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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的历史演变

2021-03-19赵丽萍

关键词:官话中原方言

赵丽萍

(平顶山学院 文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后缀‘头’在隋朝之前常附着于方位名词之后表方位”,[1]如“上头、前头、后头”;唐五代位于抽象名词之后,如“里头、两头、口头、心头”等。王力探讨了实义“头”产生的时间和词尾“头”的使用情况。[2]他们已经关注到“头”的实义和虚义的用法。方言中表时间概念的“头”还未受到关注。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可与时间词共现,为功能性成分。本文在明确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的语法功能和地理分布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头”由指称功能和量词功能进一步抽象为时间标记功能的演变过程。

一、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的句法功能

中原官话有一个重要的时间标记功能“头”,与普通话词缀“头”的句法特征不完全相同。普通话“头”为后置功能性成分,其“词汇意义具有空灵性、分布位置具有定位性、所构词语具有类化性”。[3]与普通话相比,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在词汇意义和构词能力两方面与普通话相一致,但也有其自身特点。

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的语法位置较灵活,既可以用于词首也可用于词尾,据此可分别称为前置功能性标记“头”和后置功能性标记“头”,其中与其组合的时间词多为数量结构。

中原官话时间前置标记“头”可前置于时间名词和数量结构,形成结构“头+时间词”,表义为“时间在先的”,[4]如“头年、头晌、头(一)天、头一个月、头十天、头两年”等。结构“头+时间词”在句中位置较自由,或位于句中,或位于句首表话题;在语法方面主要作状语,也可作介宾结构的宾语。

(1)头年他来过,今年还没有来。

(2)头天考语文,第二天考数学。

(3)我今个到的,小王在我头一天就到了。

例句“头年、头天”位于句首,均作状语,是话题成分。“头一天”位于句中,是介词“在”的宾语,其中介宾结构“在我头一天”共同作状语。

中原官话时间后置标记“头”位于时间名词、方位名词和数量结构之后,形成结构“时间词+头”,如“年头、三天头、晌午头”等。结构“时间词+头”在句中位置较自由,主要作状语,偶尔作宾语。例如:

(4)三天头里[liou]我才去看过他。

(6)他走了有些年头了。

时间标记“头”是中原官话表达时间的重要标记。据我们调查和其他方言调查资料,豫西灵宝、三门峡、洛阳、郑州等地方言,豫东开封、兰考、商丘、宁陵、周口等地方言,豫北安阳、济源、新乡等地方言均有时间标记“头”,且组合功能和聚合功能趋同。

时间标记“头”不仅存在于中原官话中,也普遍存在于在汉语其他方言中得到广泛使用。据《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汉语大词典》等辞书及其他文献记载,时间标记“头”在东北官话、粤方言、闽方言、中原官话、吴方言、西北官话、徽方言等方言中均有体现,且多用于词尾,也可用于词首。举例如下。

不同方言关于“早晨”会用“头”进行标记。绩溪、杭州方言称为“早上头”。另外,杭州方言也可以称为“早间头”,绩溪和福州方言也可以称为“早起头”,福州、建瓯、海口方言称为“早头”,柳州、上海方言称为“早晨头”。如:

(7)我早上头只要喫一碗桨儿,两根油条就好得。(杭州)

(8)上班时阿怕找没到,早晨头去保险点。(柳州)

(9)早头出暗头晚上转回。(海口)

不同方言关于季节也可以用“头”标记。绩溪方言“春上头”指春天,丹阳方言“秋天(头)”指秋天。“‘头’在怀远方言中可以表时间”,[5]如“中午头、晌午头”。时间标记“头”在其他方言中也广泛存在,如南京、银川、太原、海口、雷州、哈尔滨、黎川、梅县等方言中。如:

(10)我头两天还碰到过他的。(南京)

(11)他头前不知道,后来才听人说的。(太原)

(12)我来过头前,伊来在后尾。(雷州)

(13)事情发生个头一日,佢去到捱屋下家里。(梅县)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时间标记“头”有两个特点:其一,时间标记“头”在方言中的使用有趋同性,倾向作为后置词使用,前置标记较少。这与普通话词尾“头”的后置性标记不谋而合;其二,广大南方方言“头”的时间表达方式较多样化,北方方言相对较单一。这两个特点可从下文“头”在汉语史上的发展情况中得到解释。

二、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的历代使用情况

王力根据先秦两汉和六朝文献指出,“实义‘头’在战国以前用‘首’代替;虚义‘头’在六朝已产生,宋元以后广泛使用”。[2]269那么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究竟产生于何时,我们可以通过历代文献可以寻找出蛛丝马迹,借以回答上文方言中“头”的两个使用特点。

据六朝《百喻经》,时间标记“头”在六朝时已产生,用于表时间的数量结构之后,为后置标记。“后缀‘头’的时间用法产生于魏晋”。[6]可见,我们的观点与郑伟(2017)和王力(2004)不谋而合。如:

(15)为名利故,至七日头,自杀其子,以证己说。(《百喻经》)

(16)唐至宋元时期,时间标记“头”可用于单音节时间名词之后,如“春头、夜头”使用频次稍高于六朝,但用例依然较少。

(17)夜头早去阿郎嗔,日午斋时娘子打。(《敦煌变文集新书》)

(18)白日长相见,夜头各自眠。(《《敦煌曲子詞·南歌子》》)

(19)年少乘喜气赤春头,竟不对狎客持一杯酒。(《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明清小说中时间标记“头”的使用频率较中古汉语稍高,继承了宋元时期与单音节时间名词和数量结构搭配的传统,但也有组合范围广、使用频率高、句法成分多样的特点,可作宾语、状语、主语、定语等,如“朝头、晚头、五更头”。

(20)又去了两个多月,先前朝头有日色,晚头有星辰。(《三宝太监西洋记》)

(21)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二刻拍案惊奇(下)》)

(22)直到了七个月头,仍见严二不来,心中安稳,此际已无一些萦念,安心乐意,只顾生理。(《海公大红袍传》)

(23)那安公子此时却大非两个月头里的安公子可比了。(《侠女奇缘(上)》)

此外,明清时期时间标记“头”的广泛使用不仅得到汉语史文献的支持,也在汉语方言史料中得到佐证。郑伟在吴方言文献研究中例举了很多“头”表达时间概念的例子。笔者以《明清吴语词典》为依据发现,与明清时期官话相比,明清吴方言时间标记“头”的组合能力更强、组合范围更广,可与双音节词组合构成时间词,如“早晨头、今朝头、明朝头、隔夜头、今夜头、昨夜头”等。

(24)我明朝早晨头到格搭去寻着仔俚笃,难末倪搭起场子来,倷道阿好?(《九尾狐》)

(25)今朝头为子老秋,便宜勿曾占,苦头先吃勒里哉。(《三笑》)

(26)照台面一罚,输得精光,连明朝头买饭吃个铜钱也无着落。(《十五贯弹词》)

(27)阿要热昏,倪昨夜头去看俚练本事,倷也一淘勒浪啘,倷阿曾看见奴去约俚嗄?(《九尾狐》)

(28)唉,且不要闲言闲话,那里说起,晚头闹介一场。(《西楼记》)

上述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的历代使用迭变中可以看出,自六朝至清,时间标记“头”的发展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从组合能力方面看,能产性愈来愈强、搭配愈来愈自由,其构词能力经历了单音节时间名词到双音节名词的过程;二是从聚合能力方面看,句法成分呈现多样化的特征,其聚合能力经历了从状语到宾语、定语、主语的过程。

三、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的演变过程

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的形成过程离不开“头”由实义到虚义的整个演变路径。关于“头”的历时发展,学界做了很多研究。吴宝安、龙丹从语义类型学角度研究了“头”类的13组词义共变模式,[7]其中并未涉及“头”的时间义。侯德云从历时角度探讨了“头”的功能变化。[8]王彤伟从量词和名词之间的关系合理解释了量词“头”的来源,认为量词“头”来源于名词“头”。[9]上述研究为本节“头”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多限于分析“头”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组合功能,并未涉及“头”在虚化过程中的语法、语义和语用方面的条件以及演变路径,更鲜有涉及表时间概念的“头”。基于不同学者对量词“头”的历时研究,本节从语法和语义两方面构拟时间标记“头”的形成过程。

时间标记“头”可追溯至名词“头”。自春秋战国,名词“头”开始逐渐取代“首”,指人或动物的脑袋。这一时期“头”以词的身份独立使用,语法功能较单一,主要作主语、宾语或中心语。先秦时期“头”的用法一直延续至现代汉语,构成了现代汉语中“头”的基本义和常规用法。

(29)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坐如尸,燕居告温温。(《礼记》)

(30)城上吏卒置之背。卒于头上。城下吏卒置之肩。左军于左肩。(《墨子》)

(31)下见六王、五伯,将敲其头矣!(《吕氏春秋》)

两汉时期,“头”基本取代“首”,同时也开始了产生词义虚化的功能。这一时期“头”的用法和功能基本奠定了以后虚化的基础和路径,也形成了现代汉语“头”的基本格局。两汉时期“头”的句法功能和语义有两大特点,具体如下。

其一,语法组合功能方面,“头”既能独立成词,也可作为成词语素后置于定语,形成结构“实+头实”,如“人头、白头、兔头”。

(32)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新序》)

(33)园死士夹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战国策》)

(34)雷泽有神,龙身人头,鼓其腹而熙。(《淮南子》)

(35)亡羊而得牛,则莫不利失也;断指而免头,则莫不利为也。(《淮南子》)

其二,语法聚合功能和词义方面,“头”有虚化迹象,表现为三点:一是“头”出现了隐喻和转喻两种用法,如“苍头、白头”;二是“头”引申出抽象义“物体的顶端”,如“山头、两头”;三是“头”开始有量词功能,可以称量动物,如“牛、羊、鱼”等。

(36)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力二十余万,苍头二千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战国策》)

(37)奈何独私养外亲,与幸臣董贤,多赏赐以大万数,使奴从宾客,浆酒霍肉,苍头庐儿,皆用致富!(《全汉文》)

(38)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史记》)

(39)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杰,白头举事。(《汉书》)

“苍头、白头”是通过借代关系使词义抽象化,发生了转移,丢失了具体义。“苍头、白头”中的“头”失去了独立成词的功能,作为非成词语素使用。查阅辞书《汉语大词典》可知,“苍”指“青色”,古时兵卒以青巾裹头,汉时奴仆以青巾作头饰。因此,在转喻的认知因素作用下,“苍头”可代指青巾裹头的军队,也可代指奴仆。“白头”以“白发”义代指人年老。可见,“苍头、白头”的性质是合成词,其中的语素不可分割。

(40)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史记》)

(41)退而西南,三月生天枪,长数丈,两头兑。(《史记》)

(42)常以岁八月赐羊一头,酒二斗。(《全汉书》)

(43)又买李幼一头牛,本券在书箧中。(《史论》)

上述例句中的“头”的词义不再指“大脑”,发生扩大化,可以泛指抽象义“事物的两端”和“单位”。“语法化驱动的认知因素是隐喻”,[10]这两个引申义与本义之间存在一定关联。首先,本义“脑袋”、“位于人的最顶端或动物的最前部”,[11]基于最顶端或前部这种相似性,“头”可以“泛指物体的顶端或前部”。其次,表单位的称量功能能始于“头”的本义。本义“头”是动物最重要的器官,在认知域中具有“凸显性”,可以成为动物的代表。动物和其脑袋有整体和局部的关系,具有相关性。在称量动物时,可用动物身体部位中最显著的“头”称量动物整体。因此,在转喻的认知作用下,“头”由指称功能逐渐转化为称量功能。

由此可见,两汉时期的“头”与先秦时期独立成词的功能大相径庭,这说明了“头”已开启了虚化之路。处于词末位置的语法单位比较容易虚化,实义结构“名+头实”为“头”的虚化提供了语法基础。至此,“头”的组合功能形成了新的语法结构“名+头虚”。受汉语史上入声消失和双音节化的大环境影响,处于词尾位置的“头”进一步虚化为词缀,用于名词性结构之后表方位、空间或表时间,形成语法结构“名+词缀”,如“东头、西头、前头、路头、江头”等。

(44)三间瓦屋,士龙住东头,士衡住西头。(《世说新语》)

(45)为名利故,至七日头,自杀其子,以证己说。(《百喻经》)

由于类推的作用,“头”可以用于动词之后,进一步虚化形成结构“V+词缀”,如“念头、想头、说头、活头”等。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喻世明言》》)

似此还有个活头儿么?不如死了,在阴司把他再告下来。(《七侠五义》)

由于“头”表时间和表方位的两种功能出现的时间几乎一致,都是在六朝时期,故我们无法从时间先后推断“头”的两种功能的先后,但根据Heine等人提出的单向性原则②可以推衍时间标记“头”的形成过程。因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是以自身为起点的,词的发展虚化一般会经历由具体到抽象的发展过程。也就是说,词义的引申是经历了由人自身到物、动作,再到空间、时间和质的过程。根据单向性原则,空间比时间更为具体,可以用来隐喻时间。因此,“头”的虚化经历了由空间功能到时间功能的发展历程。据此,时间标记“头”的语义、语法功能和语法结构的虚化过程可构拟如下:

语法结构:独立使用>名+实义>名+虚义>名+词缀>动+词缀

总之,以上我们讨论了中原官话时间标记“头”的语法功能、地理分布和历时形成轨迹三大方面的内容。从语法功能方面讲,时间标记“头”主要作状语,语法位置较灵活,既可以用于词首也可用于词尾,可分别称为前置功能性标记“头”和后置功能性标记“头”。从地理分布方面讲,时间标记“头”不仅存在于中原官话中,也在其他汉语方言中得到广泛使用。从形成轨迹方面看,时间标记“头”在六朝时已产生,先秦至两汉时期,“头”的功能和用法奠定了虚化的基础和路径,也形成了现代汉语“头”的基本功能格局。时间标记“头”来源于名词“头”,在转喻和隐喻两种认知方式的作用下,由名词的指称功能虚化为词缀功能表空间或方位,后经类推作用用于时间名词之后成为时间标记。

注释:

(1)丹阳方言中的“头”可以省略。

(2)Heine等(1991)提出了虚化过程中的单向性原则:人>物>动作>空间>时间>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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