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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话剧语言阐释“‘活生生的阿Q’形象”*①
——论许幸之的《阿Q正传》六幕剧

2021-02-13杨剑龙

关键词:阿Q正传太爷阿Q

杨剑龙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

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自1921年12月开始在《晨报副刊》连载,至今已经百年。作品不仅被翻译成各种语言的版本,还被改编成电影、戏剧、舞剧、电视剧等上演,仅改编成话剧的就有:陈梦韶的六幕剧、许幸之的六幕剧、朱振兴和杨村彬的三幕剧、田汉的五幕剧、陈白尘的七幕剧等。不同历史时期的话剧改编,扩大了《阿Q正传》的接受与影响。

许广平在谈到许幸之改编的话剧《阿Q正传》时说:“阿Q不但是代表中国国民性的弱点,同时也代表世界性的一般民族弱点,尤其农村或被压迫民族方面,这种典型很可以随时随地找得到。”(1)景宋(许广平):《〈阿Q正传〉上演》,上海《现实》第1卷第1册,1939年7月25日。阿Q已成为世界性的文学典型,成为蕴含着一般民族弱点的代表。许幸之在谈到话剧改编的意图时说:“希望把原著的《阿Q正传》,在舞台上获得更有戏剧性的演出效果。换句话说,我要把鲁迅先生文学的《阿Q正传》,变为戏剧的《阿Q正传》,把先生的‘平面的漫画’,变为‘立体的塑像’,同时,我要把先生的‘假想的阿Q’,变为‘活生生的阿Q’形象,使先生书本上的阿Q及其周围的人物走上舞台”(2)许幸之:《〈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10页。。20世纪30年代,许幸之对剧本曾五易其稿,虽然得到许广平的肯定,却受到欧阳凡海、佩寒等的批评。回眸《阿Q正传》话剧改编的历史轨迹,探究许幸之六幕话剧改编的成功与否,是本文的基本意图。

许幸之(1904—1991),安徽歙县人,原名许富连,学名许达。许幸之的父亲许炳文曾是一位盐商,清末民初许炳文身体欠佳,将生意交给长子许易山经营,可许易山却沾染了鸦片,且不善于经营,至此许家逐渐衰败。

许幸之自幼喜爱美术,1917年到江苏丹阳拜美术教育家吕凤子为师,打下了良好的美术基础。1919年,经吕凤子推荐,许幸之进入上海美专求学,学习西洋绘画。上海美专曾邀请梁启超、郭沫若等文化人士讲学,这在很大程度上拓宽了许幸之的视野。1922年,上海美专毕业后,许幸之进入上海东方艺术研究所继续进修,研究所举办师生美术作品展时,许幸之的作品 《母与子》《落霞》《天光》等参展,创造社成员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参观了画展。成仿吾这样评价许幸之的作品:“幸之君的《天光》是最浪漫的作品。然而那一束微弱的天光把一只无处投奔的小鸟,只是停留在空际,下界还在沉沦在黑暗里……幸之君的《母与子》《落霞》及其他都好。”(3)单杰华:《现代艺术史上的名家全才许幸之》,《党史纵横》2005年第7期。许幸之因此结识了创造社的朋友们。1924年夏,在创造社朋友的帮助下,20岁的许幸之东渡日本留学,首先进入川端画会学习素描。1925年又考入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边打工边学习,做过餐馆服务员、化妆品推销员等。他在东京创作的油画《晚步》,被美术史学家认为是中国风景油画的经典之作。

1927年3月,应担任北伐军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的电召,许幸之回国在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科从事美术工作。“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爆发后,许幸之和许多革命志士被捕。在许幸之身陷囹圄的几个月里,郭沫若、郁达夫等人奔走相救。后由日本东京美术学校正木直彦校长写信担保,许幸之方才脱险出狱。出狱后,许幸之重返日本,回东京美术学校跟随油画家藤岛武二学习,创作了油画《失业者》《青春》《绿衣少女》等作品。期间,许幸之和沈西苓、司徒慧敏、周扬等进步留日学生组织了“青年艺术家联盟”,许幸之被推举为该团体的召集人。许幸之不断地向国内寄回诗歌、散文、绘画作品,陆续发表在《创造月刊》《洪水》等刊物。他还在日本筑地小剧场组织参与了话剧《怒吼吧!中国》的演出。

1929年秋,许幸之应中共上海地下组织负责人夏衍之邀,回国任上海中华艺术大学西洋画科主任、副教授。1930年2月,许幸之与沈叶沉等发起组织左翼美术团体“时代美术社”。同年,许幸之参加了“左联”“剧联”“美联”“文总”等左翼文化团体,被推举为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主席,发表了《时代美术社宣言》《中国美术运动的展望》《对全国青年美术家宣言》等有影响的文章。之后,许幸之参加了郑伯奇、夏衍等组织的“上海艺术剧社”。剧社演出了《炭坑夫》《西线无战事》等话剧,许幸之承担了布景绘制,并尝试了舞台剧的演出,这为其后来的话剧、电影的编导工作奠定了基础。许幸之著有叙事长诗《卖血的人》《大板井》和抒情长诗《扬子江》《万里长城》《飓风》《不平等的列车》等,出版了诗集《永生永世之歌》和散文集《归来》。

1934年,许幸之加入上海天一影片公司,担任美术设计和置景师。1935年初,转入中共秘密组织领导的电通影片公司,接受了导演电影《风云儿女》(田汉编剧、夏衍改编)的任务,参与了这部电影主题曲《义勇军进行曲》的修改,为这部电影插曲《铁蹄下的歌女》作词,该电影成为全国抗日救亡的号角。1937年“七七事变”后,许幸之与吴印咸合作,拍摄了大型抗日纪录片《中国万岁》,样片送交国民党当局审查时,以“宣传共产”为由被全部销毁。在抗战期间,许幸之先后参加了青鸟剧社、上海艺术剧院、上海剧艺社、中法戏剧学校、中法剧社、大钟剧社的演出,改编了《阿Q正传》六幕剧,将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改编为五幕话剧《天长地久》,导演了《雷雨》《日出》《衣锦荣归》《花烛之夜》《爱与死的搏斗》《戏剧春秋》等话剧,创作了多幕剧《最后的圣诞夜》(又名《香岛梦》)、独幕话剧《古庙钟声》《小英雄》《不要把活的交给他》《狂风暴雨之夜》《没有祖国的孩子》《英雄与美人》等。20世纪40年代,许幸之撰写出版了《电影导演论》《电影编剧法》《电影艺术学》《电影发达史》《电影概论》《电影鉴赏》《电影剪接》等电影理论著作。

1940—1941年,许幸之参与筹建鲁艺华中分院,除了担任文学、美术、戏剧三个系教授外,还亲自指导戏剧系学生排演戏剧节目。在此期间,许幸之设计了新四军臂章,设计改建了新四军后方医院,将破旧的盐城大众戏院改建成鲁迅艺术剧院。皖南事变后,许幸之创作了长诗《打起你的鼓吧,同志!》,以此反击国民党的反共行径。在苏北文联成立大会上,他朗诵了自己创作的长诗《春雷》。

许幸之曾任中山大学、上海剧专、南京剧专、苏州社教学院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任苏州市文联主席、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副厂长等职。1954年,许幸之调至中央美术学院, 任理论研究室主任、教授, 开设西洋美术史、俄罗斯与苏联美术史、艺术概论等课程。20世纪50年代,许幸之创作了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的《海港之晨》《油站朝晖》《化肥烟涌》《巨臂》等油画。其中,《巨臂》被中国美术馆收藏。20世纪60年代,许幸之创作的《芍药花》《蔬菜丰收》《银色协奏曲》等,被誉为中国现代油画史上静物画的“经典之作”。“文革”期间,许幸之受到了冲击。“文革”后,他创作了《红灯柿》《伟人在深思中》《美目盼兮》《窈窕淑女》等名画。其中,为追念周恩来总理所创作的油画《伟人在深思中》被永久陈列于周恩来总理生前的办公室。1991年,许幸之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7岁。

许幸之一直将鲁迅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他曾数次与鲁迅接触晤谈。他第一次与鲁迅见面,是在1930年春天。他在中华艺术大学任教时,学校想邀请鲁迅演讲,派他去与鲁迅联系。许幸之回忆道:“事前我多少有点儿踌躇:因为中华艺大是当时革命学生运动的集中地,是个颇不安全的地方,先生未必肯来。不料我刚把来意向鲁迅说明,鲁迅便一口答应了,真使我喜出望外。”(4)许幸之:《回忆鲁迅先生二三事》,《北京晚报》1961年9月24日。这次鲁迅演讲的主题是美与不美、真假艺术的区别。1930年春,时代美术社策划举办苏联革命美术图片展览,鲁迅不仅让许幸之从他的收藏中挑选了大量画作,而且还亲临开幕式,并“当场捐助了拾元,不但解决了我们三天房租的困难,而且还补贴了墙报、招贴画和印刷费等等的开支”(5)许幸之:《回忆鲁迅先生二三事》,《北京晚报》1961年9月24日。。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许幸之在观摩苏联电影《生路》时邂逅鲁迅,许幸之问候鲁迅是否受到战争的惊吓,讨论了关于该电影的感受。1936年初夏,许幸之在内山书店又邂逅鲁迅,鲁迅翻开刚刚收到的自己创作并自费印刷的《死灵魂百图》,与许幸之等一起欣赏。鲁迅说:“人们不一定要读《死灵魂》小说,只要看看这本《死灵魂百图》就可以一目了然了。插图画得跟小说那么一致、吻合,这在文学史上是很难得的啊,所以我特意把它印出来,供小说爱好者和美术爱好者欣赏。”(6)许幸之:《再忆鲁迅先生二三事》,上海鲁迅纪念馆编:《高山仰止——鲁迅逝世五十周年纪念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00页。1936年10月19日,鲁迅因病逝世,许幸之觉得“仿佛丧失了一个温厚的祖父一样”,“连在梦寐中也都会回忆起他的形象来”。(7)许幸之:《〈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2页。许幸之去万国殡仪馆瞻仰鲁迅遗容,并绘制鲁迅速写遗像,发表在《作家》杂志第2卷第2期。许幸之参加完鲁迅的告别仪式后,重读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彷徨》。

许幸之改编话剧《阿Q正传》的灵感和激情最初源于鲁迅逝世。在谈到话剧改编时,许幸之回忆说:“鲁迅先生溘然长逝的那天,我在殡仪馆中,描下了先生瞑目长眠的遗容”,“当我在书斋里,加工、重新描画先生的遗容时,我又从他的画像中,联想起先生的伟大作品《阿Q正传》。我再翻《阿Q正传》来阅读,这时在我的脑海里浮起的已不是‘画景’,而是塑造起阿Q及其周围人物的雕像了”,“于是,让平面的‘画景’,变为立体的‘雕像’,让文字形容的‘假想的阿Q’,变而为活生生的‘有目共赏的阿Q’走上舞台,这就是我把《阿Q正传》改编为舞台剧的动机了”。(8)许幸之:《〈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2页。让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的阿Q活生生地走上舞台,追悼与纪念鲁迅,将鲁迅的精神发扬光大,这就是许幸之改编《阿Q正传》小说为话剧的初衷。

许多人并不赞赏小说《阿Q正传》的话剧改编,许幸之显然是在重重的精神压力之下进行改编的。许幸之说:“鲁迅先生死后,我感到哭是没有用的,懊丧也是徒然,于是我忽然想起:应当把他的代表作品《阿Q正传》改编为剧本,让活生生的‘阿Q’走上舞台来纪念鲁迅先生,可是我从各方听到鲁迅先生生前不愿把《阿Q正传》改编为剧本的事情,并且从各方面知道关于《阿Q正传》的史迹。同时我也受到各方面朋友的劝告,不要轻于尝试,然而我究竟是年轻人,被年轻的热情和勇气追逼着,我终于把这艰苦的工作完成了……倘使有人对我提出抗议,说《阿Q正传》根本不能改编剧本,或纵然改编了也没有好结果,对于这种我不敢接受,因为这完全是我个人自由的意志”,“我明知道这是艰难而重苦的工作,然而为了我要纪念鲁迅先生所创造的‘阿Q’,同时,为了纪念我们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这纪念碑的作品,我不得不鼓起我‘傻子的勇敢’,把阿Q搬上舞台,因为我很爱阿Q”。(9)许幸之:《改编〈阿Q正传〉之我见》,参见斯密:《光明剧社放弃〈阿Q正传〉》,《社会日报》1937年3月14日。许幸之以充沛的热情和执着的精神,从事小说《阿Q正传》的话剧改编。

许幸之的《阿Q正传》话剧改编曾六易其稿。第一稿完成后,朋友们认为动作多过语言,不适宜于舞台演出。第二稿仍然缺乏戏剧性,尤其是缺乏矛盾冲突。第三稿从这两个方面修改后,油印出来,邀请夏衍、阿英、沈西苓、宋之的、孙师毅参加举办的改编作品的批评会,大家普遍认为是失败的作品:“有说太拘泥于原著,有说太缺乏故事,有说在戏的结构上还有一些问题”(10)许幸之:《〈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3页。。后来,沈起予允诺将许幸之的改编本在《光明》半月刊上发表。于是,便有了许幸之的第四次修改稿。《光明》1936年第12期第1419—1432页,刊载了剧本的序幕、第一至第三幕;《光明》1937年第12期第1564—1584页,刊载了剧本的第四幕至第六幕。

许幸之改编的话剧《阿Q正传》最初于1937年在延安公演。当时,斯诺夫人韦尔斯正在延安访问。她后来说:“最成功的戏中,有一出是鲁迅先生的名作《阿Q正传》。它已被许幸之在上海改编成戏剧,确是很好的。那有趣的农村无产者阿Q是由剧社主任赵品三扮演的。从此以后,他无论到哪里,人们都高声喊着:‘阿Q—喂’。”于观回忆时也说,的确如韦尔斯所述,“此剧受到延安军民的热烈欢迎,几场戏,场场都是座无虚席,挤得满满的。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恩来、张闻天、秦邦宪、王稼祥、徐特立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演出”。(11)许幸之:《再忆鲁迅先生二三事》,上海鲁迅纪念馆编:《高山仰止——鲁迅逝世五十周年纪念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01页。1939年6月8日,该剧在上海第二次演出前,经殷扬、陈西禾、吴天等的指正,许幸之又作了第五次修改,并且亲自执导中法戏剧社演出。周楞伽回忆说:“上海沦为‘孤岛’之后,在戏剧运动史上有一件壮举。著名戏剧家许幸之,将鲁迅先生的小说《阿Q正传》搬上了舞台,演出的地点是辣斐大剧场,演出时间是在一九三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国国庆日),由中法剧社排练演出。”“《阿Q正传》在炎热的上海‘孤岛’盛暑中演出日夜两场,居然卖座不衰,历时半月之久,参加演出的人后来都成了中国话剧和电影界的著名人物,如乔奇饰老拱、杨帆反串饰赵太太、舒适饰康大、韩非饰差人,饰演阿Q的是当时的著名话剧演员、中国剧社的台柱子王竹支。全剧由舒适、杨帆任剧务,冒舒湮、陈模负责宣传”。(12)周楞伽:《追忆许幸之的戏剧〈阿Q正传〉》,《作家报》1997年1月11日。演出结束后,召开了文艺界座谈会,出席座谈会的有许广平、陈望道、赵景深、徐讠于、唐弢、柯灵、锡金、周木斋等30余人。许广平作了《〈阿Q正传〉的上演》的发言,对于许幸之改编的话剧给予充分的肯定,她说:“在鲁迅周年纪念的时候,许幸之先生就想把剧本写好,预备在纪念里面借地方排演,但那时救亡情绪非常之高,救亡工作也非常之忙,时与地的不许可,终于把许先生预备久了的盛意搁下,现在是打算由中法剧社来负起这个责任,他们就要依照许先生的剧本和上海人士相见了。”许广平提到1930年鲁迅曾说《阿Q正传》“实无改编电影和剧本的要素”,而9年以后,“在此时此地来演阿Q,我相信不会像鲁迅先生预想的那样。一定有他历史的意义,实生活的讽刺,和被压迫者用各种方式反抗的真精神”。(13)景宋:《〈阿Q正传〉的上演》,上海《现实》第1卷第1册,1939年7月25日。许广平认为“演出很成功,阿Q的形象也很逼真、生动,不愧出自名戏剧家之手”(14)许幸之:《再忆鲁迅先生二三事》,上海鲁迅纪念馆编:《高山仰止——鲁迅逝世五十周年纪念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02页。。1939年,《中法剧社首次公演特刊》出版,编入的文献资料有:景宋的《阿Q的上演》、许幸之的《〈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史铁尔的《〈阿Q正传〉舞台面设计图》、赵景深、东方曦、苗埒、周木斋、海岑、旅冈、黄嘉音、罗洪、朱雯、锡金关于《阿Q正传》及改编的文章,还有“招待文艺座谈会”发言纪要、《〈阿Q正传〉分幕说明》、《〈阿Q正传〉职员表》和演员们的《三言两语》。许幸之的《阿Q正传》剧本于1940年8月由光明书局出版,至1953年该剧本已印刷了10次,累积印数达数万册。

1941年2月,许幸之指导鲁艺华中分院戏剧系学生排演《阿Q正传》片段。1941年10月,许幸之在香港筹措拍摄电影《阿Q正传》。1956年秋,为纪念鲁迅逝世20周年,北京、沈阳、大连、鞍山、抚顺等地剧团都先后上演了许幸之改编的《阿Q正传》。1980年,许幸之对《阿Q正传》剧本作了第六次修改。1981年8月,中国戏剧出版社重新出版了许幸之的《阿Q正传》剧本。1981年9月,郑州话剧团重新上演许幸之改编的《阿Q正传》。

从鲁迅去世到20世纪80年代,许幸之对话剧《阿Q正传》剧本的改编,六易其稿。他改编的话剧剧本从延安演到上海,再演到北京、沈阳、大连、鞍山、抚顺、郑州。然而,人们对于许幸之话剧《阿Q正传》的改编,褒贬不一。有人认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许君的剧本中阿Q是被生吞活剥了的”,“就不能不易致组织上的失败”。(15)欧阳凡海:《评两个〈阿Q正传〉的剧本》,上海《文学》第9卷第2号,1937年8月1日。有人认为:“我以为许本在改编的应用上说是颇为合适的”,“在结构上是不失原意,在编制上也有一个相当的系统”。(16)林兵:《评两个〈阿Q正传〉戏》,《中国文艺》第3卷第5期,1940年10月20日。那么,究竟如何评判许幸之话剧《阿Q正传》改编的成功与否?

1929年,许幸之在日本担任话剧《怒吼吧!中国》的服装和道具顾问,同年参加“上海艺术剧社”,参与话剧《住居二楼的人》《西线无战事》《爱与死的角逐》《炭坑夫》等进步话剧的置景等。1935年,他完成了电影《风云儿女》的导演工作,准备投拍电影《牧歌》。1936年10月,他创作了抗日儿童剧《古庙钟声》。所有这些参与创作的影剧活动,都为许幸之积累了编剧导演方面的经验,为话剧《阿Q正传》改编奠定了基础。在对小说《阿Q正传》进行话剧改编时,许幸之特别注重以下几个方面:

(一)增强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展示剧本的戏剧性。在许幸之准备改编前,“当时,有许多亲切的朋友们曾对于我下过友谊的忠告,告诉我《阿Q正传》本身缺乏戏剧性,要我切勿作大胆的尝试。而且对我说,即连鲁迅先生生前,也颇不赞成把《阿Q正传》改编为戏剧或电影的事情”。在剧本进行第二稿修改后,许幸之认为:“仔细地研究一下,仍旧缺乏戏剧性,尤其是缺乏纷争”。(17)许幸之:《〈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2-3页。许幸之确信“《阿Q正传》有戏剧性存在,有充分的理由搬上舞台”,“但同时,我们也承认原著的《阿Q正传》有戏剧性而不充分,能搬上舞台但需要重新改编”,“因此,剧作者的任务并不在于忠实原著,而在于如何使原著的故事成为戏剧性的发展,如何加强它们的纠葛,如何展开人物之间的斗争”。(18)许幸之:《〈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6页。在数易其稿的改编过程中,许幸之并不强调机械地忠实于原著,在描述阿Q与未庄人们的矛盾冲突的同时,努力增强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

1.演绎吴妈与赵太爷的矛盾冲突。在剧作中,许幸之有意增加了吴妈的戏份,尤其突出了她与赵太爷的纠葛和矛盾。在第一幕“恋爱悲剧”开篇就展示出寡妇吴妈的恋爱悲剧,通过吴妈向赵太爷的哭诉,透露出吴妈与赵太爷有染,并且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但是赵太爷却不想承担责任。

吴妈(揪住赵太爷的衣裳):……哎,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哦,老爷!我……我跟你有了肚皮了……

赵太爷(揪住吴妈的衣袖):呵?什么?你有了肚皮啦?(将烟袋杆在磨石上一敲)这真是他妈的活见鬼。……现在有几个月啦?吴妈?你说呀!……

吴妈(收住眼泪抬起头):两个多月了……老爷!

赵太爷(背着手在舞台跑来跑去):这……怎么办,哎!这真是活见鬼!这真是活见鬼了!……(19)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19页。

许幸之通过想象,将吴妈与赵太爷之间的关系设置成了难以调和的戏剧性冲突。在第三幕让吴妈揪住赵太爷的衣领,当赵太爷溜走后,吴妈又当众控诉赵太爷的罪恶:“你们未庄的人听着:这老畜生坏了我的身体,糟蹋了我的清白还不算,现在他想赖到别人身上去,借刀杀人,把我小寡妇撵出未庄!哼,世间上有这么便当的事吗?妈的,你拿驴子眼睛看错人了,你以为老娘跟那些女人一样是好惹的吗?哼,一铲子挖在太岁头上,你动错了土!不管你的未庄上的什么英雄好汉,老娘非同他拼一拼……”将吴妈与赵太爷的冲突放在了大庭广众之下,形成颇有戏剧性的情节,刻画出吴妈泼辣的性格。在第五幕许幸之让吴妈到县衙门告赵太爷,虽然此时的吴妈已经“披头散发,脸色憔悴不堪”,但她仍然执意状告赵太爷,并且愤然地说:“你们这些强盗,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死也不会饶你们!”许幸之通过人物言行和情景放置,让剧本在演绎吴妈与赵太爷的矛盾冲突中增添了戏剧性,突出了赵太爷的卑劣无耻,表现了吴妈的执着抗争精神。

2.演绎假洋鬼子与尼姑的矛盾冲突。在剧中,许幸之将假洋鬼子设计成拈花惹草之辈。在序幕中,通过蓝皮阿五的口,道出假洋鬼子道貌岸然之象。他说:“我看他简直就是革命党,放出一口的洋屁,供菩萨也不行,迎神赛会也不对,说这些都是迷信,要不得,可是为什么他一看见静修庵的小尼姑就飘飘然起来了呢?”在第一幕中,以吴妈之口,揭示假洋鬼子的卑劣。吴妈说:赵家少奶奶八月要生孩子了,赵家少爷得了痨病,“这痨病鬼还能生孩子吗?据说是假洋鬼子的”。阿Q听后愤然说道:“假洋鬼子真不是个好东西,弄上秀才老婆,又勾引小尼姑。”在第二幕中,以阿Q的眼光窥视假洋鬼子与小尼姑幽会。假洋鬼子按洋囡囡作响,约小尼姑净玉走出静修庵,送她两双黑白女洋袜,并当面说:“净玉,我喜欢你”。假洋鬼子向老尼姑打听到静修庵有一古董宣德炉,老尼姑说是祖产不能随便卖。在第四幕中,假洋鬼子将偷的宣德炉藏进土谷祠。在第五幕中,老尼姑上告县衙门宣德炉被盗,假洋鬼子却污蔑是阿Q所为。许幸之在构思假洋鬼子与尼姑的矛盾冲突中,让剧本增添了许多戏剧性,突出了假洋鬼子的好色贪财,反衬出阿Q的无辜与无助。

3.演绎革命者与民众之间的隔阂。许幸之在改编中,尤其突出革命者与民众之间的隔阂,在序幕中将诸多笔墨放在民众对于革命与革命党的不理解上。在地保敲锣喊捉革命党时,单四嫂子、王九妈问什么叫革命党,阿五、老拱、地保、孔乙己都说不清楚,后来认为革命党就是造反,老拱说革命党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这时,王九妈甚至盼望革命党杀到未庄让穷人翻身,阿五说未庄的钱太爷的大儿子就是革命党。在第一幕中,借后台九斤老太与七斤的吵架,说出七斤进城被夏四奶奶的儿子剪去了辫子。这之后,九斤老太骂夏瑜“这小杀头鬼”,七斤则说:“偏偏在河边上碰到……说什么大清是我们的天下啦……皇帝要退位啦……柿油党要进城啦……那些鬼话。一个不留神,辫子已经给剪下来挂在我身上了,临走的时候还说什么恭喜恭喜,恭喜恭喜呢。”在第四幕中,赵司晨报告革命党打进城了,阿Q大叫“造反了”,土谷祠的老头子给阿Q黄酒和烧饼,他要跟阿Q一起去投革命党。在第六幕中,地保为赵太爷家向康大买人血馒头来治疗秀才的痨病,康大向地保说起前不久夏四奶奶儿子被杀之事:

地保:唉,夏四奶奶也是活该,自己天天吃斋拜佛,偏让儿子去投革命党,你说这不是报应吗?

康大:这小家伙也真厉害,连红眼睛阿义也险些儿受他的累,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禁子造反呢。

地保(摇头啧嘴):啊呀,那还了得?啧啧啧……

康大: 红眼睛阿义盘问盘问他的底细,他就跟他攀谈起来,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的,你想这不是鬼话吗?说起来这小子也有一点小道理,现在大清的天下不是真的给他们推翻了吗?(20)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116页。

许幸之在谈到改编意图时说:“为了强调在辛亥革命这典型的时代中所产生的典型的环境,我首先就在序幕中,布置了辛亥革命前夜的时代背景。同时又在各幕中安排了农村人民心里的苦闷和矛盾,豪绅地主对于革命的厌恶,贪官污吏对于革命的投机出卖,以及阿Q及其周围的人们,对于革命的憧憬和模糊的认识”(21)许幸之:《〈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7页。。许幸之在努力突出革命者与民众之间隔阂中,强化剧作的矛盾冲突,增强剧作的戏剧性,突显民众的愚昧麻木、革命者的脱离群众。

(二)增加小说各种人物与故事,呈现现实的丰富性。许幸之在《改编〈阿Q正传〉的我见》中说:“为了充实‘阿Q’正传戏剧化的原故,特别加进了鲁迅自选集中的‘孔乙己’,在酒楼上,和示众等作的各种人物及场面。”(22)参见:《田汉许幸之同时进行改编鲁迅的〈阿Q正传〉加入呐喊其他人物过分割裂原作》,《电声》(上海)1937年第6卷第5期。与田汉改编的《阿Q正传》话剧五幕剧相似,许幸之将鲁迅其他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也加入剧作中。比如,许幸之将小说《明天》中的人物单四嫂子、王九妈、蓝皮阿五、红鼻子老拱融入阿Q的悲剧故事中,甚至在第四幕让王九妈和单四嫂子给病重的宝儿叫魂,土谷祠老头子还把仙方交给单四嫂子,给宝儿治病。甚至《明天》中的人物,都成为阿Q被押上法场的看客。再如,许幸之将小说《孔乙己》的主角孔乙己搬进阿Q的悲剧故事中,让他在序幕里用文绉绉的话语阐释革命党;让他在第二幕阿Q与小D龙虎斗时当看客;让他在第三幕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时,被老拱、阿五嘲笑脸上的伤疤:“一定又偷人家东西了”,孔乙己说“偷书不算偷”;后来,酒保嘲笑孔乙己连半个秀才都捞不到,孔乙己争辩说自古英雄都厄运;让孔乙己在赵太爷面前阿谀奉承,恭贺赵太爷新添了孙子;让孔乙己认为洋学堂不能进,夏四奶奶的儿子进了洋学堂就投降革命党;让孔乙己在吴妈控诉赵太爷时,吟诵“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话语;让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也成为阿Q被押上法场的看客,并为受冤枉的阿Q叫屈。又如,许幸之将《药》的故事汇入剧作中,第一幕以后台九斤老太与七斤的争吵,说出夏四奶奶的儿子剪去七斤辫子的事情;第五幕屠夫告衙门康大将他的小猪砍死以猪血冒充人血卖人血馒头;第六幕地保为赵太爷得痨病的儿子买人血馒头,康大说夏三爷出卖夏瑜,将小说《药》中小栓的痨病挪移到秀才身上,以康大的口吻道出夏瑜的坚贞不屈。又如,许幸之将小说《示众》中看客们兴致勃勃看犯人示众的情景,借用到看客们观看阿Q被枪毙的场景,将小说中叫卖馒头包子的孩子,借用到剧作中,用孩子“荷啊,滚热的包子咧,人血馒头要吧”的不断吆喝声,烘托出法场森寒的氛围。

(三)重塑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强化角色的阶级性。许幸之在小说《阿Q正传》的基础上,参照鲁迅的其他小说,经过想象与再创作,重塑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如许幸之给赵太爷绘像:“赵太爷——老年土豪劣绅。白胖脸圆,凶恶奸险,一望而知其为恶霸地主。黑须,斑发有辫。长袍马褂,薄底缎靴,戴方顶瓜皮帽或纱帽,红珠顶。口衔长旱烟管,翡翠镶嘴。仗势欺人,奸诈贪吝,走起路来八字官步,是未庄上有名的守财奴。”(23)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1页。剧作中的赵太爷,凶恶奸险、奸诈贪吝,克扣吴妈、阿Q的工钱,平时连油灯也不许点。许幸之尤其将他刻画成为一个好色之徒,前年勾搭上杨二嫂,去年硬把小丫头凤仙收房,今年把吴妈肚子搞大,“在赵家帮佣过的女佣人,哪个没有给他糟蹋过?”还要买小,且将吴妈怀孕转嫁给阿Q。如此改编,重塑了赵太爷奸诈贪吝、好色成性的性格。如许幸之给吴妈绘像:“吴妈——青年寡妇,赵太爷家的女佣、头扎白头绳,结‘苏州式’发髻、竹布衫,有时加套挖云黑背心、大脚裤,大脚,黄鱼鞋,鞋前蒙白布,一望而知其为新寡,工作时,胸前罩着挖云围裙。泼辣成性,爱谈家常,谈笑间颇有情趣,能引起阿Q性欲之感。”(24)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2页。剧作中的吴妈,既是遭到赵太爷欺凌而怀孕的女佣,又是一个执着抗争的女性,她被撵出赵家后而敢于当面揭露赵太爷,甚至在县衙门揭露赵太爷无耻嘴脸。如许幸之给假洋鬼子绘像:“假洋鬼子——中年绅士,钱太爷之长子,东洋留学生。古怪阴郁,板滞如木人。头戴圆顶小礼帽,上身着旧式洋服,下着小脚裤筒,脚踏皮鞋,外披两折大氅。手拿黄漆棍,内塞蜡烛,可以点火,挺胸脯,行动硬如僵尸,上唇盖有仁丹胡髭,发长尺余,有时装假辫子。为人虚伪,染有维新思想,以掩饰其奸。到处欺民败俗。”(25)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1-2页。剧作中的假洋鬼子,不仅古怪阴郁、为人虚伪,而且到处拈花惹草,他让秀才娘子怀了孕,他追求小尼姑净玉,送小尼姑洋袜,当面表达“我喜欢你”,甚至将盗窃宣德炉的罪行转嫁给阿Q。剧作通过假洋子的一系列言行,重塑了假洋鬼子貌似维新、实质阴险的性格。在剧作中,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地保、王九妈、孔乙己、王胡等,都增添了新的性格元素。许幸之将剧作中的人物分别以赵太爷、假洋鬼子、老拱、阿Q为中心划分,“其中,尤其是男女主角的阿Q和吴妈,成了两大势力互相勾结与阴谋之下的牺牲品。但不同的,一是具有反抗性的悍烈的妇人,而一是愚昧低能的精神胜利的懦夫”(26)许幸之:《〈阿Q正传〉的改编经过及导演计划》,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8页。。显然,许幸之的话剧改编突出了角色的阶级性,在两大势力的对抗中呈现出阶级的对立和斗争。

1937年8月,欧阳凡海发表文章,批评许幸之的话剧改编。他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许君的剧本中阿Q是被生吞活剥了的,许君不甚了解原著中的情节,不甚了解阿Q的环境与阿Q周围的人,结果任意创造人物,将原著作中的情节为要穿插上的便利而加以割裂或歪曲。而在人物的穿插上,他由于不了解阿Q周围人物而忽视了他们独自的存在性,因而不能认识在一定环境中的活的阿Q,所以也不能将阿Q及其周围的人物加以合理的编制,就不能不易致组织上的失败。”(27)欧阳凡海:《评两个〈阿Q正传〉的剧本》,上海《文学》第9卷第2号,1937年8月1日。虽然后来许幸之又作了第五稿的修改,就1940年8月光明书局出版许幸之《阿Q正传》话剧改编本看,许幸之的《阿Q正传》话剧改编有其成功与不足之处。

许幸之在认真研读小说《阿Q正传》后,参照鲁迅其他小说,基本按照小说《阿Q正传》情节,构建剧作的整体结构。许幸之将小说第一章序、第二章优胜记略、第三章续优胜记略的相关内容,放在剧作的序幕中,并插入其他几幕中。许幸之改编本从第一幕至第六幕,完全沿用了鲁迅小说第四章至第九章的标题,虽然改编本插入了《明天》《孔乙己》《药》《示众》等情节和人物,但是剧作的整体结构基本沿用了小说《阿Q正传》的结构。1940年,林兵在评说许幸之的改编本时认为:“我以为许本在改编的应用上说是颇为合适的,许本的六幕完全根据鲁迅作《阿Q正传》的恋爱的悲剧,生计问题,从中兴到末路,革命,不准革命和大团圆等节目编成,在结构上是不失原意,在编制上也有一个相当的系统,——就是搬到舞台上去公演的时候,也可以绝对的用鲁迅原文去做说明书,这一点是我个人认为较满意的一点。”(28)林兵:《评两个〈阿Q正传〉戏》,《中国文艺》第3卷第5期,1940年10月20日。从阿Q向吴妈求欢的“恋爱悲剧”,到阿Q为“生计问题”进静修庵偷萝卜;从阿Q在城里发了财又回到乡下的“从中兴到末路”,到大叫“造反了”的“革命”;从阿Q交待投革命党被拒绝的“不准革命”,到阿Q 被押上法场的“大团圆”。改编本按照时间顺序,生动地再现了阿Q的人生悲剧。

许幸之改编本较好地演绎了阿Q精神胜利的特质,突显了国民性的麻木愚昧。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呈现出阿Q的自尊自大。在改编本第一幕中,阿Q说他是老爷的本家,比秀才长三辈;说到假洋鬼子、赵太爷时,阿Q说:“我们从前比他阔得多”,“总有一天我会发财的”。在第三幕中,阿Q在背后说赵太爷:“呸!老子要你这儿子说亲事”,“哼,我不配在举人老爷家帮忙?笑话,举人不配要我是真的”。(2)呈现出阿Q的自轻自贱。在序幕中,阿Q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在第二幕中,阿Q遭到王胡碰头时说:“我是畜生好不好”。(3)呈现出阿Q的恃强凌弱。在第二幕中,阿Q与小D的龙虎斗、欺负小尼姑。(4)呈现出阿Q的麻木健忘。在第三幕中,阿Q提出要同吴妈一起去向赵太爷讨回工钱,阿Q忘却了要同吴妈困觉的事了。由此可以看出,许幸之改编本呈现出的阿Q精神胜利自尊自大、自轻自贱、恃强凌弱、麻木健忘的特质,突显了国民的麻木愚昧。下面是阿Q在土谷祠对老头子所讲的话:

那还用说!(又喝了一口酒)那时候,未庄上的一批狗男女才好笑呢,一个个跪在我跟前叫道:“老Q!你饶了我们的命吧!”哼,谁理他们。第一个该死的是赵太爷,把吴妈的肚子弄大了,算在我的帐上。第二个该死的是假洋鬼子,同小尼姑通奸被我撞见了,他还用哭丧棒打我。第三个要挨到邹七嫂了,妈妈的,头发都白了,看见我还要往门里乱钻。还有小D,他在赵太爷面前拍马屁,抢了我的饭碗。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以留,但也妈妈的,不要了。(29)许幸之编剧:《〈阿Q正传〉六幕话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80页。

许幸之通过对阿Q“革命之梦”的演绎,呈现出阿Q式“革命”的荒诞,也突显了阿Q精神胜利法的特质。

许幸之改编本过多地穿插其他小说的情节,一定程度上产生了喧宾夺主的效果。为了增加改编本的戏剧性,许幸之别出心裁地增加了赵太爷与吴妈的暧昧关系,增加了假洋鬼子与小尼姑的暧昧关系,并且让吴妈成为一个先失身后抗争的泼辣女性,让小尼姑成为一个颇有姿色、人见人爱的姑娘。在剧作的设计中,将阿Q欺负小尼姑放在向吴妈求欢之后,改变了小说中原来的模样:因摸小尼姑激起欲望后,在厨房向吴妈求欢。剧作中,话语的过多重复,也使剧作的表达显得啰嗦。正如欧阳凡海所说:“阿Q同人说起杀头,也老是‘就是这样——嚓。’阿Q摸女人的情节,在邹七嫂嘴上说到过一回,他自己又和小尼姑表演一回,小尼姑又在法庭上叙述一回,诸如此类的重复,在许幸之的剧本里并不能解释为要加重某个特点,使观众对此特别注意而强调的。”(30)欧阳凡海:《评两个〈阿Q正传〉的剧本》,上海《文学》第9卷第2号,1937年8月1日。凌月麟认为:“许本在改编方面存在较多不足之处,如对阿Q的内心矛盾及精神胜利法挖掘得不深;对赵太爷和假洋鬼子奸诈凶狠的性格刻划不够、鞭挞不足。在人物处理上最大的失误, 是将吴妈塑造成‘具有反抗的悍烈妇人’。”(31)凌月麟:《戏剧舞台上的阿Q形象——鲁迅小说〈阿Q正传〉六个话剧改编本》,《上海鲁迅研究》1999年。以上这些评论切中肯綮。

虽然许幸之的《阿Q正传》话剧改编本存在着某些不足,但并非如欧阳凡海所说:“许幸之的剧本,无论在原作的立场上看,无论在编剧的立场上看,我敢断定是一个失败的作品。”(32)欧阳凡海:《评两个〈阿Q正传〉的剧本》,上海《文学》第9卷第2号,1937年8月1日。客观地说,许幸之的《阿Q正传》话剧改编本在增强戏剧性、丰富性等方面,仍然是成功的,基本按照小说情节构建整体结构,较好地演绎了阿Q精神胜利的特质,将小说中“平面的”“假想的”阿Q变为“立体的”“活生生的”阿Q形象,使剧本成为中国话剧舞台上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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