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军

1

这个插班生实在令我们失望，又矮又胖，只比两三个女生略高些，和男生没法比。老师只能让他坐最前排，他的左右和后面都是小巧的女生。他肤色黝黑，枯涩干燥，不像我们这些豆芽菜似的身材。他叫尹少杰。班主任头一天领他到班上来，他就成了焦点。不过，这个焦点存在的时间很短暂，没几天，大家就不愿意盯着他看了。

初到班上，他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因为陌生，他更愿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动。怯生生的神情流露在他的脸上、眼中，大家甚至可以窥见他的内心，也是怯生生的。

同样因为陌生，我们也没有给他过多的熱情。女生们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外来者不屑一顾，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男生们也多聚到离他较远的地方谈足球，聊美国大片。总之，女生们的叽叽喳喳不容他插嘴，男生们的侃侃而谈也回避他的兴趣。

有时，我们也想在这个土头土脑的傻小子面前炫耀一下，就问他：“看过《复仇者联盟》吗？”

他轻轻晃着脑袋，很有点莫名其妙地问我们：“《复仇者联盟》是什么？”

“电影啊，科幻大片。”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2

他，是农民工的儿子。

“尹少杰，帮我擦黑板。”

“尹少杰，给我倒杯凉水。”

不过两天，他周围的女生开始吩咐他干这干那，女生们活泼可爱，又有点刻薄。她们会笑嘻嘻，又会恶狠狠，有点笑里藏刀的意思。尹少杰从不回答行或不行，每次都不动声色地去做。

“你爸是农民工，你就是个小农民工。”等渐渐熟悉了，男生女生们开始拿他开玩笑。

面对大伙的嘻嘻哈哈，他脸色平淡。

“农民就是缺少丰富的表情，从小就是。”个子最小的女生姚丽揶揄道，她的座位就在尹少杰旁边。

尹少杰竟笑了，笑得憨厚。

“她说的对吗？”我问他。

尹少杰不喜欢滔滔不绝地说话，但给他机会，他也愿意和我们交流，但话语总那么简单，多半是“是、行、不是、不行”之类的，要么就是点头和摇头，这也许是农村人朴实的体现。

“不知道。”他回答我。

在我们看来，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一副傻傻的样子。不过我们爱逗他说话，因为他一张嘴，就是方言土语，而且许多字的发音也不准，和普通话差十万八千里。

“你家在山沟里？”我又问他。

他点头。

“难怪说话有股山里人的味道。”

“山里人啥味道？”

我反而答不上来了，就觉得山里人与城里人不同，大概山里人多了些厚道，连说话都带着厚道，厚道得让人觉得有意思。

他刚到的第二节课，英语老师就把他叫起来读课文。他读得很认真，我们却笑得很开心。他读课文全然不像我们那般流利，而是一字一顿，也没有抑扬顿挫之感，带着浓重的方言味，像伦敦郊区的发音。

我们忍俊不禁，老师的笑意也浮在嘴角，但老师忍住了。“还不错，就是不太熟练。”她居然这样说，还挺照顾这个小农民工。

我们模仿他的口音打招呼，讲笑话，有时候他居然站起来喊停，纠正我们说得不正确的地方。当然，这是在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后的事。经过他的纠正，几天后，我们的方言说得竟然有几分山里人的味道了。

3

不久，姚丽的课桌变得摇摇晃晃，老师让她先将就着用，过段时间学校派人修。看着晃来晃去的课桌，姚丽义愤填膺，又狠狠地拍了它一掌。

“姚丽，练铁砂掌啊？再拍就散架了。”我从她身边经过，身子碰到她的课桌，课桌就吱吱呀呀地晃起来，像在跳舞。

“要不你先帮我修修，实在没法用。”

“这活我可干不了，你让班长试试吧。”修课桌不是用嘴说说就行的，起码要有钉子、锤子，我可没处找那些东西。即便有，也不知道把钉子钉在哪，它才不会继续“跳舞”。

“班长，你来。”姚丽只能求助班长。

其实班长没比我强多少，如果找他解数学难题，他可能手到擒来，但让他修课桌，那可比解难题难太多了。

“我没有什么办法，还是等着吧。”班长连摆手带摇头。

姚丽得在听讲的同时，用双腿和双手尽量稳住课桌，样子有些辛苦。课桌的每一次摇摆都让她情绪激动，她急得愁眉苦脸。

“我帮你修修吧。”尹少杰说话了。

姚丽看看他：“你会修吗？”语带轻蔑。

“试试，也许行。”

中午，他居然带来了锤子、钉子、还有小木楔。一阵叮当之后，姚丽的课桌恢复了“稳健”。“好了。”他似乎干得很轻松，还很愉快。

“你真行。”姚丽第一次佩服他，发自真心。

“没啥，我是农民工的儿子。”他对她笑笑，收起了锤子。

下午的第二节课，本来应该是自习课，但数学老师来考试。数学老师就喜欢占用自习课。同学们越反感，她把考题出得越难。

“占自习课也是占小便宜。女人都这样，爱占小便宜。”在老师发考卷时我小声和同桌嘀咕。谁知一句话却引来旁边几双仇恨的眼睛。我忙闭上嘴，不敢招惹那些凶巴巴的女生。

考试的过程不用多说，面对一道比一道更难的数学题，我想看看班长的试卷，姚丽想偷偷看看身后数学科代表的，许多同学都在干着类似小偷的事，可我们没有人想看一眼尹少杰的。

我们都觉得一个农民工的儿子，一个从山沟里来的借读生，或许连卷面上最简单的那道题都不会做。

可结果我们都错了。

第二天老师公布成绩，连平时学习最好的班长也只得了80分，更不用说我了。尹少杰却得了100分。

一道题都没错？我们不相信，拿来他的试卷看，果然全是“对勾”。

不能小觑了这个农民工的儿子。我们忽然发觉低估了这个傻小子。

4

中秋节前，班主任给同学们布置了任务——每人送其他同学一件有意义的小礼物，增进同学之间的友谊。不过她要求，礼物不能花钱买，要自己制作，越新颖越好。

这是件有趣的事，我们都动了脑筋，希望自己的礼物新颖而有意义。可送什么呢？琢磨了好几天，我折了30只小纸鹤，因为除去我本人，我们班一共30人，又依次在纸鹤的翅膀上写了每个同学的名字。别的同学大多是自制的贺卡，一点也不新鲜。只有班长的礼物别出心裁，且让人感动——他给我们每个人画了张肖像画，画得极好，惟妙惟肖。

礼物事件持续了半个月，大家基本上完成了任务，只有一个人毫无动静，这个人就是尹少杰。 “哎，尹少杰，你的礼物呢？”姚丽不客气地问。

“还没准备好。”

“半个多月了，是准备不出来吧？”

“再给我点时间，我爷爷也在幫我。”

看看，连准备个小礼物都得请爷爷帮忙，还真是笨！而且一个山沟里的老头，能做出什么新鲜玩意儿，这礼物肯定不怎么样！

“老师说让自己做，不能让别人做。”我对他重申规定。

“我是自己做的，但没爷爷帮忙不行。”

“那你做的什么呀？”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又过了半个月，还是不见他的礼物，渐渐的，同学们也就没人再提这件事了。我们以为他根本就是在撒谎。

谁知，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刚到教室，他就拿着满满一篮子苹果，每人发了一个。苹果又红又大，最特别的是每个苹果上都印了名字——我们自己的名字。

我们惊呆了。

“对不起，时间短了名字印不上去，所以才等到现在。”他边发苹果边向我们表示歉意，“大家吃吧，这是我爷爷的苹果园里的苹果，没打过农药，保证是绿色食品。”

“这就是你送给我们的礼物？”许多人问他。

“是啊！”

“那你是怎么把我们的名字印上去的？”

“先把你们的名字写在纸上，要厚一点的纸，不能透光。再把多余的地方剪掉，然后贴在苹果上。因为有名字的地方阳光照不到，时间长了，颜色就会不一样，慢慢地你们的名字就刻在苹果上了。”

“这些字都是你剪的？”

“是啊，老师说不能让别人做。只是得请爷爷帮我贴到苹果上，昨天爷爷才把苹果摘下来。”

“你的礼物太珍贵了。”同学们托着自己的苹果，像托着颗宝石。尹少杰让大家尝尝，可没有一个人舍得吃。

5

时间越久，我们越觉得这个农民工的儿子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他的憨厚掩盖了他的机智，瞒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

但毕竟，他只是个农民工的儿子。

我们不想把他和我们这些纯粹的市民并列在一起，哪怕在一起走路，一起聊天，总感觉我们不在同一个层次，总有一堵无形的墙横在我们之间。

这一点，很快被一件事情证明了。

那天，班主任说要选副班长。而那天，尹少杰第一次迟到了。直到我们把选票都交给老师，他还没到。

班主任找了两名同学统计选票，统计的结果公布在黑板上。全班只有尹少杰一票没有，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得了票，姚丽得票最多。

“你们觉得这样公平吗？”班主任看着黑板上的统计结果。

“公平。”我们答。

“我觉得不公平，尹少杰同学每个方面都表现得不错，怎么就没有一个人选他呢？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农民工的儿子吗？如果那样，你们错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尹少杰来了，今天的他有点与众不同——他剃了光头。他的光头在大街上不足为奇，但学校里从没有人剃光头，所以他一进教室，同学们先是惊讶，而后是嘲讽般的大笑。

“就凭他这个形象，就没资格做副班长。”有人小声议论。

“我看也是，就是个土包子。”

“农民就是农民。”

班主任听见了我们的议论，严肃地说道：“你们在说什么？”

议论嘎然而止。

我想尹少杰也听见了，因为我们的议论声并不小，但我看不出他有任何异样。他还像平常一样静静地走路，静静地坐进位子。

“我想你们谁也不知道尹少杰为什么突然剃光头。光头很难看，在嘲笑他是吧？可我觉得他的光头是最好看的。昨天有一位学生告诉我，他的一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儿得了癌症，化疗后头发掉光了。为了安慰这个伙伴儿，鼓励他勇敢地活下去，他和其他朋友在去医院看望他时，都剃成了光头。这个人是谁？就是尹少杰。”

听着班主任的话，我们很震惊。

以前总觉得这样的故事是虚构的，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反正我们没做过，也从没想过会有人真的那样做。而他，却做给我们看。看着那个光头，每个人都觉得自愧不如。

“也许你们不知道，尹少杰同学在来我们这里之前就一直是班长，而且多次当选省市级优秀班干部。”

真不可思议，他居然是一位隐形班长。

6

尹少杰坐在那儿，看着黑板上的投票结果，听着老师给同学们讲他的故事，神情坦然。

昨天，他已经把今天要做的事告诉了班主任，而且只告诉了班主任。

“老师，我要求重新投票。”姚丽提出请求。

班主任用赞许的目光看看她，又看看大家：“你们的意见呢？同意重新投票的举手。”

“重新投票！”我几乎是激动地大喊。

其他同学也都支持这个请求，把手举得高高的。

“那就重选一次。”

不到5分钟，第二次投票的结果又公布在了黑板上，这一次，尹少杰得了30票，姚丽一票，这一票是尹少杰投给她的。

“好了，尹少杰同学当选副班长。来，大家欢迎他讲话。”班主任率先鼓掌。

在我们的掌声里，尹少杰平静地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话：“谢谢大家，明天我要走了。”

我们很意外，他怎么突然要走了？这些日子，我们已经接受了他，他也渐渐融入了这个集体。“为什么？”起码有七八个人问他。

“我爸妈要回老家了，我得跟他们回去。”

“能不走吗？”

“我必须走，爸妈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们。”

“这里不好吗？”我特别激动，简直想拥抱他。

“这里好，这里热闹繁华，可我们那个山沟的清幽也让我陶醉，从小长在那儿，觉得那儿特别亲切。有机会你们去看看吧，山泉水可甜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都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一件宝贝。

这个宝贝叫憨厚，叫质朴，叫尹少杰。

我们已经留不住他了，这个班长，也许本来就属于大山，他是大山的骄傲，却成了我们的遗憾。

第二天，他果然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