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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叙事与革命美学新探

2021-01-14查姿孜

翠苑 2021年6期
关键词:张太雷锡剧烛光

查姿孜

革命历史题材的创作在时代精神的召唤下,既是面向历史的深情回望,又是面对现实的真切召唤,既要与现实政治要求紧密相连,也要在对革命故事的讲述中,重拾并重塑民族精神。在全国庆祝建党百年的众多革命历史题材剧目中,《烛光在前》以其诚恳、淳朴的面貌脱颖而出,它用日常叙事承载革命叙事、书写革命美学。编剧罗周以其智识和笔力再现复杂的历史细节和人物情感,以聚焦革命家庭的视角,在个体生命和生活的精微之处观照历史,其日常叙事呈现出书写革命先驱的另一种视角。这种具有历史现实感的书写质地,形神兼备地传达出了那个时代的历史氛围、社会风貌和人物个性,完成了对革命历史题材戏的创新表达。

波谲云诡的激荡年代,既有史诗般波澜壮阔的时代考验,亦有着对每一个革命家庭个体而言必须承受的严酷抉择。张太雷的家庭和千千万万的家庭一样,在内忧外患的动荡里遭受着时代的扑打,同时又承载着时代的期许。《烛光在前》聚焦建党初期革命家庭的生存状态和时代抉择,将革命先驱张太雷夫人陆静华作为第一主人公,以陆静华与丈夫及三个子女数次别离为主体,构建四场主戏,折射出共产党人甘于奉献、舍小家为大家的精神光辉。该剧独具匠心的视角、灵巧精致的结构、平凡又伟大的人物塑造,以及含蓄质朴又饱含温情的艺术呈现,彰显了超凡脱俗的艺术品格,实现了情感厚度与思想高度的渗合、历史深度和时代高度的统合。

就叙事视角而言,《烛光在前》将革命叙事与个体生命的价值相结合,着重从革命的侧面洞察时代风云,把握时代脉搏。民族苦难伴随着时代动荡作用于家庭和个人,这是时代洪流之下的人们所必须正视和面对的。该剧以表现革命家庭中的生活、抉择、情感、命运为主,走入历史生活现场和人物内心深处,书写他们的生存困境、生存状态与生命形式,以此追溯共产党人的初心。這种独特的视角为宏大历史叙述增添了丰富而饱满的侧面和细节,“人性”的温度、深度与高度在家国情怀的底色下被观照,既展现了波澜壮阔的革命战争背景,又含蓄表达了悲壮慷慨的英雄主义情怀。

就戏剧结构而论,《烛光在前》摒弃了革命历史题材传统的戏剧结构,采用元杂剧四折体例,既不强调事件与事件之间因果关系的情节黏度,也不制造快节奏的突转带来的情节密度,更不刻意形成大起大落的情节落差,而是在一种“弱情节、强细节”的叙事巧思中接入日常生活的“地气”,形成富有生活质感的审美体验。编剧以一种“在场”的状态深入历史境遇下的现实生活,在尊重历史和客观真实的基础上对故事时间的“自然时序”进行了重构。在线性推进一送再送、一别再别的情节延展中,于某些节点上剪断、重组时间线,运思之精巧和匠心像电影蒙太奇一般,形成交错闭环的时空。场次之间的楔子更是构成并强调了张一阳烈士的生命线,在逻辑上强化了因果联系,以此表现革命家庭的种种抉择及信仰的烛照力量,构成了强烈的戏剧张力。

就人物形象塑造来看,陆静华是一位平凡又朴实的传统女性,她对丈夫理解和支持,对儿女引导且放手,对婆婆孝敬侍奉,对革命事业信心坚定,其形象质朴而动人,而恰恰在质朴之中,折射出情感的真挚、胸怀的宽广乃至人格的伟大。陆静华这一接地气的艺术形象,没有强烈的历史政治属性,也不作崇高的壮举,却代表着历史长河中平凡人对革命的理解和接受,自有朴实无华而光彩夺目的人物气质。她在艰难困苦的革命时代里擎起张太雷精神的火炬,其隐忍和坚守展现了一位平凡女性的伟大,她的革命实践作为时代社会表征的纤微细节,呈现出了女性的韧性精神。

《烛光在前》经由编剧对生命体验的勘析、提炼与重构,一改传统党史题材英雄化、理想化和崇高化的叙事模式,在日常性和革命性的话语之间,建立了隐秘关联与微妙的相互转化机制。个体和时代在文本精神界域中相互抵达,呈现了一个兼具革命认同和个体生命体验的叙事空间。“日常生活叙事是对个体日常生活经验进行想象性表达的一种叙事形态。”①《烛光在前》的日常叙事,力求表现人向往幸福生活的主体倾向,在具体而微观的日常生活里展开与革命历史之间的互动,并以个体的日常经验和精微场景去建构深阔的话语时空。

“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必然发生在具体的空间里,那些承载着各类历史事件、集体记忆、民族认同的空间或地点变成了特殊的景观,成了历史的场所。”②历史既是英雄豪杰博弈的舞台,也是平凡百姓生活的空间。编剧将体悟的触角伸向了生活的小角落,但又不沉溺于世相的描摹。“常州,张太雷家”的居住空间是《烛光在前》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它将观众带回到张太雷家庭生活的现场,在与革命家庭息息相关的日常生活里,于家庭、里弄间管窥社会变迁。这种生活现场饱含鲜活的生活气息、生命气场和革命力量。交通员刘思猛找到陆静华,在家门口做了简短而丰富的交代;家门口的街巷里,张太雷夫妻相见却不能酣畅相认。第二折《议去》中,张西屏和张一阳在薛氏床边读西蕾的信,信的内容被切割为几个层次,有停顿,有催促。奶奶揪心女儿家在外的安危,张一阳和张西屏却渴望去延安,而陆静华则倾向留下。各人态度不同,选择艰难亦坚定。一席病榻旁,有着奶奶对儿孙的牵念、儿媳对婆婆的孝顺,以及年轻人意欲改变现状的渴望。这个狭小空间承载了陆静华身为母亲、妻子、儿媳的种种顾虑和担当。日常经验融入具体的生存境遇,展现了真切的个人生活,呈现了一个精致化、细致化、艺术化的戏剧空间,这对概念化、程式化的历史书写,无疑是一次有效的艺术突破。

编剧罗周曾说:“这次我回归到最朴素的表达,张太雷一家人的生活中有太多真实的细节,已经构建了作品的骨架,丰盈了作品的血肉。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尊重那些曾经鲜活过,用尽力气生活过的生命本身呢?那些真实的细节让我非常虔敬地理解他们,感受他们。”《烛光在前》把对日常生活细节的体察与提炼融入叙事,建构起一种日常叙事所特有的缜密细腻的叙事风格,实现了历史性和现实性的统一、艺术性和真实性的统一。质朴的日常生活表象,深沉动人的细节和场景,直抵真实而真切的日常经验,将观众带回那个动荡年代的生活现场,在生气淋漓的细节中触摸历史的肌理。《劝去》一场中,张西屏欲追随父亲的足迹,陆静华看出了她的迟疑,便以“腌萝卜干”为载体,劝女儿听从内心最真实的声音,活出真正的生命滋味。萝卜干是常州特产,此处陆静华以腌萝卜干来比喻人生,“爽然一身洗泥淖,断作寸寸受千刀”“去生去涩去水分,任你缸底苦哀号”“踩之踏之又几遭。缸盖上、巨石一块压得牢”……陆静华认为人生本来如此,“苦尽甘来慢慢熬”。腌萝卜干的日常生活细节,就这样承载着生活哲思,展现革命家庭的日常生活伦理,它使故事丰满、充实、回味无穷。不论是被剪去抬头和落款的家书,还是陆静华记忆中与张太雷在上海共度的两个月的生活细节,抑或是陆静华描述张太雷牺牲的场景,都可见个人生活与命运裹挟在历史的大浪潮中,生活细节如日常褶皱般浓缩着社会变迁的逻辑,从家庭转向社会和历史,勾连起个体与国家的现实关系,并借此抵达更为阔大的生命存在的本相。

这种复归具体生活面相的深度书写,正是编剧的运思向度和美学诉求。

《烛光在前》是锡剧在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中的一次成功实践。锡剧源自江南民间,与民间生活息息相关。它既是地方实践的产物,更是地方文化特质和人民精神风貌的展示。该剧是为锡剧量体裁衣、量身定制的,它深挖常州红色资源,以其创造性的文化解读与精神开掘,带给观众崭新的文化认知和革命畅想。张太雷是中共早期的一位重要领导人,与瞿秋白、恽代英一起被称为中国革命的“常州三杰”,他对中国革命事业的开创与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太雷精神”既有中共早期革命家及其代表性英雄人物的共同精神特征,又与常州地方优秀历史文化具有内在的承继关联,因而是奋发向上的时代精神与江南人品质的人格体现。《烛光在前》在遵循锡剧创作规律的基础上,充分挖掘常州红色资源和地域文化的精神内涵,在注重体现地方民间生活及其内在质地的同时,并未消解时代英雄的气质和品质,而是通过前者重塑后者的丰富精神,切实将本土文化资源转化为传统戏曲的当代价值。

从戏曲艺术传承与革新的角度来看,革命题材既是其间的试验田,也是丰收地。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地域风貌包含着不同的地方文化资源,应运而生出不同的戏曲韵致和戏曲情致。革命历史题材创作多以革命英雄牺牲、奉献等伟大的革命情怀,表述红色革命文化的精神指向,并由此展示革命先驱致力于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的“史诗般的实践”。源自江南民间的锡剧,其反映并书写历史的创作传统与之不同,它生长于地方民间生活和文化传统中,长期以来形成民间风俗表现、日常生活叙事为基本元素的戏曲范式。《烛光在前》的动人与震撼之处,也是其创新之处,恰在于将锡剧的艺术传统运用于现代革命题材表现,以锡剧本体的艺术张力,细腻含蓄地表现巨大深厚的历史内容和强烈的情感内蕴。编剧用平实、真诚的艺术映像和含而不露、幽细深邃的情感表达,表现革命家庭在苦闷彷徨中的顽强求索,呈现了人性的高贵和党性的光辉。它使观众认识到古老的戏曲在当代社会同样具备多种的艺术表现和艺术传达的可能性。

《烛光在前》以锡剧的幽细风格表现宏阔的革命题材,消解革命品格与人性品格的对立,解构了社会的宏大历史性与个人的日常生活性之间的抵牾。《掷衣》一折中,陆静华有心向儿子讲述张太雷牺牲的细节,提醒他前路凶险。质朴的母爱使她尊重孩子的选择,自然,她亦很清楚这选择带来的可能是孤独和苦楚,其内心交织着多重情感,从而积蓄为压抑揪心的戏剧张力,表现在她的日常生活细节中。在给张西蕾的信中,周恩来首局即是———“你长得真像你父亲”;因此,张一阳“也想去见见爹,想去见见像爹一样的人”———父子间情感联结超越生死隔阂,即此表现出革命家庭的普通人性光耀。《烛光在前》将红色革命题材中的个体生命内涵与价值,充分地表达出来,饱含深情地诉说宏大历史潮流中普通人的磨难和牺牲,以及他们被激发出的无穷力量。这样的戏曲创作实践及操作处理,确保红色革命题材的表现,合乎锡剧关切普通人及日常性的传统与特长,并且凝定为戏曲艺术与红色革命文化融洽的审美趣味。

锡剧创作素来注重对女性人物的塑造及情感开掘,侧重挖掘人物内心所想,以情动人,细腻婉转。陆静华是集革命母亲、英雄妻子和贤惠儿媳于一身的女性形象,编剧抓住其人生及情感中最具代表性、也最具戏剧张力,并且与创作题旨紧密关联之处,着意刻画她的精神蜕变与情感跌宕。剧作最后一折,编剧特意让陆静华回归到细腻、美好、满怀憧憬的“永恒的母亲”形象。她一面绣着虎头鞋,一面唱着《十月怀胎报花歌》,这首歌唱出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生命慈爱,极为朴素的歌词彰显大地一般的母爱,幽微细腻的情感表达,带给人强烈的心灵震撼和精神洗礼。对陆静华这一女性形象的深度开掘,是锡剧表现张太雷题材的上佳选择。另一方面,编剧在赞颂陆静华的无私奉献和精神坚守时,也并不回避人性在情理纠结中的优柔。从陆静华支持次女张西蕾寻找党组织开始,经历了一送再送、一别再别的决定和面对,每一次情感的流露都是节制和忍耐的。人物复杂曲折的内心在精巧、匠心的结构布局下,如剥笋般层层展现,形成一股含而不露的情感张力。面临抉择,陆静华近乎本能地从一位中国传统女性的思考出发,经由否定到肯定的过程,最终选择做那个擎起“烛光”的人,这过程契合锡剧在道德观念、情感倾向方面的表现传统,作品也因此在符合时代走向的价值观的充分表达中,生成了浓重的“革命品格”。陆静华这一女性角色的成功塑造,为锡剧人物画廊增添了又一抹亮丽色彩,增强锡剧表现生活的艺术感染力;同时,剧中人物所驻守的革命立场,借由锡剧艺术的表达,无疑亦拓宽了锡剧独具时代性的传承发展路径。

锡剧像许多地方戏曲一样,经由百余年社会生活的洗练,接纳并表达着时代主体性的思想内容,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进行着艰难的转型与蜕变。革命历史题材为中国戏曲提供了现代转型的契机,并赋予其时代叙事的崭新个性。《烛光在前》用日常叙事书写革命故事,同时以理性观照和审思实现了革命历史题材的审美突围。它用锡剧的艺术形式,回答时代之问、时代之思,通过革命历史题材的表达再现,将传统艺术新成长与时代发展的新主题密切结合,参与建构着当代的社会生活和国家形象。因此,其创作既是契合锡剧本体规律的一项艺术实践,也是赋予革命历史题材新的艺术演绎的一次积极探索。这种实践和探索既呼应着优秀传统文化继承与发扬的时代命题,也实际贯彻着革命文化在新时代弘扬与发展的宏大议题。

革命历史题材戏曲的独特价值,在于追寻红色文化的来踪去路,彰显党在革命历史实践中创造的精神价值。《烛光在前》对日常生活叙事的倾心营构,复原了革命语境中人的日常性、多重性和立体性。这种从日常经验中生发的审美经验,具有世俗-生活美学的品格,但它并不关闭重大历史主题的艺术呈现,而是在敞开个体日常生活面向的同时,洞见此间隐含着的宏大历史内涵。通过表现革命家属在非常境遇下的抉择,在大历史中的成长,在革命精神激勵下的蜕变,即此展开对共产党人(戏曲中以张太雷为代表)“初心”的精神追溯,再现共产党人“初心使命”的薪火相传。民族情怀、时代主题和革命本色等话语内涵,在剧作中交集于革命者家庭成员及其普通日常生活间,而在对个体生活的艺术表现间,真切可感地表达出家-国同构的政治伦理和美学品格。

开掘人面对苦难的情感内容和精神价值,往往能够揭示人类生命的某些普遍性蕴涵。《烛光在前》的日常生活叙事具有苦难美学的质地,个体精神意识的觉醒与生命苦难艺术表现具有内在的融合性。苦难作为生存的一种表征,与贫困、动荡、离别、死亡等生存内涵纠结,《烛光在前》的编剧,显然具备介入历史理性和批判超越的创作自觉,剧作既表述着人物具体而现实的社会理想,也呈示出其具有而现实的生命苦难。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蒙难,激发了个体面对苦难的强劲韧性,也激发出个体对幸福生活的质朴向往,促使他们奋身投入革命实践。剧作中,以张太雷为代表的共产党人,既确立了“为人民谋将来永远幸福”的“初心”,直面而经受磨难便成为他们的生命自我抉择和自我实现。“太雷精神”的烛照力量,引领着陆静华和三个儿女,纷纷以超越小我、融入国家大我的姿态,以自觉的勇气投身革命、顽强求索。大女儿张西屏想去延安,但最终决定“走姆妈的路”;儿子张一阳与母亲陆静华船上一别,竟成永别;瞿秋白母亲之死,不仅是个体的不幸,更是社会性的悲剧,这让陆静华彻底理解并支持丈夫的决定,她喃喃自语:“不能不尝一点离别的苦,去换那种幸福”。正是在与苦难的搏斗中,陆静华的革命意识才得以不断走向坚定,并以坚韧又柔软的方式同苦难作斗争。编剧用忍耐和节制的笔力书写苦难,将苦难向内凝结,抒发日常经验中的精神内涵,大大增强了戏剧的审美张力。这种在个体维度与自觉意识生成下的苦难表达,“揭示心灵和意志的较高远的旨趣,本身是人道的有力量的东西,内在的真正的深处。”③是与时代高度相毗连的,“个体的人”与革命政治接通,浓厚的生命体验与超越情怀,在对人性诗意的开掘中深情呈现,完成了“革命品格”与“个体人性”的美学弥合,达成一种具有深沉生命指向的革命美学。

《烛光在前》对革命历史题材的创新表达,深切关联革命历史、红色文化与当代人的价值与情感。剧作既基于锡剧艺术本体规律,又契合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既不回避对英雄情怀、革命激情及信仰力量的表达,又着力展示革命家庭个体的思想和情感力量,既散发着浓厚的日常生活及地域文化气息,又升华了红色革命的主题表现,温情动人且不落窠臼,红色题材戏曲的表现力得以深入和丰富。日常生活叙事的美学特质,与革命美学的特质在剧作中渗合、交融,拓展了锡剧舞台的表现域,增强锡剧的表现力———《烛光在前》的创作,无疑是一次成功而可作典范的艺术实践。

①董文桃.论日常生活叙事[J].江汉论坛,2007(11):135.

②龙迪勇.历史叙事的空间基础[I].思想战线,2009(05):64-73.

③[德]黑格爾.美学:第二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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