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星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明清时期诗社繁多，尤以江浙一带为盛。江南山川毓秀、繁华富庶，孕育出不少饱读诗书、名震朝野之士。有清一代凡三百年，江南文士借径功名入仕者不胜枚举。富足安逸的生活环境和崇文向道的社会风气，使得文士们自然沉浸于吟诗作赋、风雅自命的闲适生活之中，习以为常甚至乐此不疲，故而常有同道的友朋结社联对，吟弄风月或兴寄所托，涌现出数量众多的诗社。本文考察之问梅诗社，为道光年间活动于江苏吴县（今属苏州）声望颇盛的一个诗人团体。参与集会者多为当地声名卓著的文人雅士以及地方官吏，极姑苏一时一地之选。“结社的主旨，在于士大夫之间提倡声气之求，以诗道相互切劘，而非同于一般士人的唱和。”[1]诗社历时十余载，对当地社会的文化风气有相当的影响①目前学界有关问梅诗社的论著颇少，除因考察社中人士而偶一提及外，仅有眭骏《问梅诗社述略》（《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第117—122页）一文，下文简称“眭文”。此外，胡媚媚的硕士学位论文《清代诗社研究—以六诗社为中心》（浙江大学，2013年）也有部分内容涉及，然因非论述重点，故而所述亦少。。

一、诗社主要成员考

问梅诗社的成立时间与创始成员是较为清楚的。据石韫玉（1756—1837）《独学庐五稿•诗•燕居集》卷三《题问梅诗社图有序》载，问梅诗社由黄丕烈（1763—1825）、尤兴诗（1760—？）、彭希郑（1764—1831）等人发起。时值道光三年（1823）②眭文作“1832”年，误。仲春时节，三人访寻苏州城西积善院之百年古梅，因而乘兴结社，并邀石韫玉加盟。他们约定每月集会一次，社集时须作诗酬唱，社名“问梅”。为纪念因梅结社，黄丕烈为此作了《问梅诗社图册》一轴。黄氏殁后，其子同叔出此卷轴，遍邀故老题辞，石韫玉遂于此缕述诗社成立概况。其《序》及《诗》曰：

城西积善院有古梅一株，数百年物也。道光癸未仲春之月，黄子荛圃偕尤春樊舍人、彭苇间太守探梅至此，乘兴欲结问梅诗社，邀予入社，每月一会，会必作诗。其后士大夫归田者相继讲苔岑之契，则有张大令莳塘、朱赞善兰友、韩司寇桂舲、吴廉访棣华、潘农部理斋，而董琴涵太守、卓海帆京兆在吴门时，皆来赴会。乃荛圃已先归道山矣！已丑夏日，哲嗣同叔出此图见示，盖荛翁于初结社时所作。抚今追昔，不胜白社黄垆之感，因赋一诗，并索诸同人和之。

幽禽集乔木，尚多求有声。人生宇宙间，岂可无友生。黄子今好事，怀古多幽情。清襟抱冰雪，合与梅同盟。因梅乃结社，敦盘翕群英。倡予复和汝，裘葛倏七更。斯人不可追，斯事今载赓。八音合成乐，孤竹乃先鸣。[2]550

诗社主要成员韩崶（1758—1834）在其诗集《还读斋诗稿续刻》卷三中对于诗社的缘起同样有清晰的记述。韩崶认为，诗社的成立时间为道光三年春，诗社的发起人为黄荛圃。序言记叙了韩崶于道光六年（1826）冬入社，此时，黄荛圃已去世，但雅集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石韫玉等人又邀请了新成员加入。此次集会，黄荛圃之子拿出了荛翁在初次雅集时所作之《问梅诗社图册》，请与会者题诗于图卷之上，以兹悼念。

上述诸人中：

石韫玉，字执如，号琢堂、竹堂、独学老人，江苏吴县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状元，有《独学庐初稿》至《五稿》《余稿》《未刻稿》等。

黄丕烈，字绍武，一字承之，别号较多，常见者如荛圃、佞宋主人、宋廛一翁等，江苏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举人，著名藏书家，有《荛言》《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续录》《汪本隶释刊误》《芳林秋思》等。

尤兴诗，字肄三，一字进嘉，号春樊，一作春帆、月舫，江苏吴县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举人，有《延月舫初集》十卷、《延月舫丙集》五卷，并辑有《问梅诗社诗钞》四卷等。

彭希郑，字会英，号苇间①眭文据同治《苏州府志》卷八十九《人物》十六载，考知彭希郑，字会英。（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清光绪八年[1882]江苏书局刻本）笔者查考诸人诗文集，知彭蕴章为其侄，长洲（今江苏苏州）人。蕴章在多篇诗文中称其“苇间叔”，如《苇间叔父新居悬桥巷庭有花石，乙酉四月既望招石琢堂师、张莳堂、黄荛圃、尤春樊三先生集汲雅山馆，为问梅诗社第二十六集，分韵得安字》《陪苇间叔父订同社诸先生山塘修禊二首》《余自京假归计别问梅诗社三年余矣，仲冬月望棣华先生设尊池上草堂为诗社白八十集》等，在希郑汲雅山房雅集时，石韫玉等人也称其为“苇间”，如《彭苇间太守招集汲雅山房得东字》《初冬集彭苇间太守一卷石斋分韵得寄字》《彭苇间太守招集网师园分韵得微字》可知希郑，号苇间，无疑。，长洲人，别墅名汲雅山房，或称汲雅山馆，有《汲雅山房诗钞》。

韩崶，字禹三，号桂舲，江苏元和（今江苏苏州）人，有《还读斋诗稿》二十卷、《还读斋诗稿续刻》六卷、《遗稿补刻》二卷。

另外，世居或寄籍、流寓姑苏的部分致仕归田士大夫相继入社，计有：

彭蕴章（1792—1862），字咏莪，谥号文敬，江苏长洲人，道光十五年（1835）进士。

张吉安（1759—1829），字迪安，号莳塘，江苏吴县人，乾隆四十二年（1777）举人，书房名大涤山房，有《大涤山房诗录》八卷。

朱珔（1769—1850），字玉存，号兰坡，安徽泾县人，嘉庆七年（1802）进士，有《小万卷斋诗稿》《小万卷斋文稿》《文选集释》《经文广异》等。

吴廷琛（1773—1844），字震南，号棣华，江苏元和人，嘉庆七年状元，书斋名池上草堂，有《池上草堂诗集》《归田集》，后人辑有《池上老人遗稿》。

潘世璜（？—1829），原名世章，字黼堂，号理斋，江苏吴县人，乾隆六十年（1795）探花，有《须静斋云烟过眼录》《不远复斋杂钞》等。

潘世恩（1770—1854），本命世辅，字槐堂，号芝轩，乾隆五十八年（1793）状元，有《思补斋诗集》传世。

潘遵祁（1808—1892），字觉夫，一字顺之，号西圃，乃潘世璜长子，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有《西圃集》。据施懿真考证，遵祁于道光二十年（1840）加入问梅诗社[3]。

董国华，生卒年不详，字琴南，一字琴涵，嘉庆十三年（1808）进士。

董国琛，生卒年不详，号琢卿①眭文失考，据彭蕴章《董琢卿司马国琛谒选入都寓斋夜话二首》等诗作可考知此人点滴行迹。眭文似将董国华、国琛二人混淆，特为标出。。

卓秉恬，生卒年不详，字静远，号海帆，华阳（今四川成都）人。

吴廷赞，生卒年不详②眭文作“吴廷钻”，误。。

部分地方大吏如梁章钜、陶澍、林则徐，虽未入社，但也与诗社中人时相过从，并有“点对点”—一个地方大员与诗社中某一成员—的唱和诗留存。

二、雅集时、地考

问梅诗社创始时间如上文，虽其仅存世十余年，但雅集频繁。据不完全统计，自道光三年始至道光十四年（1834）的正月初七，共集会146次。雅集的时间虽不固定，但还有迹可循。一般来说，传统节日前后、东坡生日和“人日”都要进行雅集。

如“人日”。石韫玉有《人日集五柳园，分韵得人字》曰：

开岁倏七日，小园风日新。池冰尚未泮，林鸟已鸣春。二三素心侣，嘉会及良辰。盘羞野人馔，门停长者轮。杯倾中山酿，诗继少陵陈。俯仰一世间，万事贵率真。消摇齐物我，脱略忘主宾。相从问梅社，同作咏花人。[2]547

“人日”为农历正月初七。中华创世神话认为，女娲造出各种动植物后于第七日造出人类，故称。汉时，庆人日的风俗渐成，唐朝以降，尤为重视，至清不衰。此日，士夫麇集，人戴彩胜，会饮祈福，有如上巳。韩崶在《人日同人集还读斋，赵味辛丈怀玉有诗纪事次其韵》一诗里说该“日”“草堂彩胜贴屏斜”，士人们“句走珠盘投错落，人如银烛列周遮”[4]310，十分热闹。杜甫尝有《人日两篇》，腾于众口。“诗继少陵”典出于此。而初春时节相与燕乐，颇有兰亭雅集的风致。“俯仰一世间”，正取王羲之《兰亭集序》“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5]2099之意。用典剀切，平易畅达。石韫玉尚有《道光戊子人日，同社诸子集五柳园》[2]541、《人日集五柳园，分韵得人字》[2]547、《人日集吴棣华廉使池上草堂》[2]556、《人日招桂舲司寇、棣华廉使、兰友、宫赞暨吴生兼山、尤生榕畴集花间草堂》、《和棣华人日诗韵》[2]575、《和吴棣华廉使人日之作》[2]578等，皆为人日雅集所作。

如元宵节。有石韫玉《元宵后一日，陶云汀中丞开宴平政堂，即席赋诗，与同人叠其韵》[2]541、韩崶《上元前一日，棣华招饮池上草堂，用琢堂人日诗韵见示，为诗社第六十四集。余以妇疾不赴，亦以前韵答谢》[4]528等。

如重阳。有石韫玉《韩桂舲司寇归自京师，赋此奉简，即订展重阳之会》[2]532、韩崶《重九后八日，同人集五柳园，饯董琴南太守北上，兼为石敦夫琢翁子大令洗尘。余因病未赴，以诗却寄二首》[4]523、彭蕴章《重九日邀诗社诸先生虎阜登高》[6]406等。

如冬至。石韫玉《冬至前六日，韩桂翁招作消寒会，先示以诗，次韵奉答》[2]553-554、《冬至后二日集汲雅山馆》[2]554等。

此外，花朝节、腊日、上巳，等等。传统节假日，无一不为诗社雅集的良辰吉时。

苏轼生日也是诸人雅集的时间节点。石韫玉有《韩桂舲司寇斋中作东坡生日，倒押去年诗韵》曰：

春风先到阖闾城，坡老生朝袭旧名。座上簪绅同庆喜，画中笠屐见分明。百川东注才无敌，一鹤南飞颂有声。却遇诗坛频宴集，消寒不负一冬晴。[2]547

诗中没有再重弹坡公生平之老调，颔联紧承首联交代雅集事由、时间，迅速归结到与社诸人，称赞同人才江才海，妥帖圆溜，切合雅集主旨。石韫玉又有名篇《延月舫庆东坡生日，和春樊主人韵》[2]555，表明诗社以寿东坡为名进行雅集，远不止一次。

诗社雅集，必藉风光旖旎之处，遍布苏州城内外，尤以社员中家富于赀、拥有私家园林者为主。诗社成员贫富不均，如《清代诗文集汇编》中《延月舫初集》解题引《吴县志》卷六十六等资料云，尤兴诗“家固贫，岁入仅给食”[7]，诸人无法如其他诗社那般轮流做东宴集，故而诗社发起者和“有大力者”承担了更多的任务。宴请的主人常常提供一些高档的食物以及赏玩的珍品，以供社员品鉴。石韫玉曾在庆贺苏东坡生日的集会上将一方坡公之砚台取出供社友品鉴，并题诗，在冗长的诗题中详细交代砚台来历。品鉴之物可显示雅集之高雅，也体现出石韫玉生活之富庶闲适。石家五柳园，常为雅集之所，前文已引用多首诗作，可为证。黄丕烈作为诗社元老，提供雅集之所自然责无旁贷。彭蕴章的《六月十二日偕问梅诗社诸先生集黄荛圃丈丕烈百宋廛祀黄文节公，和韵》[6]382一诗，点明黄氏藏书楼曾被用于同人雅集。但此处插架满屋、书籍汗牛充栋，绝非饮酒作乐之地。宋刊元椠，一旦醉污，悔之不及，因此多集中在豪家的私人庭院，如张吉安家。石韫玉有《分咏张莳塘园中花得紫薇》[2]530，表明于张吉安家花园举办过集会，并以其家盛放之紫薇花为韵拈题赋诗。吴廷琛的池上草堂也常为雅集之地，前引韩崶诗已述及。再如石韫玉的《吴棣华廉使招集池上草堂话雨，分韵得二字》[2]549，彭蕴章的《松风阁诗钞》中也有《余自京假归，计别问梅诗社三年余矣。仲冬月望，棣华先生设尊池上草堂，为诗社百十八集》[6]401、《八月望后，将之都门，同社诸先生设樽池上草堂饯别，以“小栏花韵午晴初”七字分韵得午字》[6]405、《棣华先生复举诗社，招同诸先生以“佩声归到凤池头”七字分韵赠行。谨用末韵成七言一首志别》[6]405-406等可资参详。韩崶新筑种梅书屋一所，自然少不得邀集同道唱和。彭蕴章的《问梅诗社一百集适桂舲先生种梅书屋落成有诗志喜和韵邮呈二首》[6]395、石韫玉的《桂舲二兄招集种梅书屋咏园中鹤，得化字》[2]562都曾提到此地。彭希郑作为诗社发起人，其汲雅山馆也是重要的集会场所。石韫玉的《汲雅山房送腊分韵，得开字》[2]533、《汲雅山房，对雪即席成咏呈同社诸公》[2]541、《彭苇间太守招集汲雅山馆，得东字》[2]548，彭蕴章的《苇间叔父新居悬桥巷庭有花石，乙酉四月既望招石琢堂师、张莳堂、黄荛圃、尤春樊三先生集汲雅山馆，为问梅诗社第二十六集，分韵得安字》[6]380等，皆可为证。彭蕴章诗云：

结社今三载，清吟出再刊。抠衣陪末座，授简溷诗坛。莲漏如年永，茅堂卜地宽。群仙来得得，老树舞珊珊。欲叩灵书穴，先凭亚字栏。墙分螺髻碧，盆拥鹤头丹。稚竹苞红箨，新樱荐玉盘。一瓯才脱帽，六角试题纨。盥露摹张草，熏香佩石兰。吴钩曾入咏，春樊丈壁间古剑会以徵咏。邺架许同看。荛圃丈多藏书。即此逃尘网，相期把钓竿。湖山寻旧约，花月皆饮欢。漉酒延秋爽，去年作东篱会有诗。探梅保岁寒。海棠庭院晚，春色忆长安。已卯春日，侍叔父京寓，疑野山房海棠花发，吟玩累月。[6]380

诗中铺写汲雅山馆的景致，由近及远，先述依倚的亚字栏杆，再纵目而去，见墙与花盆，继而由建筑而花草，写到“稚竹”“新樱”，层层远荡，至于庭院远处的亭甃而止。从有形的景色，到无形的香气；从物的香远益清，联想到人的清华扬丽，过渡自然流畅，毫无突兀之感。再如潘世恩的凤池园。石韫玉有《潘氏凤池园放生作赠主人公辅舍人》诗云：

白饭青蔬味耐寻，庖厨从此废刀砧。名园窈窕含天趣，公子慈悲抱佛心。鱼在静流多乐意，鸟归深树弄佳音。蜎飞蠕动生机满，不使灵台杀气侵。[2]546

诗虽然对仗板滞，缺乏深情远韵，但贴切主题，承转自然，不失为一首合格的雅集诗。其颈联曰“名园窈窕”，殆非虚语。凤池园在苏州平江路钮家巷。清初，顾月隐始加意整治，成“自耕园”。康熙三十四年（1695），原任河南巡抚顾月隐的后人顾汧致仕回吴，花重金购回旧园，展拓为“凤池园”。园子号称占半条钮家巷，共十五路六进，当是苏州城内最大的民宅。乾隆年间，园子新主人唐氏将其拆分为三，分别售与陈、王、潘三家，其中潘宅共三路六进，规模仍很可观。此园为嘉庆十四年（1809），潘世恩为奉养父亲潘奕基而购入，颜其额曰“临顿新居”，张崟、张深父子绘《临顿新居第三图》《临顿新居图》，王学浩绘《临顿新居第二图》以纪事摹景，后者已佚失，而前二图陈列于苏州博物馆。问梅诗社成员会聚于此，自然得地利之便，可谓宾主皆欢。

苏州部分名胜，也常为社员分题限韵的雅集之处。前揭彭蕴章有《重九日邀诗社诸先生虎阜登高》表明虎阜是同人雅集的处所之一，除此诗外，彭蕴章还有《花朝雨中琴南订同人虎阜探梅》[6]384，俾为一证。逸园（彭蕴章有《吴兼山司马嵰招同诗社诸先生集逸园》[6]385）、网师园（彭蕴章有《四月望后一日，邀桂舲、竹堂、棣华、春帆诸先生集葑溪网师园，为诗社百二十三集》[6]404）、沧浪亭（韩崶有《四月初八日兰翁招饮沧浪亭，举补修禊事为诗社第六十六集，次琢翁韵》[4]530）、七里山塘（彭蕴章有《午日偕同社诸先生山塘观竞渡》[6]385）等姑苏名胜之地，都在雅集诗中频繁出现。

三、雅集诗歌的艺术特色

问梅诗社成立后，入社人多，集社频繁，时间持久。社集同人诗酒唱和，连篇累牍，留下大量酬唱之作，尽管创作主体不同，但诗歌作品呈现出一种趋近的艺术风貌。

形式上，其诗作常常分韵联章，往往以五七言律体，尤其排律及长篇歌行居多，而绝句较少。如石韫玉的《尤生榕畴招集延月舫作东坡生日》云：

自结问梅社，十番岁序新。箕裘徵令子，俎豆荐贤人。香火缘无尽，文章信有神。斗魁先列宿，磨蝎纪生辰。天上神仙侣，朝中侍从臣。魂飞诗狱急，名盛党碑陈。八赋占归兆，三蕉见道真。画图传笠屐，才调出风尘。儋耳思遗爱，仇池许问津。客来延月舫，故事托明禋。[2]575

铺张十韵，开门见山，点出结社已更十番寒暑，下叙三联，方才以“磨蝎纪生辰”切到题目“作东坡生日”。苏轼虽然自云“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8]，对生辰处在磨蝎宫颇多无奈，但不妨后人敬慕其人，争于东坡生日这天为其庆贺冥寿。但从第二联至第四联，用了30个字才切题面，比之东坡讥讽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十三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9]冗余更甚。下五联分述东坡行迹和图卷内容，尾联再照应题目延月舫之集。整首诗生气不足，长篇适足为累。又如朱珔《十一月廿九日，初入问梅诗社，分韵得舒字并序》：

吴门诗社之兴盖五载矣，至此已六十集，轮值张莳堂大令吉安，借前辈石竹堂廉访韫玉五柳园会饮。韩桂舲司寇崶以次日即腊，而少陵诗有“岸容待腊将舒柳”句，因称为“待腊会”即用七字分韵。

古人祭黄冠，休息耕田夫。亲故并招邀，樽酒欢有余。尠闻士君子，相聚吟怀摅。虽然豳颂龡，岂遂篇章无。流风及后代，乐府传石湖。所以胥阊间，往往歌吴歈。骚坛夙高会，翰墨群同娱。偏余最迟来，数已周甲逾。攒眉愧宗匠，自揣侔庄樗。折柬乃殷勤，座上蒙厚誉。脱焉形骸忘，聊复撚髭须。芙蓉城之裔，独学题其庐。潇洒宾筵开，尘累尤屏祛。幸逢张令宰，能假郇公厨。一尾新割鲜，压倒松江鲈。适得美鲜供馔。是时宜消寒，悬绘九九图。长至阅二旬，刚接嘉平初。汉家戌日近，诗或都官如。梅圣俞《腊前》诗有“汉家戌日看看近”之句。倘删闰晷添，今岁有闰。兹夕当岁除。命名曰待腊，少陵言非诬。四气各送迎，例与寅践俱。直堪启千载，由此为权舆。惟于觱发辰，粟粒应生肤。缘何转融怡，预彻堂角炉。日间无雪，暖甚。造物以私爱，漏泄春光嘘。五柳园中条，特促金缕舒。问梅况称社，稽候差合符。潭西信将通，磬口先葩敷。我侪值清暇，年计米早储。获厕竹林贤，快意联襟裾。三白终惜悭，未骑灞桥驴。毋更心扰扰，廛市争奔趋。穷阴觅句忙，雅集良可书。试观苏髯翁，不归对妻孥。朋好颇寥寂，犹欲访苾刍。叠咏赓者谁，邈尔孤山孤。[10]796-797

起言古人休息之时，招邀饮酒而尠有相聚讽咏，逗引出雅集的源流之状。接下来自然进入同人相会的细节描写，从自己入社最晚，到诸人对自己诗歌的品赏，再到雅集时的饮馔情况、此会得名的缘起、雅集之所的风物以至于对朋好招邀的欣喜之情，等等，咏之不足，又加以自注，颇伤神韵，同样铺排有余而精警不足。社中诸人虽多为文人雅士、馆阁之臣，诸如石韫玉、彭蕴章、潘世恩等人乃进士及第，甚至一甲登第的状元、探花，然半生为官的仕途际遇和致仕后江南生活的富庶闲适，使得他们的诗歌呈现出一种学人之诗的精工富丽，多引经据典，有些甚至通篇用典，几近无一字无来历。不过雅集诗中的仄韵长篇，反多华章。如韩崶有《清和十二日，苇间招集网师园赏芍药，为诗社第六十七集，序齿分韵，得药字》：

诗人爱花怕花落，良会清尊不嫌数。沧浪补禊曾几时，五日风光费揣度。春余花事剧阑珊，亟趁名园烂红药。名园近在城南隅，修竹乔柯映村郭。亭榭参差曳杖过，池塘潋滟听鱼跃。入门香气拂袖来，倚槛霞光照眼霍。丰肌浓浥雨初晴，靓饰轻承露方渥。醉粉千堆张锦屏，彤云一片垂罗幙。就中珍品尤瑰奇，金带玉盘如立鹤。此花旧数维扬城，名与洛花相犄角。岂知繁丽属吾乡，底用较量扬与洛。忆昔春明入夏初，沿街叫卖日千萼。尘侵市担少菁华，水渍盎瓶遭束缚。可怜翦采无留余，转使丰台气萧索。京师芍药盛称丰台，花时曾一往游，采折殆尽，竟无足观。何如保护得天全，香雾层层隐云幄。尽容戏蝶闹清狂，但乞颠风休作恶。嗟予尽抱河阳愁，病过三春苦寂寞，幸逢胜友与名花。暂此洗除烦恼浊。当尽开时须尽欢，对花不醉花应噱。只恐酒醒花谢时，独立此身无处着。[4]531

如果说首联出句用入声十药韵，对句用邻韵去声七遇部，尚属古诗所允许之法，那么，考察通篇所押韵就会发现，本诗并未严格使用一部韵脚：度（去声七遇）、药（入声十药）、郭（入声十药）、跃（入声十药）、霍（入声十药），渥（入声三觉）、幙（入声十药）、鹤（入声十药）、角（入声三觉）、洛（入声十药）、萼（入声十药）、缚（入声十药）、索（入声十药）、幄（入声三觉）、恶（入声十药）、寞（入声十药）、浊（入声三觉）、噱（入声十药）、着（入声十药）。于一部韵中插入相邻声韵，固然是苦于韵部中可用字少，更多的考虑恐怕是为了声腔变化，避免长篇板滞的弊病。此诗波澜迭起，既有对仗工稳甚至分解到单字的“亭榭参差曳杖过，池塘潋滟听鱼跃”“醉粉千堆张锦屏，彤云一片垂罗幙”等联，又间杂“就中珍品尤瑰奇，金带玉盘如立鹤”“何如保护得天全，香雾层层隐云幄”这样的散行文字，叙议两兼、骈散绮错，达到了文质双美的境界。

社集诗歌深受儒家礼教影响，多追求中正平和，温柔敦厚，因而诗歌多呈现出含蓄蕴藉，清淡隽永的风格特征。朱珔的《待腊之会韩尚书以容字韵三律见示次韵》（其二）有云：

沧湄记相访，不藉一枝筇。共步前溪涘，东林寺里钟。公步履轻健，尝访余讲院中，同登沧浪亭，至结草庵茶话而别。酒怀今日剧，诗味此间浓。只觉涤氛埃，苍然冰雪容。[10]797

诗中抒写了作者与老友同行漫游的情景。景清而人健，语淡而味浓。脉脉深情，一寓于中。

由于同道友人大多为致仕官员或科举高才，有的曾身居高位，他们身享康乾盛世之余裕，因而歌颂太平盛世的作品就比较集中，呈现出典雅雍容的台阁风调。石韫玉曾有一首题为《丁亥正月初九日集春樊舍人延月舫，是日立春，分韵得朝字，赋七律一首》的诗：

凤历刚逢第九朝，祥曦和气动春韶。雪消积素滋萱草，风送微青上柳条。晚岁光阴应共惜，新诗排比又开雕。王师近报天山捷，露布传来万里遥。[2]534

开首即铺排出一派万物祥和气象，承以冬去春来、德光溥被之意。转接入珍惜晚岁光阴，分韵赋诗的字面，切入诗题，以此顺承下去，当合以雅集之乐或切磋之欢，然琢翁却突出奇句，以王师捷报作煞，归结到颂圣粉饰的套路上来，遂将一首同道聚会的小诗，作成了谀谄的“封禅文”。

四、结语

本文是在时贤大作的基础上考察了问梅诗社的主要成员，钩沉出学者未曾关注的一些中小诗人，如吴廷赞、吴嵰等；厘清了雅集时间与地点等问题。笔者认为，诸贤经常在节假、休沐或某些特定日期，如东坡生日这样的时间节点轮流做东邀集唱和；雅集之地，除了私家园林，还有姑苏城内外的一些知名景点。雅集诗的艺术特色也很鲜明，包括唱和诗多为长篇排律或歌行体裁，就中平声韵者较为拙劣，仄声韵者多有精彩篇章，诗歌总体上含蓄蕴藉、清淡隽永，有台阁风调等。今略考其雅集人员与时、地如上，俾使前贤风雅不致湮没无闻，至于诗社社员的流散情状及其在苏州乃至全国诗坛上的影响，非本文所能蒇事，容待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