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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红学”以来的《红楼梦》人物品评

2021-03-24肖伊绯

书屋 2021年3期
关键词:红学吴宓林黛玉

肖伊绯

一般而言,“新红学”就是指五四运动以后,胡适等学者进行的《红楼梦》研究活动及其学术方法、体系与成果。“新红学”这一学术理念的创立,是以胡适于1921年撰述《〈红楼梦〉考证》为标志的。

《〈红楼梦〉考证》是胡适在科学化运动大潮中,运用自然科学方法研究中国传统人文学术的一种尝试。胡适将“红学”的考证内容限定在作者、版本、时代三个方面,在学术立场与方法上,已然迥异于以从小说情节入手加以“索隐”的“旧红学”流派。而“新红学”这一称谓,则最早出自顾颉刚于1923年为俞平伯所著《〈红楼梦〉辨》一书的序言中,顾氏申言:“我希望大家看着这旧红学的打倒,新红学的成立,从此悟得一个研究学问的方法,知道从前人做学问,所谓方法实不成为方法。”

可以说,“新红学”是二十世纪红学史上影响最大、而命运又最多舛的一个红学流派。胡适、顾颉刚、俞平伯等著名学者皆为“新红学”的奠基者与开拓者;周作人、陈寅恪、吴宓等著名学者虽未明确跻身“新红学”阵营,可对于《红楼梦》研究或仅仅“读后感”而言,也不乏新见新识新评判,可称广义上的“新红学”代表者。

与此同时,也应当看到,这一代“新红学”大家名师,并不是只顾史料文献、不食人间烟火的“学神”。除却在学术上对《红楼梦》作者、版本、时代三个方面严肃烦琐的字斟句酌,他们对《红楼梦》小说本身以及小说人物,也自有一番嬉笑怒骂、性情各异的衷心品评。

胡适:最爱“尤三姐”,最厌“林黛玉”

1929年1月3日,时任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由上海至杭州,出席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的第三次常会。次日上午九点,胡适参会并请辞董事一职;下午五时左右,会议便告结束。赴会之暇,胡适还参加了一次上海《铁报》的“民意测验”,竟是评价《红楼梦》人物的。

这一事迹,从未见其日记或年谱记载,更无后人提及。但这的确是见诸当年报刊的确凿记载,我转录原文如下:

胡适之最爱尤三姐

胡适之君,近偕孟禄等作客西子湖畔,适某报有“《红楼梦》女性选举测验”之举,以胡君为当代最负盛名之红学大家,该报记者遂投刺请谒,亦请测验。其题为“你最爱好的《红楼梦》里的女性是谁?”和“你最厌恶的《红楼梦》里的女性是谁?”胡君即提笔作答,则最爱者为“尤三姐”,理由则谓“因为她有点骨气”。最厌者为“林黛玉”,理由则谓“因为她刻薄小气”。下并自填“性别(男)”“籍贯(安徽)”“年龄(三十八)”“职别(著作)”“已婚未婚(已婚)”“选举者(胡适)”等项,亦西子湖畔最新之佳话也。

上述两百余字的新闻短讯,将胡适在西子湖畔参加“《红楼梦》女性选举测验”的事迹简明记述了下来。胡适“最爱尤三姐,最厌林黛玉”的个人评价,也可称一桩近代学林趣事与“红学”逸闻。

事过二十年后,时至1949年4月1日,仍有此次测验当事人对此念念不忘,又撰发了一篇题为《胡适热恋尤三姐》的文章来忆述此事。文中写道:

十五年前沪上某银行在杭州举行之民意测验,列举一问题曰:“在《红楼梦》许多钗裙之中,你最喜欢哪一位?”当时收到答案甚多,统计结果,最多人喜欢林黛玉,但在此堆叠成丘之函件,内有一封胡氏之亲笔函,称其于《红楼梦》中人所喜欢者乃尤三姐,其列举理由,称尤三姐冷艳如冰,热情如火,出污泥而不染。虽难能可贵,主事者得此函后,曾大事宣传一次,有一女读者竟投函反问胡夫人是否喜欢柳湘莲,惜胡夫人并未还答耳。但胡氏之热恋尤三姐已为一时之佳话。

除了时间记忆略有疏误,将二十年前的测验误作“十五年前”,文中提到的胡适亲笔所写“最爱尤三姐”之理由,较之《铁报》报道者,还更为充分一些。譬如,胡适称“尤三姐冷艳如冰,热情如火,出污泥而不染”云云,足可补充之前报道中仅称的“因为她有点骨气”这一句话评价。再者,此次测验全民投票的统计结果,乃是“最多人喜欢林黛玉”,而胡适评出的“最厌林黛玉”,恰恰与“民意”相悖,这亦是颇见其特立性情的罢。

周作人:最爱“晴雯”,最服“凤姐”

周作人不是“红学家”,但作为资深读者与新文学作家,他对《红楼梦》自有独特评判。仅就《红楼梦》中的小说人物品评而言,就曾明确提出过“最服凤姐”与“最爱晴雯”的观点。周氏曾说:“我读《红楼梦》前后大约有两三次,心里留下的印象也还相当清楚,我所觉得佩服的只有王凤姐,喜欢的只有晴雯。”

这一评语,出自1949年12月6日《亦报》刊发的、周氏所撰《红楼梦》一文。当时,周氏在家闭门读书,心无旁骛,悠然忆述过往的读书生涯,并将其多年的读书心得于笔下娓娓道来,付诸点滴文字之中。

周作人之所以这样评判红楼人物,乃是从“人的文学”立场出发,从小说人物创作路径考察。他为之解释称,鳳姐与晴雯“这两个人虽然原来是在荣国府大观园里,但是假如换上一个背景,放在城市或乡村的平民社会里,还是一样的可以存在,可以发挥她的特色的”。

随后,周作人又进一步指出,《红楼梦》中的人物塑造与刻画,其原型即使在三百年后,仍然有千千万万的存在。换句话说,红楼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类型种种,在后世的中国仍然大量存在,红楼人物就是中国人人性的模板。这一观念,周氏如此解析道:“《红楼梦》所着力的地方是描写那些女人的性格行动,这虽是三百年前的模型,在现代也尽存在,有如那样随意的贾母、能干的凤姐、深心的宝钗、娇性的黛玉、刁恶的袭人与率直的晴雯等,随处可以见到一鳞半爪,这非得有社会上的大变动是不容易改变的。”

周作人始终认为,《红楼梦》最令其佩服,也是写得最好的人物是“王熙凤”。他在《小说的回忆》中写道:“正册的二十四钗中,当然秋菊、春兰各有其美,但我细细想过,觉得曹雪芹描写得最成功也最用力的乃是王熙凤,她的缺点和长处是不可分的。《红楼梦》里的人物好些固然像是实在有过的人一样,而凤姐则是最活现的一个,也自然最可喜。”

周作人对《红楼梦》及其小说人物念念不忘。1947年尚在南京服刑期间,周氏撰成一首题为《红楼梦》的诗,对红楼人物“反复细思量”,又亮出了“最爱晴雯”的观点。诗云:

尝读《红楼梦》,不知所喜爱。

皎皎名门女,矜贵如兰茝。

长养深闺里,各各富姿态。

多愁复多病,娇嗔苦颦黛。

蘅芜深心人,沉着如老狯。

啾唧争意气,捭阖观成败。

哀乐各分途,掩卷增叹慨。

名花岂不艳,培栽费灌溉。

细巧失自然,反不如萧艾。

反复细思量,我喜晴雯姐。

本是民间女,因缘入人海。

虽裹罗与绮,野性宛然在。

所惜乃短命,奄忽归他界。

但愿现世中,斯人尚能再。

径情对家国,良时庶可待。

通览这三十句诗文,周氏对《红楼梦》的解读,对小说人物的品鉴,始终坚持以“人的文学”之立场去观察、评判与论断。无论是“最活现”与“最可喜”的凤姐,还是“野性宛然在”的晴雯,在周氏眼中,都是“像是实在有过的人一样”。

陈寅恪:“林黛玉”不如“杜丽娘”,普通人比不过“司棋”

再来看陈寅恪。早在1919年,即国内还在搞五四运动的那一年,“新红学”还没创立之际,已近“而立之年”的陈氏,时在美国哈佛大学,曾对友人吴宓讲述“五等爱情论”的个人经验。这番高论,就与《红楼梦》中的人物有着密切联系。且看陈氏这般表述:“第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第二,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是也;第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第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第五,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诚然,可以为一代名妓柳如是作别传的陈寅恪,从学术理想上看,似乎向往的理应是第一个、第二个层次上的“佳偶”。但这两个层次都不属于正常的世俗婚姻,也不可能为一介书生提供一个稳定安居的家庭生活。退而求其次,第三个、第四个层次的择偶观,才基本符合常态下的世俗婚姻。陈寅恪的身份是现实中的学者,而非戏剧、小说中的侠客与痴情公子,他自己的婚姻也只能定格于求一个安稳的世俗婚姻而已。与同是“海归”精英的胡适相比,陈并无包办婚姻之催迫,并没有一归国即完婚的约束,原本是有自由恋爱的空间与时间的。奈何亲友“催婚”之下,归国三年即成婚;与唐篔的结合也是经同仁介绍,认识之后不久即完婚,并无什么恋恋风尘的浪漫历程。

吴宓:初拟“妙玉”颇自喜,终了最爱是“紫鹃”

提到陈寅恪,免不了即刻就会想到吴宓。二人本即挚友,终生可谓至交。早在哈佛大学就读期间,陈、吴二人与汤用彤便被誉称为“哈佛三杰”。归国后,吴宓乃清华大学国学院创办人之一,而陈氏则被聘入国学院任导师。二人可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据说,陈、吴二人的交谊,还是因一首关于《红楼梦》的诗而致“友情益挚”的。早在1919年,也就是陈与吴谈起“五等爱情论”之际,吴恰又在哈佛演讲《〈红楼梦〉新谈》,陈为之作诗题辞,诗云: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

这一题诗,足见陈、吴二人确因《红楼梦》互引知音、缔为挚友。事实上,吴宓不但个人极爱读《红楼梦》,学术上也曾着力研究《红楼梦》,还将其研究心得作为其授课内容,在大学课堂上多次讲述。稍稍翻检二十世纪的一些旧报刊便不难发现,这位曾经以西洋文学研究及国学传承为己任的吴教授,一度以“红学家”身份频频亮相于课堂与报道之中。譬如,1949年11月24日的重庆《大公晚报》之上,就刊发有一条题为《红学专家讲〈红楼梦〉》的简讯,报道称,“吴宓教授将应南泉新专学生请,赴该校讲《红楼梦》研究”。

抗战胜利之际,吴宓即有意择居后方,决意远离中心城市,以期静心专注地从事学术研究,不再受世事纷扰而流离失所。1945年9月,吴宓即入四川大学外文系任教授,1946年2月,又推辞了浙江大学、河南大学要他出任文学院院长之聘约,到湖北武汉大学任外文系主任,1947年1月起主编《武汉日报·文学副刊》一年。

其间,清华大学梅贻琦一再邀其返归北平任教,至1949年广州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以其挚友陈寅恪为号召,力邀其出任该校文学院院长;此外,杭立武也邀其出任台湾大学文学院院长,面对这些纷驰南北的盛邀,吴宓却一律未允,竟于1949年4月底飞赴重庆相辉学院任外语教授,还兼任梁漱溟主持的北碚勉仁学院文学教授,算是正式入蜀定居了。

正是在入蜀定居之初,吴宓开始重拾其多年研读《红楼梦》的心得,开始乐于在学校师生之间讲授并研讨《红楼梦》相关专题了。时间回溯到1949年5月24日,《大公晚报》上就刊有一组总题为《远乡同学纷作归计,吴宓教授讲〈红楼梦〉》的简讯,专门报道重庆相辉学院内的师生动向。报道中称:

大局动荡,远乡的同学纷作归计,统计离校者,已有二百余人。

吴宓教授来校已近旬,除开文史系之课外很少活动,二十五日应青春亭社之请,将作学术讲演,题目“红楼梦”,至时听众料甚踊跃。

事实上,还在武汉大学任教期间,吴宓便已然显露其浓厚的“红学”兴趣,圈子内外都渐以“红学家”视之。1947年3月6日,吴宓更将其《红楼梦》读书心得全盘托出,撰成一篇長稿,公开发表在了武汉《力行日报》之上。

此举倒不是为了给学生们授业解惑,也不是为了与什么别的“红学家”切磋研讨,最初的起因,只是为了澄清朋友圈里一度称其为“妙玉”化身的戏谈。此文开篇首段,明确表达了为文初衷,吴宓这样写道:

昔年在清华园中聚餐,同座诸友以《石头记》中人物互拟。刘文典教授以宓拟妙玉,谓宓“气质美如兰,才华馨比仙”,我实愧不敢当。然心中亦颇自喜。南渡后居昆明,乃改《世难容》曲以自悼自况。于是世传宓尝妙玉云云,其实非也……然宓于《石头记》中人物,所最爱敬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者厥为紫鹃。

之所以那么推崇“紫鹃”,是因为在吴宓看来:

《石头记》一书所写之理想精神,为“美”与“爱情”,而此理想与此精神完全表现寄托于林黛玉之一身。林黛玉者,美与爱情之结晶也。黛玉既为此理想与精神之代表,不得不终生忧伤憔悴痛苦呻吟,而彼时大观园中能同情而赞助林黛玉者谁乎?曰:紫鹃一人而已。

文末,吴宓向亲友世人宣称:“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吾实敬爱其人。吾愿效絜紫鹃,且愿引紫鹃以自慰,终吾之余年也。吾亲吾友,欲知宓者,请紫鹃!”

联系到吴宓晚年景况与遭遇,那“忠于理想”的甘苦自知,那近于“紫鹃”的生涯行迹,既可谓一语成谶,亦可谓求仁得仁。当然,这样的比拟与说辞,几乎又回到“索隐派”的做派,那是“旧红学”的老套,可不是“新红学”的旨趣。在此,权作题外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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