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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莲花开

2021-04-08此称

壹读 2021年11期
关键词:哑巴阿妈村庄

◆此称

很多年后,我们才明白登巴叔叔当年驾驶的货车,其实不是他自己的。

二十多岁时,他跟着自己的叔叔,在方圆不到四百里的村落间跑短途马帮,把盐巴、茶叶、苏打、布匹、白酒等物资,从县城运送到横断山区的各个村落里,又把村里的核桃、荞麦、洋芋等驮运出去。

1990年代,在山高谷深的横断山区,马帮们在狭小的范围内,度过了最后的、回光返照似的辉煌生涯。

那时候,没人叫他登巴师傅,认识的人都叫他“拉都”登巴,相当于马锅头的助理,负责照料骡马、装卸货物等,说难听点,就是个跑腿的。

登巴的叔叔,在几个村庄里声名显赫,都叫他“丛苯”,是大老板的意思,他经历了马帮们最昌盛的年代,村庄里的所有新奇物件以及关于外面的多半故事,都是他们带进来的。

到了登巴叔叔那一代,已经有几个村庄陆续通了公路,更多的村子接连被交建部门纳入项目日程表,机灵的马帮们先于所有人认清了这一形势,纷纷转行投入到别的事业中去了。只有登巴的叔叔,坚持赶着9 匹骡马跑在村落间,骡马和他自己的行头都保持原样,马帮的所有讲究和称谓都不容出错。有时候,村人对登巴直呼其名时,他叔叔会站上前来,严厉地纠正道:“他是拉都登巴!”

村人叫登巴的叔叔为“丛苯”时满怀敬意,即便他已经老去了,连那些瘦弱的骡子,都经常不听他的使唤。但每次要叫他时,没人敢丢开“丛苯”两字。而叫唤登巴时又是另一种情形了,他叔叔不在的时候,多数人只管叫他登巴,即便加上“拉都”两字,也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登巴自己也并不在乎,他是个聪明人,和许多人一样早就意识到,这个称谓的光环,消失得比众人想象的还要快。这个称谓,把登巴也归类到以他叔叔为主的、正逐渐退出众人视野的老年人行列中。因此,“拉都”两字用在登巴身上,确实有种怪异的感觉。

有一年夏天,村里的牧人们要去高山上游牧几个月,但家里储存的盐巴所剩不多了,于是找到登巴的叔叔,要他赶着骡马到城里驮来盐巴。

一大群筑路工人聚集在村庄对面的山脊上,和村庄隔着一条非常深阔的峡谷。随着一声又一声沉闷的爆破声,那些坚硬、庞大的岩体被炸开后,石头们顺着山坡滚下谷底,扬起的灰尘被风吹向村庄,坐在一起远距离观赏爆破现场的老人和小孩,浑身落满尘土,但他们非常兴奋,不断回味着一块石头被炸飞后,坠入谷底的完整轨迹。那些毫不惊险地滚到谷底的石头,通常很快会被忘记,他们认为这种爆破场景不值一提。他们想看到的,是那种被炸飞到半空后快速坠落,冲撞到另一块同样坚硬的石头上,然后碎裂出很多小的石头,在坡面上来回猛烈冲撞后滚到谷底的石头,他们能从这些场景中,感受到某种令人解气的力量。大多数时候,他们能如愿以偿地看到这种场面。

村里的人都很兴奋,每个人都想象着不同的车子驶进村里的情景。而很多人去县里时也不再走老路了,他们选择到金沙江边后,顺着新修成的公路去外面,运气好时,还能搭到一辆货车,当天就能返回自己的村庄。

这个时候牧人们找到登巴的叔叔,对他来说简直是种安慰,他很快就答应了,对牧人说:“我现在确实老了,我只能派拉都登巴去。还希望你们原谅。”

牧人们齐刷刷地回应道:“如果是他去,我们更放心啦,都一样的。”

“拉都”登巴正在村庄对面的山脊上修路,村里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年轻人都在那里修路挣工钱。他叔叔请人去叫登巴回来,要他去城里运来盐巴时,发现他已经不在施工队里了。

人们对登巴的去处莫衷一是,有人说登巴和一个外来的姑娘私奔了、有人说登巴被一个施工队里的老板带出山外了。那时谁都没有电话,登巴的出走,在村里引起广泛谈论和猜疑。在当时,这种出走会被多数人谴责,在村人看来,年轻人走出村子似乎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村里相继有过不少年轻人以这种方式走了出去,并且一走就是好几年,有些人灰溜溜地回到家里继续干农活,而有些人仍旧不明下落,只有关于他们的零碎信息,跟着进村的外来人传到村庄里。

过去五年后,关于登巴的消息才第一次传回村庄,有人说他买了一辆大货车,在德钦县和昆明之间跑长途运输,并有传言说,登巴把赚来的钱放进麻袋后,丢在驾驶舱后面的储物空间里,袋子的一角在颠簸中被磨破了,一捆又一捆钱就从破洞里掉落出来,弄得驾驶舱后面到处是钱,看着乱糟糟的。

还有更多关于登巴的传言不断传到村庄里。

五年后,村庄里终于修通公路了,登巴第一次开车回到村子里,这是村里第一次有车子进来,登巴的到来引起极大轰动。

村里的人,才明白登巴叔叔驾驶的货车,其实不是他自己的。他受雇于一家村里的人压根不了解的运输公司,全年跑长途运输路线。

因为和公司的老板关系良好,有时候就允许他开着崭新的东风牌货车,回到老家探望亲友。

他是第一个把汽车开进村庄的人、是第一个穿皮夹克的人,在我看来,他也是第一个被村民集体谈论和崇拜的人。

在村庄里,流传着太多关于他的奇闻逸事,其中被谈论最多的有两件事,一个是关于他在运输路途中,徒手制服上车抢劫的人;另一个是关于他在“路面比车身狭窄一倍”的情况下,把货车顺利开出峡谷的故事。

很多人认为他不仅是村庄里最富有的人,也是身手最敏捷的人。他在村人的集体拥戴下,风风光光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从没与人有过激烈争斗,所以,那些正在成长,自认天下无敌的小伙子们,没有机会证实他的身手。

当他在1998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因为中风在车内猝死后,关于他的传说再也无从证实了。即便有后生质疑他的勇猛,但也不会说出口来,因为,如果一个活着的男人,假设自己比一个死去的男人勇猛的话,会被全村人鄙夷。即便事实上,不论如何考量,他确实比死去的人勇猛能干,但任何一个有点脑子的男人,都不会做这种自讨没趣的事。

在冬天,田野里未被清理干净的破旧地膜,在朔风中激烈飘动,有些被风吹离地面,在村庄上空来回飘飞着。大雪还没降下,田野荒芜,所有房舍和石头、行人都蒙上一层灰尘。灰尘无处不在,没人能避开灰尘。

村庄里的动静都被风的呼声覆盖了,在诡异的风声中,有时会听得几声土狗的吠叫。

冬天是比较艰难的季节,多数人会留在自己的故乡,挺过这个风雪凌厉的时节。所以,村庄里也不见什么来客,生活像田野一样,回到一种苍白无趣的状态。空中飞过一群乌鸦,都能给人一些慰籍。

登巴叔叔每年会在冬天回到老家呆上几天。他开着一辆天蓝色的货车,从村庄对面的悬崖公路上飞驰而来,他扬起的尘幕(在我们看来,尘幕是他扬起的,而不是汽车)比朔风还要强劲,像一匹功绩卓著的战马,回到自己遥远的王国。

村庄里的人纷纷钻出家门,顶着大风来到村口的简易停车场,心情紧张地等待登巴叔叔把大货车停到他们面前。

学校里的一个老师和九个孩子,这九个孩子中,有一个是哑巴,只是因为觉得好玩,便呆在学校里,确切地说是不应该算进学生里去的。看到大货车的到来,老师会丢下最后一堂还没上完的课,随着喧叫的学生们一起来到停车场边。

在等待登巴叔叔(其实一直搞不明白到底是在等登巴叔叔,还是等他驾驶着的蓝色货车 )的过程中,大家又说又笑,成天打架的顽皮鬼们也终于停歇下来,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像是在过年的头三天。

如果一只棕熊,或是一只即将灭绝的金钱豹来到村口,也不可能引起村人如此强烈的反应。事实上,经常会有野兽抵近村口,人们也就站在门口呼喝两声,并召回在外玩耍的孩子,然后就不再搭理野兽了。野兽也只是误入村口,张望一会后,又消失在村头的森林中,它们的出场,从来不能赢得登巴叔叔一样的反响,人们见多了野兽,没什么好稀奇的。

登巴叔叔开着货车,拐进一个山沟里不见了,人们只能一边看着还在路上飘扬的尘幕,一边等待着蓝色货车驶出山沟,再次出现在视野里。

但这个过程实在漫长,总得等上很久才会出来,后来有人揣测说,登巴叔叔每次会在山沟里的溪水边停下车,拿上梳子打理一下发型,并把毛巾捏干后,拭去衣服上的每一粒灰尘。

等他来到村人面前时,很多人相信这个说法是可信的,因为他总是发型整齐,黑亮的皮夹克上没有停落一粒尘埃,整个人像一只雨后的果实。地膜与他无关、朔风与他无关、漏洞百出的山路与他无关、整个苍白的冬天与他无关。他在飞尘弥漫的初冬站在村口,显得有些不真实。

围在停车场(实际上就是公路尽头一块荒废的农田)的人已经完全没入车子扬起的灰尘中,男人的胡子和女人的头发都蒙上灰尘,那些印象不深的人,登巴叔叔已经很难认出了。如果非得一一点名问候,那只好请大家回去洗脸再来相见。

鲜亮的登巴叔叔站在人群中,一边和大人们交谈问候,内容无非是你胖了她瘦了、你老爸身体怎么样之类的,一边提着一个塑料袋,从中抓出双喜牌糖果分发给嗷嗷待哺的孩子们,懂事的孩子道谢收下,并把糖果装进兜里,继续仰望着鲜亮的登巴叔叔;有些孩子缺糖已久,当场剥开纸皮,把糖果丢进小嘴里,像骡马吃粮粒一般咀嚼起来,那声响令人怀疑他咀嚼的是自己的牙齿。

过一会后,村人的注意力从登巴叔叔转移到蓝色货车上,有些站在驾驶门的踏板上,张望着里面稀奇古怪的按钮;有些蹲在车屁股后面,探究车底结构。好学的人向登巴叔叔询问各类汽车知识,比如油在哪里加?刹车在哪里?怎么倒车?要控制好这个车,究竟需要多大力气?快到一定程度时,会不会飞起来之类的问题。

大家把停车场上的见闻带回家里,在漫长的冬夜和家人一起分享。

已经入睡的少年们,梦里都开着一辆庞大的货车,正从他乡赶往村口。在梦里,他们比登巴叔叔还要鲜亮,都是超越飞尘和冬天的人。

几天后,登巴叔叔一边收下送行者们带来的酥油和奶渣、以及在主人手中拼死挣扎,百般不愿牺牲的土鸡等礼品,一边从腰间的皮质钱包中,掏出一沓钱分发给年事已高的人们。

大家相互叮嘱,像是永别。

等他发动了汽车,摇下车窗向众人挥手道别,正要倒车驶离时,才发现两个后轮已被放了气。

含情脉脉的离别气氛一下消失殆尽了,登巴叔叔熄了火,面色尴尬地下了车,在几个小伙的协助下开始给轮胎充气。

站在一旁的村长急了,面向一群孩子喝道:“是哪个没良心的孩子弄的?”这句话村长以同样的语气重复了三次,他怒目圆睁,充满杀气。

孩子们都垂着头,没一个出来认罪。登巴叔叔一边忙着充气,一边劝村长放过孩子们,说气没了可以充,孩子们也不是故意的,只要内胎没被刀子之类的戳破就可以。

但村长还是没消气,喋喋不休地训导着一旁的孩子们。

又起大风了,登巴叔叔也充好了气,再次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再次和车外的村人挥手道别,没过多久就上路离开了,令人紧张的轰鸣声渐渐微弱了。

村人站在田边,目送登巴叔叔离开村庄,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公路上的灰尘渐渐被风吹散了,村庄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在这孤独、重复、简单的村庄里,要过多久才能再次迎来这样的时刻? 没人能确定。

一个多嘴的孩子凑近村长,嬉笑着说道:“叔叔,轮胎气是被他放的。”右手指向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但毕竟孩子不是村长的,车子也不是村长的,登巴叔叔已经走出山外了,村长对这个问题早已没了兴致,只是笑着教导孩子,以后再不能干出这种坏事。

本想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没想到被指控的孩子,突然被一旁的母亲揍了一顿。他母亲一边训导着他,一边抱着孩子打他屁股,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众人把母子俩拉开了,个个都说这种问题不至于打孩子,但一旁的孩子还是哭个不停。

看轮胎一事闹出这样的麻烦,另一位母亲打起那个检举的孩子,说你的嘴巴是不是该得上锁,说什么不好,偏要说出别人干的坏事。她抱着孩子打他屁股,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但哭声一直被呼呼作响的风声掩盖了,在大风中,我们只能看见他扭曲的哭相,却听不见他的哭声。

众人把母子俩拉开了,个个都说这种问题不至于打孩子。

最后,风越来越大,两个孩子哭累了,双双扑在母亲的怀里睡了过去,脸上布满了细长的泪痕。大人们有说有笑,不断反刍着登巴叔叔留给他们的零碎故事。

受登巴叔叔的影响,村里所有孩子的首选理想是开货车。一段时间里,所有孩子用柳条编出一个“方向盘”,嘴里发出汽车的声音,在村里的土路上来回跑动。

为了模仿得更加逼真,有些孩子还在塑料袋里装满尘土,戳出一个小洞跑来跑去。灰尘虽然讨厌,但登巴叔叔扬起的灰尘不再是灰尘,而是光芒与旗帜。

先知先觉的老年人感叹道:“在未来,村庄要被车子挤满啦。”他们说即将到来的改变,都会在孩子们的行为中显现。说以往战争爆发前,孩子们往往会在村庄里玩战争游戏,拿着木头削制的“枪”,整天在山野里“打仗”,类似的情形不胜枚举。在老年人看来,小孩子的行为,似乎是一面镜子,能从中窥见无法预知的未来。

直到我们上小学时,虽然登巴叔叔已经往生了,但他的荣光还没消失,开货车仍然是所有孩子的梦想,他的事迹仍被众人津津乐道。我们都注意到,在长辈的叙述中,唯有这样才能被村人集体关注,并且可以在春天时回到村庄,冬天时离开村庄了,可以经历更多梦想中的道路。

“我们去采野果吧,然后拿到城里去卖,等钱凑齐了,我们就可以买下一辆东风牌货车,到时可以找扎西哥哥(村里第二个学会驾车的人)教我们驾驶。”我对另外两个同伴说,满脸激动。这个计划我已经想了很久,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总是觉得只要采下整个夏天的野果拿到城里卖掉,就能接回一辆崭新的货车了。

“货车要给多少钱呢?”忠青问我。他是我邻居,比我年长两岁,但因为入学较晚,跟我是同一个年级。他从小就表现出沉稳谨慎的性格特点,除了旁听大人们的黄色笑话,不会参与任何幼稚的游戏活动。他经常被老师夸奖,说孩子就得像他一样老成,幼稚、顽皮的小孩没有前途!

我被问住了,我不知道买货车究竟要给多少钱,留在村里的人,没一个知道这个价格。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卖野果是完全可以凑齐货车价钱的。

“卖完野果后,我家的苹果也可以摘去卖掉呀,这样不是更轻松吗?”正在路边挖野山药的斯郎说道,他掰断了一截山药,白色的黏液粘在手上,他先用树叶擦拭,发现擦不干净后,干脆用双手抓来一抔泥灰搓揉着。他跟我是同龄,也是同年入学的,但因为每次考试总不及格,在一年级教室里连续呆了三年,被村人戏称为“老学生”。他性格急躁,很多时候,我俩会因为一些口角,放学后提心吊胆地来到村后的田间,先协商好具体规则(比如不能用石头之类的),然后认认真真地打上一架。那时打架没有干练的动作,拳打脚踢一会后,就相互抓住对方的头发和耳朵不放,拼的是耐力,不是技术。僵持很久后,我们都累了,打架的地方又很偏僻,不可能有人来拉架。最后我们相互使使眼色,并用各类话语暗示对方就此打住,改日再继续互抓,然后心照不宣地放开对方,相互客客气气地走回家去。

“那谁来开车。”忠青说。

“我先提出的,我来开吗?”

“三个人的货车为什么你来开呀,要不抓阄决定。”斯郎有点急了。

“你是最后一个加入进来的,只能在你和忠青间选一个。”

“那就只卖野果,我不会卖我家的水果,看你们还能不能凑齐买车的钱。”

这样一说,我反倒被他难住了,觉得他家的水果也很重要,光靠野果可能拿不下一辆货车呢,只好接受他的提议。

忠青没说太多话,只是站在一旁笑着看我俩争执。我们每人找了一块颜色不同的石头放在一起,然后请一个同学从三块石头中选出一个出来,最后选出来的居然是斯郎。为此,我失落了整整两天,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被命运捉弄的滋味。

那时,我和忠青、斯郎经常走在一起。夏天时,我们利用午休时间,跑到学校旁边的沟谷中,在溪流中堆积石头截流做成小泳池,然后在里面游泳。

事实上我们都不会游泳,只是用手在浅水区域爬来爬去,用双脚拍出很多水花来,但即便这样,有时也会被呛得半死。有时候,我们在放学路上会遇见竹叶青,都被吓得哆嗦,如果放过这条蛇,它总会在另外的时间里出现在路口,继续让人毛骨悚然。我们决定杀死它,但会特别费劲,除非第一招就能将它打个半死,不然它行动敏捷,瞬间会溜走。有些时候蛇会被我们打伤了,然后我们拿上石头追打,直到它完全死去。

我们追打,只是看不得它垂死挣扎的模样,那情形令人隐隐窥见到这起杀生之举可能承受的报应,大人说活着时杀了蛇,死去后会有很多蛇没日没夜缠着你,而你对蛇的恐惧会一直存在。所以,我们既恨世间的蛇,也恨阴间的蛇。但我们从不担忧死后的遭遇,只要见到蛇,每次都会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杀死它,然后用更长的时间遗忘所有细节。

我们始终没有放弃“购车计划”,每天在路上商量着这个计划。斯郎已经坐实了驾驶人的位置,我们都叫他“斯郎师傅”,那时人们把驾驶人叫做师傅,语气中充满敬仰。每次被称师傅后,斯郎总是显得趾高气扬。

有一天,有个在外村的寺庙里出家的同龄僧人回家了,周末时我去找他玩。他也像传言中的登巴叔叔一样,显得有点光鲜。他跟我讲了很多寺院里的趣事,说他只是个普通僧人,最厉害的是活佛。还说他师父不仅会飞,还能听懂乌鸦、土狗、骡马、地鼠、黄蜂、燕雀的语言。我听得神魂颠倒,想继续听时,他却拿上木质经书盒,坐在皮垫上念经了,声音低沉,身子随着诵读节奏来回摆动着……我被他迷住了,感觉这才是我想要的拉风人生,心底的货车顷刻消失了,我一面走回家里,一面思忖着该怎么向家人提出我的出家愿望。

“我想出家当活佛。”我斩钉截铁地说。

家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个个捧腹大笑,并让我重复讲这句话,每讲一次,他们就笑一次。

“我说真的,我要出家当活佛。”我有点急了,大声叫道。

之后的几天里,我妈妈才费去不少劲,跟我解释了普通僧人和活佛的区别,说我出家只能当僧人,不能当活佛。于是我改口说要出家当僧人。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家人并没同意,跟我说了很多寺院的艰苦和无趣试图说服我,但我说我不怕艰苦热爱无趣。最后,我阿妈的一段话彻底打消了我的出家念头。

“你知道吗?出家是会很疼的。”

“为什么?”

“你看我们有时受点轻伤都那么疼,何况出家呢。”

“阿妈,出家到底为什么会疼?”

“出家前得把你的小鸡鸡割了,当然会很疼呀。”阿妈严肃地说道。

我沉默半日,又去学校和两个小伙伴会和,继续商量货车的事了。这之后,每次我看见僧侣在野外解手时,都会设法窥探他们的私处,但没一次成功过,又不好意思直接请求他们让我看清,我已经意识到小鸡鸡是一个不能公开谈论的东西,你必须以非常婉转的方式,去了解别人的这个东西。

过去一段时间后,我终于窥探到了同龄和尚的小鸡鸡。那是在午后,他念完了经,阖上书盒丢在神龛上,提着绛红色的僧裙向我跑来,说要和我去小溪边找青蛙玩。我们飞跑着来到溪边,在卵石成堆的溪滩上寻找青蛙,但没有找到一只青蛙,只有那些叫人恶心的蝌蚪卵,在积滞的浅潭中漂浮着。

“青蛙还没生出来,要不咱们往蝌蚪卵上撒尿吧。” 同龄和尚见自己的愿望落空后,又提出一个新的玩法。

“但我妈妈说往水里撒尿,就是在她的嘴里撒尿,算了吧。”

“没事呀,这只是蝌蚪卵,已经不算是水了。”

最后我们在浅潭边并排站立,纷纷掏出鸡鸡撒起尿来,光尿尿并不好玩,我们决定比赛尿程,看谁尿得又远又直。几番较量过后,他以约为半米的领先射程赢得比赛。我这才想起阿妈说出家要割鸡鸡的事情来,等同龄僧人没把小东西收进去之前,抓紧低下头来凑近察看,发现他的鸡鸡几乎和我的一样完好无损。我正要向他打探原因时,又想起阿妈的另一句话来,她说不能向僧人询问鸡鸡一事,否则自己的鸡鸡会烂掉。那时,我虽然不清楚小鸡鸡更加广泛复杂的用途,但还是知道如果没了小鸡鸡,我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所以问话卡在喉头没有说出来,只是惊奇地盯住同龄僧人的小鸡鸡看着。

“看什么看,你自己没有吗。”同龄僧人的呵斥吓我一跳。他说完这句话,麻利地把小东西收进僧袍里,他满脸得意,还沉浸在尿程比赛的胜利当中。

我们喧叫着经过田野,躲藏在麦田里的野鸡都被吓到了,纷纷扑腾翅膀,一面惊叫着飞进森林里。我心底开始责怪起自己的阿妈来,觉得她欺骗了我,还以为我没有办法了解真实情况。我也是一个有仇必报的孩子,不可能轻易原谅阿妈,必须得想个办法让她领受一下欺骗我的后果。

过几天后,我把忠青、斯郎都喊上后,于中午时分来到我家上面的田野里躲着,准备报复我亲爱的阿妈。这段时间与同龄僧人交往过密,似乎无意中疏远了他俩,刚开始时,他们都冷眼相对,言语中处处都是挑衅的意味。我没有看出这种转变的真实缘由,还以为是他俩成心要我难堪。特别是斯郎,那天清晨还把我锈迹斑斑的文具盒,故意从我的书桌上推到地上,我仅剩的一支铅笔被摔成两半。气急之下,我扑向斯郎,不费多大功夫就抓牢了他的双耳,用力把他摁在书桌上。斯郎也不是吃素的,素有训练地从我的魔爪中挣脱开来,并顺利抓到了我的双耳,以同样的方式把我摁在桌面上。班里仅有四个人,除了我和忠青、斯郎,还有一个就是只会捣乱、连老师都没法请出去的哑巴。见斯郎我俩抓住对方的耳朵互不相让,本来快要睡着的哑巴来劲了,站在我俩旁边乐得直蹦跳。他面色扭捏,艰难地从他壅塞的喉咙中发出怪异的笑声来。忠青已经见惯了这种事情,他双手托着脸趴在书桌上,毫无过来劝架的意思,令人心生恨意。

最后斯郎对我说:“要不今天打到这里?我俩先联手把哑巴揍一顿?”

“好的。你先放手。”他的这个提议我已经等很久了,我如释负重,心底洋溢着幸福的感觉。

我俩面向哑巴,开始向他拳打脚踢。平时,如果是单挑的话,我们三人里没人能打过哑巴,他蛮力无穷,打架时不懂分寸,看见什么都会打砸过来,让我们见识到打架真正可怕的一面。如果没有底线地打,很可能会闹出人命。基于这个发现,斯郎和我学会了在打架前约法三章,明确禁止任何一种有可能对彼此造成重大伤害的招式,包括使用刀具、石头、或用木棍戳对方的眼睛等。哑巴顶了一会我俩的胡乱拳脚后,见情势不妙,便趿拉着后帮断裂的胶钉鞋,从窗口跳到走廊上跑出学校了,之后几天,哑巴都没有回到学校。

打了一架后,气氛果然有所好转了,斯郎和我相敬如宾,说话前都会字斟句酌,生怕一不小心又会挑起另一轮争斗。

“今天我想请你们俩去我家玩,我有个特别好玩的想法。”我用手扯了扯忠青的衣角说道。

“那货车到底买不买了?究竟什么时候去采摘野果?”斯郎问。

“什么好玩的想法,是在哪里?”忠青还趴在桌上,脸都没有转向我们,淡淡地问道。

“反正去了就知道了,我保证会非常好玩。”

中午放学后,我们三个来到校外的核桃树下,各自从包里掏出家人给带的饭菜,吃完后就翻过一座小山往我家方向走去。我要他俩隐藏行踪,绝不能让我家里人发现。我们从那些隐没在杂草中的小路上走,绕了很多弯路才来到我家上面的田地里。我把藏在田头的三个弹弓拿了出来,让他俩各自挑选一个。然后猫着身子从田边探查我家门口的动静。我阿妈手里端着一个装满粮粒的破盆,坐在门口的木桩上喂鸡,她一边从盆里抓出粮粒撒给满地叫嚷的鸡群,一边喋喋不休地训斥几只不太乖顺的公鸡。

“你自己面前不是有粮粒吗?干嘛要抢人家的。上次你就啄死了一只小鸡,如果再有下次,我就非得把你煮了。”

阿妈似乎忙完了上午的活路,她一直坐在门口的木桩上,看着鸡群啄食粮粒,似乎没有起身走开的意思。一只鹰隼飞过我家上空,敏感的鸡群发出警惕的鸣叫,个个都站着不动,留意着鹰隼的动向。阿妈从木桩上站了起来,对着空中的鹰隼大声呼喝,要它滚出这里的天空,还威胁鹰隼说如果再次杀害我家的鸡,就要把它的翅膀剪下来当扫把用,让它和圈里的猪群呆在一块,看它还能不能仰仗自己矫捷的翅膀欺负家鸡。鹰隼似乎听懂了,在空中盘旋两圈后飞出山外,鸡群又安心地啄食粮粒。我觉得我母亲也像同龄僧人的师父一样,是懂得鸟语的人,但当时实在想不通她究竟要怎样剪下鹰隼的翅膀。

“都是练过弹弓的,今天就要派上用场啦,可别让我失望。我要报阿妈的仇了。”我对忠青和斯郎说,一面在田埂边捡拾着大小适中的石头子弹。他俩觉察到我的计划非同寻常,显得有些惊恐。

“我可不敢保证我一定能打到你阿妈的头呢。”斯郎灰心丧气地说。

我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腰,明确说明了我的复仇计划,我说:“谁说要打我阿妈的头,我是要用弹弓打死几只门口的鸡,我阿妈最喜欢鸡,可能要难过了。”

忠青听后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只有你邻座的哑巴,才会找来两个伙伴打死自家的鸡。他说坚绝不参与,并把弹弓丢在田边,再次猫着身子离开了。看这气势,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也就没有继续说服或挽留他。

斯郎死活不肯打头阵,一定要我打出第一发石头子弹,并且随时都在找寻最佳逃跑路线,说万一被发现了,千万不得供出他。他本来就是来帮我复仇的,我也不好说太多,只好蹲在田边,瞄准一只大公鸡打出第一发子弹。但没打中,石子打在公鸡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响了一声后飞快地弹到田里去了。公鸡和我阿妈都察觉到了声响,都向周围张望了一会,但肯定想不到两个杀手躲在房子上面的田埂边,正在向着鸡群射击。

第二发子弹是由斯郎打出的,他全身哆嗦,才刚拉满弓后,又放了下来,继续调整凌乱的呼吸。等他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后,石头子弹终于射了出去。我俩赶忙收起弹弓,趴在田边察看战果。鸡的尖叫已经消失了,只见那只大公鸡倒在离我阿妈约有3米的地方,扑腾着翅膀挣扎。阿妈倏地从木桩上站起来,把公鸡抱到怀里反复察看,不一会公鸡不再挣扎了,安静地死在阿妈的怀里。阿妈显得一头雾水,一面嘀咕着什么,一面四下观望。她检查了很久鸡的身体,但似乎没有鉴别出鸡的真正死因,最后把死鸡放在一边,继续抓起粮粒撒给健在的鸡群。

斯郎和我在田埂边趴着,确认阿妈已经从第一只鸡的死亡中放松下来后,又开始了第二轮攻击,这次由我来打。我们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射击经验了。击毙了一只大公鸡后,信心也回来了。我自信满满地拉开弹弓,瞄准一只正在啄食的母鸡射了出去,结果比上一次还要理想,石头子弹正好击中母鸡的头部,这只可怜的母鸡连声音都没来及发出,直接倒地折腾几下后迅速死去。斯郎正要欢呼庆祝时,我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这次阿妈的反应更强烈了,她嘴里呼喊着驱赶鹰隼的声音(鸡的天敌),跑到死去的母鸡旁边,和上次一样抱起母鸡四下察看,之后,用了更长的时间观察家的四周。我和斯郎凝神屏气,贴在地面隐藏位置。过了很久后,我匍匐着来到田边,察看家门口的情形时,发现我阿妈已经把两只死鸡放进木桶里,并从家里提来一大壶沸水倒了进去,浸泡一会后,开始拔毛了。其余的鸡已经吃完了粮粒,在阿妈旁边的空地上自由活动着。我暗自猜想:如果阿妈知道两只鸡是被弹弓打死的,那今晚我们就有鸡肉吃了;如果她不知道鸡的正真死因,那她会把这两只鸡喂给牛马,她会怀疑鸡死于怪病。我很清楚阿妈的这两种处理方式,见过太多鸡死在我阿妈眼前了。

当我回过头看斯郎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在田里睡着了,发出细微的鼾声。我慢慢把他推醒后,本想击毙两只鸡已经足够让阿妈难过了,完全可以收弓撤出时,哪里想到睡眼朦胧的斯郎,执意还要击毙一只鸡。分歧已经出现了,但在那种紧张被动的状态下,吵嚷着争执只会暴露我们的位置,最后,我只得同意他射出最后一发石头子弹,并再三说好这是最后一发,打完就收工走人。斯郎又匍匐着蹲到田边,一半身子被长在田边的岩须遮藏,调整好状态后,把石头子弹射了出去。子弹打到一只母鸡的翅膀上,母鸡尖利地叫了起来,并跑向家门口正在成长的麦丛中。阿妈飞快地站起身来,第一个察看的居然不是跑去的鸡,而是家的周围。我见斯郎还在看着鸡的下落,一下把他丛田边拉了回来。我俩趴在田里等待撤出时机。

“刚才,你阿妈向我们这边看了。”斯郎说。

“不可能,她如果看见了,肯定会先呵斥我们,你听现在还是很安静。”

“我们现在离开吗?”

“别急,我阿妈可能还在看着,不能被她发现,不然你也死定了。”

“你不是说不会供出我吗?怎么说我也死定了?”

“我没说不让阿妈发现你。”

“那现在怎么办?”

“先等等看,过一会就离开。记得收好弹弓。”

“要不你去看看你阿妈走了没有。”斯郎说。我觉得有道理,如果阿妈已经走了,我们没必要还趴在这里,太紧张了,难受。

我又匍匐到田边,屏住呼吸向家门口探望时,发现阿妈不见了,但木桶里的鸡还没有剥完毛。我再探出头观望时,头发都竖了起来。我发现阿妈正拿着一条柳枝,已经爬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了。见我发现了她,她才开始大声呵斥。

“你这该被吊打的孩子,居然打死了那么多鸡,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阿妈的呵斥中带着哭腔,听着让人更加惊惧。

我每年都会有很多次,被我阿妈追打,早已练就了异乎寻常的逃跑能力。我把弹弓甩下后,一边快步跑向田的另一边,一边对着斯郎大声喊道:“快跑啊!我阿妈来了。”斯郎被吓懵了,在田间呆立一会后,才拔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我一边跑,一边用余光扫瞄阿妈的行踪时,发现她已经跑到田间了,她左右张望一瞬后,当机立断地选择追打我。我发现田边有一道矮墙,翻过这个墙后,就是一条通往山外的宽敞土路,在那条土路上,就只能拼奔跑能力了,没有任何战术可施。

只有我的耐力和脚力大过阿妈,这场追击战才算告一段落。在这条土路上,我被阿妈只逮住过一次,不然每次都会逃脱出去,这条土路对我来说,是一条胜利之路,充满了救赎的希望。

我翻过矮墙,一下来到山路上,但出于经验,我没有即刻回头看阿妈,而是跑了一小段路后,才回头看了一下。发现情况不妙了,阿妈已经翻过矮墙跑在土路上。一般情况下,家周围的矮墙才是她的追击范围,只要我逃出矮墙之外,她会自行放弃追击,唠叨着走回家里去,等我在山脚呆上一段时间回家时,她早已没了脾气,顶多训斥一两句。看来这次情况严重,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奔跑了。

我快要跑到山边了,离家已经很远,回头张望时,发现阿妈还在满头大汗地追着我。我俯下身体调整了一下呼吸,又使尽力气跑往另外一座山。那时已经是下午了,我看见很多牛羊迎面走回家里,见我喘着粗气跑过来,牛羊们纷纷给我让出一条逃命之路。快要到另一座山时,我实在跑不动了,肺都疼了,扶着路边的一块磐石喘气。等状态好一点后,看身后的路时,发现阿妈还在追,只是没有刚开始那样飞快了,她已经放慢脚步小跑着。

这情形令人绝望。如果有什么东西永远在身后追赶我们,不断把我们逼到新的路上,我们究竟能跑出多远呢?在身后追赶的力量,永远不能大于我们奔跑的能力,这样才能避免冤死半路。或者,在气力将绝的时刻,有勇气毅然面向来路,战胜追击者的力量,或者与之和解。

我当然不愿战胜阿妈,也没信心与她和解。只有继续拖着身体往前跑。跑到第二个山口时,发现阿妈终于追不起我了,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低着头调整呼吸。我也坐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享受这段来之不易的休息时刻。

又过了很久,阿妈终于恢复正常了,她没有继续追我,只是站在路中对我说着什么。山风肆虐,所有动静都被覆盖了,我只看见阿妈一边比划着双手,一边对我说着什么。说完后,她就慢吞吞地走回家去。我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后,也走回家去了。到了家外的矮墙时,我就坐在那里,先让阿妈走到家里,等她完全平复下来后,再回家不迟。

太阳落山后,我才满怀自信地走回家里。我习惯了被阿妈原谅,一进家里说的第一句话是:“阿妈,饭在哪里?”

阿妈见我进来,又拿起放在灶边的柳条,一把将我抓住后,在我屁股上抽打了不止二十下,我被打疼了,哭了起来。最后,我俩被一向不管闲事的父亲拉开了。我抽泣着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阿妈抱着我,并要我吃下放在桌上的饭菜。但她语气还是冰冷,想必还在生我的气。

“现在,只有六只鸡了。过两天乡里的干部来下乡时,正好轮到我们家杀鸡。然后就只剩三只了。被打死的还刚好是只母鸡,以后你就不用吃鸡了。”

“好的阿妈,我以后不吃鸡。”

“阿妈,我发现吉层(同龄僧人)也有鸡鸡。”

“假的!”

第二天到学校时,发现斯郎的右脸颊被划伤了,他说是在逃跑路上摔倒的,不仅脸颊,膝盖也被磕破了。他卷起自己的裤腿,让我看他血肉模糊的膝盖。

“都怪你,弄得我现在都很疼。”斯郎说。

“你应该好好跑,怎么能自己摔倒。”

“又想打架吗?”

这次我没有再搭理他了,昨天跑了一下午,我全身酸痛,屁股被阿妈揍得辣疼,对打打杀杀的事,已经无比厌倦了。我发现哑巴已经回到教室里,张着嘴巴坐在角落,满脸期待着我和斯郎的好戏,但这次我让他失望了。他捏紧两只拳头,然后碰在一起对我比划着,用尽心思鼓励我和斯郎打起来,我盯着课本不再看他。

那段时间我们还在谈论着货车的事,但随着见识稍有长进,我们都隐约意识到,关于货车,或许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但大家都没有明说,只是谈论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登巴叔叔也已经过世很多年了,他不再是村里的唯一谈资。

人们谈论着一个干部辞职下海,去做松茸生意发了大财、邻村老教师的儿子已经从师范学校毕业了,被分配到一个无比贫瘠的村子里当老师、老扎西家的儿媳妇第十二次回到娘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僧人,声称自己是大成就者尼觉巴的转世,扬言遍知一切,法力无边,最后被三只毒蜂蜇晕了……

直到三年级,教我们的老师是一位来自外村的大叔,听说只有小学学历。在方圆百里内,他以懒散或嗜睡著称。早上站在满地坑洼的操场边吹一声哨子,算是上课了,然后他来到教室里,含混不清地读着课文,我们跟读两遍后,他就离开教室去到另外一间只有三个学生的教室里,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课程。

之后他会拖上不知哪里弄来的充气垫,在学校院子里摇摇欲坠的阳台上睡起大觉。任教室里的学生怎么闹腾,都不能影响到他的睡眠。后来有同学发现,他其实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垫子上想着什么。到中午十二点时,他会吹一声哨子表示下课,下午两点吹一次哨子,下午四点再吹一次,一天就算结束了。

因为他根本不管学生,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哨子老师”;也因为他根本不管学生,上级校领导决定把他调到一个更偏僻的村庄里。代替他的,是一个年届五十的老教师,同样是小学学历,在方圆百里内,以勤劳和孤僻著称。

新老师来了之后,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从任性散漫的状态中回到正轨,才开始害怕迟到,开始减少逃课或旷课。但还是有很多次迟到的时候。新老师的惩罚方式出人意料,他让迟到者在独木鸡架上站立一上午,直到双腿发抖了才算结束。如果有两个人迟到,他把一根粗壮的木头放到院子里,让两个人扛在肩上站立一上午,直到双腿发软、眼冒金星。经历这些奇怪的事情之后,学校里迟到的孩子渐渐少了,即便在冬天,大家都会僵着脸蛋及时到校。

学校是由一间土木结构的民房改造的,已经非常破旧。四面的墙体持续剥落,好像刚被洗劫过似的。

勤劳的新教师看不得如此残破的环境。

某年初冬,他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说要学生家里出借骡马,十多个学生组成施工队伍,把所有残破的墙面敷泥刷灰,还学生一个亮堂堂的教学环境。

学生们都显得异常激动,对我们来说,只要是能够离开课堂的事情,都愿意干。我们是在教室里,第一次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漫长人生,第一次学会压抑自己无所忧惧的天性。

一天早上,新教师在学校食堂中煮了一锅鸡和一锅蜂蜜酥油,让学生们拿出自己包里的碗,用铁勺平均倒满后,鼓励学生尽量把所有东西吃干净,为接下来持续半月的工程做好体力准备。有两个学生因为进食过猛,犯了慢性胆囊炎,整个工程都没能参与。

我们赶着骡马,和老师来到村外的一座土坡下,那里能挖掘出上好的石灰土。头两天个个都很卖力,有些挥舞着撬杠和锄头挖掘石灰土,有些用铲子把石灰土放到筛具上,有些把筛好的石灰土倒进袋子里。

等装满足够的袋子后,大家又收齐工具,协助老师把袋子放到马鞍上拴紧后,浩浩荡荡地赶回学校去。

到了学校后开始搅拌石灰土,最后把拌好的泥巴敷在墙面。整个工作比我们想象的繁杂多了。

两天过后,学生们的激情逐渐退却,个个都在设法偷懒,每一项任务都得老师不停地催促。

十天过后,学校里的一半残墙已被粉刷完,教室里的光线果然亮堂起来,但学生们已经精疲力竭了,手掌上长满了茧,有些老茧已被磨破,新的茧又长了出来,连洗脸都感觉费劲。

大家明里暗里都在闹着罢工,说若要继续干下去,宁可辍学不来。最后,新老师又杀了两只鸡让学生们吃,并开了一次总结会,说干这个是要培养我们的劳动能力,如果只是为了修复破墙,大可以请村民来完成。果不其然,第二天他让学生们在家休息,并组织村人去往山里,没过两天就把学校里所有的墙面里外都敷完了。当我们再次回到学校时,感觉有点陌生,所有的施工残迹已经被村民清理干净,学校变得像课文插图中画的一样整洁,我感觉自己已经接近课文中频繁出现的小明和小红了。

哑巴身强力壮,干活时,若是碰上心情好的时候,成年男人都赶不上他。夏天时有三块火盆大小的石头从山顶滚落到谷底,正好被哑巴瞧见。他拿上一条皮绳来到谷底,仅用了一天时间把石头背上来,放在原来的山顶。村里的小伙子们个个对他竖起拇指,怂恿他把谷底所有的石头背回山顶,哑巴当然不肯听从。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把雨天时滚落谷底的石头背回山顶。他可能有无可辩驳的动机与理由,但哑巴不会说话,再说村里哑巴太少,没有系统完善的手语,他所有的隐秘苦衷不会有人理解。

新老师虽然对学生管教有方,但面对哑巴时,一下显得无计可施了。他无数次尝试过把哑巴请出教室,起码,让他在课堂时间里呆在校外,但每次都会失败,催急了,哑巴摆出一副凶恶的脸色给老师看,一副蓄势待击的模样。新老师年逾半百,加上身体本来就很羸弱,自然没有信心与哑巴正面对抗,只好颓然坐直继续上课,装作自己对哑巴什么都没比划过。

老师披着一件被磨得黑亮的皮袄,带着一副镜面已严重刮花的眼镜,把课本拿到离双眼仅有10 厘米的地方,然后逐字逐句读着课文时,和忠青坐在一块的哑巴突然站了起来,咿咿呀呀叫个不停,一只手晃动着指向窗外。

我们全部看望窗外时,发现有一只乌鸦停落在校门口的篱笆上。

乌鸦根本不稀奇,我们瞄一眼后又继续上课,但哑巴被我们惹毛了,他直接在教室里跺着脚跳了起来,嘴里发出更加惊异的咿呀声,一定要我们看看停落在篱笆上的乌鸦。新老师无可奈何,只好让我们随他的愿,都站到窗口看乌鸦,直到乌鸦再次飞上天空,盘旋几圈后缓慢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很多个下午,我们的课堂都会这样被哑巴捣毁了。哑巴似乎看不得我们认真的样子,总会因为窗外的乌鸦、雪花、被风吹起的落叶等试图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只有我们闹腾一会后,他才肯安静地坐在忠青旁边的木凳上。

再过一段时间后,哑巴可能再也忍受不了越来越沉闷的课堂氛围,突然从学校消失了,一个人走在田野里把玩青蛙和鸣蝉,有时走到林线下的草坡上,采来一大堆野草莓吃了下去,然后嘴上沾满鲜红的汁液回到村庄里,在干爽的田边草坝上睡上一觉。

虽然哑巴身强力壮,能担负任何一种成年人的活计,但是,凡被人指使的活计他一律不干。气力憋得慌的时候,他会做一些特别费劲的事情,比如把谷底的石头搬到山头,或是把路中的蚂蚁,全部赶到路边。最后,他家人也不指望他来帮忙了,任他在田间地头整日闲逛。新来的老师说,哑巴是一个已被放生的人,就像一只已被放生的羊,即使千百次夜不归圈、偷吃庄稼,都没有一个主人会处置自己的放生羊。

“那我们会被杀吗老师?”斯郎问。

“不会被杀,但会很累。”

已临近冬天,干冷的村庄上空,总会飘飞着几片雪花。我们被家人在脸上涂满厚厚的蜂蜜,以防在冬天里被寒气冻伤。但在冬天时,不管怎么防护,我们的手脚总会严重皲裂。村庄里到处都结了冰,连鸡蛋都冻裂了,流速缓慢的山溪都已冰封了。放学后,我和忠青、斯郎来到一处满是冰面的斜路上,每人拿上一块木桩开始“滑冰”。我们把木桩放在高处,坐在上面滑向低处,之后又抱着木桩走上去继续“滑冰”,如此反复,直到手脚刺疼时才会丢下木桩回家烤火。第二天开始,不管怎么涂擦蜂蜜,我们的手背都会无可救药地全面皲裂。擦酥油、涂蜂蜜、抹羊脂都无济于事了,手背上的裂痕越来越大,像一座布满沟谷的山丘。直到冬天完全过去,所有冰雪都融化成水汇入江河时,我们手背上的裂痕才会慢慢消失。

“二年级时你居然说要用卖野果的钱买货车。”某日傍晚,斯郎一脸坏笑,以戏谑的语气对我说。

现在,我们都已经清楚了,即使野果真能卖出去,也根本不可能买到一辆货车了,甚至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买不到。我们仍然不清楚怎样才能买到一辆货车,但能确定靠野果是不可能买到货车。我们经常能看见货车在江边公路上飞驰而过,坐在驾驶舱里的男人们,像传说中的登巴叔叔一样光鲜靓丽。但越来越多的常识提醒我们,货车其实是一个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东西。

“也可以买到呀,如果有足够多的野果的话。”我明知他在嘲讽我,但没有承认自己当初的幼稚。并且,现在我和斯郎相互嘲讽时,很少能够发展到需要动粗的地步了,谈话一旦抵及死角,总能把话头转移到另一个风平浪静的话题中。有时候我们也会和别的人打架,但战前的约法三章早已抛诸脑后了,经常弄得有点血腥。我们已经明白,面对任何一种伤害力,必须争取在第一时间压制对方,以赢得更多的选择与主动权。

“最好别打架,打了要凶猛。”我爷爷满脸沧桑坐在门口的墙脚下,经常对我这样说道。

“千万别打架,打了就揍你。”我阿妈说。但总有几个战情会被泄露出去,阿妈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我拉拽过去,仔细检查我的头部和双耳,说抓痕快要恢复了,没发现严重的伤口,没必要为我杀鸡养伤。

“但开货车有什么好的呀。你们真是没出息。”沉默的忠青说。“登巴叔叔也只是个帮人跑腿的而已,我听家里人说的。”

我们已经知道了爱迪生、后羿、牛顿、华罗庚、武松、居里夫人、松赞干布、毛泽东、诸葛亮、张思德、玉皇大帝、莲花生大师等,我们已经有了很多可选的榜样和梦想,我们的理想早已超越了货车。可怜的登巴叔叔,已经被我们从内心的神龛上拉到地面了。

“请在括号中写下你的理想。”临近小学毕业时,我们发现老师自制的期中试卷中,有这么一个题目。

“科学家。”

“大商人。”

“国家领导人。”

“奥运冠军”

“超人。”

“货车司机。”只有忠青写到了货车。我们都惊呆了。一年前,他说过以货车司机作为梦想是一件没有出息的事情,现在他又标新立异,写出这么个理想。我这位老成、憨实,却又无比沉默的伙伴,我们永远不清楚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一定要成为一名科学家。”斯郎手里拿着一个刚从自己家中偷来的大灯泡说。说完后,就蹲在一条才刚建成的水泥沟渠边,把灯泡放在一块石头上,又从边上拿起一块石头砸了下去,玻璃渣子碎了一地,里面的钨丝颤动一会后,也掉到地面去了。斯郎摸了摸钨丝,神情变得无趣,之后把灯泡的残渣都丢到水沟里,去投入另外的把戏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只灯泡是第一个在他手里遭殃的物件。自从他梦想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之后,隔三差五会从家里顺来一件有科技含量的东西,比如他姨妈从县里带来的收音机、灯泡、手表,他父亲的打火机、钟表等,甚至他爷爷的包银鼻烟盒,都让他觉得有点科研价值,有一天从家里弄来后,用石头敲得稀巴烂。更过分的是,敲碎后,他把所有银块像其它残渣一起丢进水沟里。等他的科研活动被家人知道后,他老爸用皮绳抽了他一下午,说敲碎爷爷的鼻烟盒也就算了,怎么能把真金白银弃之不顾,长大后铁定是个无所不能的败家子。

我们很佩服斯郎的研究和探索精神,每次被他父亲打个半死,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科研事业,继续在家里搜刮那些所剩不多的新奇物件。但他的研究方式永远只有一种,就是把东西放在石头上,然后用一块石头敲碎,往里面仔细观察一会后,就把残碎的东西弃之不顾,整个过程非常干脆、粗暴。我们不可能理解科学家的行为了,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东西保管好,尽量不让斯郎“科研”到自己身上。都不敢把圆珠笔、削笔刀等东西放在他附近。

有一次,一条大蛇钻进小型水电站的主机里,主机被烧烂了,村庄停了四个月的电。每天晚上,家家都用松枝照明。斯郎居然打起电站主机的主意来,某日放学后,他叫上哑巴前往河边的电站,打算用石头敲开铁壳,一探主机里面的复杂世界。这可能是斯郎最大胆的科研计划,若被发现,挨父亲的打已经是最好的后果了,他还可能惹上根本没法摆平的麻烦,比如,令整个村庄接连数年没法用上电(也就是晚上照明,没有其它用途)。

他和哑巴过从甚密,早已掌握了忽悠哑巴的伎俩。哑巴其实并不清楚要去哪里,只是一脸傻笑跟着斯郎。难得有人主动找他出游,他可不会随便拒绝,对他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了。

他们在日落之前来到河边,那里除了已被关门的电站机房,没有其它房子。电站机房是一座一层高的土楼,像村庄里的其它房子一样,墙体的缝隙中,长满了茂密的青蒿,在青蒿丛中,往往会有一个麻雀的窝巢,窝巢中矿物般的蓝色鸟蛋,不是被四处偷猎的野猫吃掉,就是被无所事事的孩子们用竹竿彻底捣碎。真不明白,什么样的笨鸟会把窝巢搭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它们错过一次又一次的繁殖机会,来年春天时,又不长记性地把窝巢搭在同样的位置,直到有一天,连它自己都栽在野猫和小孩的手里时,才终结了自己屡遭洗劫的惨烈命运。

机房的墙体四处开裂,墙面严重剥落,已经变得越来越单薄了。常年留驻的电工叔叔,每天去机房上面的蓄水池开闸时,都会走得蹑手蹑脚,生怕动静一大,墙体会轰然倒塌。但主机烧坏后,他已经关紧柴门回家去了,机房附近的羊肠小道,悉数已被杂草覆盖,当斯郎和哑巴摸索着靠近机房时,一大群野鸟从乱草中惊飞而起。斯郎被吓得双腿发软毛发直竖,定定神观察哑巴时,只见他低头寻路,压根没发现从草丛里惊飞的鸟群,只有鸟群在半空抖落的羽绒,纷纷扬扬飘飞在哑巴的头顶上,像走在一个春色浪漫的冬夜里。

太阳已经下山了,逼仄的山谷一下昏暗起来,斯郎和哑巴已经到机房的木门口,他们看见两个门板间上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孔已经被锈垢完全封堵,等主机修好后,不知道电工叔叔会怎样打开这把锁。木门是由村里的老木匠制作的,不是特别牢固,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之后,整个木门变得像是用灰泥做成的。推开一点后就会出来一条可以向内窥视的缝隙来,哑巴歪着头往里探视,但里面一片漆黑,他什么都没看见。他看着斯郎摇摇头,不停地用手语对斯郎说:“里面屁都没有。”

斯郎很清楚,即使里面非常漆黑,但烧烂的主机当然会在里面。他拉了拉正在四下张望的哑巴,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来到东面的一扇木窗前,木窗的玻璃门关得紧实,里面有个粗笨的插销,都已经被放下插槽里了。哑巴终于意会了斯郎的意图,原来这小子是想进入机房里面。

哑巴也有机灵的时候,他从窗口走开,到旁边捡起三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左手把两块抱在怀里,右手拿着一块,正要挥臂砸开时,被斯郎急忙拦下了。斯郎打着手语对哑巴说:“可不能这么搞。”斯郎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头顶比出一个圆帽的手型,又用拇指和食指在两个手腕上交叉着铐了铐。哑巴顿时了然了,双腿发抖、面色惊惧,手上正要打出的石头,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随后收拾一下情绪后,乖顺地站在斯郎旁边。

哑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每当他执意犯蠢拉他不住的时候,旁边的人会用老虎、长胡子爷爷、鬼怪、恶狗等来吓唬他,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但对他从不起效。只有跟他说警察大叔要来抓他时,他顿时会乖顺起来。这一招对哑巴来说,简直百试不爽,如果没有这一招,估计他早就要么成仙、要么成鬼了。

我们始终不能理解,那时没有电视,哑巴又没法完全理解课文内容,他是怎么知道警察的存在。更不清楚他怎么知道警察的威慑力。或许,他把大人用来吓小孩的警察形象,理解成别的什么事物吧。

每年夏天时,村里的年轻姑娘们,会相约来到人迹稀少的山间温泉边,把所有衣物脱到一边后,一丝不挂地泡在温泉中,又说又笑,全然不顾穿行林间的野生动物们。哑巴和几只狗会悄悄跟着姑娘们,躲在温泉边的磐石后,等姑娘们在温泉中嘻笑玩乐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地长久窥视。回到村里后,哑巴当然不必隐瞒自己的行径,对着村里正在成长的小伙们,透露姑娘们的所有隐私,但毕竟他只能用手语传达,并不能让小伙们领会所有细节。直到有一天,姑娘们发现了哑巴的勾当后,个个气愤不已,又拿他没有办法,最后姑娘们都说温泉旁边有很多警察呆着时,哑巴再也没有跟去过。

天已经很黑了,斯郎看见光线昏暗的机房中,有个黑影在移动,有点像狐狸,但感觉有三只头;又有点像野猫,但好像有角;再细看时,昏暗中那个影子还在动,有点像人,但为什么不说话呢?会是个老奶奶吗?那她的头到底长在哪里?如果电工叔叔赶快发电就好啦。哦,对了,主机被蛇弄烂了,电工叔叔不在这里,我是来搞科研的。斯郎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了,他感觉自己的双脚正试图离开地面,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头发一样。他用力拍了一下哑巴的肩膀,然后急步赶回家里了。

哑巴从不怕鬼,走夜路时,他显得比白天还要安心。忠青和斯郎可不是这样了,每当在夜晚走路时,他们总会时不时往身后张望,似乎有个鬼魅正在紧跟他们似的。实际上,确实有鬼怪在夜晚时紧跟着他们,这一点他们非常清楚,他们能感受到鬼怪的气息,走在阴影中逼视着他们的每一个脚步,只要怕瘫在地了,就会被跟在后头的鬼怪逮住。他们也从不在夜晚谈论神佛,神佛使他们想到鬼怪,可每当心里惧怕鬼怪时,他们又不自主地想起神佛来,嘴里念着从长辈那里听来的各类辟邪咒语,却又不是那么坚定地信任这些咒语,一边念着,一边还是控制不住地回头张望黑暗的来路。什么都看不见,但肯定有东西在跟着。从没有像那些时候一样,急切渴望一束亮光,照亮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角落。

有一天傍晚,忠青家和我家的毛驴同时留在山外没有回家,忠青和我被派去找驴,我们一人拿上一只手电筒,结伴进山找驴时,半路碰到赶羊归家的斯郎。他把羊群留在路中,并扯着嗓子向着他家喊道:“羊全部在这里啦,阿妈过来帮我把羊赶回家里吧,我要去山里玩啦。”他母亲听见了,咿咿呀呀说着什么,但我们一句也没听清。三个人开开心心地去往山里了。

“等我成为科学家后,我要让夜晚也像白天一样明亮。”斯郎信心十足地说。

“怎么让夜晚像白天一样亮?”忠青问道。

“现在还没想出来呢?”

“上次不是到电站去了,有什么发现没?”

“没发现,别提了。”

“不过你一个人在晚上敢去电站,也很厉害。”我说。

“干那种事,当然得一个人去。”斯郎一边说着,一边小跑着走在我和忠青之间。

到一个山口时,天完全黑了,我们打开小电筒,并扯开嗓门呼喊驴名,一是为了等到驴的回应(比如听到声音后动动身体,它身上的铃铛就会响起,我们就能确定它的位置),二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或吓退可能正在赶夜路的野兽。

我们三个第一次在夜晚结伴进山,并不感到害怕,我们认为鬼怪也是害怕人多势众的,不会贸然出来找茬。如果有鬼冒出来,我们起码有三个人,一个抱脚,一个扯头发,另一个进行猛烈攻击的话,总能被打败吧,我们甚至能想象到鬼怪哭着离去的情形。

不过一会,东面的山头,升起一轮酥油饼一般的月亮来,一半的黑暗被它照亮了,西面的山头,一个接着一个亮了起来,如此明亮、静谧。月亮还在继续照亮更多的地方。

“哦,原来今天是初十五。太好啦,像白天一样。”我说。

“今天是初十四,我老爸早上就说过。”斯郎回击道。

“十五滴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滴夜晚,你也思念……”应景生情的忠青关了手电,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唱了起来,吓我们一跳。我和斯郎合力劝阻他闭嘴,说晚上唱歌会招来鬼怪,极其不祥。

“月亮这么亮,鬼能待得住吗?”忠青说:“再说这首歌上学期老师就教我们唱了,我还是第一次唱呢。”

“十五滴月亮……”过一会后,我们被忠青说服,走在发白的山路中一起唱完了这首歌,声音撞向沟壑对面的大山,随即又飘向我们这边,又飘着过去,总共来回了四次,最后才慢慢消失了。月亮已经完全出来了,森林后面的雪山,有着酥油般的观感。这月色中的山野里,怎么可能有鬼怪,我暗想着。

“拉姆真是漂亮呀。”斯郎突然说道,他说的是高我们一级的学姐,脸蛋白里透红,总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像个幼小的羚羊,整日沉默地在我们眼前走动着。

“确实很漂亮。”我补充道。

“真的有点好看。”忠青仰躺在一块石头上,继续补充道。

我们又喊了几声两只驴的名字,但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两只驴可能不在这个山里。反正月色明亮,我们决定去往另一座山里继续找驴。我们边聊着天,不知不觉来到了另一座山里,像先前一样喊了两声驴的名字,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我们开始恨起驴来,忠青说两只驴可能是故意的,不可能没有听到我们的呼喊,等找到驴时,一定要揍它一顿。

山路在我们眼前不远处,渐渐隐入森林中了。这是最后一座植被稀少的大山,再往前就是一片广阔的森林,要走出森林,成年人都需要用上一天的时间。苍莽的林海被月光照亮着,但里面想必会很黑暗。

“两只驴该不会在森林里吧?”

“不管了,还是不要走到森林里。”森林像黑夜一样,向我们释放着某种阴寒的气息。

“反正这么凉爽,要不我们在这里睡一会,我感觉有点困了。”斯郎说。我们都有点累,一拍即合,三人并排着在路边的坝地上躺了下来,但不可能一下子睡着了。

“拉姆有点好看呢。”忠青说。

“她确实挺漂亮的呀。”我补充道。

“真是漂亮。”斯郎继续补充道。

三个人慢慢沉默了,只有夜莺在远山饶有节奏地鸣叫着。阿妈说夜莺是布谷鸟的牧“马”者。布谷整个冬天都在南方歌唱,到了夏天时,就不辞千里来到这里,它需要专心唱歌,没法自己看顾“马”,就带上夜莺替她照看。所以,每天晚上布谷睡去的时候,可怜的夜莺还在四处找“马”。

我们三个渐渐睡去了,都在梦里遇见了月亮般的拉姆。等到醒来时,发现月亮快要落山了,满眼的石头和树木、山路、灌丛、山脊都在前赴后继地重新没入黑暗中。我们全身冰冷,一时还沉浸在与拉姆的邂逅中,等缓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远在山里,还记起找驴的事情。

“赶快回家吧,天好像要亮了。”忠青说。之后我们三个急急忙忙赶了回去,天越来越黑,我们又感觉到有个披头散发、双眼冒血的鬼怪,正在跟紧我们。

“嗡啊哄咪咋咕噜班玛斯滴哄……”忠青呼吸急促地念了起来。我和斯郎也识趣地跟着念了起来,跟在后头的鬼怪离我们远了一些,月亮下山的速度也放慢了一些。

“我有点害怕,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了。”斯郎满腔惊慌地跑到我和忠青之间说道。

“不要吓人,哪里听到你名字了?我们没听见,快走。”

“你听,又在喊了。”我们站在路中哆嗦着,冒出脑海的第一件事,是斯郎的魂魄已被摄走了。在村庄里,我们听过太多类似的事情,说一个人将死之际,往往会在夜晚的山野中听见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那些是早已逝去的亲友,他们看见了你的走向,正站在阴阳相间的路口迎接你。村庄里很多人就是这样被召唤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固执的老人没有听从这种召唤,继续留在人家,一直活到120 岁。有一天晚上那位老人来到家外解手时,听见有人在山口喊道:“扎西兄弟,准备出发啦。”老爷爷知道是亡者在喊他,随即大声回复道:“我现在还不想走,您先走一步吧。”之后就没回应了,往后三十几年中,老爷爷都安然无恙,直到120 岁时,被一只从树上掉落的大梨子砸死。

“你不要吓我们,不要害怕,多念经,我们快走吧。”

“你们听,又在喊了。好好听,不要吵。”斯郎说。

我们用尽力气站定细听时,才发觉原来真的有人在对面的山口喊我们。我听出我叔叔的声音,斯郎听出他妈妈的声音,忠青听出他二姨的声音,其中还掺杂着好多听不出来的声音。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家里人来找我们了。我们如释负重,身后的鬼怪瞬即消散了。我们对着人群大声喊道:“我们来啦。”

当我们来到人群中时,才发现来找我们的除了家人,还有村里的很多成年人。斯郎的阿妈把他拉了过去,哭着用手打了他四五下屁股;我叔叔揪住我的耳朵,说他们已经在整个山上来回找了四五遍,难不成你们是睡在森林里了?忠青的二姨说自己还要上山砍柴,马上要回家准备东西了。

我们跟着人群,像三个被人解救的囚犯走回村子里,到村口时,听见很多公鸡正在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再看东山时,已经开始泛起微白的亮光。

“看,第二个月亮要升起来了。”斯郎说着,揉了揉迷糊的双眼。

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开始了。暑假过后,我们会收到小升初的录取通知书,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考上哪所中学。

因为暑假时正是松茸生长的季节,在我们那里暑假也被称为“松茸假”,整个假期里,我们并不能随意游玩,得跟着大人迎风冒雨进山寻找松茸,为家庭收入献出自己的绵薄之力。

村里第一个中专毕业后当老师的哥哥斯纳放假回来了,他的朋友开着一辆越野车把他送到村口。

斯纳老师穿着一件漂亮的黄色夹克、一条笔直的牛仔裤,虽然那时候气温挺高了,但他的脖颈上,围着一条厚厚的蓝色围巾,很容易看出这条围巾只是一种装饰,与气温并无干系。他巨大的行李箱,在毛路上拖着走的时候很不安稳,随时要转过头去扶正它。走到半路时,他家里人和村里的一群年轻人出去迎接他,有人从他手里拿过大包小包,有人两人一组帮他把行李箱抬回家。

“他也是回来捡松茸的吧?”有个正在田间收割青稞的阿姨问她的同伴,一边看着一群人簇拥着斯纳老师,穿过田野走回他家。

“听说他一个月的工资是100 斤松茸的价钱,他现在肯定没兴趣上山捡松茸了吧。”

但某天早上,当我和斯郎、忠青三人结伴从村里出发进山找松茸时,在半路见到斯纳老师正随同一大群村人去往山里,他右手拿着一根栎木削制的采挖棍,戴着一顶白色的印度毡帽,这行头就是去捡松茸的。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觉得人民教师也不过如此,有了工资还要跑回家乡与我们争抢松茸。

斯郎好奇地看着斯纳老师,低声对我说:“他现在捡松茸肯定不是要卖钱吧?可能是要自己吃。”

“他应该拿着钱坐在村口,晚上时买下我们捡来的松茸拿回家吃。”

那一年,因为夏季时雨量稀少,山间的松茸也很稀少,人们在山里找了一上午后,多数人还是两手空空。中午过后,很多人聚集在斯纳老师旁边,听他讲很多关于读书、关于工作分配之类的话题了。

那是90年代中期,日本人开始稀罕远在中国西南的广袤森林里的松茸,致使我们这些在经济上长久困顿的广大地区,以较轻松的方式迎来了经济之春。这种机遇不仅让一般的村民对自己的经济前景充满了幻想,也让一大批本来吃“皇粮”的人,对松茸带来的机遇产生了疯狂的想象。在小县里,有一群颇有经济头脑的公职人员,纷纷提交辞职报告下海经商,有些开着小货车在村庄和县城之间做中间商,条件较好的,就直接呆在城里,经营起更大的经销中心。

在辞职下海的人群中,有些人做得风生水起,不仅购车买房,回到老家时还能挥金如土,这让本来受众人钦羡的公职人员们坐立难安,似乎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但他们习惯了受人敬仰的待遇,哪能轻易屈居另一种新兴的群体之下。

“日本人不会年年吃松茸的,看着吧,过不了几年松茸就会和路边的牛屎一样毫无价值。”斯纳老师对着一起捡松茸的人说。

那些为数不多的、休假回乡的公职人员,在拖着钱袋子走村串户的松茸老板们面前,显得沉默寡言,同时,这两种群体互不表露敬重之情,并且为了巩固自己在民间语境里的印象,两种群体在私下里,对着村民们极尽贬损之能事,散布关于对立的种种不是。

这让村民们陷入站队的两难和困惑,他们总得有个可以仰慕的群体,以安置自己的崇拜和信仰。

“时代变了,人们再也没有了稳固的信仰。”无所事事的老人们语重心长地说道。但实际上,这也可能是他们对自己“站位困惑”的某种抱怨。

有些时候,当老少们聚集在一起,喝着温热的酥油酒时,甚至不知道该谈论些什么东西,老人们热衷的话题,已经悉数变得不合时宜了,新世界对他们掌握的故事和想法并不友好。而年轻人呢,因为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价值站位出现严重分歧,聊天闲扯就是在相互伤害啊。

久而久之,这种困境衍生出一种非常滑稽的交流方式,就是人们再也不会沉稳地谈论一个明确的主题了,当有一个人正儿八经地挑起一个话题时,不过多久另外的人就会进来插科打诨,毫不费力地把话题带进某种诙谐的、远离任何指向和深度的氛围中去,到最后大家都哈哈大笑,非常欢乐。人们通过这种方式规避冲突与不快。

那些从讲究正经、沉稳的时代走过来的人,刚开始很不习惯这种氛围,甚至还会当众翻脸,用尽力气逼着众人倾听自己的讲述。但后来他们也不得不改变自己了。而执意保持着旧时代人际传统的人,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一般不会参与到七嘴八舌的谈论中来。

后来,村庄里的所有大事、小事都是在那种戏谑、滑稽、噪杂的氛围中商议、谈论的。如果没有对那种氛围的深入了解,你永远不知道人们说的话,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哪一句该被记住,哪一句该被当作废话。

然而对村庄来说,这是独独属于自己的一种交流方式,村民通过这种方式,保全了自己的话语方面的隐私和特权。

当人们在山里和斯纳老师闲聊时,又显出那种暌违已久的正经样,大家围坐在他旁边,像是几千年前苦寻真理的人,坐在佛祖的座下聆听关于生命的新奇见地。

斯纳老师在讲话的时候,没人会贸然插嘴,甚至没有人对他的话题表现出厌倦,更没有人提出异议。整个聆听过程像是某种仪式,不管斯纳老师讲的内容有多没趣,大家都表现出十分的热情。在村庄里,这是斯纳老师才有的一种礼遇。

许多年后,我才发现这种礼遇不只斯纳老师才有,村人们面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通常是在他们的想象中,认为要比自己尊贵或体面的人的时候,都会即刻调整话语或沟通方式,以平和又正经的方式去交流。

“已经有消息出来了,再过几年后,就算大学毕业了,也不一定能当上教师,因为所有人都要考试。”斯纳老师对所有人说。

这个消息,听进去的多半是那些家中有学生还在读书的人,但他们并不能马上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个消息。对有孩子在师范学院就读的人家来说,这真是一个坏消息。对那些没学生的家长们而言,他们的心里就非常复杂了,有很多孩子面临着升学,而作为家长确实有权力决定是否继续供孩子读书。

傍晚时,村人们三三两两从山里结伴回家,有些人还会继续谈论斯纳老师。

“听说他在学校时学习非常好,如果他也需要考试的话,肯定是闭着眼睛都能考第一名吧。”

“斯纳老师辞去公职已经三年了,现在你看人家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大的老板了!真是厉害!”

松茸季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我和斯郎、忠青对村庄里的生活厌烦至极。加上我们三人已经多日找不到一朵松茸了,每天晚上只能在村庄旁边的操场上,看着别人把一袋子一袋子的松茸放到商贩们的秤盘上,然后接过一张张的百元大钞。这一切在我们看来都变得十分可恶。这样的情景加剧了我们的烦躁和痛苦,然而在这个逼仄的村庄里,我们除了每天早上跟着人群进山,晚上又灰心丧气地返回村庄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有一天上午,斯郎先于我和忠青进山了,我和忠青是村里最后进山找松茸的人。我们快到山头时,已是中午时分,四下阒寂,唯有各种山鸟,在周边的灌木丛和树林间低声啾鸣。

突然,我们发现斯郎小跑着从林间小道上回来,一见到我们,他就开门见山地说:“松茸那么少,我们肯定找不到多少了,我有个提议和你们说。”

我和忠青迷茫地相互对视了一番,之后坐在路边厚实的落叶上听斯郎讲。

“我们三个去高山上找雪莲花和贝母吧,如果我们能去一个月,肯定能找到不少,到时拿到县城卖掉的话,肯定比找松茸好。”斯郎的这番话,原本对村庄生活烦躁不堪的我们来说,像是某种福音。我和忠青,也和斯郎一起激动起来,我们甚至少有地避免了争执和讨论,三人一拍即合。拿出装在军用布包里的饭食,围坐在路边用过午饭后,情绪激动地返回村里去了。

但去高寒无人区找雪莲花或贝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下山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个情绪高昂地商量着该准备的东西。我们打算每人带上一匹骡子,除了各自在高山区需要用到的食物外,其它的物件,比如炊具和睡具,我们进行了合理的分工。

到村庄前,我们已经列好所有需要带去的东西,并且还算了一笔账:按目前雪莲花和贝母的价格,我们在高寒山区呆一个月的话,每人可以挣到3000 元。这很可能是我们有生以来挣到的最大一笔钱,为此我们越想越激动。斯郎一边傻笑着一边用拳头击锤自己的胸口,这是他的老毛病,一激动就会有这种表现。

我们三个回家后各显神通,用最短的时间说服家里人支持我们前往高寒山区了。我们带上面粉、面条、青稞酒(为了在山里驱寒壮胆)、炊具、睡具等东西,于当天下午时,赶着骡子汇合在村庄上方,然后沿着一条土路穿过森林。

到了向晚时分,我们已经走出林线,进入浓雾低垂的第一牧场了,那里是我们的第一个宿营地,之后还得走上一整天,才能到达被我们选为基地的牧场,那是我们村最远、海拔最高的一个牧场。牧人们早已赶着牛群回到村庄里,只留下那些造型简朴的石砌牧房,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痕迹。

到了第一牧场时,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惊:一大片原先用来拴牛的坝子上,开满了异常鲜艳的桃儿七,位于坝子旁边林线上的石砌牧房周边,也开满了很多绚烂的野花。虽然我们在村庄周围的山野间,见过很多奇奇怪怪的花朵,但不曾有过这种震撼。我们不能理解自己的那种感受,只是觉得震惊。

抵达时已经是傍晚,但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温热的光线斜照在牧房前的草地上。我们从骡鞍上卸下所有东西,把骡子赶到草地后,铺开一条毯子,并排躺倒在一起。阳光照射到身上,舒服极了。赶了半天的路,都已经很累了,躺下不久我们都已睡着,醒来时发现阳光已经离开了我们。

一股寒气弥漫开来,牧房下边的森林里,光线一下昏暗了。我们三个肚子也很饿,赶忙把牧房清理一下后,把东西全部搬了进去,然后生火煮面条。期间,斯郎跑到牧房外边,对着下面的森林吼喊了几声,说这样可以防止野兽前来袭扰。斯郎的这番话,让原本阴暗神秘的高山之夜显得更加幽秘。

天色渐渐黑沉下来,浓雾开始在牧房周边聚拢,并不断从柴门里进来,唯有石灶间噼啪作响的火苗,抵御着逐渐逼近的寒气。忠青看了看门口后,去外面拿上一些木枝,把柴门封堵了,说这样可以防止野兽进入牧房,实际上如果真有野兽闯入,堆堵在门口的木枝,连一只兔子都抵挡不住。忠青说完后,我们三人戚然相视,外面的一切动静都变得非常可疑,不断从石墙缝隙中传来的林涛声,似乎都是豺狼和虎豹的低吼。为了弱化这种令人疑惧的气氛,我们三人把灶火烧旺后,挨在一块不断讲些莫名其妙的话题。

关于第一牧场,有一个在村子里传得沸扬的故事。说很多年前有母子俩徒步翻山前往县城,第一晚在这里落宿。到了晚上时,她儿子把带来的鲜肉用刀子划拉几下后,撒上盐巴丢到灶火中。肉块在木炭上滋滋作响,整个牧房弥漫着肉香。快要烤好肉块时,母子俩听见牧房外面传来令人心悸的低吼声,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后,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拍击声,灶中的木炭都跳动起来,而低吼声似乎离牧房越来越近。至此,他们终于知道,这是传说中的神山的家犬来了。

在他们之前,村里就有过这种传说,说在经过第一牧场、或留宿在此时,不能在灶火中烤肉,这样会惹怒神山。神山一旦被惹怒了,就会派出老虎和豺豹前来袭扰,一般情况下,老虎和豺豹不会直接袭击人,而是在周边低吼,并用它们粗壮的尾巴拍打地面,软弱的人会当场被吓死,就算没有被当场吓死,经过这种事情的人,一般也活不过一年就会死于各种意外,这是神山惩罚那些对他不敬的人的常见方式。

儿子瑟瑟发抖,嘴里念着各种经咒,一面把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结扯下来后,丢进灶中焚烧起来。之后,低吼声越来越弱了,最终完全消失。但那一晚,他们一夜未眠。

到了秋天时,他母亲赶着一群牛要到森林里放,经过一段悬崖土路时,突然遭遇一阵大风,摔到谷底当场死了。他们在第一牧场的遭遇,再次在村里传开了,甚至多出很多添油加醋的可怖细节。之后,村里的人经过第一牧场或在那里留宿时,都会非常谨慎,绝对不会有人在灶中烤肉,或在牧房周边大声喧哗。

我们三人在牧房里狭窄的地面打了一个地铺,挨在一块试着睡去。灶中的火苗逐渐熄灭了,忠青用灰烬把赤红的木炭埋了下去,以便翌日清晨点火烧茶。我们三人都知道,在野外的这段时间里,最要紧的是保护好火种,因为我们并没有太多火柴可用,如果灶火彻底熄灭,我们三个人很可能就要背着行囊返回村庄了。

可是,当我们并排睡着,停止讲话的时候,总感觉外面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我们,于是我们又继续讲话,但始终没法驱除恐惧,于是忠青提议说:“要不把酒拿出来喝一点?”我们三人一拍即合,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青稞酒,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来,到最后,倒也确实陆续睡着了,而且睡得死沉死沉的。第二天醒来时,阳光透过石墙的缝隙、柴门等,直勾勾照射在牧房的所有角落。

我们三人用过茶饭后,收拾好行李绑到骡鞍上,翻过一个青色的高寒山坡,离开森林去往满眼都是碎石和沙丘的高寒地带,于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并以同样的方式清理牧房安顿下来。

经过第一晚的野营经历,之后的很多个夜晚,倒也不那么害怕了,到最后,反而觉得非常自在,甚至不用三人结伴,一个人也敢走出牧房去,只是有些时候,当我们用过晚饭,围坐在灶火旁边闲聊时,会听见一群野狼,在牧房对面的山坡上嚎叫起来,我们三个一起来到牧房边,向着远处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山脊线大声呼喊几声,但狼群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吓退,它们会在远处嚎叫很长时间后,最后才慢慢安静下来,也不知道它们去向哪里,在高山牧场的20 天里,除了一些野兔,以及在岩山上集体狂奔的岩羊,再也没有遇到过其他的野生动物。

有一天,我们三人背着食物,早早从牧房出发,翻过好几座柔软的沙坡后,终于来到一片广阔的流石滩地带,我们要在那里找寻可以卖钱的雪莲花。一路上,我们看见非常多的野花,有绿绒蒿、红景天、紫菀等各色野生花卉,我们在流石滩中不断往上攀爬,时不时会看见一朵高大的雪莲花在远处的石滩上,那么洁白、那么美丽、那么出众。每次看到,总叫人生出一丝莫名的感动。在采挖之前,我们三人总会斜躺在雪莲花的周边,细细查看它尊贵的样子。

而有些雪莲花已经开始凋萎了,白色的绒毛已经泛黄,有些部分甚至已经变黑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到来,永远不会有人见证它们绚烂的枯荣过程,但它们当然并不需要谁来见证,在这片空寂的高寒无人地带,它们年复一年如期完成自己美丽绚烂的枯荣轮回。

其它美丽的野花也是这样,它们忠于自己的生命,从不因为自身以外的因素影响自己的成长和盛放,即便在风雪无常的高山之巅,它们迎着残酷的风雪,使尽气力完成绽放,并最终凋落在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石滩上,等着下一个温暖的季节。

在稍显荒凉的流石滩上,这些美丽的生命,对我们三人造成不小的冲击。但那时,我们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这份感动,究竟来自哪里。

午后,我们三人已经采摘到半袋子的雪莲花了,我们高兴地轮流背着蛇皮袋,翻过沙丘往牧场方向走去。到了一个平阔的谷底时,突然起了大雾,天色一下晦暗起来,能见度不过几米。我们从迷雾中摸索着前进,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后,天色变得更加昏暗,而我们三人谁也没有手表,更不可能有手机,无法准确判断时间,都以为是天黑了。

最先抽泣的是斯郎,他一边走着,一边低声抽泣着说:“今晚是不是不能回到牧场?我们迷路了,如果晚上下雨,我们三个肯定要死了。”说完后抽泣得更加厉害。

第二个抽泣的是我,我被斯郎的情绪直接影响了,越想越感觉恐怖,无论怎样,如果真的不能回到牧房里,我们三人真的会被冻死在这个寒冷的夜色里。死亡近在咫尺,眼前黑色的浓雾,以及不断从山口袭来的刺骨的寒气,就是死亡本身。

雾气越来越大,光线越发昏暗,一直面无表情只顾前行的忠青也终于崩溃了,他把背上的袋子甩在草地上后,一屁股坐了下来,神色怪异地看了看我和斯郎,最后向着浓厚的迷雾嚎啕大哭了。忠青的崩溃不像我和斯郎,毫无前奏,那么突然、那么干脆。

最后我们三人围着蛇皮袋子坐了下来,各自痛哭起来,声音似乎抵触到对面的什么山崖,顷刻又传回到我们这边来。最后都哭累了,忠青用已经湿透的衣角擦拭一下双眼后,清了清嗓门说道:“现在不要哭了,我们继续前行吧,不管能到哪里。不然这样坐着肯定会被冻死。”于是我们站起身来,正准备起身前进时,一阵狂乱的大风吹了起来,不一会,笼罩在我们四周的浓雾被吹散了,周围一下子明亮起来,远处的山头,被夕阳照得金黄。我们才知道我们是在一个坡顶,顺着坡谷往下看时,牧房就在坡底的河谷边。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为刚才的软弱感到害羞。最后,斯郎噗嗤一笑缓和了尴尬的气氛。并开始取笑忠青说:“哈哈哈哈,这么大的人了,还因为迷路哭泣,太丢脸了吧。”忠青摸了摸头,难为情地反击道:“是你俩最先哭起来的。”之后我们三人相互取笑着,走回牧房里。所有恐惧云开雾散。我们从假想的死神手中挣脱出来了,心情比雪莲花还要美丽,连大雨中的简朴牧房,都变得像是秋后的故乡。

那段时间,我们极少在高山上遇到人。只是偶尔会在去往县城的山路上,碰见一两个背着一箩筐的松茸去县城里售卖的同村人,他们步履沉重,大口喘息着,翻越氧气稀薄的垭口,去往县城赚点微薄的差价。

我们三人不仅采摘雪莲花,还顺手采收了白雪茶、红雪茶、贝母、沙母等藏地药材。到了第20 天的早上,喝过早茶后,斯郎突然说:“我觉得现在我们采收得差不多了,要不我们今天就去县城,把这些东西卖了,然后回家。”我们三人都已经很疲倦了,马上附合着斯郎的提议,收拾行李,背上我们的收获,翻越两座海拔超过4500 米的高山,去往县城了。

一路上,斯郎都在兴高采烈地估算着我们可能挣到的钱。最后,他通过自己蹩脚的数学能力得出结论:我们会卖到6000 元,每人可以分到2000 元钱。这个成果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三人都显得非常高兴。

当我们背着三袋子雪莲花和其它药材,拿到街上的回族商贩手上时,他郑重地告诉我们:“1500 元卖不卖?”我们三人自然不会同意,收好药材来到另一个回族商贩那里,他看了看我们三人说道:“1300 元卖不卖?”我们灰心丧气,又收好药材找到另一个回族商贩那里,他说1200 元卖不卖?我们发现不对劲了,在这个回族社群里,似乎所有商贩都已经知道我们三人了,价格变得越来越低。因为没有其它选择,最后我们不得不以1200 元的价钱,把所有药材卖给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回族商人。

然后在县城里换了一身新装。即使挣到的钱远没有我们预想的多,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我们自己对采收的药材估价过高,还是遇到了毫无良知的奸商。但是,能够换上一身新装回到故乡,对我们三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回到家乡后,村人们对我们投来钦佩的目光,不断夸奖我们的胆识和勇气,极少有人问及我们挣了多少钱,似乎我们近一个月的外出经历,本身就足以令人敬佩。

我们成长了。最明显的标志是各自都收到了入学通知书,我们三人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第一中学,那是本县最好的中学。但我们三人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因为除了斯郎有点可能,我和忠青都家庭拮据,我们早就知道家里人没有钱可以供我们继续读书。当我们揣着一张通知书走回家里时,家人的反应不出我们所料,非常直接地表达了我们预想中的结果。

到了开学时,只有斯郎在他爸爸的陪同下,赶着一匹骡子翻越村庄对面的土坡去往县城入学。我们三人并没有过像样的道别。忠青和我站在自家的阳台,眼里闪着泪光目送斯郎,不是因为舍不得斯郎,而是为自己的失学感到难过。之后回到家里,拿上锄头或是斧子,开始跟着家人练习劳动。现在,对我们来说,只有劳动、无休止的劳动,才能在这个安静的村庄里赢得尊重和青睐。

不知不觉过去好几年了,斯郎也初中毕业了。而忠青呢,果真通过不懈努力,终于买来一辆崭新的拖拉机,整天在村庄里跑动,也算是实现了自己儿时的梦想。

我上门到另外一个村庄里,回到老家时,会约上忠青小酌两杯,如果遇上斯郎放假,我们三人和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起,又可以坐在一块痛饮青稞白酒,期间,我们总能用去很长时间,去回忆儿时的那些事情。

那段时光平淡无奇,没有什么值得我们铭记的事情。唯一一件轰动全村的事情,居然和与我们一同长大的哑巴有关。有一年夏天,一群小屁孩结伴到村庄边新建的蓄水池边玩耍,其中有一个年仅6 岁的孩子不小心掉进水池,一旁的哑巴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把小孩子救了上来,经过的大人们看到后,把这件事说给学校的老师听,最后学校上报到县里的教育局后,给哑巴送来一面荣誉锦旗,上书:救命英雄。并奖励哑巴300块人民币。哑巴并没理解锦旗的意义,只把三百块人民币拿在手里后,满村庄跑着炫耀。

之后,我们在劳动之余聚在一块,谈论着那些新近上任的村委会主任,他们和州县领导的牢靠关系,以及通过各种本事挣到的大把钞票。或者谈论那些在各地承包各类建设工程的大老板,他们开进村庄里的车,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村人们三两成群走在那些崭新的越野车前后,通过一些道听途说的信息,估摸着这些车子令人咋舌的昂贵价格。能够结识任何一个实权在握的领导,对所有人来说,都意味着比别人多出一些摆脱困境的机会。

虽然在私下里,人们咬牙切齿地诅咒、漫骂着那些已经落马的、没有落马的诸多贪官,但是,当有领导在一帮工作人员的前呼后拥下进入村庄时,多半人都会变得非常恭敬,甚至以虔诚的心境前往拜访,以期在觥筹交错之余,从领导口中获得确凿可靠的救助或政策承诺。

斯郎放假回来后,对我和忠青讲了很多关于福利彩票中奖的消息。说在县城里,有一个愚钝的牧人,某日傍晚去街上买下几张彩票。过几天去查对时,直接中了900 万元整。讲完故事后,他就开始给我们讲授彩票的选数方法,最后,弄得我们三人都心痒了。但我们的村庄很小,没有人把彩票店开到村里,只有到镇上才可以购买。

整个假期,我们都陪着斯郎骑摩托到镇上购买彩票。当然,在彩票店的不只我们三人,小小的彩票店里,挤满了很多悠闲的年轻人,废弃的彩票满地都是。店老板才把铺满一地的彩票扫出门外后,不过一会地面上又已经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票。

等到斯郎回城开学后,我和忠青还会去到镇里购买彩票,为此,我们没少挨家人的骂。但在我们的想象中,总感觉自己有一天能够把握极其微小的中奖几率。

有一天,我们在彩票店门外的小饭店里吃饭时,有一个约莫16 岁的小伙子,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朵已经枯萎的雪莲花,对我们说:“大哥,你们要雪莲花吗?”

“不要。”我和忠青异口同声地说。“你的雪莲花已经枯萎了。”

我们都知道,如果我们真的想要雪莲花,我们可以自己迎着风雪去往高山。在那些无人抵达的高山之巅,那些在风雪中尽情盛开的雪莲花,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朵花,可以让我们忘记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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