味苦,其臭焦’以及‘衣朱衣’等,由此可见四时组成了通用的细目,而这些细目则根据其所规定的性质,借由类比的方式交织出各种各样的演化,包括星宿或动物、尺度和等级、名称和数字、地方和神祗,甚至行为和穿着等方面的演化。换句话说,四时所构成的细目是人世间的指导原则,或更确切来说,这些细目按演化的个别生态塑造出相应的世俗生活,而制礼者的任务便是严格规定出符合时节的模式。”[13](P37)

时机中的瞬时或时刻,体现于自然物的演化表征出来的征候之中,表现为一种“器物”化的特征,因此古人的活动重点在于如何统筹器物之间的联系,如“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路,驾仓龙,载青旗;衣青衣,服仓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古代工匠造物,物的质地、强度、功能也都体现出这种器物化时机把握。如《考工记》中“弓人”造弓:“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14](P134)以“角”制造为例,秋天宰杀的牛,角厚实;春天宰杀的牛,角单薄。角的根部,近于牛脑而受脑气的蒸润,因此比较柔韧,柔韧因此要它具有自然弯曲之势,颜色发白,就是弯曲之势的征验。角的中段常附在弓隈处,弓隈处必然弯曲,弯曲因此要所附的牛角坚韧,颜色发青,就是坚韧的征验。角的末端远于牛脑而不受脑气的蒸润,因此比较脆,脆因此要它柔韧,角的末端粗大,就是柔韧的征验[14](P138)。因此,弓的力学性质全部因物的活生生的机能而造,这里面隐含了材料力学的诸多原理,可以说就是一部“时机物理学”。如果对中国古代器物化表征的科学做研究(例如大数据处理),一定会展示出与律则科学不同的、更接近于个体化世界的具有存在感的科学。

因时机而动的指导原则迥异于当代的自然科学的指导原则。当今的自然科学指导原则的根本在于牛顿的运动力学理论,它统一了天体和地面物体的运动规律,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加以同一均质化而成功做出科学预言,成为所有科学的基础和典范。热学、电学等都要向力学进行还原,化学、生物学要向物理学还原,如此才能构造出一个用同质化的瞬时所剪裁出来的因果规律,甚至社会科学都要做自然科学的还原(如还原到生理学或心理学中的测量),然后我们用那些因果规律来指导我们的实践。但是,因果规律必定假定了同质性的确定化的瞬时,否则前因不会有确定性的后果,而同质化的瞬时必然是数学观念化的,是人在主观上做的一种静态的构造。时机科学是建立在异质“事件”动态发展基础上的,关于“事件”,德勒兹说:“何为一个理想性事件(完美事件)?它就是一个特异性(singularité)。或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特异性或特异点的集合,这些特异点描绘出一段数学曲线、一个实在的事态、一种精神的或道德的人格特征。它们是转折点,是拐点,等等;是瓶颈,结点,焦点,中心;是熔点,冷凝点,沸点,等等;是涕泣与愉悦之点,疾病与健康之点,希望与焦虑之点,所谓的敏感点。”[15]( P12)事件可类比于数学中拓扑动力学中的“奇点”,这些奇点传达了在状态空间邻域上的结构,这些点包括吸引子、分叉点、马鞍线、收敛或发散的脊线、分离谷等。每个奇点(事件)都是特异的,它既是前一个特异性过程的终结,又是下一个新的特异点的发端,不断地由一个邻域延伸到下一个邻域。奇点的独特性使得每一个奇点都具有独一无二的个体性特征,因此时机科学展示出来的也是具有个体性的科学。也就是说,如果说瞬时科学是把异质的东西同质化为规律性的东西然后做出预言,那么时机科学就是在异质性内部寻求事物演化的奇点,也即时机。时机不是僵化不变的,而是处于变易的过程之中。

时机科学并不是只有古代的科技可加以考察,现代的大数据科学实际上展示的也是一种时机科学。大数据重相关而轻因果已为时机科学创造了条件,而且大数据实际处理的也是时机上的关联,如“年轻父亲”“啤酒”“尿布”之间的关联就是时机上的关联,你不可能把它们还原到康德意义上的时间图形即做“瞬时科学”意义上的因果关联。我们对大数据结果的利用也主要是时机,例如只要我们知道什么时候是买机票的最佳时机,就算不知道机票价格随时间变动的规律也无所谓。凡是与人的活动有关的科学都有时机科学的特点,例如经济学,其未来的发展也不能用过去的时间规律来加以预言,所以严格说来,经济学中没有规律。甚至与人的活动无关的地质学也具有时机科学的特点,矿物学家有一句笑话说:矿在你找到的地方,也就是说矿是你碰到的,而不是靠某种成矿时间理论做出的精准预言。随着大数据科学的发展,经济学、地理学、社会学等具有时机特征的科学发展也非常迅速,特别是个性化的设计得到长足的发展。本来计算机是一个现代性的工具,但当这种工具的能力超强之时,反而可以让我们逃离现代性,实现个体化的科学,例如建造一个更适合个人居住的房子,更合乎人性化的城市设计,更适合特定个人饮用的饮食,更适合特定个人的医疗等等。只有改变我们过去那种线性思维的决定论意义上的瞬时概念,采用非线性游牧意义上的时机概念,我们才能建立一种没有异化感的个体化的科学。人工智能和大数据与以前最大的区别,就是给它输入的东西不一样了。以前输入的是数字符号,这些都是以计算机中央处理器CPU的时序中机械化的瞬时为基础的;现在输入的则是触屏信息,是融入了人的瞬时感知的信息,机器在对这些融入人瞬时感知的信息进行深度学习的过程中更加接近人在瞬间做出判断或决定的情态,正因为如此,所以人工智能的发展非常迅速,甚至开始挑战人的情感和意志领域。

五、结语

自古以来哲学家们注重的是“时间”,瞬时最多是用来讨论时间的一个工具或者一个附属概念,如著名的时间变化的三阶段的划分:“过去、现在、未来”,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往往涉及时间点或瞬时的概念以及由此引起的矛盾,其目的还是讨论由“瞬时”间隔出来的“时间”,“瞬时”或“时机”本身反而被忽略掉。在康德那里,一切知识都是以“时间”为图形建构起来的,胡塞尔的内时间是重构主体的关键要素,好像都与“瞬时”或“时机”的关系不大。事实上,完全可以反过来,真实存在的只有“时机”,对我们人有意义的也只有瞬间或时机,“时间”反而是没有意义的。如此,我们可以一种崭新的眼光看待一些用过去机械的时间观解决不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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