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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应物悼亡诗谫论

2021-02-23郭钰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思想内涵韦应物艺术特色

摘 要:本文通过对韦应物进行分类解读,发现韦诗从生活场景出发,描写现实之景,抒发真切之情。在思想内容上紧贴家庭生活,他的悼亡之思中不仅饱含对知书达礼的贤妻的不舍,而且也充滿了对子女幼年丧母的哀怜。在表现手法上常常利用今昔对比和乐景衬哀的手法展现强烈的情感落差,继承“抽刀断水”式抒情传统。同时运用“夜”“梦”等意象营造孤寂的意境,使人深感悲怆。最后通过时间的变化,让我们感受到他愈发浓郁深邃的哀思。

关键词:韦应物 悼亡诗 思想内涵 艺术特色

引言

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的一个重要节点,残酷的战争和动乱的王朝,极大地影响了当时文人的生存状态。韦应物就是其中的代表,战争的残酷和生活的苦难,让他的诗风发生巨大转变,生命之于他,更是无比珍贵。大历十一年(776),相伴二十载的发妻突染时疫,骤然离世,韦应物悲痛欲绝。

韦应物的悼亡诗较之前人,数量和质量上颇为丰富。他从日常生活中书写真实,展现了家庭生活中的场景,真实而又饱含着肝肠寸断的哀思。妻子去世后,他目之所及皆有回忆。同时,在这些思念之中又不仅饱含对贤妻之思,也饱含幼子丧母之怜。本文以韦应物悼亡诗为主,以《元苹墓志》为辅,探究韦应物悼亡时中的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法。

一、思想内容

韦应物的悼亡诗从生活出发,紧贴家庭生活,他的悼亡之思中不仅包含对知书达礼、共患时难的贤妻的不舍,而且也表达对子女幼年丧母的哀怜。

1.对共患时难的贤妻之不舍

韦应物和妻子元苹的婚姻门当户对,当时传为佳话,韦应物亲书的《元苹墓志》中记载元苹亦是望族之后,天宝十五年(756)与韦应物结成夫妇,她知书达礼,两人时常一起研读诗书,共得其乐。韦应物在《元苹墓志》中称元氏:“动之礼则,柔嘉端懿;顺以为妇,孝于奉亲。”a可见韦应物对这位知书达礼、嘉柔孝顺的妻子之喜爱。

不仅如此,元氏也是一个善于持家,共患时难的贤妻。安史之乱爆发后不久,玄宗失势,韦应物投身科举,却不得志。遭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磨难的他,此时在身旁陪伴的只有元氏。《伤逝》中有“提携属时屯,契阔忧患灾”b的感叹。大历十年,韦应物在京兆府功曹、摄高陵宰任上。加之战乱,民生凋零,无法顾及家事,所以要依靠妻子持家。元氏明礼孝顺又持家有方,可谓贤妻典范,又因颇具才学,也担负起子女教育的重任,特别是对小女,元氏非常喜欢,曾“手教书札,口授《千文》”(《元苹墓志》),可见元氏之于韦应物,不仅是妻子,更是共同撑起家庭重担的人。元氏去世,世上不仅少了一知心人,家中更少了一持家人。

同时,诗作中也表达了“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伤逝》)的愧疚之情,《冬夜》一诗中也有对其晚年“夙志”沦落的哀鸣。韦公悔恨在妻子在世时没有好好珍惜,等到佳人已去,才知道感情的可贵,可是已经天人相隔,只有泪水诉说着思念之情。

虽然两人是媒妁之言,但韦应物对这位知书达礼、共患时难的妻子饱含情意。孙望先生的《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在探究韦应物性格转变的原因之时,也将“成家以后,家庭温馨,妻子贤惠,而收敛身心”c作为原因之一。由此可见元氏于韦公之重要性。韦公之悲,亦在此矣。

2.幼子丧母、天人相隔之无奈哀叹

韦应物和元氏成婚二十载,育有一男两女,可谓儿女双全,十分美满。祸患突至,小女五岁、幼男仅仅数月。沉痛的打击让韦应物伤心欲绝,然而子女尚幼,不得不打起精神处理好妻子的后世,《送终》一诗中有“即事犹仓卒,岁月始难忘”,可见突然。

妻子的骤然离世让韦应物悲痛欲绝,甚至放声痛哭,但是幼女尚幼,“见余哀泣,亦复涕咽。试问知有所失,益不能胜”(《元苹墓志》)。小女感受到家人的悲伤,但还不懂死亡的意义,“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送终》),只能胆怯地抓住父亲的衣角、站在父亲的身后,这种孤独无依更增添悲悯之情,将生命的脆弱和幼女之怜表现得淋漓尽致。

妻子突然离世,小女尚在懵懂,幼子数月,尚在襁褓,昔时温馨的家庭变得残缺不全,面对幼子的哭嚎,只能“泣涕抚婴孩”。元氏去世后,家中孩子嗷嗷待哺,韦应物却只能返回京兆府任上。不能在家陪伴子女的他每次回家听到孩子的哭闹声,都会触景生情:“昨者仕公府,属城常载驰。出门无所忧,返室亦熙熙。今者掩筠扉,但闻童稚悲。丈夫须出入,顾尔内无依。”(《往富平伤怀》)从“今者孩童嚎哭、无所依靠”到与“昨者无忧无虑、满室欢欣”形成对比,产生强烈的情感落差,同时在伤心处更添一丝无奈和对孩子的愧疚之情。

韦公之“悲”亦在幼子幼女丧母之“怜”。元氏于韦应物,不仅是妻子,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贤妻亡故,子女无依,“懵不知兮中忽乖,母远女幼兮男在怀”(《元苹墓志》)。人生之无奈,大抵可见矣。但是无论如何悲伤,“佳人不再攀,下有往来躅”(《对芳树》),“平生虽恩重,迁去托穷埃”(《冬夜》)。妻子已去,时光不可扭转,只能寄托无尽的思念。天人永隔的无奈和幼子无依的怜悯相互交织,更令人恸痛。

二、抒情方式

韦应物的情感真挚浓郁,情感表现直白真切。他的悼亡之思绵延余生,在诗作中借用景物抒发情感,唤起回忆,产生强烈的情感体验;同时,他利用意象营造意境,形成悲怆之美,使得目之所及皆有回忆。

1.借景抒情、睹物思人之哀思

韦应物的悼亡诗书写生活场景,生活中的一景一物都能触发哀思。蒋寅先生在《悼亡诗写作范式的演进》中认为“对比潘岳而言,韦诗注入更多个人化的生活内容”d。他常常从日常生活的平凡事物入手,引发伤悼之情。

韦应物和元氏共度二十载春秋,元氏亡故后,面对那些妻子的旧物,他常常睹物思情,触发伤悲。《伤逝》一诗中触发“斯人既已矣,触物但伤摧”的伤悲。伊人虽去,但旧物犹在,纨扇、铜鉴、刀尺,凡是旧物,无一不伤。曾经花费重金为妻子打造精美的扬州镜,但是现在已经无人使用了,曾经的纨扇也没有人再扇动,书箧也空置起来。从这些点滴小物中可见韦应物对妻子的怀念,这种情感最为深刻且集中的莫过于《过昭国里故第》一诗。

这首诗作于大历十三年春夏之际。此时元氏去世已近两年,诗人因为公务回到京城,路过故居,已经物是人非,曾经两人在这里赏花作诗、自得其乐,谁能想到今日这般荒凉。那“筐箧”“刀尺”还在,不过早已沾满灰尘,只留下无尽的思念无法言说。虽不忍心相见,但期望旧物能缓解自己的伤戚。这种明知思而不得,但又要思之的情感表达得低迂婉转,似有百般情思缠绕,却又触而不得,伤心之余不免遗憾。

一景一物皆有所思,韦诗的悼亡之思正是从日常生活中的“物”和“景”中触发,引发回忆和哀思。同时这种哀而不得的抒情手法让人备感伤怀。胡晓明先生曾论述过以“离骚”为代表的“因去出愁苦而更遭苦痛”抒情传统。e笔者以为韦应物悼亡诗中这种“明知思而伤,却复思之”大约继承了这种“举杯消愁”式的抒情手法,也因此将情感抒发得反复低迂、刻骨铭心。

2.触景生情,产生对比之伤痛

韦应物的悼亡之思常常置于家庭生活场景之中,元氏故去后,他回到家中,常常因家中之人、家中场景而感触,继而唤起往昔回忆,产生强烈的对比。主要体现在两点。其一,韦应物常常从生活场景中,追昔往事,形成了强烈的今昔对比;其二,通过家人和自己的对比,形成“独悲”的哀叹。

以日常生活场景中唤起回忆,引发今昔对比,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体验,是韦应物悼亡诗中常见的手法。他的情感表达也最为强烈,除《往富平伤怀》一诗中的“昨者欢欣无忧”与“今日孩童啼哭”形成强烈的情对比外,同样触发伤痛的还有《出还》一诗。此时作者刚刚料理完妻子后事,回到家中觉得阴暗沉闷,不免回想起往昔家庭温馨、儿女绕膝的欢欣,而现在伤心难抑。“凄凄”“寂寂”正是此时作者的心情的写照。然而逝者已矣,家人劝慰用餐好好珍重自己,但看到小女懵懂“庭下嬉戏”的一幕更让人伤痛,“儿女绕膝,幼女嬉戏”这本是欢欣的画面,却因妻子的离世,更添悲痛,家人的劝慰更让韦应物伤心不已,读之使人断肠。

除此之外,韦应物还常用乐景衬哀的手法,如除夕在冰池赏梅之时,有“忽惊年复新,独恨人成故”(《除日》)的伤痛;再如在芳园树下,清池美景旁“对此伤人心,还如故时绿”(《对芳树》)的伤感;在观赏杨花时发出“旧赏逐流年,新愁忽盈素”的感叹。

韦应物悼亡诗中常见对比,他常常因为场景而引发记忆,继而产生对比和反差。尚永亮先生论说《诗经·葛生》中的悼亡之思,认为悼亡能够引发人们痛定思痛的情感,体悟出一般欢乐夫妻很少感受到的至爱深情。f韦应物的悼亡诗继承了这种从日常生活出发,痛定思痛的回忆。在这些对比中,我们能体味道巨大的感情落差,感受到韦应物那无处不断肠的哀思。

3.使用意象营造悲怆意境

目之所见皆成回忆,韦应物的伤悼之情不仅表现在所见之物上的追忆,还体现特定的意象和意境中。最具代表性的夜之思和梦之境。

明月寄相思,无论是远在千里的亲友或是阴阳相隔的亲人,都能通过月亮遥寄思念。韦应物的悼亡诗中就有明月之思。如《月夜》“坐念绮窗空,翻伤清景好”,明月绮窗之下引发的无限感慨。再如《秋夜》一诗中“庭树”“阴虫”“寒雨”“微风”“残灯”意象的使用,营造了一个幽静凄凉的秋夜之景,此时回想起相伴二十年的妻子,怎一个“悲怆”了得。

同样表现月夜之思的另一个意境是梦境,自汉武帝梦中相见李夫人后,梦境成为文人们表达哀思的重要方式之一。韦应物常常在梦中与妻子相见,如《感梦》“仿佛觏微梦,感叹起中宵”,这是作者梦醒后感念妻子之作。此时元氏已经离开两年了,但他依旧不能忘却,于是在梦境中寄托哀思,如《伤逝》“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的梦中惊起;再如《冬夜》中“振衣中夜起,河汉尚裴回”,夜半而起,徘徊无眠。

除此之外还有,雨和树营造的故园之境。韦应物曾多次写到故居,每次都是心有伤寂。《过昭国里故第》抒发物是人非,佳人不在的感叹。《同德精舍旧居伤怀》中时光蹉跎,旧迹犹存的故园之思。特别是《闲斋对雨》中的“疏雨”“微风”“高树”“故园”的意象叠加,令人神伤。

4.以时间为序,表现无尽哀思

以时间为序表现哀思的首创是潘岳,在《悼亡》三首中以四时变化来表现哀思的递进。在韦应物的悼亡诗中,我们也能看到韦应物绵延余生的悼亡之思。

韦应物的悼亡之思非一时一地,相反他对妻子的思念并没有因为时光的变迁而减少,而是连绵起伏,情意不绝。就时间而言,韦应物在妻子新丧不久的冬夜里有“晚岁沦夙志,惊鸿感深哀”(《冬夜》),表达对妻子已去的懊恼伤感又无可奈何之情。大历二年的新年伊始,有《除日》“忽惊年复新,独恨人成故”,表达因思念而恍惚,新春却愁苦;《夏日》中“无人不昼寝,独坐山中静”抒发因心中愁苦,只能依靠佛理来排解心中苦闷;到了秋日,抒发“非关秋节至,讵是恩情改”(《悲纨扇》)的无奈。

此后到建中年间一直时有间续,直到贞元二年(786)作《登蒲塘驿沿路见泉谷村墅忽想京师旧居追怀昔》一诗,这首诗是韦公春巡赴蒲塘驿忆京城故居时而作。诗人感叹现在已经两鬓斑白,但时常还能在梦中见到妻子的音容笑貌,回想平生,挚爱的人已经离去,余生只留下思念陪伴,高官厚禄不如有一白首之人相伴。这首诗晚年之作,以眼前景物唤起往昔记忆,又饱含作者的思念和愧疚,读之情思无限,引发无限感慨。

无论睹物思人,还是追忆往昔,我们都能看到他的哀思不是故意为之,因而四时节序不全,但就是这样触景生情之作更能表现真挚的哀思。并且就悼亡诗的创作时间和背景来看,可见不是一时一地之作,而是真实感发。妻子亡故后,在曾经的旧物上,在夜晚的梦境中,在孩童嬉戲的喧闹中都能引发感触。似乎于韦应物而言,一人一事、一景一物都能唤起回忆和伤痛。总之,这些都跨越时空,保存在作者的心底。尚永亮先生在评价悼亡诗时认为他不是爱情的完结,而是爱情的继续和深化,笔者认为这是对悼亡最美的解读。

结语

韦应物的悼亡诗真切感人,他从日常生活中睹物思人,追忆往昔,表达对妻子元氏的不舍与天人之隔的哀叹。此外,他还丰富了悼亡诗内涵,将温柔贤惠的妻子和知书达礼的慈母形象融为一体,将哀思置于家庭关系之下,对妻子的不舍,对子女的怜爱,对血缘的羁绊,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一体,使得情感真挚浓郁,情感表达也更为真实悸动。在艺术手法上,他常常触景生情,引发睹物思人的哀伤,产生今昔对比的伤痛,让人产生强烈的情感体验,营造孤寂凄凉的意境,让人深感悲怆。同时他的悼亡之思跨越时空,用时光来记载了这无尽的哀思。读韦公之哀思,只觉断肠。

a 韦应物:《元苹墓志》,文中所引内容均为王其祎、王庆卫、王琪整理:《唐韦应物暨妻元苹墓志铭》,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55页。

b 韦应物:《伤逝》,文中所引诗作出自陶敏、王友胜先生所著《韦应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c 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页。

d 蒋寅:《悼亡诗写作范式的演进》,《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e 胡晓明:《三论五四时代建设性的中国文论》,汕头大学中国古代文论第二十届年会会议论文2016年。

f 尚永亮、高晖:《十年生死两茫茫——古代悼亡诗百首译析》,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1页。

参考文献:

[1] 尚永亮,高晖.十年生死两茫茫——古代悼亡诗百首译析[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

[2] 陶敏,王友胜校对.韦应物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 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2.

[4] 王其祎,王庆卫,王琪整理.唐韦应物暨妻元苹墓志铭[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

[5] 胡旭.悼亡诗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

[6] 蒋寅.悼亡诗写作范式的演进[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

作 者: 郭钰,新疆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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