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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湖心亭看雪到《湖心亭看雪》

2021-03-24雷建军

书屋 2021年3期
关键词:陶庵梦湖心亭看雪崇祯

雷建军

《湖心亭看雪》是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的代表作,堪称古今描写西湖雪景最漂亮的文章。一般认为该文通过写作者湖心亭赏雪遇到知己的事,表现了他孤独寂寞的心境和隐隐的愁绪,反映了他遗世独立、卓然不群的高雅情趣。文章开头的明代纪年和行文的字里行间,体现出他有着沉痛的亡国之恨,挥之不去的家国之思。更有论者认为充满寒意的冰雪世界,阻挡的是俗人的脚步,激起的是作者赏雪的热情。雪夜游西湖,是作者崇尚“冰雪人格”的表现,是他不同凡响的地方。对这些观点,我不敢苟同。

一、张岱湖心亭看雪

张岱湖心亭看雪之事发生在明末崇祯五年(1632)。严冬大雪之夜,只身孤舟湖中看雪,意趣迥异于常人。读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很容易联想到《世说新语》中的《王子猷访戴》,同样是在大雪天,同样是驾小舟别出心裁的独立特行,同样有酒,有奇特的友人。在事情的结尾,王子猷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张岱借童子的口说:“莫道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子猷作为东晋大士族家庭中的一员,大书法家王羲之第五子,是一个凭禀性行事,率性而为、不拘常礼、玩世不恭的人。王子猷访戴多被看成是名士的任性放纵,潇洒自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是否也是名士任性放纵的魏晋遗风?

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陶庵梦忆》记载了多则与湖心亭看雪相类似的事情。如《金山夜戏》:“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旅途中,深更半夜不打招呼跑到寺庙中,盛张灯火大殿中,锣鼓喧天唱大戏,本就是瞎搞胡闹,绝非常人所为。

张岱出生在浙江绍兴城内一个累世显宦之家,本人长年居住在杭州,生活优裕。张岱晚年撰写《自为墓志铭》,自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此等志趣品性,与《世说新语》中的一众风流名士莫不遥相呼应。了解了张岱的身世和志趣,我们可以说他的湖心亭看雪自是富家公子的名士做派,是追求所谓的真性情,玩的就是随心所欲、标新立异。

二、崇祯五年杭州的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杭州“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雪,非常大。而崇祯五年,明朝已处在内外交困、民不聊生的境地。

早在万历年间,魏忠贤被选入宫,至明熹宗时被称为“九千九百岁”,专断朝政,排除异己,祸害天下,以顾宪成等为代表的东林党人与之进行激烈斗争。张溥《五人墓碑记》所记载的事,就发生在距杭州不远的苏州。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明与后金政权在萨尔浒进行决战,明朝惨败,自此陷入被动。不久,后金迁都沈阳。随着辽阳、沈阳、广宁等重镇的相继失守,明朝退守辽西,完全陷入被动,局势万分危急。据《明史·庄烈帝本纪一》记载,就在崇祯元年,即1628年,浙江发生海啸,导致数万人漂没。陕西发生大灾荒,大量饥民不堪苛捐杂税,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崇祯二年,山海关总兵官赵率教在遵化战死。后金兵入侵北京,迫近德胜门,京师戒严。袁崇焕被冤下狱。崇祯三年,农民起义军从陕西进入山西。崇祯四年,由于东北战事紧张,农民起义更加蓬勃发展。崇祯帝“诏对廷臣于文华殿,历询军国诸务”。崇祯五年,由于连降大雨,黄河在孟津决口,华北出现大批灾民。

杭州虽号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万历年间,曾任浙江杭州司理的胡来朝在湖心亭撰联:“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崇祯五年的杭州,也早已应是民生凋敝,哀鸿遍野。

雪,富人眼中的雅,穷人眼中的冷。《明史·庄烈帝本纪一》就记载,崇祯四年冬,“延安、庆阳大雪,民饥,盗贼益炽”。崇祯五年杭州的大雪天,当张岱“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时,广大的老百姓应该在为明天的生计发愁,还有不少的人露宿街头,饥寒交迫,更有人冻死于街头巷尾、荒郊野外。

自隋唐实行科举制以来,中国政治社会发生极大的变化,除皇帝一家世袭外,世家门第的观念逐渐消亡。宋以后,不论贵贱,读书人必须靠科举考试才能参政,士大夫阶级产生。他们以负起对天下的责任自许,发展出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如范仲淹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张载喊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岱生于1597年,崇祯五年时正好三十多岁。在当时那样一个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时代,正处壮年的张岱西湖赏雪的行为,我们又该如何去看?崇祯五年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在世人眼中无非是公子哥们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是不务正业。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又何止于只是俗人与雅人之分!

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明朝灭亡的事情发生的话,张岱是否会沿着固有的生活轨迹一直走下去?

三、张岱写《湖心亭看雪》

张岱写《湖心亭看雪》,至少是在他五十岁之后了。由于时代的巨变,他个人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宴游无拘、裘马轻狂的名士生活烟消云散后,他自觉地站到了明代遗民的队伍中。如《自为墓志铭》所言:“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从钟鸣鼎食的纨绔子弟变成颠沛流离、贫无立锥之地的苦隐遗民。

张岱为什么写《湖心亭看雪》?他在《陶庵梦忆序》中做了说明:“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顯然,张岱写《湖心亭看雪》,写《陶庵梦忆》,是带着对往昔社会的留恋的,并通过追忆繁华旧梦,对人生与命运进行哲学层面的思考。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说:“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张岱将自己在项王里的鸡头山造墓,比作梁鸿葬在要离的墓旁。要离是春秋时著名的勇士和义士,以刺杀庆忌而名闻史册。梁鸿生于西汉末年,出身高贵,父亲梁让被封为修远伯。梁鸿自己受业太学,学成之后,由于世道大乱,过起了隐逸生活,给人养猪、做佣工。他娶了富家女孟光后仍偕隐山中,耕织为生,到吴中受雇于富家,居于蓬屋,不以贫贱为苦,与孟光举案齐眉,享受那一份精神上的自由与富足。

退隐始终是知识分子的一种人生追求。仲长统在《乐志论》说:“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隐士因“不受当时之责”,而在精神上获得自由解放的人生境界。一个人的天性是很难改变的,名士做派一直是张岱的生活目标。显然地,晚年隐居的张岱把自己比作梁鸿,追求的依然是一种任性放纵,以享受精神上的自由与富足,所谓“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怀抱之中”。

晚明时,阳明心学盛行,认为回到自身内心的精神生活,就可以获得自足和自由。重个体的倾向已成为晚明社会的一种重要价值取向,更助长了张岱的这种人生追求。张岱觉得隐居是一种“独行”,求得了心灵的自由、活泼,依然是真性情的追求,也是一件足以自夸的事情。秉持这种认识,张岱对人生与生命哲学层面思考的结果是,富贵与贫贱是外在的东西,名利是不值得追求的东西。正如他在《陶庵梦忆序》所痛恨的:“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湖心亭看雪》及其《陶庵梦忆》,甚至《西湖梦寻》,少有对民生的关注与关怀,有的是繁华过眼、旧游如梦的感伤,是将不可再进行的现实生活的任性放纵,转到纸上的任性放纵。张岱晚年的隐居,与早年的生活追求应该是一以贯之的,追求在精神上获得自由解放的人生境界,即真性情。张岱小品文创作与其说是隐含家国大义,还不如说是他晚年余生的立身方式和寻求精神归宿的过程,是对心灵和精神的慰藉与调理。

钱穆《国史大纲》里有这样一段话:“明末遗民,含荼茹蘖,赍恨没世,坚贞之志节、笃实之学风,隐然支配风气。刻苦、坚贞、强毅、笃实、博综,遂为晚明诸遗老治学为人共有之风气。诸老大抵皆少历艰苦,晚臻耋寿(如夏峰年九十二,梨州八十六,二曲七十九,船山七十四,亭林、习斋皆七十)。此皆民族之元气,岿然独存于凶丧耗散之余。彼辈莫不有体有用,形成多方面圆满完整之人生。其为人立身与成学著书,皆卓然有以起后世之敬慕。”

与钱穆所列的明末遗民比,张岱是不同的。不说“少历艰苦”,他直至明亡时,都没有什么事功,没有产生什么社会影响,在清初甚至都不会进入统治者要笼络的知识分子名单,《明史》也未为他立传。晚年的张岱也想留下一点厚重的东西,《陶庵梦忆序》中说:“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他希望自己作为先朝遗民在明亡后撰写一部真实的历史,为有明一代的是非得失作总结,对《石匮书》寄望非常高,但或许是其天性使然,后人对《石匮书》的评价并不高。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崇祯五年,明朝内外交困,民不聊生。晚年的张岱写《湖心亭看雪》,在写下崇祯五年这个年号时,是否也会为自己的年少轻狂有一丝丝的愧疚之情?!张岱的文笔之美毋庸置疑,其人也大有其可爱之处,但他的亡國之恨、家国之思似应是别有怀抱,与今天的评论所言有所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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