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道别

2021-03-11刘浩辉王亮亮

中国医学人文 2021年2期
关键词:靓女实习医生道别

文/刘浩辉 王亮亮 李 平

我是一名年轻的实习医生。肾病科,对于实习医生来说是一个较为特别的存在。你的第一次抢救、第一次送走病人,有极大的可能会在这个科室发生。而今天我想聊起的这位朋友,也是一位特别的病人。医院的血透室很大,五个区。高峰期,一排又一排的血透机前,每一张床都躺着一位病人,齐刷刷的,像阅兵一样。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我想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感到震撼、震惊。从两张床中间狭窄的过道通过,我快速略过每一位病人,看着他们用不同的方式,消磨被血透机捆住的时间。有的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有的人举着手机,百无聊赖地刷着信息;有的人盯着墙上的电视;有的人带个小收音机,静静地听粤剧。

走着走着,突然出现了一位“黑人”,与整齐的队伍显得不搭。没想到还有国际友人在我们院做血透,我心中暗想。但这位病人的体格和外貌似乎并不像一位“黑人”,真是让人不禁好奇想要多看两眼确认一下。不过,想到因为一个人与众不同而多瞄两眼似乎不太尊重人,我还是快速穿过了这些病人去找我的带教老师。

没想到过了几天,这位“黑人”到病房住院了,碰巧还收到我们组。刚收了这位“黑人”一天,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位“难搞”的病人。短短一天的时间,我们已经受到护士和护工们的轮番轰炸——病人不配合护理工作,比较任性。她的病情较重,需要家属陪护,但她固执地认为自己年轻,不愿意家属留下来照顾。经过多次沟通,她终于同意请一位半陪护的阿姨,偶尔照顾一下她。结果刚离开不久,她吵着要求阿姨用轮椅推着她去做检查。阿姨以陪护检查超出半陪护的工作范围拒绝她的要求。她转身把检查单拿给护士,闹脾气说不想做。护士万分无奈:“你这么年轻,能走能跑,为啥要阿姨推着你去呢?而且现在疫情期间,住院部的阿姨不能离开住院大楼送你去做检查。”“医生,xx床说没人推她去做检查她不想做,你们去处理一下。”……作为一位终末期肾脏病患者,她也并不严格忌口。值班的间隙,我们偶尔会瞥见她悄悄地吃一些零食。

真是一个让人头痛的病人。她最后一次任性是坚持要放腹水。她的腹水在彩超下见并不是很多。她只是稍稍有点腹胀的感觉,并不会特别难受,也并不影响她的呼吸和睡眠。连着几天,我们都跟她沟通,告诉她有些腹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以放也可以不放,还能忍受的话并不需要积极地去放腹水。“放腹水的话,你要适当补充营养,可你胃口不是太好,如果我们通过静脉去补充,你的输液时间会变长。”“你的体型太瘦,穿刺完可能经常会有腹水从穿刺口漏出来,这样要经常换药,你也不方便。”……每一次交流,我们收到的答复都是“医生,我还是想放腹水”。几天后,我们给她做了腹腔穿刺。果不其然,穿刺针轻而易举地穿透她薄薄的腹壁。穿刺完后,经常会有腹水从穿刺口流出来,弄湿外层的敷料,也弄脏她的衣服。“唉,要是听你们的话就好了。天天要你们换这么多次药,我动一下就容易弄脏我的衣服,弄脏了床单阿姨还嫌我麻烦。”她埋怨道。自这之后,她似乎没刚刚入院时那么任性。或许是她明白我们不厌其烦地与她沟通是为她着想,或许是她本来就是一个怕麻烦别人的人,又或许是我的错觉呢?她悄悄地把各种乱七八糟的零食打包起来,送给陪护的阿姨。查房的时候,她笑嘻嘻地说:“医生,你叫我多吃点好的蛋白质,我今天早上吃了一个鸡蛋白。”

几天的熟悉,我们也渐渐了解到这位特别的病人其实并不幸运。年纪轻轻,未婚未育,已经透析了5年。在广州,人们习惯叫姑娘们“靓女”。或许靓女这一称呼在广州已不过是一种日常称呼,但我总觉得其实这里蕴含着人们朴素的祝福和赞美。但看着全身皮肤黝黑的她,大家想要称呼她为靓女,似乎要犹豫一下,并难免要多打量她两眼。她有段时间持续地发烧,把各大抗生素用了一轮,都没有效果,最后诊断性地用上四联抗结核药,烧退了。而长期服用抗结核药物,加上肾病,使她全身的皮肤都变黑,瘦弱得似乎风一吹就倒。在她的身上,你找不到一点30岁的美好。

这样的不幸似乎就一直伴随着她。出院前最后一次透析,她回到病房后突然腹泻、呕血,血压和血色素疯狂下降,大便隐血4个+。下胃管、止血、补液、输血、升压,折腾一晚上,她已疲惫不堪,但病情并没有稳定,偶尔会出现意识丧失,瞳孔散大的情况。行至山穷水尽处,选择所剩无几。

“医生,我可以把这个东西摘下来吗?”她躺在病床上,躁动不安,想把面罩摘下来。“带着吸氧你会好受一点,不带的话会更难受的。”她没有像入院时那样我行我素,听话地忍受着不适。偶尔实在受不了了,她会悄悄拿下来几秒钟,缓一缓又戴上。看着真让人心疼。半只脚已经踏进另一边的世界。是靠药物支持,等待一丝希望?还是冒着危险和痛苦,下胃镜搏一把?她的哥哥已经代她做出选择,拒绝胃镜及一切有创操作。她忍受病痛这么多年,搏一把,可能只是徒增痛苦,即使熬过这一关,总还有下一关,还能挺过去吗?没有人知道答案。

她的哥哥下楼接其他家属到病房,我们实习医生在床旁守着她。年轻的她在病床上辛苦地喘气,似乎还是眷恋这边的世界。她知道她的哥哥已经拒绝其他治疗了吗?如果让她自己选择,她会选哪条路呢?如果去做胃镜,是否会比现在多一点希望?这些问题萦绕在我心里。想着她入院时任性,坚持要放腹水,吃了苦头。到现在,她愿意配合治疗,听话了,病情却急转直下。突然有一种冲动,让我想问问她,是否愿意做胃镜搏一搏。但我知道,我不能问,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是不专业的,没有尊重家属,也没有遵守上级医师的指示。在她喘气的间隙,她突然盯着我,艰难地说:“医生,我能吃点东西吗?”说完她似乎轻轻地笑了。

我鼻子一酸,其实她知道不能吃东西,她也并没有能力吃东西,没想到她熟练地用她的方式与我们道别。“嗯,等下你爸爸就到了,你可以吃一点。”入院之后,我好像基本上每一次和她聊天,都是建议她不要做什么,这是第一次肯定她。

立秋,窗外的树叶在空中慢慢飘落,借着风倔强地打几个旋,终究还是落到地上。她到最后都没有尝试吃点东西。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在药物的维持下,安静地去往另一个世界。

这是我第一次送走病人。她如此聪明,与我们道别,我想她也一定和她的家人好好地道别了。医学总有遗憾,珍重地道别,让遗憾少一分悲情,多一分温暖。

猜你喜欢

靓女实习医生道别
靓女门卫
鼓励自己
毕业道别
以问题为导向的教学方法在临床教学的应用
农村文娱活动活跃
思想准备
什么?仅仅十年,你开玩笑,我的主!
“十年后,我陪着你。”——廖俊波和妻子的最后道别
这些店铺离去了,向它们道别
看影视学口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