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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与生命等长的时代

2021-04-09何平默音王占黑

上海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何平小说游戏

何平 默音 王占黑

何平:认识默音大概是2018年。读了她的长篇小说《甲马》,觉得很好,就在朋友圈推荐了。做批评的,有一个坏毛病,喜欢事先找一个框子把正在读的作品放进去。我记得当时推荐语是说“80后”作家终于出现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后来有一段时间,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推荐《甲马》,包括当年的《南方周末》虚构类榜单。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并不认识默音,推荐只是批评家的职业使然。再后来就是请默音到南师大做讲座,到先锋书店做活动。这有点像粉丝读者所为了。今天,我们谈的是默音的新长篇《星在深渊中》。我拿到这部小说的电子版是去年的十月,当时的书名是《如果蛋糕会说话》,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备选叫《甜伤》。

默音:对,书名想了很久,到出版前一刻才定下来。

何平:现在的书名“星”对“深渊”,似乎回应着小说人物的命运或者生存处境。和《甲马》一样,这部小说里也有几个是回到上海的知青后代。

默音:前面何老师也讲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其实我在文学圈是比较边缘的,也不认识什么评论家,何老师主动联系了我,对我来说是带着我玩儿。他曾经让我去南师大跟他的研究生交流,陪着我在先锋书店做活动,后来我在上海参加了他和金理老师牵头办的南京——上海写作工作坊,和其他写作者作一些交流。我们认识是因为《甲马》,今天谈的这本《星在深渊中》跟《甲马》有一点关系,它们在创作的萌芽期是不分先后的。早在十一二年前,我有三个小说的计划,分别是甲马的故事、上海弄堂的故事以及失语症的故事。当时对每个小说的内核只有隐约的感觉,并不知道具体会怎么呈现。上海弄堂的故事就是后来的《姨婆的春夏秋冬》,四个中篇构成了一个小长篇。《甲马》我从2008年开始写,经历了很多稿,到2017年成书。《甲马》出版后,我快乐地玩了一年,到2018年的时候,我想不行,不能这样一直玩下去,便找出了电脑里的“尸体”——我电脑里有很多这一类的,有些是完稿但不满意,有些是写作的碎片。其中有那么四五个中篇,是和甜点有关的故事,也就是《星在深淵中》的雏形。这些中篇有各自的主人公,它们之间有个共同点,都出现了一家叫“蛋糕酒号”的咖啡馆,白天卖蛋糕,晚上卖酒。咖啡馆的女主人杨其星做的蛋糕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吃下蛋糕的人,有可能会看到一段已经忘怀的往事。这个设定是一开始就有的,我当时以为会是一组温暖疗愈的故事。

有七年的时间,我在写作的同时担任日系引进书的编辑,因为工作关系也因为个人兴趣,看了不少日本小说。日本有个概念叫“连作小说”,就是一本书里若干个短篇,各自独立,相互串联。像国内读者熟悉的《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阪急电车》《木暮庄》,是近年来日本畅销作者的连作小说,也有更早的,譬如老一辈作家松本清张有个集子,《绚烂的流离》,成为故事核心的是一枚钻戒,每一篇的人物是拥有钻戒的人,散点式的人物和事件串起来,构成了整个“二战”前后的时代素描。我觉得占黑的小说其实有点像这类小说,篇目人物间有联系。

最初写和蛋糕有关的故事时,我抱着写一系列温暖故事的想法,意外的是,之后它开始慢慢地不受控制,变成一个长篇,而且是迄今为止我的小说中没有过的比较黑暗的气质。好在还有个光明的结局,没有一路黑暗下去。最后成稿三十万字,何老师看过电子稿,等看到实体书,他吓一跳,说原来这书这么厚。以上大概就是我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

何平:默音谈到这篇小说的调性和结构。王占黑是近年活跃的年轻小说家,她出版过《空响炮》《街道英雄》和《小花旦》,也拿过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占黑,你来谈谈对这本书的第一感受吧。

王占黑:读长篇还是需要一些耐心的。我之前看到周嘉宁说大概要读到第一百页的时候才能把出场的人物都搞清楚。是什么人,有一些什么样的现状,后面才会渐渐去探索它背后的故事。确实是这样,我一开始读的时候也有点乱,我必须得做一下小笔记来确保我第二次读到这个人物的时候能记得他原先的样子。但是越往后读就越顺畅。它像一个高密度的电视剧。我正好在看《秘密森林2》,看完又重温《秘密森林1》。它是一个不断要去解开谜底的过程,这本书也是这样。但剧和书到最后并不是真的要给你一个谜底,它不是为了告诉你人物是怎么死的。而是借由这样一个谜团,在叙述展开的过程中,把所有人物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把一整个世界带出来。

此外,还有一个特别值得推荐给大家的点,这是一个都市性非常强的故事,发生的空间也不断地在游移,除了“蛋糕酒号”和花店等固定的场景之外,小说空间还有一个不断游移的过程,不仅仅是外省——因为里面有很多知青子女、从外地来上海打拚、带着各种目的生活的人——除了这些远距离的游动之外(当然这个游动是跟时间相关的,故事涉及的时间线也是非常长),它还在整个都市里既平静又凶猛地移动,包括派出所、公司、杂志社等。这些东西让我在看的过程中渐渐释怀掉想知道悬疑事件的谜底,将注意力分散到每个人身上。这是一趟悬疑之旅,你会在旅途中体验到好多个角色的人生,主要是六个人。这也是悬疑之外,大家在阅读当中感受到的乐趣所在。它不是一通到底的,而是不断地开枝散叶出去。你可以进入任何一个人的人生当中。如果重读的话,也许能够把你的兴奋点放到另外一个人身上。这是非常值得读者一遍遍去探索的。

何平:占黑说了这个小说的一些基本信息,比如说上海的都市空间,比如小说人物的来路,还有,小说的悬疑框架等等。一部小说牵涉到这么多人物,而且这些人物又都有各自的个人生活史和精神史,人物和人物又产生各种交集,这在这一代小说家中很少见。小说写出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这群“新上海人”,默音这些年一直关注着同时代人。所以,我在朋友圈转发活动海报时说:“这部小说是给1970年代末到1980中后期的新上海人造像。”说“新上海人”,是想提醒普通读者现在对“小说上海”的认识,基本还停留在王安忆的《长恨歌》,可能还有就是金宇澄的《繁花》。这几年有一个文学现象值得注意:一些生于1970年代末期和1980年代中前期的小说家开始书写自己同时代的新上海人的生命史和心灵史,包括刚才占黑提到的周嘉宁。占黑的《空响炮》和《街道英雄》或多或少还有自己的小城记忆,但《小花旦》这本新书就有很多典型的上海经验了。同时代人命运的文学书写往往都是靠同时代的作家来共同完成,这是默音这本小说给我最大的感受。

这几年我也开始留意近代上海的城市发展史和文学的关系,有意识地收集一些材料。近代上海是一座不断由移民累积起来的城市。默音是知青后代,少年时代回到上海。不同时代的人和上海的相遇和相处是不一样的,以年轻一代小说家为例,像默音、王占黑、任晓雯、周嘉宁、张怡微、于是、黄昱宁、沈大成、王莫之、三三等等,他们都有一个自己理解的上海。

占黑说的有一点也很重要。这个小说的悬疑结构。其实,以罪案作为框架,这在日本文学中也很多见。

默音:在这本书里,故事开始就死了一个人,名叫陈晓燕。她是个三十多岁的独居女性,一个公众号写手。之所以会有很多人物登场,是因为陈晓燕去世以后,警察开始找跟她有或浅或深关系的周边人等询问。与警方对话的过程中,有人说真话,有人部分隐瞒,有人说假话。对每个人的职业、身份、性格也有些描写。可能更偏悬疑风格的作者是在确定了整个故事的架构之后再下笔。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來说,我是一个非常失败的长篇作者,虽然一直在写比较长的小说。这个小说一共写了八稿,我到了第五稿才知道凶手是谁。

何平:选择某个人作为凶手,不仅意味着小说在怎样的意义上逻辑自洽,而且对整部小说中不同人物的性格生成史也会产生影响。

默音:我觉得作者首先要说服自己。之所以写那么多稿,是因为我没能说服我自己,我觉得它不成立。

何平:你用了八稿说服了自己,交给了读者,读者也存在着能不能接受你作的安排的问题,肯定有读者会不认同你的安排。坦率地说,我心目中的凶手另有其人,我觉得可能你潜意识不愿意把六个同时代人中的某一个当作凶手。

王占黑:你这样就剧透了。

何平:不要紧的,这个小说即使剧透了,依旧值得读,因为悬疑并不是这部小说最终的旨归,默音要处理的是时代紊流中都市儿女们的命运跌宕。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星在深渊中》和一般的类型小说区别开来。

默音:我写过不同的结局,在各个版本中,好几个人物轮流成为过凶手,事实上他们每一个人也都有动机。而且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会发现除了一开始的案子,书里还隐藏了好几起案件,藏在过往的回忆中。当然每一个案件最终都会被揭露出来,不过全书最后的结局也不算是一个司法正义的结局,是比较现实的结局吧。

何平:所以,这也是你小说吸引人的地方。很难说某个人就是好人,也很难说某个人就是坏人。

默音:对,因为长篇的体量,大家会对每个人的过去、现在都有了解。就像占黑说的,看到后面,你就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走来的。这个人做的选择也是由他的经历和性格决定的,就像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到了某个节点,其选择是自然发生的。小说作者不是万能的,我也不能替他们去选择。

这本书还有一个核心点是失语症。最初想写这本书的原因是我在青少年时期看过一些港剧、日剧,在那些剧中,譬如一个人目睹了一起凶案,受到了惊吓,就不会说话了。我当时觉得有点太扯了,就抱着研究的兴趣,买了一些日本出版的失语症相关书籍,因为日本有很多这方面的书,而且有些是向大众进行普及,像我买的其中一本还是一位患者写的。看了书,我了解到,其实失语症是大脑掌管听说读写的区域发生了问题,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有的患者无法说话,有的则会说个不停,但每个词都是错的,达不到有效的交流。书中的杨其星属于交流比较艰难的类型,她听人说一句话,说太长了,她就听不明白,她自己也只能说简单的几个字词。而她又是凶案的第一发现人,警察面对她也产生了很多困惑。这本书到最后讲的其实既不是凶案,也不是失语症,而是每个人的失语时刻——整部小说最终写的不是病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失语。这也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你可能会因为恐惧,或者说因为某些个人的原因,久而久之就会有很多无法开口的时刻。

何平:细分小说的人物关系图谱,其实主要是两代人:一代人是1950年代出生的,另外一代人是“70后”、“80初”的。小说里也有两位失语症患者,其中一人就是默音提及的是“70后”、“80初”这一代的杨其星——“蛋糕酒号”的糕点师,她因为一次意外得了失语症;另一人则是父母辈的。这两个人是有确定医学诊断的失语症患者,但小说中其他所谓的正常人又是另外意义上的失语症患者。生活中的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词汇表,我们从这张词汇表里选择自以为确当的词去抵达物。但是,生活中往往也有很多时刻,在我们自己的词汇表中找不到相应的词去及物。占黑是怎么看待这部小说中这样一种设定的?

王占黑:书里面有个虚拟出来的游戏,在游戏里,点蜡烛成为代替语言表达的一种方式。这个游戏叫“光行者”,死者的公众号有一篇关于游戏试玩的测评,她讲这个游戏怎么玩,最后引向了一个抽象的问题——交流沟通的本质是什么?

“当语言被掩埋在黑暗深处,有没有其他途径,能够让我们找到表达彼此的路径?或者说,当我们没有办法打字和发语音,在游戏的迷宫里,又该如何确认自我和他人?人与人的边界,是否会因此消失?”

我觉得这个游戏像是在引领小说当中的人去向一个更小更集中的地方。游戏所包含的一种表达,刚好对应他们现实中的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这也是凶手没有出现前,人物彼此猜忌时最能抓住读者的部分。大家会借助自己的视角去猜测,这非常主观,可能只是一些私人情感的芥蒂,会让一个人对于这个事件中的某个人产生特别的怀疑。这个游戏像是另外一种表达的途径,人可不可以不通过口语或者书面的表达来完成一种交流,不是很抽象或者说很玄乎的那种心灵的交流,它只是一种方式。在书里,游戏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模型。

讲到都市中的失语症,我想大家都有这样的体验,刚才那一段里面讲到,当人无法用打字和语音的时候会用什么,我一下子就会想到表情包。表情包就是一个既抽象又具象的东西。有时它可以把你跟和你对话的人拉得很近,有时又是一种敷衍和搪塞,你可以把对方推出去。表情包作为一个逃避或者懒惰的存在,会让大家渐渐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可以离语言远一点,而这个远,有时代表的是一种安全。所以失语在都市的情感中,是一种保存自己或者说留有一丝喘息的安全圈地。在小说里,每个人都给自己留下这样一条退路,他们选择把别人推向前面,这也是都市情感疏离的表现。

如果放在一个更小或者社会关系更单纯的地方,可能大家就不会去依赖它所负载的途径去表达,而是更加地直来直往。因为直来直往不会牵涉到更广泛的人和事。

何平:占黑说到了小说中很关键的一个装置——游戏。如果没有这个游戏,小说很多的情节就无法发展开了。所以这个游戏在小说中间,是一种叙事必要,一个功能性的装置;另外一个方面,占黑也讲到了游戏某种隐藏的意味,对小说意义功能的生发。我们这个时代,电话、短信、微信,各种交际平台和视频网站,人和人建立各种各样的关系好像变得特别容易,但常常是交际的可能越多表达却越匮乏,比如我们在微信上互动,往往不知道怎么结束交谈,尤其是遇到比较能说的人。就我自己而言,最后只能发个表情包收手。

回到小说植入的“光行者”这款游戏,它和书名好像有潜在的对位关系。玩“光行者”的人都是黑暗中的潜行者和匿名者,连ID有可能都是别人的。现实中,每个人都有世界流转的白日和黑夜,也都有心理的白日和黑夜。最近我在《花城》的“花城關注”栏目做了“树洞”,就是关心都市人的心理黑洞,关心都市病症、呼救和疗愈等等。

默音说,小说主要的六个人各有来路,其中莫凡的身份和《甲马》有些关联,这个人物里是不是代入了你的个人经验?

默音:讲莫凡之前,我想先接着占黑的话题讲一下书中的游戏。小说中的《光行者》是一个迷宫游戏,玩家必须通过协作才能走出去。玩家之间不能打字,不能语音,只可以用蜡烛给别人指方向。于是游戏的玩家们后来就发展出一套蜡烛语言。其实人的沟通的欲望非常强烈,在没有办法用语言的时候,会自己创造方法。游戏里的蜡烛和表情包也有点像,后来玩家们就发展出一个越来越长的列表,用蜡烛表达不同的意思。故事中有好几个人都在玩这个游戏,也有人是因为这个游戏才来到上海,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可以说是网络世界反过来撬动了现实世界。包括前面何老师讲到的微博,我想到书里也有一个人,就是因为微博改变了命运。他本来是一个不知名的画家,因为微博上一个人对他的疯狂追捧,后来慢慢成名。我们已经脱不开网络时代对我们的影响。

刚刚何老师说莫凡跟《甲马》有关联,倒不是内容上的直接联系。《甲马》的主人公是一个知青子女,他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到上海来找妈妈,故事便是这样开始的。莫凡也是到上海的知青子女,她的经历部分来自我本人——我十四岁从云南回到上海,念的中专,然后在商场工作过一段时间。我的另一部小说,《姨婆的春夏秋冬》里的程勉也当过营业员。程勉是一个年轻男性,所以他的商场经历和感受,跟莫凡又不太一样。其实我觉得莫凡这个人物是很不讨喜的,你可以说她有上海人的一点点算计心,同时又很要强。这个人物是死者陈晓燕曾经的朋友,是勾连书中不同时间线的钥匙,读者可以通过她的视角观看其他的人物,虽然是个有些偏颇的角度。莫凡和陈晓燕在多年前的相识,是通过回忆展现的,就是我前面讲的,吃下杨其星的点心后,涌现了不受控制的回忆。

整本书的故事是发生在2016年10月的两三个星期内,因为有这些人物的记忆回溯,所以会看到从大概2003年开始,他们一步步走来的漫长过程。还有更早的时间线,涉及到他们的父母辈。读者会看到每个人物在这十多年间,随着城市生活的发展,他们的生活也发生了诸多变化。有的人成名了,有的人相对显得有些落魄,有的人以为自己顺遂但其实就像跋涉在荒原里。我当时也没有刻意地要写一个我们刚经历过的若干年的故事,可能因为这些东西是我自己最熟悉最切近的,便自然而然地写了出来。

前几天有一个叫“中国三明治”的公众号来采访我,他们主要做普通人写作的训练和推广。有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愿意写微信这类速朽的事物”,记者说,可能再过十年,五十年,别人会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作品是写给同时代的人看的,不能考虑将来五年、十年、五十年的读者。毕竟,读者都跟你一样生活在这个时代。那篇采访发出来之后,他们的一个学员在下面回复说这句话戳到了她的心上,她是一位八十一岁的阿姨,也在写她的生活。后来我特意请三明治的编辑说,请你回答她,您跟我一样,也生活在这个时代。

何平:《星在深渊中》主要有六个人物,有两对同学,杨树海和林同,陈晓燕和叶维佳,另外两个一个是杨树海的妹妹杨其星,一个是陈晓燕、叶维佳在商场兼职时认识的莫凡,个人交往和家族史,再加上“蛋糕酒号”旁逸出的对杨其星产生了巨大的伤害的客户。除了上面说到的“光行者”游戏,小说中还频繁提到了甜点。小说最早的书名也和甜点有关,包括现在很多章节名字都是用的蛋糕。这是有意为之吗?

默音:最早的时候对主人公杨其星的设定是开花店。因为花有花语,也可以作为一种非语言的表达。后来是因为我自己很喜欢做蛋糕,突然意识到,食物其实包含着制作者和食用者双方的感情、记忆。比如小时候吃到什么东西,长大再吃会唤起当时的记忆。因此才把甜点作为了一个小道具。

何平:因为职业的缘故,日常读很多小说。我对小说中出现的,类似游戏、蛋糕这些细小的东西很关注。涉及到甜点的部分我看得特别认真,包括制作的流程。

从我的阅读经验上来看,《星在深渊中》是一部真正的城市小说。近年来城市文学的概念受到越来越广泛的关注,但与之相较许多所谓的城市小说并不是真正的城市文学。真正的城市文学并不是简单地把小说发生的背景搬到城里,而是城市真正成为小说有着自己的历史和现实、形貌和精神的活体。那么,占黑是在城市出生和成长的,你对城市文学有什么看法?或者直接地问,你觉得写城市有什么属于你自己的特别之处?

王占黑:今天的主题用的是“都市”,这是一个更贴切的关键词。我想到的是人的情绪、精神状态以及人际关系,都有一种微妙的复杂。这种复杂会让都市的情感更有负重。比如说和陌生人的关系。

小说当中和游戏相关的有两件事情。一件是一个女孩因为游戏而获得现实生活中的一次逃离,或者说救赎。她从有暴力的家庭生活中逃脱出来,然后成为了在上海的一个游荡者,这种自我拯救是来自于她所沉迷的一个游戏。她所信赖的对象恰恰不是跟她日常亲密接触的家人,而是一个游戏ID,是那个跟她用蜡烛沟通的陌生玩家。但她后来发现,她所信赖的并不是最常使用这个ID的女性,而是这个人的男性伴侣,这里又产生一个关系。这三个人的关系一层一层地扒开,意味着你所信赖的是你一知半解的东西,但这种信任又是基于直觉的,没有一些优劣考量或者更实际层面的考虑。这些东西都非常的都市化。

前面默音也提到了,像公众号、微博等非常当下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我也跟我的同龄人谈论过,有位写作者曾经跟我说,他会尽量避免使用这些。我们常常会有一个对过去的滤镜或者对当下的不屑,往往会觉得这是有一点low的,不值得被记录到严肃的创作中去。但我更倾向于一个相反态度,我觉得必须去涉及这些东西。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有时家里面放着大陆电视剧,我看到表现一个有钱人去商场消费时还是用刷卡、密码,或者一个领导紧急找他的下属还是拨手机号码的时候,我会觉得有点违和。现在大多数人在有网络的情况下,会用语音或者视频。或者他会什么都不带,只带着手机就能够完成几万额度的免税消费。这些是值得记录下来的,因为这些消费形式,移动的生活方式,对我们当下的行动,包括思维上、表达上都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且这种潜移默化会越来越显性。所以我会跟默音有相似的做法,觉得这些是值得被记录的。

默音:对,我上次跟周嘉宁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因为嘉宁的小说有一个特点是基本上写到2008年,没有写过那之后的上海生活。我问她,你是觉得后面的事不值得写吗,还是说你还没有想好怎么写?她说当然是很值得写的,只是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当下。

小说里不仅提到了公众号,六个主人公都没有正式的工作,做着各种自由职业,我们身边可能有不少这样的人,他或者她在某种意义上游离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故事中的其他人物有在公司上班的,所以也出现了微信群这种交流方式,还提到了微信群里的公司暴力。这些确确实实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你不可能完全忽视它,你的读者也正在经历这些,即便说十年后读者可能觉得这个小说过时了,我也没有仔细想过要避免写正在不断被重新涂抹、每时每刻都在改变面貌的“现在”,我只是觉得在一些事发生的时候,我要记录一下。而且我从2018年以来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整个外部世界的一些震荡也会反映在小说里,读者读完后可以回忆一下那几年的经历,可能会懂我的意思。

何平:就都市这个话题,我特别同意占黑说的都市思维。今天很多作家打着城市的旗号,依旧使用乡村的思维创作,只是把小说的背景搬到城市里面而已。

去年,默音、于是、黄昱宁一起参加的那期“花城关注”,你们仿佛事先商量好地交出的都是和网络有关的小说。上个世纪6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写长篇的话,可能很少去写网络之下的日常生活。而对于年轻人来说,离开了网络,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无法建构。那么,再回过头来看“50后”、“60后”所写的小说,就会发现他会去写他同时代陪伴他们成长的东西,比如会写收音机,会写标语,会写老式的电影院,等等。小说虽然并不反对虚构和想像,甚至依赖虚构和想像,但也跟个人的生命经验和日常生活相关。所以,要建构今天新的城市文学,肯定是跟支撑起我们城市的日常生活,和我们的物质外壳有关系。近一两年有一个文学现象:“80后”、“90后”的作家正在发生代际内部的分化,有一批被陈旧的审美惯例所吸收,未老先衰地写年轻人的老年文学了。另外一部分年轻人,尊重与自己生命等长的时代,像最近周嘉宁《基本美》、路内的《雾行者》以及孙频的很多小说。我还特别关注到一个问题,很多前辈作家觉得他们经历过的共和国的前三十年是大时代,而年轻作家碰到的只是小时代。可是,我们想想改革开放的时代是多大的时代。所以我觉得作家,特别是年轻的作家,首先要对自己生命等长的那一段时代,要抱有尊重的态度。

從这个意义来讲,这部小说确实是一个年轻人写的,写给年轻人的小说。今天的读者都是分层分众的,每一个作家并不能为所有人写作,只能为少数人写。这部小说就是写给都市的年轻人和对年轻人生活感兴趣的人。我上午还在跟苏州大学王尧老师聊天,说到现在代际之间的壁垒是很森严的,中老年只能读中老年的作品,年轻人只能读年轻人的小说。事实上,读这部小说要不断进行知识补课,比如小说出现的动漫、游戏、器物等等。所以,夸张地说这本小说就是写给21世纪都市年轻人的小说。像占黑的小说,虽然写的是爷爷辈叔叔辈的人,但还是年轻人的小说。进一步,今天以上海为代表,隐隐约约地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文学讯息传递出来。

默音:说到大时代和所谓的“小时代”,其实我在《姨婆的春夏秋冬》写过日据时代的上海,《甲马》则写过西南联大、知青……作为写作者,我觉得时代不分大和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浪潮,每个人都是在包围他个人的潮水里努力生存。不过,写自己真正经历过的时代,可能更多的细节会来源于生活,而不是光靠资料加上想像。《星在深渊中》等待出版的过程中,我翻译了樋口一叶的选集。生活在一百二十多年前的日本女作家笔下的东京,有着她那个时代独有的人的起落。生长在花街的女孩没能说出口就凋零的初恋、因为生活所迫去做妾的女裁缝、被丈夫抛弃的富家女……一叶笔下明治初期的东京有着金钱的声响,是近代文明刚起步时的城市文学。而我们这一代中文写作者,我们生活的世界太大了,你的坐标可能是国内或海外的任何一个城市,你每天接触的讯息可能是不同的语言,有些时候,你一天和人最多的接触不是面对面而是通过手机、电脑、网络。现实变得光怪陆离,在某种意义上又愈发单调,你不可能去回避讲述你所见的一切。

既然讲到城市小说的话题,我想顺便安利一下,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看到的两个很好看的中篇,周嘉宁的《浪的景观》,占黑的《去大润发》。这两篇都可以称作都市小说,他们都有一个场所,《浪的景观》讲的是迪美地下城,而且那个地方现在还存在。

王占黑:这个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二次元趣味的聚集地。

默音:《浪的景观》是讲2000年之后,两个男孩子去工厂采购衣服,然后在迪美地下城售卖的故事。他们在公路上的轶事可以看作是公路小说。有趣的是,《去大润发》也很像公路小说,虽然场所基本局限在超市里,讲的是发生在大润发超市一个晚上的神奇经历。从两个主人公的漫游中,呈现了超市或者说城市一角的兴起和衰亡。我特别喜欢这个小说里埋的《新概念英语》的梗,我们这一代人会很有共鸣。

何平:默音是做日本文学翻译的。日本文学有一种轻小说。《星在深渊中》很容易就写成轻小说,但是默音写那种感伤的、黑暗的、人心之间无法言说的,就像封面上的这句话“真相在记忆深处”。人的记忆是个特别可怕的东西,像深不见底深不可测的巨大黑洞。我为什么说这部小说不怕剧透,就是因为我们今天聊的只是这部小说很局部的,真正的在“深渊”中的部分是需要读者自己去阅读、感受的。而今天的都市也是混沌和驳杂的,和乡村完全不一样。都市有太多的偶然和晦暗不明之处。希望同时代的人在《星在深渊中》能够找到共鸣,而跨世代的读者也能抱有好奇心去尝试探索和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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