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子函

在中国电影发展历程中，“第五代导演”改变了中国电影的文化形象，使中国电影真正意义上走向世界。而在“第五代”电影人中，古稀之年的张艺谋依然活跃在当下艺术创作一线。不同于《长城》《影》等以往商业电影的精致与大气，张艺谋的《一秒钟》舍弃了形式美感，以返璞归真的影像风格进行拍摄。也不同于《活着》《归来》等先前艺术类电影的苦难与压抑，《一秒钟》采用更简单的剧情、更温和的叙事。导演将自己关于胶片时代的独特记忆融合故事进行创作并搬上银幕。

一、时代记忆的影像化

电影的故事背景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劳改犯张九声为了赶上某农场放映电影前的《新闻简报22号》而逃跑了，因为那里面有他女儿的一秒钟画面。张九声偶遇了需要电影胶片给弟弟做灯罩赔偿的刘闺女，一盘电影胶片双方多次争夺，难分胜负。两人在沙丘上一路争斗，然后分别到达二分场，在面馆偶遇放映员范电影。农场里，人们把两个月看一次电影当作很重要的事，所以范电影深受二分场人的尊敬，电影成为联结这几个人物命运故事的载体，他们的人生与命运因电影产生交叠。

《一秒钟》的场景与构图不禁让人联想到张艺谋上个世纪拍摄的电影《黄土地》，这种真实粗砺的电影质感对于观众来说有种久违感。影像数字化之后，院线改造使得胶片时代终结，但关于胶片的记忆让导演难以忘怀，所以张艺谋也表示这些场景与细节可能只有他才能拍出来，因为这是他的青春记忆。影片中最重要的场景之一是范电影对光准备放电影，男女老少早早过来占座位，当一束光亮起，所有观众顿时沸腾起来，所有人站起来对着幕布做手影，把自行车举过头顶，把鸡和狗向上抛。这如同一场节庆仪式，人们对于开场的激动心情早已超越了对于电影的好奇。主创团队以现代科技与文化发展为参考，再现当时落后的放映模式，把观影者拉入情境之中，看似诙谐的画面实则是导演以平淡的心态俯瞰历史，以精心设计的情节影像向胶片时代致敬与告别。

在《一秒钟》纪录片中，张艺谋更是亲自下场示范如何擦拭胶片，导演对这一情节的精心设计使其成为电影的华彩段落之一。记忆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模糊，但在记忆消逝前将其影像化，许多瞬间有了无限的生命力。导演以独特的记忆影像构建了自我指涉意图，触发了老一代的群体记忆。在新一代面前将胶片特点进行陌生化的趣味表现，不仅增加了影片的厚度感，也突出了时代变迁中科技的进步。

二、亲情之殇：缺失与替代

在《一秒钟》的记忆影像化表达中，亲情的缺失与替代是电影的核心主旨之一。

张九声被抓去劳改，妻子与其离婚，后来女儿意外去世，亲情的缺失让他在崩溃的边缘。因此当他知道《新闻简报22号》里有女儿的一秒钟画面时不顾一切地从劳改地逃跑。女主刘闺女独自带着弟弟生活，她与张九声多次抢夺胶片，缺失亲人的庇护与关爱使得刘闺女和弟弟受尽小流氓欺负。放映员范电影操作技术过硬，深受二分场村民的爱戴，他圆滑世故。看似光鲜的他也有对于儿子的情感缺失，由于儿子小时候误喝了洗胶片药水而脑部受创，长大了只能做赶大车的工作，这种无法弥补的过失让范电影多年深深自责。

在内心情感缺失的情况下，能力甚微，寻求替代以达到某种心理补偿与调节是人的本能。当张九声一遍遍狂热地观看女儿的画面时他泪流满面，此时的影像产生了重要的替代价值，虽然是虚幻的影像，却成为张九声唯一能再见到女儿的方法。张九声与刘闺女在观看《英雄儿女》结尾父女相认的场景时都流下了眼泪，两人对于亲情的缺失与渴望也因为此片段得到暂时的替代与满足。影像不是张九声与刘闺女父女情替代的唯一选择，真实的情感互动也能有效达成心理替代。在与刘闺女的相处中两人产生了类似父女之间的感情，张九声为刘闺女挑战小流氓，为刘闺女的灯罩想办法，在刘闺女被保卫科错抓时，明明自己可以逃脱仍跑回来救她。两人最终父女情达成互相替代是在张九声被保卫科押走的途中，刘闺女手拿胶片灯罩向他挥手致谢并且帮张九声保存物品，这一刻拟父女关系得以正式形成。而另一位主要人物范电影，因胶片损坏而心疼不已，对待电影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他也想努力通过在电影方面取得的心理满足来替代对于儿子的情感缺失。电影《一秒钟》证明了血缘亲情虽然重要，但在特殊年代遭遇亲情缺失的情况下，拟血缘亲情也具备无可取代的补偿作用。

三、现实之思：亚文化定位的角色设置

社会普遍认同的文化构建被称为主流文化，它如同道德行为准则规范了社会群体中的每一个人。亚文化与之相反，它具有与主流文化不同的价值与观念，没能融入社会主导结构。因此，亚文化群体往往是区别于社会规范的群体。虽然《一秒钟》所处的时代特殊，主流文化与亚文化可能会因时代变迁而发生互换或者消失，但导演的创作意图和观众的审美趋势必然是具有现代主流思维的。电影中，不管是失去亲人庇护，为了帮弟弟赔偿灯罩而冒险偷电影胶片的刘闺女，还是已经成为“坏分子”的劳改犯张九声，以及表面上看起来受人尊敬但为了得到领导赏识而举报张九声的放映员范电影，三位主角的人物设置都是区别于社会规范的亚文化群体。

影片中刘闺女的家庭情况十分窘迫，无父无母还要独自照顾年幼的弟弟，为了生存她要打扮成邋遢的小男孩，可能由于缺少家庭的物质和情感支撑，也缺少正确的道德和行为引导。这引起了观众的沉思——原生家庭对于孩子成长的巨大影响。相比于刘闺女，张九声早已成为社会规范之外的“坏分子”，他为此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失去自由、失去妻子女儿。在这样的境遇下，张九声自然地融入到非社会规范的亚文化群体中。从表面上看，刘闺女与张九声不属于同一个社会群体，但当张九声发现刘闺女是女孩时对她产生了怜悯，在刘闺女被流氓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他将对女儿的感情自然地投入到了刘闺女的身上。亚文化群体会通过彼此的情感认同来完成心理的补偿、替代与宣泄，从而建立一种关系，影片中体现为两人之间形成的拟父女关系。范电影是三个主角中身处环境最好的，他放映技术过硬，深受村民的尊敬。由于儿子误喝了洗胶片的药水而变傻，对于儿子的情感缺失让范电影极力追求岗位带来的权力，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岗位，为了得到领导赏识，他串通村民改口推卸责任，向保卫科举报了张九声。三人看似刁恶，却在关键时刻展露人性之善，张九声拜托范电影将胶片灯罩送给刘闺女，刘闺女在张九声被抓走时帮他保存重要物品，范电影将关于张九声女儿的胶片剪下冒险偷偷塞进他的衣服里。在那个物质与精神都匮乏的特殊年代，这份善意十分珍贵。由此可知，亚文化群体是在某些方面而不是所有方面与主体社会存在差异，是社会中与主体文化有区别但能被辨认出的一部分。

四、结语

《一秒钟》讲述的是人与电影的故事，包含了导演关于胶片时代的独特记忆与情怀。电影的情节不仅触发了观影者对于亲情缺失而渴望的共情，也引领现代人对于特殊年代产生一些现实思考。如今的电影市场不缺少艳丽热闹，不缺少奇风异彩，但张艺谋选择了返璞归真的影像表达，通过张九声与刘闺女之间的真情互助，传递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通过范电影在生活不如意时依然将电影梦想作为潜在动力的人生态度，传递人与电影之间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