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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庾子山集》追想庾信及其他

2021-01-03陈宣羽

文学教育 2021年12期

陈宣羽

内容摘要:本文着力于庾信生平的简单勾勒,能够从中看出其创作生涯的几回起伏波折。同时,通过对当时王朝的历史情况与现实中江陵(即今日南京)的猜想性描写,力图使本文能够在现实的读者心中与当时的诗人产生共鸣,达到完善庾信生平这一效果。

关键词:庾信 腐臭之地 江南天阔 关山夕照 秦淮河哀歌

梦想的南京厂街昏昏欲睡的下午,我独独在秦淮灯船前长眠——睡在桨叶的呢喃低语里,睡在破陋却余温犹存的坞区,睡在温水中心。夕云的游踪捉摸不定,宛若倦怠无力的眼波里躲藏着的狡黠和欲求。大把大把的光明洞彻云层,只是在跳舞的隙缝上稍微迟疑,间或有叹息折返回去的光线,片刻的降临亦伴随橘黄色的恍惚映入眼帘。终于光芒透过这惨白的余晖巡曳,全部的、一丝不挂地倾倒在发烫的双颊,应许烧红的江水源源不绝。眯着眼的人匆匆忙忙归去,耽溺南京潮湿闷热的天气。大宝元年冬或次年初某个寒风刺骨的阴沉的午后阵雨,庾信张皇失措地经过这里,攥紧了父亲的信,最后的,亦是最怜爱地望向建康城门水塘,有一龙王盘踞其中,护佑这朽迈苍老的华府天平地安,风调雨顺。建康王气不断。庾信坚守自己的信奉,奔江陵而去,一去无迹;正如同千万个我,执拗顽强地拥抱着一个渺小而慢慢冷却下来的生命,长眠不醒着,悠长地梦见闷热难耐的秦淮烟雨,直到最后寒气刺入侵袭,剥开他沉绵的眼睑,方才惊讶地发现他从未有过睡眠。

一.腐臭之地

于479年,懦弱胆小的刘准伏诛萧道成的领军府。死到临头的宋顺帝心惊胆跳,惶惶然想起只不过两年的时间,自己残酷无情的长兄,带着一身臭汗,酒气冲天闯入领军府。面对荒诞无稽的后废帝来访,中领军萧道成慌张不知所措。虽然是深谙此肮赖的无耻之尤,他仍不可想象刘昱竟让他萧道成的肚脐为箭靶,幸亏有左右好说歹说的努力不懈,刘昱方肯让步,改用其他。

“瞧我的!”后废帝醉醺醺地弯弓,结果一箭中脐。这一下箭射给予了萧道成痛楚难耐的一日,亦同样不能自拔地葬送了刘宋王朝的白日见鬼。萧道成品出了愚蠢的杀机,百般设法先行先试,终究还是在477年了结这心腹大患。命运攸关的时刻,刘准早已猜到大概,然而他无法可想,只得乖乖接受,作为沉默寡言的无辜祭品,献身于时代力量的崛起。彼时彼刻萧道成俯瞰的建康被笼罩在朱飙里,漾起异动的光影变化。七十年后的冬季季候风正逼近历史,庾信经过这不知悔改的城堡前,目睹了同样迷离徜仿如醉倒街头巷尾的光。

可以想见的是,这么冷冰冰的光明之响应,绝然无力去撑持乱世英雄的故事,不久之后就熄灭与苍茫泽国的风雪中。声名显赫的萧子良屈膝下跪向矫情做作的萧昭业,很快地郁郁而终。缺乏政治经验和处处猜忌为高帝次兄萧道生之子萧鸾从中获利成长,终于掌握了南齐王朝的大权而自立为南齐明帝。于502年,梁武帝萧衍再度踏足过疮症发作后的建康,登上一个废土回填的山坡地。这个文人统治者无论如何都不得要领的,是这对荒唐的父子两人竟然没有留下来哪怕一个旧有建筑的死士。皇亲国戚、功臣宿将悉皆戮破,只萧嶷一支得以苟安。这片土地上的罪责难逃游牧民族神话般的凌虐,更是如此的浸透同族的血肉之后再生长的同样直白得令人作呕的欲望和同样幼稚的野心勃勃。

梁武帝萧衍是最为符应文人墨客吟咏的理想化君王。他本人博学多闻,才气纵横,曾经的“八友”以他为核心人物,蓬勃向上而隐秘地生长于嚚昏的宫廷里,于早春的寒风细雨中舒展开来。奈何文人风骨峥嵘终究不是时代的旗舰,在取得帝位后不久,萧衍即陷溺佞佛的怪圈,大济苍生的教宗成为剥床以肤的灾祸。萧氏子弟们笃信佛教慈济者众多,精进修行者亦为人所知,然而其统治下的苛察缴绕却远胜于前朝旧事,是“急于黎庶,缓于权贵”的假气游魂。南朝梁因萧衍而正规常化,同样因萧衍而败露马脚,落得因侯景之乱饿死台城的业疾,和无数早夭世家一般无二,沉没于更迭自然的遗忘。这个城市的皮肤显得有些透光、平滑,里面早已腐烂,就跟其居民们一样。

庾信即是这琳馆坍陷前颤栗叹息着褪去的痛苦琼糜。建康的绮年玉貌曾一度恩赐给他妍靡的生活品味,他即可落笔浮媚,步步生莲;北方领土冬寒抱冰的执拗,又为这褪前擦后的遗臣点染了悲悯。他只是工巧的文人,在庸鄙的年代亦难道是拔萃;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能够遁身人间烟火,岁岁年年安然如故。于是今日我们方能爰据这般哑然而笑的踪尘,循着那戃恍的光,穿越过腐弃的空宫,回返夜曦如梦的建康,仿佛侯鸟迁徙的每一场义无反顾的春襟;一遍,又一遍地。

二.江南天阔

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赋中庾信客观公正的历史性姿态,没有牵挂丝恩发怨,最值得首肯的莫过于此。梁王朝的苍白和简短含蓄了狂涛巨浪,归还《哀江南赋》,既可为一整个悲欢离合的细细讲述,又是庾信一生的经历的形影相携。但这并非只是庾信的悲痛,南方降人的悲泗淋漓,尽在眼前了。但这并非只是庾信的乡关之思,何必“诗侣酒徒销散尽,一场春梦越王城”[1],当视之为亡国大夫之血泪。庾信在赋中,有清光滑辣的鞭挞,贼臣侯景、萧正德之流,梁元帝的自高自大、阳解阴毒,无一不是浃髓沦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的嘲讽;在侯景之乱中为国献身的英雄们,亦得到了恳挚的颂赞。国家燕处危巢,梁宗室子弟非但没有戮力同心,横驱别骛于临危受命,反而兄弟之间自相残杀,竞相为雀鼠之争,庾信切齿愤盈,表示了极大的怅慨。曾经繁弦急管,皆因江陵之乱流血飘尸,十万俘虏离析涣奔;还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为什么总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回返建康?那里已非昔日,无力安于故俗;不会为了这样的理由,同一个理由,从长江头到长江尾,自建业往江陵,逃过江东之虎孙文台殒身碎首的湘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日日夜夜轻怜疼惜的草木扶疏,宫殿的华屋秋墟。彼时琴歌酒赋,依然时刻想到自己曾是梁朝的右卫将军;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赋中“天命使然”成为庾信神驰力困的脚本,但这不是桃来李答的酬载。其所言的“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2]究竟是渗透了炽痛,辅以更多具体的物像,例如有“鲂鱼赤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直虹貫垒,长星属地”;“沴气朝浮,妖精夜陨。赤鸟则三日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3]。我们即可以从此开启庾信乡关之思的剧终了。如何去形容天象示警,实则只是无关痛痒的;任凭他掇菁撷华,粉饰太平,梁王朝祸盈恶稔的灾变必将付出代价。庾信永远不会承认这歹毒却真实的故事。他对于萧氏怀有根深枝茂的感情;亦或是脸红筋暴的驳回抗告,亦或是切肤之痛的追思纪念,庾信的惶惑和悲悸完全地融入了一个了不相关的家族秘史,拖曳他去往艰深晦涩的泥泞中央;为着一番毫无诚意的邀请,偿还众生的尊崇。一如万象澄澈的建康城门水塘,以独有千古的忠贞不渝连结到那边的海水。实则在没有人会知道的地角天涯,涩苦的盐水已经渗漏池底的深渊,蹚过去旧燕归巢的暗涌,伴随着南国王朝时代的凋零荒芜,永远沉默地葬身冲风之末的入海口,和近乎透明的动物骸骨一起长存;直到有下一个先行者引颈受戮,临行前远望层叠起伏的海水深处,就可以看到那所剩无多的暮景残光。

三.关山夕照

承圣三年(554),庾信四十二岁,获致西魏官僚。同年九月中,西魏铁骑踏平江陵,杀梁元帝,庾信从此之后滞留在北方,再也不能回到建康。正好像一个祈祷着作享无虚的赌客,偶而地遇到了幸运女神眷顾的浮假筹码,但终究还是有痛酷的老道经验之谈为其偿赎。庾信的流荡洗练濯磨了吴娃越艳的胭脂水粉,更造了麝沉、酣甜的笔触效果;乡愁绵长久远的疲耗使然,不可抗拒的人尘俱老使然。只有这并非庾信独写的传说;他终将被取代,连同其他的文字语言遗迹和荒渺难稽的绮腻成为泡影,成为枯悴的蝴蝶翅膀上愚柔的遗磷,闪烁着凋淡于朝暮,同我们每个人一样。

文学家的特赦莫过于独擅其美的窃喜,而欣欣然接受这窃喜并凭愚个中滋味完成了锁怨的文学家性格。庾信则不然。他的作业渴求更多人认识,恼恨着不予回应的有眼无珠。有无数个庾信在现下时代历经生死祸福。在他于长安,先拜使持节、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寻进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却不肯被委以任何种职事时,他便以辞抒意,可以想象得到他在乎自己声名而不得的惶窘。其所言萧撝“立德齐今古,资仁一毁誉”[4]更不得不说变节的托乘。他大概不算是恋旧。抒写同僚在长安的生活有曰:“来往金张馆,弦歌许史闾”[5],赞叹其游肆北周贵族豪家之门,亦是表示羡慕。纵使有六朝时“多士乌栖”的社会情势影响到,其不仕无义的幸禄野心亦展露无遗。庾信也会时常想到自己在梁时的情况,曰:“弱龄参顾问,畴昔滥吹嘘。绿槐垂学市,长杨映直庐”[6],陶然自得自在地安享昔日风华绝代的才气带给他的满目琳琅,倏尔在塞外茫茫的冷火秋烟里猛醒过来,惶惧狐疑而疾走“翻承疑毒水”[7],猜惧着魏人欲加害于他,即使是覆陷绝望的深渊;如此扞格的祈求亦剥夺殆尽,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

若将所有的顽谬悉数归咎于时代倒车,遇水必观的文学家们不可否认其庸碌的罪戾。庾信离别建业,从此再未回到南方,既可为自赎的命途。纵然是惯曾为旅偏怜客,庾信尊尚中原文化的优越正统地位,仍执泥怀抱着南国文士的倨傲。时在559年或560年获聘麟趾殿校书后,以“鸿都学士”讥刺同入麟趾殿校书的诸同僚,懒倦和怊怅若失付与诗歌敬拜;“连云虽有阁,终欲想江湖。”隽敏的庾信应是饮磓亦罪的京官,昏头转向地自我敷衍,憨拙却想当然地打理政务。《喜晴应诏》中有“心斋愍昏垫,乐彻怜胥怨”[8],并未有明确提及年灾岁殃于黎民百姓的血汗;他难能可贵地关心民生问题,却并无民众在其胸中。与其望衡对宇的是庾信归途的弃远。以千万计的有求皆苦穷渴从前的建业返景,又凭着同样的理由祈祷北周王国的长乐永康;明知自己不过毫无身份、地位可言的南方降人,明知永不会“终封三尺剑,长卷一戎衣”[9]的疾战信奉带给江陵鞭墓戮尸的毁灭性的后果,他坚守如一,含蕴着刚烈的和平企慕。他的乡愿就是这样浸微浸消,于自我陶醉的贞襟和不为人称道的恩贶中沉淀下来,作为一个绮筵后罢朽王朝的遗巧,化做令人感慨百端的沉香木,却散发着浓浓的、被时代所弃嫌的旧书的味道。

时至今日,我们所能去追思与怀念的,乃是诗中“荣华名义重,虚薄报恩难”、“一知悬象法,讵思垂钓竿”[10]等句所表达的感激之情与不归之志,亦是庾信思想最为闪光及最具感人力量之所在,而更是如此地雠应着我们凝望的;想要去拥有太阳的人,如何静默地烧毁于前往的尘途。

四.秦淮河哀歌

若是要自桃叶渡南下到夫子庙,乘船抵达,亦或是跼步于寒涸的街头,还能够远听惊才风逸绮纨子们的游丝飞絮从乌衣巷飘没,“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11],丝丝蔓蔓地、温柔地融溢于斜阳里。那是我在梦呓里思慕的爱人,同暖碧的河川溪流、心倾的不凋花香包一道,有着哀婉的绣娘泪痕荏染于女红上,腾起柚子的冷香。循着这残香,即可以沽酒当垆,趔趄着穿过那醉墨淋漓的巷子,去到三千繁梦往返徒劳的秦淮河。

乌衣巷的风廊总是要明亮地点了灯捻,像是在争取什么了不起的前尘影事一样。俯身凝望,则有被烛火斑驳了的苔晕于某处独自生生世世。也罢,这并不见得就是苛薄;哪里的白墙没有变了颜色呢?我总觉得,只要是从这里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倾圮的帘幕变得锈迹斑斑,一如我幼时回忆里看到一幅希奇的春联,色彩拥有绝伦的明媚,把那个人眼里的蹉踬与枯涸绣在嘴唇上。他端看着巷道深处孤闷的天井里囚禁着猫咪的尾巴;向上的刹那间看到的是一方碧绿。我是不是如此地猜虑着,他就会看看我,呢呢痴痴地咏唱了:“江南无所有……”[12]再向前走是一扇小巧玲珑的竹扉,那里的窗外就可以看到更多被城市团团围住的云雾。

可是这里是视野弥阔也看不到前面端倪的奇妙地。不会容许有安静——大部分的时候,这一点正和心意。还要再从文的桥穿越过的话,务必请到拱顶向南远眺,暗涌着的是破觚斫雕的武定桥、朱雀桥。很久以前的事情频频儁出,刚发生不久的却一件事都想不起来。每每去想太多以后的万千,惨白色的日光和弥漫不开的烟雾就攀上手指尖,最后指水盟松也看不清了;剩下的只有哗哗啦啦作响的水声,倒退的磁带沙哑地嘶叫着,我就是在那里看到了急景凋年的南京东路慢慢地合上双眼,那个人三步一叩地回头张望,背离滞缓流浪的河川,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着。有海潮的味道扑面而来。夜色掩护下,那个人开始怯懦地祈祷再也不要让日复一日的阵痛折磨自己,挣扎地瞪着深夜后才出没无常的百鬼众魅,直到天明也没能流出一颗假心假意的泪珠。交错著生活又匆匆离去的人川流不息,大块斑驳的天空映照出煊碧成朱的燃烧着的夕阳余晖;在云消雾散的空中,一轮冷清的月牙黯然无光,躲藏在浓厚的暗潮里面。漆黑的昨夜又从四面八方逼近了。

我对着那个人挥手告别,目送他消融在更远更远的路长日暮。距离江陵旧事尚云树遥隔,何曾再问杨琼?光线的随波逐流里,秦淮河变成绫纱的模样,闪烁着温柔的光,先前在中华门等待着见面的机会,意味著某一个莽撞的却令人期待的冒险远行。随即,我终于要如释重负地舒展舒展开来因为寒冷而紧紧攥着的手指。一点狼烟随著温和的晚风徐徐穿行经过我的耳际,在一辆满载着倦容的车子呼啸而过之后渺无影踪。尽管已经知道再不会有任何等待,我仍然等待着,哪怕只是因为一滴旧雅的眼泪。而飞珠溅玉的,是落脚拍击的浪花里柔枝嫩条的爱女;南京却还在下着大雨。

恨相知晚的时候,我的纷杂的淤青,刺痛般的焦躁和冬眠的孤独感在夜空中飞升,变成飞将军手中明丽的箭镞,挽向动摇的星河。箭矢的前端绽开鬓朵的烟花,百花深处又缀以纡青佩紫的时间繁碎四溅纷飞,铺陈开温暖的暮岁气息,在人类嗟叹不已又一现昙华的历史潮流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我面对著那最后一次再也无法企及的希望時,亦不会留下丝毫遗憾;仿佛是东风吹散千树繁花一样,又吹得烟火纷纷,乱落如雨。

注 释

[1]卢多逊.《哀挽诗》.宋.

[2][3]庾信.《哀江南赋(并序)》.南北朝.

[4]庾信.《奉和永丰殿下言志诗 一》.南北朝.

[5]庾信.《奉和永丰殿下言志诗·四》.南北朝.

[6]庾信.《奉和永丰殿下言志诗·八》.南北朝.

[7]庾信.《奉和永丰殿下言志诗·七》.南北朝.

[8]庾信.《喜晴应诏勑自疏韵诗》.南北朝.

[9]庾信.《周宗庙歌 皇夏》.南北朝.

[10]庾信.《正旦上司宪府诗》.南北朝.

[11]谢朓.《入朝曲》.南北朝.

[12]陆凯.《赠范晔诗》.南北朝.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