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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致命的隐喻
——论奥华作家方丽娜的创作

2021-01-31颜向红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蝴蝶

颜向红

(欧洲时报文化传媒集团 《欧洲时报》,奥地利 维也纳 A-1060)

奥华作家方丽娜2019年出版的小说集《夜蝴蝶:方丽娜小说精选》[1]中,有3部中篇小说—《夜蝴蝶》《蝴蝶坊》《蝴蝶飞过的村庄》—以“蝴蝶”为题,通过蝴蝶这一意象表达作家的情感及对人生的思考。蝴蝶具有一种空灵而神奇的特质,生长过程既寓意美丽的蜕变,象征着心灵转化或内在超越,又暗含先知般的预言性和人生的不确定性,适于表达命运不可琢磨与变幻无常的迷离之感,以及逝水流年之不可追的痛失感,亦可感慨人世的不完美并萌生逃离的渴望。在文学作品中,它是诗意的、浪漫的,又是哲学的、多元的,由此成为方丽娜创作的核心意象。方丽娜的创作经历也暗合了蝴蝶的整个生命周期:毛毛虫先是破卵而出、兴奋蠕动,之后“作茧自缚”、沉潜反思,最后化蛹成蝶、华丽起舞……每个过程是异化,更是进化,各个部分、各个阶段彼此定义、证立而臻于圆满融通,最终洞悉生命和人性的真相,实现自我的超越和成长。

方丽娜写作的第一阶段,始于出国后不久。在异国生活的刺激下,她深埋于心的文学之梦被唤醒,如青涩的毛毛虫从萌动的卵中悄悄钻出,睁开朦胧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新世界、新生活—维也纳的音乐会、与欧洲绅士沃尔夫冈的异国之恋、与德奥友人的真挚情谊、多瑙河畔的风光掌故、求学谋生的艰难、深入骨髓的乡愁和故园之思、妙趣横生的八卦……都被她收入笔下。这位幼失双亲、独闯欧陆的刚毅女子挥舞着手中那支稍显稚嫩的笔,在华文报刊中找到了新的人生定位和价值,字里行间洋溢着激情、朝气、新鲜感。2003年定居维也纳后,她于学业之余完成的散文《云中漫步》和《我行万里嫂担忧》,连续两年分别获得《德国新报》主办的“全球华文征文”一、二等奖,这使她备受鼓舞,从此便连续不断地写起了散文。隔着时间和空间,回望来时的路,方丽娜在初尝写作的喜悦中努力求索,踯躅前行。欧洲的自然、人文、艺术,乃至宗教,都时时唤起她的好奇与联想,周遭的一切都引发她的思考。形形色色的异域生活、多元文化的纠结与冲撞、不同族群之间的交织与牵绊和海外华人的生活情感况味,都开启了她的思路,也拓展了她的想象空间,成为写作的内驱力和资源,在《远方有诗意》[2]中,我们可以窥见她对人类诗意生活栖息地的执著追寻,以及怀着乡愁到处寻找家园的过程:

生活在欧洲的日子里,我默默地注视着这片神奇土地上的古老与纯朴、典雅与时尚;攀过高山,穿过森林,走过大海,探访过一个又一个古雅的小镇和神秘的城堡—眼前的兴衰与枯荣,宁静与繁华,令我震撼,又沉醉其中。

隔着时间和空间,不断回望来时的脚步—无论是孤独无助的月白风清之夜;还是劳碌一天夜读归巢之时;那不绝如缕的故园乡愁,那激荡胸间的难以泯灭的梦,常常令我眼里蓄满晶莹的泪;我只有刻不容缓地打开电脑,舞动十指,将异国他乡的风花雪月,将形形色色的身边的故事,一股脑诉诸文字,呈献给身边乃至万里之外的同胞。[2]5

《远方有诗意》出版后,方丽娜并未因初获成果便浅尝辄止、裹足不前,她意识到自己的写作不能只停留于抒情、唯美的层面,还应该有更高的追求。以一个富有天赋的未来小说家的敏感,她发现第一人称写作在视角上的局限性,以及非虚构写作在表现人性的丰富性方面力有不逮,难以穿透表层,抵达对象的真正本质,而有些素材其实更适合于小说创作,就这样,方丽娜产生了创作小说的冲动。

评论家谢有顺曾言:小说是伪装成真理的谎言,是一种建立在现实的严密性、经验的逻辑性、合情合理的物质外壳等血肉基础上的艺术创造,除了具有细节的真实性和说服力外,还需在心灵世界和灵魂叙述上有新的发现和开掘。[3]方丽娜的生活环境,尤其适宜进行小说写作。欧洲众多的具有深厚内涵和古典风情的历史文化名城,是哲学、文学、心理学等学科流派纷呈的前沿阵地,本地居民与各族裔移民在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上的冲撞和融合,形成了新的价值观,丰富多彩的素材俯拾即是。小说家可以相对自由地选择视角,通过想象进入自我的意境,将千姿百态的世界和人生、各种元素与个人经验杂糅进行叙事改造,以新的视角展开故国和他国的历史回望和现实审视,从容地观察各种人生形态,思考人的成长与挫败,由此找到创作的入口,透过虚构的时空和人物故事,挖掘出掩藏在深处的秘密,击穿坚硬残酷的现实,拷问复杂难解的人性,把认识的深刻转化为文学的深刻,把生活的真相转化为文学的真相。

一开始,方丽娜试着创作表现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小说《花粉》和《迈克尔的女生》,却因缺乏专业技巧而困难重重。这个时候,她想到了学习。她怀揣着问题加入了鲁迅文学院(以下简称“鲁院”)高研班进行深造,作为鲁院接收的第一位海外作者,方丽娜进入她文学生涯的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可视为蝴蝶蜕变的第二时期—“作茧自缚”、沉潜闭关。在素有“作家摇篮”之称的鲁院的学习期间,方丽娜接受了正规的写作训练,接触了大批的优秀作家和文学评论家,自己创作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和缺陷,在老师明晰理性的条分缕析中得到揭示和指正,也使她看到了努力的方向。

方丽娜听课、交流、讨论,探索写作的玄机,终于悟到小说创作的真谛:“我觉得,尊重现实而又高于现实的‘批判’,是作家最重要的使命。我十年前回国读鲁院,当时的一位评论家老师,讲到时下海外作家的作品时,毫不留情地用到‘彼此雷同,就像克隆’,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还有位举足轻重的评论家,在盛赞当代的一位女作家作品时说,‘没有那种中产阶级小资的浅薄’。评论家的这两句话,像钉子,钉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以此为戒,避开浮华,自恋,炫耀,浅薄……真正的文学一定要有内心深处的疼痛,并将人物背后灵魂的悸动展示给世人,否则,就不会有问鼎人心的力量。”[4]

《迈克尔的女生》就是这样一篇揭开灵魂疼痛的中篇小说。音乐学院女生冉冉靠假证明和假公证如愿从上海来到维也纳,本以为到了欧洲便一脚踏进天堂,不仅衣食无虞,还能源源不断地寄回大把欧元,但现实无情地击穿了她的美梦,她很快沦为非法移民,像那些身份不明的偷渡客,一天到晚东躲西藏,一旦身份暴露就会被带进警察局,并被遣送回国。为了谋生,她在音乐学校混身份的同时,到跳蚤市场上给青田人看摊子,到中餐馆打工。饥寒交迫之中,冉冉认识了德国男子迈克尔,她以东方女子特有的娇小玲珑和光洁皮肤打动了他,他则以西方绅士的耐心细腻和温文尔雅赢得了她的芳心,迈克尔请她吃饭,帮她找工作,冉冉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找到了爱情和归宿,可等到真正生活在一起,迈克尔才露出了变态的一面,令她难以忍受。夜深人静之时,冉冉按捺住隐隐泛起的恶心,从克制到推辞到躲避,进而不软不硬地抵抗,从迈克尔神经质的目光和略带痉挛的手中一次次地挣脱、逃离,她害怕夜晚的来临,觉得每晚伏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个可怕的幽灵。即便如此,她也不愿离开迈克尔,只为了省一笔房租,可以留在美丽的奥地利。直到有一天东窗事发,给她办理出国手续的中国中介机构被维也纳警察局查抄,老板夫妇双双被抓,冉冉面临被遣送回国的可能。迈克尔对此完全不能接受,对她狂吼乱叫并施以拳脚,质问她为什么撒谎?为什么做假证明和假公证来欺骗学校?是不是你们中国人都擅于弄虚作假?全世界都泛滥着你们的假名牌、假玩具,简直无可救药!面对责难,冉冉难以理解,这个研究心理学的天主教徒为何这么不宽容?自己想出国深造追求梦想有错吗?他干嘛不能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到了这个地步,冉冉还是不愿回国。她拖着箱子离开迈克尔,将何去何从?如何生存?作者没有也无法给出答案。这个底层小女子在繁华的维也纳,像一只飘零的蝴蝶,迷失于茫茫人海中。

文化差异是东西方爱侣之间经常面对的问题,《处女的冬季》中的蓝妮便是如此。蓝妮的母亲因在动乱年代被辱失贞,从此抬不起头来,一生遭受丈夫的虐待打骂,因此,“守住贞操”便成为蓝妮最严厉的家训。与奥地利男子马克西姆相恋后,她压抑自己的情欲,有如死守“马奇诺防线”一般死守处女之身,把自己保护得像毫无瑕疵的精美瓷器,但她的“纯洁”并没有价值,非但不被马克西姆所珍惜,反被视为负担,被视为心智不成熟,他由此挥袖离去。蓝妮不理解,他爱她为何不娶她?“从一而终”错在哪里?在层层困惑和痛苦中,蓝妮永失所爱,“结”成为“劫”。

古老的欧洲也曾极其重视女性贞操,“处女情结”也许既是男性本能又是腐朽的传统道德观念,英国作家哈代创作的《德伯家的苔丝》中,农家女苔丝的悲剧便始于被恶少亚雷骗去了处女的贞操,在众人的眼中成了一个堕落的女人、不贞洁的罪人,受到社会舆论的非议,更在新婚之夜因坦诚过去而被丈夫遗弃。经过一系列波折,绝望的苔丝愤而举起复仇的利刃,成了一个杀人犯,最后付出生命的代价。经历了现代文明的洗礼,尤其是女权运动、性解放运动等,男女平等和性自由的婚姻爱情观早已深入绝大多数人心中,人们更看重的是爱情中灵与肉的交融,当代欧洲基本上不存在所谓“贞节”的文化语境,在许多人眼里,它几乎是单调乏味、缺乏生命力的代名词,而深受贞操观念浸染的东方少女蓝妮仍自我禁锢、抱残守缺,这是一种深刻的文化错位。方丽娜锋利的笔触犹如手术刀,剖开了旅欧华人与当地人之间身份认同、文化和族群差异碰撞的节点,展示了旅欧华人女性在情感上的尴尬处境。

幼虫蛰伏在蛹茧中,是获得养料的过程,也是作家以文字捕获意义的过程,是解密写作奥妙的过程,经过这个阶段,方丽娜逐渐建立起遵循文学内在规律的、属于自己的文本通道,一步步接近行文与结构技巧的成熟,积蓄力量等待某个时刻破茧而出。破茧前的阵痛持久而难忍,蜕变成长的过程曲折而坎坷,但化蛹成蝶的那一天却如此自由,充满魅力。

从鲁院归来后,方丽娜在大量阅读、思考和沉淀的基础上,重新修改了《花粉》和《迈克尔的女生》,取得了重大突破。2011年,《迈克尔的女生》发表于《天津文学》;2012年,《花粉》发表于《作家》;2015年,《处女的冬季》成为她小说创作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力作,刊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并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广州文艺》等转载,斩获《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展”三等奖。直到此时,方丽娜才进入真正的纯文学场域,迎来了创作的爆发期,陆续出版了小说集《蝴蝶飞过的村庄》《夜蝴蝶:方丽娜小说精选》。她结合个人经验,将旅欧华人的集体记忆进行解构,进而再创造,用纯正的小说语言揭露一系列社会问题,构筑起自主的文学世界,时空覆盖海内外,在多族裔的交叉地带解剖人性的多重面目,体察人类共同的生存困境和情感困境,尤其是各国底层小人物的撕扯感、疼痛感、无力感,努力穿透时代浩渺的心事,破解灵魂潜藏的基因。

近年来,方丽娜在《十月》《作家》《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等刊发表作品近80万字,小说集《夜蝴蝶:方丽娜小说精选》甫一问世,好评如潮,吴义勤认为:“小说集《夜蝴蝶》涉及海内外文学生活中的重要命题:自我与他者,出走与返乡,困顿与挣扎,绝望与救赎,读来沉重而震撼,触目惊心。”①吴义勤:推荐语,《夜蝴蝶:方丽娜小说精选》,作家出版社2019年出版,封底。

小说《夜蝴蝶》围绕煤矿小镇少女陆雪杀人的犯罪事件展开。由于社会不公和爱情失意,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陆雪彻底丧失了理性,迁怒于好友,残忍地杀死了情敌,甚至制造奸污的假象,用汽油焚尸灭迹,因此被枪毙。如此酷烈的场面描写和悲剧冲突,在当代文学中是少见的,不禁令人联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杀人的拉斯科尔尼科夫,谁是罪人?谁该受罚?罪恶真正的根源是什么?陆雪这个典型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叫“函镇”,镇上的人贪婪狭隘、拜金冷漠、仇富欺贫,这也是方丽娜本人从小生活的环境,她切身的贫苦经历使笔下的人和事真实且丰满,读者可以从中深切地感受到各个阶层人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痛苦,以及主人公情绪压抑、精神恍惚等心理特征。小说中的蝴蝶意象凄美又惊悚,象征着主人公的悲惨命运:

加勒比海一个荒僻而近乎原始的渔村里,有个古老的传说:月光下翩然起舞的蝴蝶,被誉为魔女的化身。看见它的人,即被施下邪恶魔咒,往往在劫难逃……一种只在夜间出没的蝴蝶。神奇的是,这种蝴蝶的头颈和身子乌黑黢紫,而翅膀却呈樱红色,并且闪着七彩磷光,如同孔雀的尾羽,在月光下闪烁不定,优雅到极致。它们仿佛知悉旷野的秘密,以斑斓之躯带动四月的花。[1]1,35

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里,大多数情况下,蝴蝶是高贵灵魂的象征,具有庄周梦蝶的超然洒脱与自然界化茧成蝶的升华之美。但在《夜蝴蝶》中,夜里的蝴蝶如魔鬼附体,飘忽不定,神秘莫测,成为具有杀伤力的黑暗力量,变异为果戈理笔下的“死魂灵”,带着死亡的气息,其阴影笼罩下的小镇充满绝望和悲剧色彩,折射了整个人类颓废堕落的精神困境,可谓“致命的隐喻”。

除了众多华人女性形象,方丽娜还塑造了处于绝境中的欧洲女性形象—《蝴蝶坊》中的前世界体操明星斯塔,是她笔下的又一只凋零的蝴蝶。斯塔年少成名,13岁登上《国际体操》封面,15岁夺得世界锦标赛亚军,两次夺得欧洲体操赛金牌。退役后的斯塔适逢苏联解体,社会动荡不安,物资极度短缺,“光头党”四处横行。斯塔曾在家乡当过一段时间的体操教练,每月收入连200美元都不到,生活难以为继,不得不出国,靠出卖身体养活全家。斯塔利用一份留学签证,经由海参崴来到中国,白天学中文,晚上接客。渐渐地,她高挑的身影开始穿梭于京城的夜总会。金发美肤的斯塔不仅令驻北京的外交人员艳羡,也使有钱有势的中国男人垂涎三尺。在中国警方的一次“扫黄打非”突击行动中,她被抓获,所有的收入都被没收,在北京西郊的劳教所里蹲了两个月后被遣送回俄罗斯。为了继续生活下去,她再次奔走于异国他乡,来到奥地利,化名“蝙蝠”,出现在维也纳红灯区的网站上。相比其他姐妹,斯塔颇受欢迎,收入也相当稳定。但她不爱呆在一处,更愿意像一只蝴蝶,在维也纳、萨尔斯堡和菲拉赫之间飞来飞去。可无论多么能飞,她始终处于食物链的底端,不过是男人的玩偶和泄欲的工具。较之于其他风尘女子,斯塔还不是最可悲的,菊姐、莎莎的结局更为凄凉—不幸沦为冤死之鬼。在《蝴蝶坊》中,叙述者以诗歌《怀念一只蝴蝶》哀悼悲惨死去的女人: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就在白天我还见她独自穿过巴黎的地铁/我担心她能否在天黑前赶回家中/那死亡被蓝色的闪电击中/金色茸毛的昆虫阳光和蓝天的舞伴/被大雷雨踩进一滩泥浆/叶子们紧紧抱住大树闭着眼睛/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里/这死亡使秋天更忧伤阴郁的日子/将一直延续到春天/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怀念着一只蝴蝶。[1]136

方丽娜的一系列小说,再现了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在命运的城堡中的盘桓和抵抗,再现了博尔赫斯笔下存活于一团乱麻中的那只叫作上帝的蜘蛛,以最大限度的韧性,在各种因素的角力中,在不同文化交错而成的命运之网中,挣扎扑腾,寻求突围。《不戴戒指的女人》中主人公不顾尊严地妥协、乞怜,最后还是被奥国老男人及其家人算计;《斯特拉斯堡之恋》中再也回不到的过去;《情困布鲁塞尔》中,主人公得到爱情,却失去了亲情;《夜蝴蝶》中,陆雪在爱情的关隘进退失据,以致挥刀杀友;《蝴蝶飞过的村庄》《魔笛》于山穷水尽之处找到乌托邦;到了《蝴蝶坊》,笔下的人物在历经磨难之后,却依然逃无可逃。

评论家陈瑞琳感叹于方丽娜对人性的敏感度和洞察力,认为其小说“一举超越了海外华文学多年来所表现的文化冲突的传统母题……不仅有一种来自北方厚土的历史积淀大格局,而且具有着冷峻犀利的哲学思考。她写人类的情感困境,实际上表达的是她对人类的性别、家国的苦难充满悲悯情怀的哲学思考……非常典型地再现了在全球化的新时代,来自中国大陆的新移民,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所经历的身心困境以及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她的这一努力,让海外的新移民文学在题材及主题的拓展上都获得了重大突破”[5]。

经历多重蜕变,蝴蝶终于华丽起舞,翩翩于天地间。方丽娜的创作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日臻成熟,将欧洲原野的朝露流霞、俗世烟火、田园牧歌、谦恭人道,以及贫弱晦暗和西式荒诞尽收眼底,展现了宽广的格局、开阔的视野和普世的情怀,笔触直指大时代下人类的共同命运。

与小说中大面积的晦暗冷色相比,方丽娜的散文相对明亮通透,这或许源于她开朗幽默诙谐的性格本色、能歌善舞的才艺,以及现实生活中奥地利丈夫带给她的幸福爱情。这另一番美学风格体现在散文集《蓝色乡愁》中:散发着芳香的维也纳酒庄、爱琴海上令人恐惧的麻风岛、玛黛拉的天堂鸟、身着纱丽却四处行乞的印度女人、非洲雄狮、死海之吻……她辗转于各洲各国之间,体验异域风光风情,经历故乡、他乡、想象中的文学世界三种时空体验,不时生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永恒之问和知性思考,在那些典雅瑰丽的文字中,依稀可见一个诗人的身影,时而行走于群峰峻岭,时而荡舟于苍茫大海,时而悲戚伤怀,时而快乐不羁,时而柔肠百结,时而豪气冲天。

在沉醉痴迷于小说创作之后,方丽娜有一段时间暂停了散文创作,但在2018年,包括《迷失埃兹》《毛姆的莫雷斯克》《蝴蝶梦开始的地方:蒙特卡洛》等在内的《蔚蓝海岸剪影》于《香港文学》问世,展示了一个潇洒漂亮的回归姿态:

山道崎岖、蜿蜒,临海峭壁上的摩纳哥王宫,拜占庭式的白色大理石教堂,在阳光下闪着奇异而圣洁的光。青黛色的阿尔卑斯山与米黄色的古堡,在视野的高处遥相呼应。透过林荫遮蔽的玫瑰园俯瞰海湾,静默中的地中海有种不动声色的魔力。蓝得让人心悸的海面上,密密匝匝泊着贝壳似的游艇,伸向海湾的一方平台上,一群身着校服的摩纳哥学生,在铿锵的爵士乐中热烈地开着Party,一阵风吹来,挂在橡树枝上的彩带猎猎作响。[6]

经过多年小说创作的积淀,这些作品与之前的两部散文集《远方有诗意》和《蓝色乡愁》相比有质的飞跃:作家的笔触疾急奔放地掠过,以直觉揣摩自然界中光与色转瞬即逝的变化,以印象和情绪传递第一眼的主观感受;不同色块各得其所,笔下的风景跳跃而生动,具有非描述性的玄妙气氛。《蝴蝶梦开始的地方:蒙特卡洛》起始于女主角的梦游与苏醒,穿越于摩纳哥王朝的新生与变更,终结于蝴蝶梦中的云彩与浪花,流畅灵动的修辞语速和小说笔法的巧妙使用,将历史、艳遇、传奇连缀成一串玲珑华美的项链,使人联想到施华洛世奇水晶—独树一帜的设计,小心翼翼的切割,错彩镂金的打磨,不同剖面光与色的相互穿透和折射所产生的繁复之美,造就了其不可模仿的品牌效应。何向阳评论道:“她叙述的明媚与绚丽,的确让人想起马蒂斯与夏加尔的笔触,无论是谈论毛姆还是尼采,无论在莫雷斯克还是在埃兹,她的笔触都紧紧跟从脚步,显出不屈不挠而又举重若轻的明快,这是地中海的炽热阳光给她的语调。”[7]

2019年,方丽娜发表在《文艺报》上的散文《列车奔驰在西伯利亚》,发表在《欧洲时报》《香港文学》《文综》上的“中东之行”系列散文—《诗酒风流设拉子》《到伊拉克去》《哈马丹:伊朗深处的歌谣》《波斯波利斯:伊朗的魂魄》《温暖的地方》等,更是超越了普通游记的旨趣,具有大文化散文的恢宏气象:

即便已成废墟,气象犹在,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波斯帝国交响乐的音符上。殿宇依山而建,占地面积有20多个体育场那样大。作为帝国的典仪中心,百柱大厅里铺陈华丽,汇聚了数不尽的奇珍异宝。每年的春分时节,波斯帝国的君王便在这里主持盛大的新年庆典,欢度诺鲁兹节,并借机彰显其繁盛和权威。彼时,高高在上的波斯王,宛如神明,端坐在谒见厅里,接受万国的参拜与进贡。[8]

这组散文仍然以全球化和历史传说为背景,谋篇布局周密却不拘谨,匠心独运却无匠气,雕章刻句却了无痕迹,以超然的姿态,在逻辑与直觉的缝隙中,恣肆汪洋地跳着足尖舞,向着深具异质性和奇崛感的诗意境界挺进。王十月曾如此评述:“方丽娜在广阔的天地间行走、观察、思考。她写我们陌生的异域风情却无丝毫猎奇。她的散文有开阔复杂的精神背景和深沉的人文关怀,弥漫其中的悲悯每每读来令人动容。她打量卑微生灵时心怀敬畏,用双脚与心灵丈量世界之广与人心之深,也体察如海明威们伟大灵魂的高度。”①王十月:推荐语,《蓝色乡愁》,鹭江出版社2017年出版,封底。

蝴蝶落在哪一根枝上,那一根枝会疼;停在哪一朵花上,那朵花会伤,然后,枝也深想,花也浅念。方丽娜作品中关于蝴蝶的隐喻,她的创作历程,使我们产生了同样的联想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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