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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越肝胆 文化共融

2021-03-24那秋生

书屋 2021年3期
关键词:秋瑾周敦颐范蠡

那秋生

楚奏与越吟

有一首古老的《越人歌》,载于汉代刘向编纂的《说苑》,楚王的母弟乘船夜游,撑船的是个越女,自作多情的她在搀扶中产生了情感,于是唱了这首情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风土记》曰“越俗性率朴”,是为佐证。《越人歌》和楚国的其他民间诗歌一起成为《楚辞》的艺术源头,是中国最早的翻译作品,體现了不同民族和谐共处的状况,表达了对跨越阶级的爱情的追求。

《春秋左传正义》载曰:春秋时楚国乐官钟仪被晋国俘虏,晋侯叫他操琴,他奏的依旧是楚国的音乐,抒发思念故国的真切之情。《史记·陈轸传》记述:越人庄舄仕楚,原是一个贫民,竟做了大官。有一次他病了,没有上朝。楚王就派人去看望,听见庄舄正在吟唱越国的民歌,原来他患的是思乡病呢。是故,汉代王粲的《登楼赋》曰:“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关于“越吟”与“楚奏”的两个语典,都是早期的春秋纪实,表达了身处他乡之人思念故乡的深情,正是异口同声,心心相印。

钱锺书曾说:“中国有三个半人,两广人算一个,江浙人算一个,湖南人算一个,山东人算半个。”回顾那些重要的历史人物,越文化与楚文化的相通之处就是淳朴重义、爱国恤民、尚武奋勇、自强不息。楚人的烈性与越人的硬气是共融的,如一首古诗云:“国有中外殊,人无夷夏别。落地皆兄弟,何必分楚越。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

范蠡与勾践

楚人范蠡是一个杰出的哲学家,其哲学思想的主要内容,一是天人相合的宇宙观,二是知天知人的认识论,三是阴阳转化的辩证法。历史上明确地把天、地、人作为整体进行分析考虑并提出具体问题的对策,是从范蠡开始的。后被“十六经”吸收,所谓“治国固有前道,上知天时,下知地利,中知人事”,终为孟子完善,形成了“天时、地利、人和”的著名格言。

当越国败亡、勾践入吴为奴时,范蠡能够审时度势,甘愿随之入吴一同为奴,受尽屈辱。吴王夫差以功名而诱他,遭范蠡拒绝。当勾践遭伍子胥设计陷害时,范蠡更是以身试刃而挫败伍子胥之谋。所以到此时,勾践已不再将范蠡视作一名忠心之臣,而是知己,是超越于王道的“贤弟”亲人。归越后,范蠡得遇红颜西施,但他的爱情却和“灭吴七术”中的“美人计”产生了冲突,在关乎国家和美人的大是非前,范蠡忍痛而选择了前者。到此时,范蠡与初入越时的理想相比,已经相去甚远。无形之中,他已与勾践一样,将沉重的国家理念藏在心中,而将至情至美的爱抛掉了。

上将军范蠡为越王勾践献计谋略,安民治军,复国雪耻,重振越风。越国经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范蠡是主要的策划者和组织者。他不仅勇于指挥作战,而且善于治理内政。他还是个经济学家,利用湖泊河网发展水产业,利用丘陵平原发展畜牧业,让故乡人民受益万代。以勾践为代表的“会稽风度”,表现为明末王思任说的一句话:“吾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正是卓绝千古的文化血脉造就了越人独特的品质,具体表现为:一是硬气,敢作斗争的阳刚;二是韧性,坚持真理的阴柔。

范蠡哲学的亮点是“经世致用”,他把发现的客观世界运行规律用于国家和个人两个方面,都取得了成功。其人最为称道的就是“功成身退”,取自《易经》中的“遁卦”,也即《道德经》的名言:“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这里包含着人生的大智慧:“知足”“知止”“退后一步,天高地阔”。司马迁《史记》称:“范蠡三迁皆有荣名”,“与时逐而不责于人”。世人誉之:“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绍兴人民为了纪念这位先贤,在越王城建立了范蠡祠,香火不绝,以示其不朽的功绩。

周敦颐与王阳明

周敦颐是借鉴佛、道思辨以重塑儒家道德哲学的宋明理学的先行者,他是道教《无极图》的传人,还与云门宗佛印了元颇为相契。尽管出入佛、道,但周敦颐志在儒门,他引佛、道的本体论、本源论、境界论和工夫论等资源来重组儒家的伦理道德,对理学起了重要的开山作用。

王阳明是融合儒、释、道三教的集大成者,阳明心学即是他会通三教的产物。对周敦颐这位前辈,王阳明可谓神交久矣。他从小饱读程朱理学,深受理学鼻祖周敦颐的熏陶。明朝弘治十四年(1501),王阳明在九华山地藏洞遇异人,关于周濂溪是“儒家好秀才”之言让其深感相契。正德二年(1507),王阳明在赴谪途中拜谒萍乡濂溪祠,自称私淑弟子的题诗,满是对周濂溪的仰止之情。在贬谪地王阳明居夷处困,深悟周敦颐的纯粹和平,尊崇其为孔、孟的传人。

王阳明改造周敦颐《太极图说》的本源论思维,使之成为本体论。王阳明认为太极有体有用,太极的妙用即是动即是阳,而在太极不息的发用中,其常体是不会变易的,此即为静即为阴。王阳明言心是天地万物的存在根据,视天地万物的流行皆为心之发用,认为静言的是良知之体,动言的是良知之发用。良知体用一源,体中有用,用中有体,因此万物皆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皆是良知一体之妙用。

王阳明继承周敦颐的“诚”的内涵,使之从价值本体上升为宇宙本体。周敦颐关于“诚”既含物理又含伦理的思想是:“诚”实际上就是理,其在天地间,就是星辰附丽、日月闪耀、四时运行等等的道理;其在人或事物上,就是草木茂盛、禽兽成群、夷夏有别等等的道理。由此可见,王阳明所讲的“诚”之理包含了“所必然”和“所当然”,也即物理和伦理两部分。

王阳明承袭周敦颐的立志、无欲主静和迁善改过等工夫论。他也一直以立志成圣为首务,故而他在友朋弟子中不厌其烦地倡扬立志。他在龙场所设的四教条之一就是立志,他勉励学生:“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王阳明弘治十年(1497)主考山东乡试,试题都出自其手笔,他以周敦颐“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作为策问,从中也可见周敦颐对王阳明的影响。

王闿运与李慈铭

李慈铭字炁伯,号莼客,世称越缦老人,晚清会稽名士,集官吏、学者、文学家于一身,被视为越学之大成者,著作十分丰厚。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晚清经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号称湘学泰斗与潇湘名士,诗文亦称“天下第一”,门生弟子遍布天下。李慈铭居浙,王闿运临湘,“越缦堂”与“湘绮楼”是两人各自取的书斋名,恰是天成一对。按《说文解字》:“缦,缯无文也”“绮,文缯也”。所谓“君子和而不同”,此即是一个明证。

王闿运曾从师刘熙载于上海龙门书院,先生亲授“日程”(记载为学进度)与“日记”(记录心得和疑虑),乃每日必做的功课。他受益匪浅,感曰:“蒙融斋(刘熙载字)所重,此先生谦德溉人,壬秋年少时便令心折,亦不易也。”李慈铭从小秉承家学,敏思而多才,入京后曾从师翁同龢,自觉为学精进,尤感其师“日记之大观,掌故之渊薮”的名望。

《清史稿》称李慈铭:“为文沉博绝丽,诗尤工,自成一家。”钱仲联的《近百年诗坛点将录》把他排在第一位,称“托塔天王晁盖”,他还被誉为“旧文学的殿军”。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曰:“方民国肇造也,一时言文章老宿者,首推湘潭王闿运。”莫友芝联赞:“独立千秋谁与友,自成一家始逼真。”

章太炎尊兩家为大师,将李慈铭与王闿运并称为“古文二大家”。无独有偶,张之洞也敬重他们为“诗坛老宿”,还将王、李并称:“王诗幽奥,李诗明秀。”钱锺书在《复堂日记续录序》中,对两人的《日记》做了如下评介:“王(闿运)翁楚艳之侈,能以文字缘饰经术,收朋勤诲,化及湘蜀,及所作支晦无俚,虽运而无所积。李(慈铭)生小心精洁,匪唯摭华,颇寻厥根,自负能为本末兼赅之学。观其故实纷罗,文词耀艳,洵近世中华士闻人也!”

当年由樊增祥发起在京城成立了“寒山诗社”,李慈铭与王闿运都是其中的成员,彼此多有交往,也少不了逢场作戏。两家的诗说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即博采众长,自成一体。王闿运曰:“余则尽法古人之美,一一而仿之,铸而出之,功成未至而谬拟之。”李慈铭曰:“不名一家,不专一代,陶冶古人自成面目,八面受敌而为大家。”从诗歌创作风格来看,两人亦有相似之处,比如五言诗中的清空风韵。李慈铭的《越中吟》:“落日放船好,一泓秋可寻。渺然如世外,清绝见吾心。藻影浮空动,荷香入定深。舻摇鱼跃际,都是故乡音。”王闿运的《雨过空灵滩》:“烟岫蒙蒙白,秋风瑟瑟清。归帆开雾雨,细浪响空灵。水驿双鬓报,滩声一枕听。霜鳊不易得,随处问渔汀。”

谭嗣同与秋瑾

秋瑾十八岁时随父入湘,先后在长沙、常德、湘潭等地居住,二十岁时与王廷钧(子芳)成婚。十年中她结交了湖南的许多亲朋好友,饱受楚湘文化的熏陶,同时创作了大量的诗词,展示了一个才女骄人的文学天赋。她喜好游山玩水,楚湘的风景同水乡绍兴如出一辙,她留下了如此感遇:“传帛解怜苏武节,挥弦应忆洞庭游”;“欲将满眼汪洋泪,并入湘江一处流。”她钟情以屈原为源头的楚湘文化,有一首五古《吊屈原》:“楚怀本孱王,乃同聋与瞽。谤多言难伸,虫生木自腐。臣心一如豸,市语三成虎。君何喜谄佞,忠直反遭忤。伤哉九畹兰,下与群草伍。临风自芳媚,又被薰莸妒。太息屈子原,胡不生于鲁?”可见爱憎何其分明,蕴含着感伤时局、借古讽今的意味。

由“才女”向“侠女”的亮丽转身中,谭嗣同对秋瑾的影响极大。谭嗣同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维新志士、戊戌六君子之一。当时日本领事馆欲为之庇护,被他毅然回绝,并对来人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谭于1898年9月28日慷慨就义,留下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秋瑾与谭嗣同何其相似乃尔,当大通学堂被清兵包围时,大家都力劝她回避,但她坚决不走,发出惊天动地的誓言:“以我之血,惊醒国人。”秋瑾于1907年7月15日壮烈牺牲于绍兴轩亭口,之前也写下了绝命诗:“大好时光一刹过,雄心未遂恨如何?投鞭沧海横流断,倚剑重霄对月磨。函谷无泥累铁马,洛阳有泪泣铜驼。粉身碎骨寻常事,但愿牺牲保国家。”可见,秋瑾与谭嗣同是心心相印的,而且是殊途同归。更有巧合的是,两人慷慨就义时的年龄是一样的,为三十三岁。

秋瑾的留日同学陈天华,1905年12月7日投海自杀。在陈天华的追悼会上,秋瑾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号召留日学生记住烈士遗言“共讲爱国,更卧薪尝胆”。说到激动处,秋瑾随手从靴筒里抽出她随身带着的“倭刀”插在桌上,大声叫喊:“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清廷,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就吃我一刀!”留日学生和革命党人都为之拍手叫好,于是“鉴湖女侠”便出了名。

秋瑾有《赠王时泽》一函谓:“男子之死于谋光复者,则自唐才常以后,若沈荩、史坚如、吴越诸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则无闻焉,亦吾女界之羞……吾自庚子以来,已置生命于不顾,即不获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此等言语,颇与谭嗣同、陈天华之气浩然相等。所以,她在一首《满江红》词中这样感叹:“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作为“湘人媳妇”的秋瑾,她身上的烈性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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