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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荣光

2021-03-22袁良才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瓷杯公家老马

袁良才

那年头,工人阶级吃香。即便我父亲老马后来光荣退休,但“余香”依然袅袅不绝。每月退休金好几十块,让还在挣工分的乡邻们称羡不已,嫉妒得眼里冒火。

其实,父亲只能算是准工人阶级,他所在的猷州搬运站属于大集体性质,跟国营企业如南山煤矿、鹿山林场等没法比。大集体企业近似于“自刨自食”,父亲他们汗珠子摔八瓣挣下的辛苦钱,有60%上缴单位作为“提留”,剩下的40%作为工资发放。

母亲开始不理解,看父亲忙得不可开交的乐呵劲,在父亲面前抱怨,凭什么白白拿走大头?倒过来还差不多。父亲青筋暴起,呵斥母亲,妇道人家,乱插什么嘴?你只管带好孩子种好菜地做好家务,保你有吃有穿就行了。公家这么规定,自然有公家的道理,我们吃的是公家饭,要晓得感恩才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从此以后,母亲便很少唠叨了。母亲知道,父亲是个大老粗,能讲道理讲道理,讲不清道理就让拳头帮着解释。

搬运工人的劳动强度真比农民还苦,几乎天天类似于搞“双抢”。无论三九天还是三伏天,每人一辆人力板车,拉米拉食盐拉白糖,拉沙拉砖瓦拉木料,一拉就是十几公里、几十公里,载重至少一千多斤。父亲家庭负担重,劳力也强,往往他的车上要拉一千公斤。工友们都戏称父亲的车是“拖拉机”。那时候在乡下,别说汽车,连手扶拖拉机都稀罕。

父亲有两样绝活。

一是扛包。两三百斤的米袋或盐包弄上人力车,着实不易。只见父亲在仓库的米袋或盐袋堆前猛地一矮身,右手臂一个“海底捞月”,左手臂顺势一个“倒挂金钩”,几百斤重的麻袋便稳稳当当地钳在了后背上,一路碎步走到车前,背对人力车厢,右手一掀,左手一杵,麻袋跌出去,闷闷地躺倒在车里,好不干净利落!这是“武绝”。

二是“文绝”,即补胎。搬运行,特别费车胎。车胎爆了,父亲无需求人,自己动手补。掀开外胎皮,翻出内胎,用气筒往气门芯里打足气,然后把圆滚滚的内胎往水盆里一放,摁到水面下,哪里冒出水花花,胎就坏在哪儿。接着用锉子把破漏处锉平,再用砂纸打匀,剪一块胎皮,粘上强力胶,按在破损处,待胶干透就完事啦!也是一个干净利落!

拉车不会修车,只算半个拉车人。这是父亲的一句口头禅,每次说时难免流露得意之色。但工友们都服他。

搬运工挣钱倒是挣钱,但每一分钱都是汗水浸泡出来的,是卖命的钱。

说卖命,没夸张。有一年,父亲他们给鹿山林场推木料下山。杉木太长,在崎岖狭窄的山道上转弯是个问题,父亲一个不小心,把车头撞到石壁上,一根杉木倒挤回来,“咚”一声闷响,父亲胸前的四根肋骨断了。父亲痛得冷汗直流,工友们帮着送去六都骨科医院治疗,住院半个多月父亲就吵着出了院,又拉起了人力车。

医药费花了五十多块,单位只给报销40%。母亲忍不住埋怨,上繳按60%,报销咋不按60%呢?真会算计,抠心眼!父亲翻了母亲好几个白眼,公家这么规定,自然有公家的道理。是我做事不小心,才弄伤的。假使公家一分钱不报,我不也得治嘛。话到这分上,母亲还好说什么呢?

父亲退休后,在家里闲不住,就主动拉着人力车去帮乡邻们干农活,往田地里送草木灰、牛粪,往打谷场上拉刚脱粒下来的稻谷,有甚活做甚活,干完活就回家,不要生产队一分钱。社员们说,老马这是闲的!不过,老马人不错,实诚。

父亲是个没什么情趣的人,似乎唯一的爱好就是干活。除了干活他还有什么爱好呢?哦,喝酒,父亲还爱喝几口小酒。酒不讲究,多为零买的散装白酒,累了,或闲了,一餐咪个二三两足矣。菜么,也不讲究,如有几片猪耳朵或一碟油炸花生米,再好不过。

退休后,父亲盼过年。老小老小嘛,父亲盼过年,当然不是想吃好的,想穿新衣服,父亲是盼着单位领导来“慰问”。每年腊月,父亲单位的头头都要逐家逐户上门慰问单位的退休职工,父亲自然也在被慰问之列。

母亲撇着嘴说,慰问什么?不慰问更好。一张年画,一个什么保温杯,然后几个人在家里坐下来,又吃又喝,走时还带,老母猪配种——倒贴!父亲不爱听了,脸黑下来,语气严肃起来,批评教育母亲,这是吃亏上算的事么?不是!这是领导的关心,说明单位没有忘记我呀!一张年画?年画上可是写了字,盖了红通通公章的!一只保温杯,你花钱买得来杯子,买得来杯子上的红字么?这是、这是,这是光荣!

母亲不想和父亲抬杠,虽然她打心里不情愿,但每年春节前父亲单位的人来慰问,母亲还是热情得简直有点过头,给足了来人和父亲的面子。

有一年春节,父亲又收到了单位领导上门慰问的一张年画和一只瓷杯。母亲不用父亲招呼,就去灶下烧菜做饭去了。父亲呆愣愣地站立不动,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瓷杯。

来人察觉出空气中有些异样,问父亲,老马,咋了?有什么不对吗?父亲讪讪地说,杯子上怎没红字?来人释然,呵呵笑道,怪我不小心,来时把有字的杯子打碎了,这不,就去百货大楼重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可,可是没字……父亲低声道。没字,杯子还不是一样吗?装水漏水,泡茶就馊不成?来人似有几分不快了。不想父亲的声腔也大起来,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这两个杯子怎么能一样呢?完全是两码事嘛。

屋里的气氛更加尴尬了,似乎掉一粒火星就会爆炸。来人终于僵持不住,丢下一句,回头,为你一只杯子,再去找人刻字。说完,带着慰问品悻悻而去。父亲竟也没有挽留他。

父亲突然得了一场急病,医生经过一番抢救后,两手一摊说,准备后事吧。可父亲喉咙里呼啦呼啦的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母亲领着我们兄弟姊妹围拢在病床前,母亲流着泪说,你还有甚不放心的?儿女们你放心,我会带好他们的。父亲的喉咙里还是呼呼啦啦。

这时,父亲单位的领导闻讯赶来了,把那只刻了一排红字的瓷杯在父亲面前扬了扬,父亲圆睁的眼睛瞬间闭上了。

父亲不可能知道了:后来,没过两年,他心心念念的单位就宣告解体,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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