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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草青,艾草熟

2021-03-17张静

当代人 2021年3期
关键词:艾蒿艾草疼痛

1

五月是艾草疯长的时节,充沛的雨水和温暖的阳光作用下,原野深处到处长满了这一株株微不足道的植物。若再来几场疾风,艾草的叶子渐渐发生变化,尤其是背面,像挂了一层薄薄的霜,灰白。除了偶尔飞过的鸟雀,从来没有人去过多地关注它们,但艾草一直都在。

黄昏时,村里那条窄长的土疙瘩路上,总会拖着一条条瘦长的身影。那是锄禾归来的乡亲们。他们几乎每个人手里都会拎着一把雪亮的镰刀,路过沟壑或水渠边上那一簇簇生长茂盛的艾草时,也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弓着身子,不疾不缓,砍回一大抱,插在门楣和窗框上,或搁在神龛和瓶子里。

我二婶的左腿患风湿多年,秋冬时分,寒气渐起,她的腿疼得下不了炕,二叔牢记着乡医八爷的嘱托,早晚两顿,给二婶熬艾汤喝,温气,散寒,生暖。偶尔,二婶添满一盆水在锅里,再放些艾草煮半个钟头,用来洗澡或熏蒸。此时,水不再清澈,二婶半躺进去,肌肤、经络被浓稠的艾水浸泡后,腿部的疼痛减轻很多,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多感受到了一株株艾草对于贫瘠乡民们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他们每每触及艾草,总会爱不释手,应对自如。比如三婆家的孙子得了天疮,三婆将艾蒿和菖蒲捣烂,取汁,擦拭孙子的全身,不几日,身上便结痂了。再比如,二爷家的孙子出生三天了,二婆定然要为其“洗三”的,那是用艾草、松枝、蒲公英、车前草等混在一起煮,好了后倒入木盆,河流般地缠绕于孩子的全身。

我时常站在一株株艾草前浮想联翩,甚至想极力探究着它们身上所携裹的神性和秘密。我终于发现,艾草那苦涩的味道给予父辈粗砺生活的芬芳,也抚慰了他们疼痛的神经,唤醒他们对生活的热望。

心事深锁的艾草,透明如镜的艾草,书写着民间万物对它无限敬畏和爱戴,也打开了我在书页里进一步探求的欲望。我沿着《黄帝内经》,沿着《本草纲目》寻找它的足迹。在古人眼里,亲和无边的艾、艾蓬、香艾、灸草、黄草冰台,像一根根珍贵的丝线,织补着人们身体和生活里的罅隙和裂缝。后来,无意间看到《荆楚岁时记》一书,更是鲜活地记载了艾草:鸡未鸣时,采艾似人形者,揽而取之,收以灸病,甚验。是日,采艾为人形,悬于户上,可禳毒气……念到月明星稀,大地安详,不觉惊叹,不过是一株普通的植物,何以有如此大的能量?

去年冬天里,母亲患了腿疾,好长时间不能下地走路,我在城里带了很多药回去,都不见好转。看着母亲被疼痛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模样,父亲和我的心也被撕扯着。一日,八婆来家里串门,她建议找些晾干的艾草,撮成绒条,微火点燃,热敷在膝盖两侧和脚踝处,然后使劲搓揉,说可以减轻疼痛。我和父亲手笨,半天侍弄不利索,八婆着急了,亲自上手,眼见那一簇簇柔软的艾绒在她老人家手里像变戏法似的,从一团干瘪的乱草变成粗细匀称的细条,燃成灰末,气息渗入母亲的身体。父亲专注地一边仔细看,一边跟着八婆比画学习。我的母亲双眼微闭,满脸安宁。

2

母亲常煮艾汁和黏面,蒸制粘糕,再佐以喷香的黄豆面,烙成薄薄的饼。圆圆的艾饼卷起来,蘸糖汁,唇齿泛香,几乎浸染了我的童年时光。

村里的七婶却顾不上享用艾草的香味。 厢房的土炕上,躺着七婶病了好几年的男人七叔。那是一个深秋,七叔下地回来,突然右半边肚子剧烈疼痛,不大一会儿,满脸豆大的汗珠子落下来,嘴唇也咬出很深的一圈血印子来。七婶吓坏了,赶紧用架子车拉去县里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

听到这消息,七婶犹如挨了当头一棒。她吓傻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咚”的一声,双膝跪地,一口一声地求着:大夫,求求你救救他,他才四十多岁,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呢,咋能说没治了呢,就是砸锅卖铁,吃糠咽菜,我都要救治他的。

大夫扶起她,用平静的口气告訴七婶,太晚了,还是不要花冤枉钱了,拉回去,好吃好喝的,能吃几口是几口,尽量减少病人疼痛吧。

七婶拖着铅一般沉重的脚步回到病房,看着自己的男人痛苦地躺在病床上,心如刀割,却还强装笑脸,安慰丈夫,无大碍,就是胃炎,挂几天消炎针就没事了。

大抵是止疼针剂的作用下,七叔的疼痛暂时止住了,很快出了院,待在家里将养身体。大约一个月,七叔的病情出现恶化,他开始拉肚子了,一拉就是一个月。每天肚子疼得满炕头打滚,身体眼看扛不住了,终于一日,这个曾一口气干掉一老碗手擀面的男人,连一小碗面糊糊都喝不下去了。

七婶难过地出了门,朝地里走去。她的身边,暮春的风吹得正熏暖,风过处,一股淡淡的艾草味道扑入她的鼻翼,她猛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经常拉肚子,家里人用艾草、大蒜和白酒一起来止泻的,好像还可以止疼,何不试试呢?七婶赶忙转身回家,提着镰刀和笼子,割了一大捆艾草,摘掉叶子,捣烂,再将切好的大蒜片放在七叔的肚脐眼上,然后将艾草泥轻轻捏成小圆团,放在大蒜上,用小火点燃,七叔的肚子果真不疼了。后来,七婶又采了一些艾草回来,晾干,揉碎碾成粉末,用酒点着,每天擦拭七叔肚子上肝部的位置,加上按摩,七叔的病情逐渐稳定,胃口也好了很多,脸上开始有了一丝丝的红润。

看着七叔的病好转,七婶喜极而泣。从那以后,这些艾蒿就被她一茬茬割回来。后来,她索性连根挖了几株栽到后院里,不出半个月,艾草的根茎就扎稳了,攒着劲猛涨,几场雨后,已经蔓延了好一大片,葱葱郁郁,惹得满后院子都是艾草的香气。

夏至后,艾蒿长到半人高,深碧的叶子和茎杆上蒙了层白绒毛,沾满清澈的露珠。待到立秋时,艾蒿长老了,叶子厚实肥大,药味更浓,效果更好,大婶自然满心欢喜,她赶在艾蒿叶子枯萎之前,挥镰割干净,放置到阴凉处风干,碾成粉末,等冬天里再继续给七叔用。

那年冬天,冷得出奇,七婶每天都坚持给七叔用艾草包热敷、熏烤、按摩,七叔虚弱的身子竟然扛过了那个风雪弥散的冬季。

3

一阵风吹过七婶的小院,将上房的门帘掀开一条缝,房子里面静悄悄的,一抹柔和的光亮透过木格子窗落在炕头。七叔清瘦单薄的身子靠在炕柜边,他的眼睛不停朝屋外张望,屋檐下的草窝里,两只燕子正在欢快而清脆地鸣叫着。七叔深知,春天再次降临人间,万物生发。

此刻,七婶在后院忙碌,阳光四下散开,墙根的艾草一点一点长起来了,油绿发亮,鲜嫩极了。七婶蒸馒头时,会到后院摘几把,择洗干净,揉进面里,或洒上椒盐,或拌上糖,捏成青团放进笼锅里,大火蒸熟,颜色碧绿油亮,仅看几眼,都会使人感到胃口大增。有时,七婶也会在热油锅里煎炕艾草饼,七叔能吃掉两个。有一回,我去她家串门,正好看见七叔手里握着一块艾草饼,仿若握住自己生命的春天,以至于吃完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上来了,院子里漾起久违的笑声。

那一瞬,我突然有一种“野艾茸茸淡着衣”的感动,我深知这北方的艾草与南方的茼蒿、菖蒲一样,一定懂得乡下人淳朴而温良的心事和心意,即使他们唇齿之间弥散着淡淡的苦涩味道,但却让人安心和满足。

七叔最终撒手人寰,比医生的宣判时日多活了两年。

这个男人,走在艾草疯长的时节。

几天过后,村子南面向阳的土坡上,杂草丛生的坟地里垒砌出一个簇新的黄土堆,那里长眠着七叔。如七叔所愿,七婶从后院里挖了几撮长得壮实的艾草,一株一株栽下去,直到将坟头围满了。七婶坐在坟头,自言自语:他爹,再过些时日,这些艾蒿会扎下根活的,等长密实了,蛇和蜈蚣自然不会钻进去骚扰你了,你只管安心躺着就是了。

(张静,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散文》《湖南文学》《四川文学》《青海湖》《草原》《散文百家》《滇池》《满族文学》等报刊。)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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