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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水经注辨证》平议

2021-01-16潘定武

黄山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水经注戴震四库

潘定武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余嘉锡先生为现代文献研究大家,其积数十年之功撰著《四库提要辨证》,考订《四库全书总目》得失,成果极丰,影响极大,允为现代学术之经典。其辨证《四库全书总目》史部地理类《水经注》,略曰:

《水经》,实戴震征入四库馆后奉敕所校,戴以此负盛名,结主知,奉旨赏进士,一体殿试。及以劳卒于官,高宗尚使太监持所校《水经注》,询其人所在,既知已卒,为之太息,此见之于《汉学师承记》及诸家所作戴氏传志者也。武英殿聚珍板印行《水经注》篇末,署衔尚题纂修官庶吉士臣戴震。……至于《水经注》之作者,自当仍属之桑钦,戴氏虽以是书名家,其说未有确据,徒以一二地名之疑似,遽翻前人之存案,未可从也。戴氏所校之《水经》,魏源《古微堂集》中,有书后二篇,讥其攘赵一清《水经注释》,点窜之以为己作,虽其先戴之弟子段玉裁力辨以为赵氏虽成书在前,而刻书在后,乃赵攘戴,非戴攘赵,然近人仍分左右袒,莫衷一是,只可付之存疑。盖戴氏虽经学极精,而其为人专己自信,观其作《孟子字义疏证》,以诋朱子,及其著《屈原赋注》,只是取朱子《楚辞集注》,改头换面,略加点窜,以为己作。于人人习见昔贤之名著,尚不难公然攘取,况区区赵一清,以同时之人,声誉远出于其下者乎?段懋堂谓非戴窃赵,在戴诚无所用其攘也,此正如王子雍之于郑康成,直夺而易之而已矣。不然,何《直隶河渠书》又适重修于赵氏之后乎?钱竹汀学问之精,不在戴氏之下,而博通过之,当时虽与纪晓岚齐名,有南钱北纪之目,实则纪不足望其项背,故《提要》常引《潜研堂文集》,而钱氏《潜研堂全集》及其他著作中,于《提要》鲜所称道。宜乎此篇,独持异议,而无所恤,几乎发墨守而箴膏肓矣。虽然,亦幸而钱氏书成于戴氏身后,为戴所不及见耳,否则戴必怫然不悦,变色相争。如东原集中,与顾千里争《礼记·王制篇》虞庠在国之西郊,各执一说,书牍往还,愈辨愈烈,卒之毒詈醜诋无所不至。虽其于竹汀或不至如此之甚,然必不默尔而息也。[1]

余嘉锡先生文献研究成绩卓著,其《四库提要辨证》更为文献考论名著,然此节辨证颇有可商之处,要而言之,约有以下数端:其一,戴震关于《水经》作者问题之讨论,非始自官刊《水经注》之提要。其二,戴震之疑《水经》非桑钦所著,非仅因一二地名之疑似。其三,《屈原赋注》非对《楚辞集注》改头换面之作。其四,戴震之修《直隶河渠书》在赵一清(1709—1764年,字诚夫,号东潜)后,乃应方观承之邀,非戴震主动承揽,亦无攘夺赵一清之事。其五,戴震与顾广圻(1766—1835年,字千里)无交集,与顾广圻产生学术之争者为段玉裁(1735—1815年,字若膺,号懋堂),故所谓戴震与顾广圻争《礼记》问题,显属张冠李戴。试缕述之如下。

戴震关于《水经》作者之讨论,见于其乾隆三十年(1765年)所作《书水经注后》:

《水经》有郭璞注三卷,唐时犹存。杜氏《通典》引《水经》四事,证其为顺帝以后纂叙。《郡国志》,桂阳郡汉宁,永和元年置,吴改曰阳安,晋太康元年改曰晋宁县,在桂阳郡东百二十里。三国时吴与蜀分荆州,南郡、零陵、武陵以西为蜀,江夏、桂阳、长沙以东为吴,南阳、襄阳、南乡三郡为魏。《吴志》,孙皓甘露元年十一月,以桂阳南部为始兴郡,十二月晋受魏禅,未闻魏取阳安事,而《水经》钟水北过魏宁县之东,盖作《水经》者魏人,故于广汉、汉宁悉改曰魏。其书实出一手。《旧唐志》云郭璞撰,《新唐志》以为桑钦,晁公武云钦为此书而后人附益,王伯厚云郦氏附益,皆非也。……乙酉秋八月,戴震记。[2]

戴震至迟于乾隆三十年已明确提出《水经》作者非桑钦,而并非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于官修《水经注提要》中始论及此问题。而因钱大昕(1728—1804年,字晓征,晚年自署竹汀居士)与戴震学术交往始自乾隆十九年(1754年),此后20余年中过从甚密,故钱氏之辨戴震关于《水经》作者之说,当在《水经注提要》之前,亦非针对《水经注提要》而言,余嘉锡先生所谓“武英殿聚珍板印行《水经注》篇末,署衔尚题纂修官庶吉士臣戴震。故钱氏引《提要》此篇,直称之为戴东原谓云云”,恐属无的放矢。

戴震辨《水经》作者非桑钦之依据,并非仅持一二地名为据,无论官修《水经注提要》还是其自刻《水经注序》,戴震所论《水经》作者非桑钦之依据:一是《水经》有地名非汉地名;二是班固引桑钦之说与《水经》相违;三是郦道元于《水经注》引桑钦《地理志》,而不曰《水经》。故戴震断《水经》作者非桑钦,乃三国魏人,证据较充分,也为诸多学者所认可。余嘉锡先生所谓“至于《水经注》之作者①,自当仍属之桑钦,戴氏虽以是书名家,其说未有确据,徒以一二地名之疑似,遽翻前人之存案,未可从也”,显未全面考察戴震之立论,而其所谓戴震“以是书(即《水经注》)名家”之说,亦属武断。戴震于乾隆十九(1754年)年初至京师,即以其经学考据享誉阙下,其虽因官修《水经注》等助其获得殿试资格而赐同进士,但戴震绝不因此《水经注》成名,几毋需辨。同辈及稍后学者称颂东原为乾嘉学术巨擘,而并无视官修《水经注》为其主要之学术成就。故在赵一清,若无《水经注释》,则其学术地位或大受影响;而戴震若无官修《水经注》,其学术地位几乎毫无折损。东原自身当亦并非以此《水经注》为荣②,其自身最为看重者,为《绪言》《孟子字义疏证》之类义理之著,而非其考据之作,因戴震向以考据为义理之手段,而非终极目标。

戴震早期著作《屈原赋注》,参酌前贤,对王逸、洪兴祖、朱熹等前贤成果均既有继承吸收,亦有辨析驳正。其对朱熹《楚辞集注》既吸收较多,亦驳正较多,其于初稿中驳正朱子时多明确提及,而定稿则直陈己见,而略去朱熹及《楚辞集注》之名。其定稿由徽歙汪梧凤为之刊刻时,卢文弨为之撰《序》,称其“微言奥指,具见疏抉,其本显者不复赘焉。指博而辞约,义创而理确”[3]。比较戴震《屈原赋注》与朱熹《楚辞集注》,单就《离骚》而言,戴震直接拨正朱熹者至少20处,如“肇”“三后”“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改路”“胡绳”“蕙”“攘垢”“将往观乎四荒”“余听”“夏康 娱”“敷 衽”“高 丘”“下 女”“宓 妃”“蹇脩”“理弱而媒拙”等。《屈原赋注》不但对《楚辞集注》注解拨正更多,而且具有哲学层面的超越。③文献注解吸收前贤成果不但极为正常,而且属于必须,如无视前贤成果,或刻意立异标新,是为苟异,必为严肃学者所不取。然如处处雷同古人,缺乏思考与新见,则全然不必作。戴震之《屈原赋注》在清代众多楚辞注解著作中,广为后人所重,与王夫之《楚辞通释》、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并称为清代楚辞学三大名作。如仅仅是对《楚辞集注》“改头换面,略加点窜”,则《屈原赋注》恐早已遭200多年来楚辞学界唾弃。余嘉锡先生此论是因并未深考《屈原赋注》而误信人言,抑或其他缘由所致,颇值得深思。

关于戴震与修《直隶河渠书》之事,因后世将《直隶河渠书》与赵、戴《水经注》案相牵连,竟成又一公案。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方观承(1698—1768年,字遐谷,谥恪敏)擢任直隶总督兼理河道,至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八月卒于任上。约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方观承委任顺德知府金文淳主持编纂直隶河渠水利书,本年末,金文淳延请著名学者赵一清与纂此书。据李宗侗先生《赵东潜年谱稿》:“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年),顺德府知府金文淳奉直隶总督方观承檄,修《直隶水利书》(按即《直隶河渠书》),延先生于府署槐堂。……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年)十月,(东潜)至天津。冬,往泰安。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年),在泰安。患噎病。……先生卒于泰安。”[4]可知赵一清应邀纂修《直隶河渠书》,是在乾隆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之间。而戴震与修《直隶河渠书》则在乾隆三十三年,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三年”:“是年,应直隶总督方恪敏公之聘,修《直隶河渠书》一百十一卷,未成,会恪敏薨。接任者前大学士杨公廷璋,不能礼敬先生,辞之入都。”[5]可见戴震与修《直隶河渠书》实因直隶总督方观承邀请,而非主动承揽此事,更无攘夺赵一清成果之预谋。赵一清修书之后,余萧客(1729—1777年,字仲林,别字古农)又参与修纂《直隶河渠书》,据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二《余古农先生》载:“直隶总督方恪敏公观承闻其名,延至保定,修《畿辅水利志》,间游京师,与朱学士笥河先生、纪文达公昀、胡文恪公高望相友善,咸谓其学在深宁、亭林之间。因目疾复作,举歙戴震以代。”[6]《直隶河渠书》修纂过程中,虽然先后有赵一清、余萧客、戴震等学者参与,但其发起修纂人为直隶总督方观承。《直隶河渠书》本具有明显的官修性质,依旧例应署方观承之名,时人固多视其为方氏之作。④无论赵一清、余萧客,还是戴震,应均未将此书视为自身著述。至于赵、戴《直隶河渠书》之争,已是三位学者身后之事。究其原因,实起于戴震姻亲孔继涵因不明情况而将戴震所抄《直隶河渠书》副本误作戴震遗著,段玉裁同样未加细察而且过于尊师,致使此问题更加复杂化。⑤因此,与赵、戴《水经注》案不同,戴震与《直隶河渠书》一案完全属后人误解所致。故余嘉锡先生曰:“何《直隶河渠书》又适重修于赵氏之后乎?”质疑似乎有力,亦当属于未明就里而生疑惑。

顾广圻,清代著名校勘学家。其与戴震并无交集,因戴震去世时,顾广圻年仅十二岁,戴震卒时当不知顾广圻之名,顾广圻彼时亦当不知戴震。故余嘉锡先生所谓“东原集中,与顾广圻争《礼记·王制篇》虞庠在国之西郊,各执一说,书牍往还,愈辨愈烈,卒之毒詈醜诋无所不至”之语,颇令读者乍读之下如堕五里雾中。略考之,与顾广圻因《礼记·王制篇》而起争执者,乃戴震弟子段玉裁。段、顾二人本属学术知交,然后因关于《礼记·王制篇》虞庠在国之四郊抑或西郊意见相左,顾广圻以为当从《礼记》“虞庠在国之西郊”,段玉裁则以为“西郊”当是“四郊”之误,彼此争执不下,往复不已,至言辞颇为激烈,但总体仍不越学术之论争,且并无“毒詈醜诋无所不至”,故余嘉锡先生此言亦嫌夸饰。今人有论:

二人的争论在当时学界是一场不小的风波,不少学者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其中以偏向段玉裁者居多,例如黄以周说,“《王制》:‘虞庠在国之西郊。’‘西’本作‘四’。皇侃云:‘四郊虞庠,谓四郊皆有虞庠’。以周案:皇说是也。近之段楙堂、顾千里为四、西二字异同,争论不已。其征引处互有得失,而大致以段说为是。”不独此,林昌彝的《三礼通释》、孙诒让的《周礼正义》对这个问题都有颇为详细的阐发,也是肯定段玉裁的观点。支持顾广圻的,大约只有李慈铭。[7]

可见段、顾关于《礼记·王制编》之争,学界影响甚广。而以余嘉锡先生历史文献之深厚、功底及对学术史之熟稔,竟移段作戴,有如此张冠李戴之论,似非千虑一失可以解释。

又余嘉锡先生谓“钱竹汀学问之精,不在戴氏之下,而博通过之,当时虽与纪晓岚齐名,有南钱北纪之目,实则纪不足望其项背,故《提要》常引《潜研堂文集》,而钱氏《潜研堂全集》及其他著作中,于《提要》鲜所称道”。其言钱大昕学术之精博,确为公论,然其言纪昀(1724—1805年,字晓岚)之学不足以望竹汀之项背,又举“《提要》常引《潜研堂文集》,而钱氏《潜研堂全集》及其他著作中,于《提要》鲜所称道”云云,似大可不必。纪昀学术之精不及竹汀,自不必言,然纪昀之长,在其博洽通达,故能领衔编纂《四库全书总目》(即《四库提要》)之空前巨制。《四库提要》一书,为正式收入《四库全书》及列入四库存目之文献总10000余种一一撰作提要,虽疏谬时见,而瑕不掩瑜,确为后来学者之“治学门径”(张之洞语),其功与钱氏著述当各有千秋。至于《四库提要》多引钱氏之论,而钱氏鲜引《四库提要》内容,当主要因为著述性质不同所致。不仅钱大昕,当时其他学者著述亦鲜引《四库提要》,实因《四库提要》为目录学著作,其功在导引后来学者读书治学。余嘉锡先生曾自谓:“纪氏控弦引满,下云中之飞鸟,余则树之鹄而后放矢耳。易地以处,纪氏必优于作《辨证》,而余之不能为《提要》决也。”其谦逊允正之论极为学人敬佩。此处则因崇钱大昕而抑纪昀,颇属无谓;至于称钱氏《三史拾遗》论《水经》作者文字为“独持异议,而无所恤,几乎发墨守而箴膏肓”,更为张大其词。

余嘉锡先生谙熟文史,深通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等传统文献之学,治学严谨,《四库提要辨证》更是其孜孜矻矻数十年心血之凝聚。《四库提要辨证》一书总体体现了余嘉锡先生尊重历史、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故其辨证多能考证精详,确凿可信,又能遵循疑以阙疑的原则,绝少无根之谈。然余嘉锡先生之《水经注辨证》一则,可商之处实多。究其原因,或正在余嘉锡先生立场较为维护理学,其《四库提要辨证》对《四库总目》批评理学内容颇多不满,且每有辩驳。而戴震之《孟子字义疏证》等更深揭程朱理学之弊,斥其为一己之意见、祸民之根源。《孟子字义疏证》尤为余嘉锡先生视为“诋朱子”之作而致其不悦,故在对戴震的评述中出现明显偏差,乃至疏忽基本之历史事实。学术研究中如存在立场预设,难免会因其立场而审夺材料,进而影响结论的正确性。

注释:

①“《水经注》之作者”疑为“《水经》之作者”之误。余嘉锡先生原文如此。

②杨应芹《御用之作与独立研究的终极成果——戴震两种不同版本的〈水经注〉》(《文史哲》2014年第2期,第97—107页)认为官校《水经注》“无疑是四库当局的主意,而戴震只有痛苦地被牵着鼻子走。为了申冤,即对社会和历史有个交代,戴震节衣缩食,最后还是完成了自刻本的刊刻。……自刻本积聚了戴震大半生的心血,是他独立研究《水经注》的终极成果”。可参看。

③汪大白《戴震〈屈原赋注〉对朱熹〈楚辞集注〉的借鉴与超越》(《阜阳师院学报》1993年第3期,第130—134页)一文有具体论析,可参看。

④如姚鼐《惜抱轩全集·文后集》卷五《方恪敏公家传》:“所著《直隶河渠书》百三卷。”(《惜抱轩全集》,中国书店1991年版,第1136页)袁枚作方观承《神道碑》,亦说:“(方观承)纂《河渠书》若干卷,辨明《水经注》滏水之非缺,《汉书注》洫水之非增,皆勤学经生所不及也。”(《小仓山房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227页)

⑤潘定武《戴震与〈直隶河渠书〉问题及思考》(《黄山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第1—6页)详论之,请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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