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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的《春秋董氏学》

2021-01-16

衡水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董子康有为朱子

曾 亦

(同济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092)

清自嘉庆、道光以降,今文学得以复兴,然其初不过治《公羊》而已;至刘逢禄,始标榜以汉师家法治《公羊》,自谓“寻董、胡之绪”,且以“董生、何氏之书若合符节”[1]。其后至龚自珍、魏源以下,则声称由东汉以趋西汉,而自何休以上溯至董子矣。

康有为初治《公羊》,即以董仲舒为主。据《自编年谱》,光绪二十年(1894),始撰《春秋董氏学》①又据《春秋董氏学》自序,末有“孔子二千四百四十四年,光绪十九年癸巳七月,南海康有为自序”,则康有为撰此书在光绪十九年也。。二十二年,续成《春秋董氏学》。二十三年冬,上海大同译书局刊行此书。二十四年,广州演孔书局再刊。戊戌、庚子间,两遭奉旨毁版。1917年,以《万木草堂丛书》重刊。

一、董子“轶荀超孟”

康有为以“素王改制”为《春秋》之义,唯《公羊》能详之。然《公羊》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素为后人所疑。至于董子,则不然。盖《公羊》所发“孔子改制变周,以《春秋》当新王,王鲁绌杞,以夏、殷、周为三统”诸说,“如探家人筐箧,日道不休”,“吾以董子学推之今学家说而莫不同,以董子说推之周、秦之书而无不同”[2]307,董子为汉儒宗,其地位良非何休可比。康有为取径董氏以治《春秋》,其缘由正在此也。

孔子以后,康有为大致并推孟、荀②辛卯间,康有为尝与朱一新论性。朱氏主宋儒之成说,极言荀、董论性之非。(参见朱一新《朱侍御答康长孺论性书》,《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31-333页)康有为则谓荀子论性有过于孟子者,“荀子之与孟子辨者,盖深恐人之任性而废学。……是荀子言,未见有悖于圣言者也。……然正惟从孟子之说,恐人皆任性;从荀子之说,则人皆向学”。(《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30页)十年后,康有为撰《孟子微》,其中有云:“言性恶者,乱世之治,不得不因人欲而治之。故其法检制压伏为多,荀子之说是也。言性善者,平世之法,令人人皆有平等自立,故其法进化向上为多,孟子之说是也。各有所为,而孟子之说远矣,待人厚矣,至平世之道也。”(《康有为全集》第五集,第414页)此时康有为据《公羊》三世说而平分孟、荀,则孟子论性,乃施于平世也;若荀子之性恶,乃就乱世而立论。且宋儒贬荀子之言性,以为有碍人之自觉;至若康有为之讥荀子,盖以人性恶,则不得不张君权,而妨人类之进乎太平也。康有为又讥宋儒既贬荀子性恶之说,至其变化气质之说,实与荀子说合。。至若论传孔子之道,孟子犹在荀子之上。康有为曰:

孟子乎,真得孔子大道之本者也!……欲得孔子性道之原,平世大同之义,舍孟子乎莫之求矣。……孟子乎,真孔门之龙树、保罗乎!……通乎孟子,其于孔子之道得门而入,可次第升堂而入室矣。[3]412

孔子之道在《春秋》,故孟子能传孔子之道,以其深于《公羊》而尊《春秋》也。康有为谓孟子“上述禹、汤、文、武、周孔而及孔子,不及其他书,惟尊《春秋》”,而《公羊》详素王改制之义,故惟《公羊》能传《春秋》①康有为《春秋董氏学》自序,《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307页。康有为又有《孟子公羊同义证传序》(1896年12月)一文,其中谓“学者欲通孔子之大道,必于《春秋》求之;欲通《春秋》,必于《公羊》求之;欲通《公羊》,必于《孟子》求之。孟子、公羊同师说,无二道”。(《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129页)。故孟子可谓“《公羊》正传”[2]19,“《公羊》、孟子独明《春秋》,力拒杨、墨,真《公羊》之嫡传哉”[2]129。宋儒以孟子道性善而尊之,康有为则以孟子深于《公羊》而尊之也。

至于荀子,则深于《礼》也,乃专为据乱世而施。康有为曰:

荀卿传《礼》,孟子传《诗》《书》及《春秋》。《礼》者防检于外,行于当时,故仅有小康、据乱世之制,而大同以时未可,盖难言之。《春秋》本仁,上本天心,下该人事,故兼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之制。子游受孔子大同之道,传之子思。而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深得孔子《春秋》之学而神明之。……传平世大同之仁道,得孔子之本者也。……荀子以人性为恶,而待隐括之,传小康、据乱之道,盖得孔子之粗末者也。[3]411

荀子得孔子之粗末,不过传小康、据乱之道而已。若孟子,则深得孔子《春秋》之学,而传平世大同之仁道,可谓得孔子之精微也。

康有为与宋儒皆尊孟,以为皆有传道之功,然其所取不同。盖康有为取孟子明《春秋》改制微言,而宋儒则以孟子明性善,得道统之真也。荀子虽不与传道之功,至于就传经之学统而论,康有为则以孟、荀并举,谓孟子为《公羊》正传,而荀子为《谷梁》太祖也。其《桂学答问》(1894)有云:

圣学原有此二派,不可偏废。而群经多传自荀子,其功尤大,亦犹群经皆注于朱子,立于学官也。二子者,孔门之门者也。舍门者而遽求见孔子,不可得也。二子当并读,求其大义,贯串条分之。[2]19

不过,即便就传经而言,康有为又攻荀子之拘隘,至于后来之刘歆、朱子,皆以不明太平大同之道,不过割据六经之一偏而为说耳②梁启超颇张师说,谓孟子传《春秋》大同之义,其中,以井田为大同之纲领,以性善为大同之极效,以尧舜文王为大同之名号,以王霸辨大同小康。(参见梁启超《读孟子界说》,1898年,《饮冰室文集》之三)。康有为曰:

浩乎孔子之道,荡荡则天,六通四辟,其运无乎不在。……始误于荀学之拘陋,中乱于刘歆之伪谬,末割于朱子之偏安,于是素王之大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令二千年之中国,安于小康,不得蒙大同之泽,耗矣哀哉。[3]553

康有为又谓朱子之学实出于刘歆,曰:

朱子之五经,于孔子五经皆失,惟日在刘歆宇下盘旋奔走,归附后行而已。……今天下所言孔子者,皆非孔子之学,实朱子之学而已。而言朱子学者,又非朱子之学,大半实刘歆之学而已。刘歆之学,只有据乱、小康之学,而不知太平大同学者也。……朱子惑于刘歆据乱之世,据《礼运》大同之说为老子之学,是朱子舍弃孔子太平大同之说,而无以范围方今民主社会之义,则孔子之道穷矣。天下既误尊朱子为孔子,而朱子守刘歆之据乱说,不能范围民意,不能范围社会。……朱子知四书而不知五经,知据乱而不知太平大同,非割去中原等于偏安而何?[4]

盖康有为欲参用西法,以变中国数千年衰乱之制,则不得不尊《公羊》改制之说;又雅不欲夷之变夏,故尊《公羊》以及孔、孟,以为西法亦未出吾古圣先贤之藩篱也。康有为之抑刘歆、朱子,实以其不能合于今日社会也。

故自孟子以下,康有为首举董仲舒而尊之。其谓董子曰:“其传师最详,其去先秦不远,然则欲学《公羊》者,舍董生安归?”[2]307又曰:“汉世去孔子不远,用《春秋》之义以拨乱改制,惟董子开之。”[6]3康有为甚至以董子有过于孟、荀者,其曰:

大贤如孟、荀,为孔门龙象,求得孔子立制之本,如《繁露》之微言奥义不可得焉。董生道不高于孟、荀,何以得此?然则是皆孔子口说之所传,而非董子之为之也。善乎王仲任之言曰:文王之文,传于孔子。孔子之文,传于仲舒。故所发言,轶荀超孟,实为儒学群书之所无。若微董生,安从复窥孔子之大道哉![2]307

孔子立教宗旨在此,虽孟、荀未能发之,赖有董子,而孔子之道始着。[2]375

董子贤于孟、荀如此,是以“因董子以通《公羊》,因《公羊》以通《春秋》,因《春秋》以通六经,而窥孔子之道本”[2]307,“考孔子真经之学,必自董子为入门”[6]545,“董子为《春秋》宗,所发新王改制之非常异义及诸微言大义,皆出经文外,又出《公羊》外,然而以孟、荀命世亚圣,犹未传之,而董子乃知之”[2]357。康有为称颂董子如此,其地位良非何休所及。盖微董子,何休实不足以抗衡古学诸师也。

孔子以后,世儒素重朱子,是以康有为又举朱子与董子并论,曰:

由元、明以来,五百年治术、言语皆出朱子,盖朱子为教主也。自武章终后汉,四百年治术,言议皆出于董子,盖董子为教主也。二子之盛,虽孟、荀莫得比隆。[2]416

则孔子以后,董子对政治、学术之影响,惟朱子可比。至若论传孔子之道,盖两汉经师,去古未远,其传授皆有渊源,则董子犹在朱子之上也。康有为曰:

朱子生绝学之后,道出于向壁,尊四书而轻六经,孔子末法无由一统,仅如西蜀之偏安而已。董子接先秦老师之绪,尽得口说,《公》《谷》之外,兼通五经,盖孔子之大道在是。虽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全体不可得而见,而董子之精深博大,得孔子大教之本,绝诸子之学,为传道之宗,盖自孔子之后一人哉![2]416

朱子生于大统绝学之后,揭鼓扬旗而发明之,多言义而寡言仁,知省身寡过而少救民患,蔽于据乱之说而不知太平大同之义,杂以佛老,其道觳苦,所以为治教者,亦仅如东周、刘蜀、削詧之偏安而已。[7]3

盖董子得圣人之全体,而朱子之学不过偏安一隅而已。

二、《春秋繁露》与《春秋》之例、义、礼

素来治《公羊》者,或以义,或以例,或以礼。以例治《公羊》者,莫善于何休《解诂》“三科九旨”之例。清世治《春秋》者,首推庄方耕,然徒明其义而已;同时又有孔巽轩,始知《春秋》有例,然不知“三科九旨”,可谓学不由径也。迄自刘逢禄,始由何休例入手,遂通《公羊》矣。其后,魏默深亦谓何休例可上溯于董子,康有为盖祖其说,曰:

国律有例,算法有例,礼有升降例。乐有宫商谱,诗有声调谱,亦其例也。若著书,其例尤繁。而他书之例,但体裁所系,于本书宗旨尚不相蒙。惟《春秋》体微难知,舍例不可通晓。……学《春秋》者,不知托王改制、五始、三世、内外、详略、已明不着、得端贯连、无通辞而从变、诡名实而避文,则《春秋》等于断烂朝报,不可读也。言《春秋》以董子为宗,则学《春秋》例亦以董子为宗。董子之于《春秋》例,亦如欧几里得之于几何也。[2]323

康有为遂备列董子所发《春秋》之例,以见何休例之所本①不过,康有为认为董、何亦有同功者,盖《公》《谷》不过传《春秋》大义耳,至于非常可怪之微言,如升平、太平之说,则赖董、何而笔之于竹帛。康有为甚至以为,后世中国治教始终停留在据乱之阶段,皆因不重视董、何之说,盖不知董、何之学,实出于孔子之口说耳。(康有为《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发凡,《康有为全集》第六,第6-7页)。康有为又谓刘逢禄以《春秋繁露》解《公羊》,始为知学[6]316。可见,康有为之尊董,亦尚董子例也。

然梁启超谓“畴昔治《公羊》者皆言例,康有为则言义”[8],又谓“有为之治《公羊》也,不龂龂于其书法义例之小节,专求其微言大义,即何休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者”[9]315,又攻王闿运之《公羊笺》“拘拘于例,无甚发明”[9]315,可见,康氏一门皆不尚例也。盖董子虽以《春秋》有例在,又谓“《春秋》无达辞”,其言例尚粗疏,远不若何休之精密。康有为尊董,实以其学术门径颇近乎董子故也。

若《春秋》之义,所谓“文成数万,其旨数千”,而其义之尤大,又不得不微言之者,斯素王改制之说也。良由畏当世大人之故,赖口说而传之将来,至董子乃明言之,“董子为《春秋》宗,所发新王改制之非常异义及诸微言大义,皆出经文外,又出《公羊》外,然而以孟、荀命世亚圣,犹未传之,而董子乃知之”[2]357,“公羊传《春秋》托王于鲁,何注频发此义,人或疑之,不知董子亦大发之”[2]367。董子能发改制王鲁之说如此,至于三统之说,“惟董子乃尽闻三统,所谓孔子之文传之仲舒也”①康有为《春秋董氏学》卷5,《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370页。王仲任亦曰:“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汉人颇以董子传孔子,足见董子在汉代地位之高,非古学所能夺也。。康有为又具录汉人所言《春秋》之义,皆在《公羊》之外,皆赖董子口说传之。

至于《春秋》之言礼,尤关乎孔子之改制。康有为曰:

《春秋》为改制之书,包括天人,而礼尤其改制之著者。故通乎《春秋》,而礼在所不言矣。孔子之文传于仲舒,孔子之礼亦在仲舒。孔门如曾子、子夏、子游、子服景伯,于小敛之东西方、立嫡之或子或孙,各持一义,尚未能折衷。至于董子,尽闻三统,尽得文质变通之故,可以待后王而致太平,岂徒可止礼家之讼哉?……今摘《繁露》之言礼者,条缀于篇,以备欲通孔子之礼者考五。虽无威仪之详目,其大端盖略具焉。[2]330-331

盖孔子改制,其著者则在于礼也。然此礼者,虽七十子后学犹有未尽,唯董子之书乃能折衷之。是以《春秋》为礼之大宗,而《春秋繁露》又为《春秋》之大宗也。康有为具列《春秋繁露》中所言礼者,以备后人考见孔子改制之大端。

是以康有为极称道董子之书,曰:

《春秋》微言暗绝已久矣,今忽使孔子创教大义如日中天,皆赖此推出。然则此篇为群书之瑰宝,过于天球河图亿万无量数矣。[2]365

董子书之可尊如此,是以欲明孔子之道,舍董子而莫由也。

三、董、何之异

康有为尊董如此,然其不宗何休者,其缘由或有多端。盖董子阐发《春秋》之义,大概有约束君权之意,与何休不尽相同。《春秋繁露·玉杯》云:

《春秋》之法,以人随君,以君随天。曰:缘民臣之心,不可一日无君。一日不可无君,而犹三年称子者,为君心之未当立也。此非以人随君耶?孝子之心,三年不当。三年不当而踰年即位者,与天数俱终始也。此非以君随天邪?故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

董子盖藉人君行三年丧之礼,以明君王虽尊,然犹当随天,“与天数俱终始也”。清季保守派虽恶维新派君宪之说,亦不能讳此义焉。苏舆曰:

屈民以防下之畔,屈君以警上之肆。夫天生民而立之君,此万古不敝之法也。圣人教民尊君至矣,然而盛箴谏以纠之,设灾异以警之,赏曰天命,刑曰天讨,使之罔敢私也。视自民视,听自民听,使之知所畏也。崩迁则有南郊称天告谥之文,有宗庙观德之典,屈伸之志微矣。故曰《春秋》大义。[2]32

至董子举贤良奏对,乃极言灾异之理,曰:

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习,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汉书·董仲舒传》)

是以天之或灾或异,皆视人君能否行道而已。汉儒喜言灾异,其微旨尽见乎此矣。

观乎董氏之书,其中颇多假天道以约束君权之语。《春秋繁露·为人者天》云:“一国受命于君,君命顺,则民有顺命;君命逆,则民有逆命。”《春秋繁露·王道》云:“五帝三皇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春秋繁露·仁义法》云:“独身者,虽立天子、诸侯之位,一夫之人耳,无臣民之用矣。如此者,莫之亡而自亡也。《春秋》不言伐梁者,而言梁亡,盖爱独及其身者也。”《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云:“且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古人言“天宪”,实以天能予能夺故也,非徒尊王法为天宪也。

至于康有为倡言变法,以中国数千年政治为君主专制,而以西方君主立宪为升平之制,民主共和为太平之法,可见,康有为实以民主共和为最高之政治理想。然而,康有为又于清朝颇怀宠遇之恩,雅不欲行革命之事,故唯张君宪之说,即以限制君权为变法之事而已。康有为尊董之政治意图,殆在于此焉。康有为论“君王”之名曰:

天下归往谓之王,人人归孔子,不可谓非王矣。人人欲叛之,虽戴黄屋,谓之独夫。……不敢有君民之心,盖圣人以为吾亦一民,偶然在位,但欲为民除患,非以为尊利也。此为孔子微言。后世不知此义,藉权势以自尊,务立法以制下,公私之叛,彼此始矣。……孔子发明三统,着天命之无常,三代以上七十二君、九皇、六十四民,变更多矣,使王公戒惧,黎民劝勉。……王者,往也。君者,群也。能合人者,皆君王哉!此孔子之大义也。若人皆欲分散,是谓独夫矣。……孔子以天下之民生养覆育付之于君,不能养民,则失君职,一也。辱而失位,已为不君,二也。若令不行,禁不止,臣民不为用,无君之实,谓之独夫,三也。况残害其民,直谓之贼。天之立王,为何爱一人,使肆民上?《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孟子曰:“闻诛一夫纣耳,未闻弑君也。”此孔子之大义也。[2]402-405

而董子亦曰:“王者,民之所往,君者,不失其群者也;故能使万民往之,而得天下之群者,无敌于天下。”(《春秋繁露·灭国》)康有为盖据董子说,谓君王本不甚尊,亦民也,以能为民除患故,乃为民心归往,斯为王矣。然君亦有君职,失职则不为民之所往,斯为独夫矣。可见,康有为张民权之说,实欲借此以制约君权也。

康有为又曰:

宋孙明复之流,向壁虚造一部《春秋大义》,但识尊人王而已,则是屠伯武夫幸以武力定天下,如秦始、隋炀之流,暴民抑压,亦宜尊守之乎?其悖圣而害道甚矣![5]13

盖孙明复专以尊王为说,失《春秋》之旨也。

康有为又据“王者归往”之义,论孔子为“素王”,得王者之实。其曰:

孔子有归往之实,即有王之实,有王之实而有王之名,乃其固然。然大圣不得已而行权,犹谦逊曰假其位号,托之先王,托之鲁君,为寓王为素王云尔。……庶几改制教主,尊号威力,日光复荧,而教亦再明云尔。[7]101

后世攻素王之说为怪谬僭窃,则孔子虽得王之实,犹不得称王,至于嬴政、杨广辈,天下背之若独夫,反尊为王,勿乃名实不符哉!

康有为又攻刘歆乖素王之旨曰:

诋素王为怪谬,或且以为僭窃,尽以其权归之人主。于是,天下议事者引律而不引经,尊势而不遵道。其道不尊,其威不重,而教主微;教主既微,生民不严不化,益顽益愚,皆去孔子素王之故。[7]101

可见,公羊家以孔子为素王,其约束君权之意甚明。

何休不然,其意则在尊君权也①萧公权《康有为思想研究》,第51页。又参见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第300-307页。康有为之尊董,颇以其兼民权之义也。其后,章太炎悍然攻董子,谓其主专制,其害有甚于商鞅者焉,“董仲舒、公孙弘之徒,踵武公羊氏而文饰之,以媚人主,以震百辟,以束下民,于是乎废《小雅》”“及夫弘、汤、仲舒,则专以见知腹诽之法,震怖臣下,诛鉏谏士,艾杀豪杰,以称天子专制之意”,其“抑民恣君”实过于商鞅。(参见章太炎《检论·商鞅》,《章太炎全集》第三册,第605-608页)同是董子也,然康、章议论竟相反若是耶?。盖《春秋》大义,诛讨乱臣贼子而已,孟子、史公皆备言之。至章帝时,有贾逵作《左氏长义》以攻《公羊》,以为《左氏》深于君权也①据《汉书·贾逵传》,其时贾逵“摘出《左氏》三十事尤着明者,斯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其余同《公羊》者什有七八,或文简小异,无害大体。至如祭仲、纪季、伍子胥、叔术之属,《左氏》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权变,其相殊绝,固以甚远,而冤抑积久,莫肯分明”,至于《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惩恶,至明至切,至直至顺”。贾氏以《左氏》义长于《公羊》,即以其能尊君权也。至刘师培论《左传》,乃谓“《左传》一书,责君特重,而责民特轻。……《左氏传》所载粹言,亦多合民权之说”(刘师培《读左札记》,《刘师培论学论政》,第15-16页)。虽共治《左传》,然古今人议论竟不同如此。。而博士李育“以《公羊》义难贾逵,往返皆有理证”,惜乎李育之议论皆不得详,推原李育之意,当以尊君自卫,何休以李育有理证,亦当以翼护君权而自任也。

康有为以是推尊董子曰:

由元、明以来,五百年治术、言语皆出于朱子,盖朱子为教主也。自武、章终后汉,四百年治术、言议皆出于董子,盖董子为教主也。二子之盛,虽孟、荀莫得比隆。[2]416

自韩愈以至宋人,皆以孟子接续孔子道统,而轲死不得其传。康有为则以为,两汉以降,至于隋唐,孔子大道在《春秋》,而《春秋》之义,朝野之政治、法律、言议莫不见之,皆赖董子之功也。宋儒专以义利之辨而诬汉唐人不能传道,可谓一孔之见欤!康有为又谓朱子之学犹西蜀之偏安而已,非若董子“接先秦老师之绪,尽得口说”,盖得“孔子大教之本”,真“自孔子之后一人”而已。是以自宋学视之,孔子之后惟朱子一人而已;而自康有为视之,孔子之后盖董子一人而已。康有为之推尊董子,盖至此极矣。

且自严、颜得立博士后,董子之学可谓一统,而何休憾其不足以抗衡《左氏》,乃别溯源于胡毋生。然康有为欲以董子为《公羊》大宗,则不得不抑胡毋生、何休一脉也。又,《春秋》素王改制之义,何休承先师绪余,言之虽畅,然生东汉之末,实不足以颉颃古学,孰若尊崇汉初董子,足为两汉诸儒之宗乎?

两汉治经者素重门径,自有师法,又有家法之歧义,各尚颛门,不主通学也。然自刘逢禄以降,皆信今文十四家为“同条共贯”,若《公羊》与《谷梁》之异,皆传圣人之旨也②朱一新颇不谓然,曰:“足下谓今文之与今文、古文之与古文,皆同条共贯,因疑古文为刘歆所伪造。夫古文东汉始行,本皆孔氏一家之说,岂有不同条共贯之理?若今文固不尽同,西汉立十四博士,正以其说之有歧互也。立鲁《诗》,复立齐、韩;立欧阳《尚书》,复立大、小夏侯。一师之所传且如此,况今古文之学岂能尽同?今文家言传者无多,自东汉时师法已乱,其仅存者乃始觉其同条共贯耳,岂西汉诸儒之说果如斯而已乎?西汉之有家法,以经始萌芽,师读各异。至东汉而集长舍短,家法遂亡,由分而合,势盖不能不如此。”(朱一新《答长孺第三书》,载张荣华编《康有为往来书信集》,第102页)。康有为以是论何休之失曰:

何君墨守《公羊》,而攻《谷梁》为废疾,盖犹未明密码之故,泥守所传之电码以为真传,而不知《谷梁》所传之电码亦是真传也。遂使刘歆、贾逵缘隙奋笔,以《公》《谷》一家而鹬蚌相持,遂致伪《左》为渔人得利。岂非先师墨守太过,败绩失据哉![5]6

董、何传《公羊》,董难江公,何作《废疾》,若水火然。试舍弃所系之经文,但述大义,则董、何与《谷梁》无不合者,可一一条证之,以明口说之真。盖同出于孔门后学,故莫不同条共贯也。故学《春秋》者,当知董、何口说与《谷梁》及刘向学说全合,则于《春秋》四通六辟,无所窒碍矣。[5]7

不独何休作《谷梁废疾》,董子亦难《谷梁》之江公,昔申受犹倡颛门之学,至康有为,则绝无此议矣。盖今学承千年废坠之余,所存不过《公》《谷》二脉而已,故康有为欲以抟聚今学残部,振起今学之绪,以亢古学,雅不欲硁硁然阋于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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