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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清张《砂器》的叙事风格

2021-01-03崔楚晗

文学教育 2021年12期

崔楚晗

内容摘要:《砂器》是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大师松本清张代表性的推理小说。《砂器》把故事推理和社会问题有机结合起来,揭示了新型犯罪动机,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日本国民集体的潜意识。本文在分析小说《砂器》基础上,从具有真实感侦探形象塑造、叙事结构变化、犯罪动机挖掘三个方面具体论述《砂器》的叙事风格。

关键词:松本清张 《砂器》 叙事风格

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说之父”松本清张用质朴晓畅的语言勾勒众多小人物形象,剖析犯罪动因,揭示人类欲念背后的社会问题,一改前期“本格派”和“变格派”推理小说家过度追求诡计设置和逻辑推理的创作手法,把日本推理小说创作推向一个新高度。《砂器》是松本清张代表性的推理小说,曾多次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并持续得到关注和热评。该小说主要讲述了作曲家和贺英良即将和内阁大臣田所重喜的女儿佐知子完婚,前途无量,但知道自己童年和患有麻风病的父亲流浪往事的养父三木谦一突然找到自己,为了不让自己的过去葬送自己的前程而残忍地杀害了养父。《砂器》集中体现了松本清张推理小说的现实主义叙事风格:在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下塑造贴近真实生活的侦探形象,通过叙事结构的变化制造悬念推动故事发展,审思犯罪动机和人性的弱点揭示背后社会问题。

一.贴近真实生活的侦探形象塑造

自推理小说诞生以来,推理小说家们创造出许多脍炙人口的侦探形象,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波洛先生和马普尔小姐, 阿瑟·柯南·道尔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江户川乱步笔下的明智小五郎等,他们无一不是智力超群、逻辑严密、观察细致,非常人所能企及。松本清张笔下的侦探褪去了神话的光环,回归生活,多了些人间烟火味。他们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有着普通人的生活烦恼,面对棘手的案件有过苦恼与焦虑,但更多的是坚守和执着。案件的侦破建立在辛苦的证据调查上,而不是神乎其神的推理。他们的喜怒哀乐在案件的侦破过程中得到尽情的展示。

《砂器》塑造了一位性格内敛、恪尽职守、吃苦耐劳的中年刑警今西荣太郎。在案件侦破中,今西荣太郎也为案件的无头绪和停顿感到急躁和沮丧,但更多的是锲而不舍的职业坚守和辛苦劳累的证据搜寻。今西荣太郎为了解开死者三木谦一曾在伊势市一家电影院连续看了两次电影后就改变了旅行计划去了东京,到达东京当晚就被杀害这个谜团,可谓是历经了诸多波折。今西荣太郎为了调查死者看的电影,对电影和预告片反复观看和思考也未能找到蛛丝马迹。后来,今西荣太郎又对电影院业主展开调查也一无所获。今西荣太郎不得不调整思路提出多重假设,但都一一被否决,调查一直无法有效展开。最终,今西荣太郎在电影院走廊上悬挂的电影院业主和农林大臣田所重喜家人的合影上寻得突破:死者在照片中看到了田所重喜未来女婿和贺英良,也就是他曾经收留的流浪儿童,所以他才立即改变旅行计划赶去东京。在这耗心耗力过程中,今西荣太郎始终不放弃,坚守职责。案件侦破不仅需要锲而不舍的追凶更要辛苦劳累的调查取证。为了证实火车上一女子抛撒的纸片是否和案件有关,今西荣太郎沿着女子抛撒纸片的铁路沿线步行进行搜寻,要在盐山—胜沼,初鹿野—笹子,初狩—大悦,猿桥—鸟泽,上也原—相模湖这些车站间搜寻。“今西原本以为只是件苦差事,可实际做起来才知道,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倘若真想彻底地找到那些纸片,那就必须雇上劳力,把铁路沿线的草全部割光。即便这样,范围也实在太大,简直就如大海捞针一般。”“火热的太阳好不容易开始西斜了,热度却丝毫不减。扑鼻的热气让今西几乎睁不开眼睛,喘口气都很困难。但他仍然坚持往前走。他只管一个劲地往前走。”[1]今西荣太郎凭借着这股毅力走完了全部路线,寻得十三片纸片证据,使得本陷入停顿的案件得以新的突破。今西荣太郎性格内敛,和妻子话也很少,妻子多问些工作的事情,今西荣太郎就会有些不耐烦,妻子也是尽量不去过问他工作之事,每日只是在家操劳家务。今西荣太郎有时觉得亏欠妻子,时常想弥补妻子,但又不善于表达。今西荣太郎要到石川县温泉附近调查案情,妻子说到:“这次可是去了个好地方,回来可要点好东西呀。”[2]今西荣太郎从未带妻子去过温泉,这话让他感到有些心酸。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现实存在感的侦探形象跃然纸上。这些贴近生活细致的描写刻画出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让人真实可信。

松本清张笔下的案件社会性很强,调查范围也很广,读者随着侦探的视角可深入日本社会各个层面,领略日本社会的世情风貌,俨然在读一本关于日本社会的小百科全书。今西荣太郎在侦探工作之余善做俳句,这让同事吉村十分羡慕。在两人去秋田调查路上,今西荣太郎做了首俳句抒发一路所感,“乌冬白刷刷,流光溢彩衬绿叶,美景在乡下。北国办案游,碧海苍茫心开阔,入夏更盼秋。”[3]被调查者桐原老人在给今西荣太郎信中也以俳句结尾,“算盘掌上拿,冷冷清清响噼啪,秋日山村家。”[4]故事人物对俳句的喜爱是对日本国民对俳句喜爱的真实写照。二战后,随着民主主义确立,俳句得到空前繁荣,创作者高达千万人之多。[5]随着今西荣太郎在日本各地展开调查,读者对日本小众物产也有了新的认识,龟田的乌冬面、秋田的糖腌蜂斗菜、石川县温泉漆制和服带扣、龟嵩的小算盘等物产让读者大开眼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日本经济高速发展,铁路交通运输得到迅猛发展,铁路干线和次线相互交错构成遍布日本全国的交通网。松本清张笔下的案件大多发生在铁路交汇的城市里,调查也沿着铁路展开,铁路线段的名称和站点名称成了松本清张作品中必备的要素。《砂器》中莆田站国营调车场命案的调查就是从目蒲线和池上线沿线展开。今西荣太郎对案件的调查以东京为中心,以铁路为纽带,把各个调查地连接起来,足见当时日本铁路交通的发达,给人很强的真实感。莆田站国营调车场命案中被害人的东北口音和他所讲的卡美达曾是调查的线索但也是案件得以停顿的原因。为了弄清楚东北口音的分布情况,今西荣太郎向专家请教日本方言分布的情况,让读者了解到日本方言发展历史和分布情况。松本清张作品融入社会风情、传统文学、地理风貌、经济文化等社会元素,使得人物形象在如此广阔的社会背景下显得更加真实和鲜明。

二.巧设叙事结构制造悬念推动故事发展

悬念是推理小说重要情节因素。传统推理小说通过诡计设置来制造悬念。经典诡计模式有密室谋杀、不在场证明和“暴风雪山庄”等模式。小说还可以通过身份混淆、刻意隐藏、暗语设置等叙事性诡计制造悬念。传统推理小说以推理解迷为旨趣,更加看重诡计设置的技巧,故事情节就相对简单,人物关系也不复杂,通常采用“案件—调查—推理—破案”单线叙事结构,让侦探去搜证、推理、求证,最终还原案件真相,突显侦探的精妙推理能力。松本清张的作品改变了传统推理小说过于依赖詭计设置制造悬念,把悬念铺陈于故事情节发展中,采用复线叙事结构来承载更为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更为深层的社会问题。复线叙事结构通常有两条线索,它们相互补充,相互关照,共同推动情节发展。一条以侦探或是警察破案过程为线索,另一条以相关者的活动或是经历为线索,相关者可以是犯罪嫌疑人,可以是被调查者,也可以是和案件相关联的第三者。这些相关者和案件的关系只有在侦探通过缜密调查取证和抽丝剥茧的推理后才会浮出水面。

《砂器》中主线索之一以刑警今西荣太郎对莆田站国营调车场命案进行调查展开。该线索又分为两条线索展开,一条是今西荣太郎对杀人者是怎样隐藏沾满死者鲜血衣服的调查,另一条是今西荣太郎对死者生平过往的调查。主线索之二以作曲家和贺英良和评论家关川重雄的活动展开。该线索又分为明暗两条线索,明面上是似乎和案件有关联的关川重雄的活动,暗地里却是和贺英良为了阻止调查展开的活动。这些线索相互交织,处处设有悬念,推动故事发展。在整个案件侦破中,和贺英良的行为似乎和案件都没有任何关联,但每次命案背后都和他有着密切联系,只是明面上关川重雄的行为似乎和案件有更多的关系。在被调查人成濑里枝子和宫田邦郎相继死亡,案件调查陷入一筹莫展之时,今西荣太郎曾假设关川重雄和被调查人死亡存在某种关联,但实情是和贺英良谋害了两人,目的是阻止调查的进一步展开。最终今西荣太郎通过对死者情况的调查确定了凶手和贺英良的犯罪动机和犯罪证据成功锁定凶手。松本清张在故事的娓娓道来中,利用叙事结构的安排让一个个悬念自然而然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让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慢慢展开,让犯罪动机及背后的社会问题一点点暴露出来,毫无造作之感,令人真实可信,凸显了松本清张作品现实主义风格。

三.审思犯罪动机和人性的弱点揭示背后社会问题

松本清张主张不能一味地投读者所好,作品要有内在思想,要与读者一起分享本质的东西。所以松本清张作品不着意故事的逻辑推理,更在意犯罪动机深层次的挖掘,复杂人性的刻画,社会问题深入的揭示。在谈到犯罪动机时,松本清张说:“过去总把犯罪动机千篇一律归结为出于个人原因, 比如为了流连纸醉金迷的偏安而图财害命,或出于庸俗不堪的艳事而杀死对方,庶几乎成为一种公式,没有特殊性。对此,我是不满意的。我认为,除了动机还应当加上社会性,这样,推理小说的路子就广阔多了。”[6]松本清张作品中犯罪动机除了常见的爱恨情仇、金钱名利等诱因外,还把犯罪动机置于更为广阔的社会环境中,进一步拓宽了犯罪动机的类型。

《砂器》揭示了一种新型犯罪动机,即为了隐匿自己过去卑微的经历而杀人。和贺英良为了掩盖童年曾和患有麻风病的父亲流浪的经历而杀害了前来相认的养父。无独有偶,在他的另一部作品《零的焦点》中揭示了同样犯罪动机。已成为室田耐火砖株式会社社长妻子的佐知子害怕自己曾经在战后做过娼妓服务过美军士兵的经历被曾经做过风纪警察的鹈原宪一揭发而将他杀害。后期“社会派”推理小说作家水上勉与森村诚一在他们作品中也有这种犯罪动机的揭示。这种犯罪动机虽然由人性中为了维持现在荣华富贵而刻意抹去曾经的卑微的欲望支配,但根源却在于深层次的社会因素。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二战后的日本经济得到快速的发展,但这不是日本历史的自然延续,而是建立在战败后的历史断层上。还未对战争有充分的反思和清算,日本就匆匆走上了经济快速发展的道路。经济的发展促使日本国民内心的膨胀,但战败和美军占领是日本国民不愿回顾的过往,于是采取了对历史的刻意遮掩和逃避,形成了集体的忘却历史的潜意识。经济的发展并未完全提高底层人民生活水平,相反形成了阶级分化和阶级固化。即便是底层人物凭借个人能力跻身于上层社会,但他们没有纯正的血统和出身,他们底层生活经历就像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一旦他们以前卑微的生活经历曝光,他们拥有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这种恐惧只有这些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自己知道,这也是他们极力掩盖的,也是他们犯罪的根源。

今西荣太郎在和贺英良杀人案件的推理陈词说:“倘若从三木嘴里讲出真相,自己从前的经历就会暴露无遗同时,自己竟然会有那样一位见不得人的父亲,以及一直以来费尽心机伪造履历等,这些事情也必然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一切对他本人来讲都是无法忍受的。不难想象,他当时的惊恐与苦闷,用言语绝对无法表达。”[7]究竟身患麻风病的父亲为什么让他感到如此恐惧,文中并没有直接说明,但从他犯罪的行为可知他是多么忌讳这件事。十八岁时,他利用大阪地区遭空袭使得整个地区户籍档案全毁时机伪造了自己的户籍,摆脱了有麻风病父亲的户籍,为自己将来的前途铺平了道路。当养父三木谦一当天找到和贺英良时,晚上他就布置好杀人计划极其残忍杀害了养父。和贺英良处心积虑甚至不惜行凶杀人去掩盖自己父亲是一个麻风病患者,可知他是多么惊恐于此。“麻风病曾被迷信为是因前世的罪孽或者不洁的血缘所引发的疾病,是一种业报之症。即便在明治维新后的日本,麻风病具有遗传性的偏见依然根深蒂固。在近代优生学与民族净化论的理论武装下,昭和初期日本全国曾开展无癞县运动,1931年日本政府还颁布了对麻风病患者实施强制性隔离措施的《癞预防法》。”[8]根深蒂固的社会偏见和国家制度法令的强化使得人们对麻风病患者的歧视成为社会常态。松本清张的作品对犯罪动机描述寥寥数笔,但处处能感受犯罪动机对故事人物悲剧性结尾的影响。即将登上飞往美国飞机的和贺英良看到逮捕令时脸色变得煞白,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零的焦点》中佐知子在杀人事情败露后,毅然驾着小舟驶向大海深入,任凭丈夫在海边向她招手呼喊。[9]鲁迅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些底层人物通过自身努力跻身上流社会,追求的人生价值仅因自己卑微的过去而瞬间丧失,他们最终还能去哪儿?对社会弊病揭示背后跳动的是作者悲悯的心。

《砂器》是松本清张现实主义风格的代表作品,无论是写作立意、创作手法、人物形象、思想内涵、逻辑推理等方面,《砂器》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把“社会派”推理小说的文学价值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砂器》及后期作品摆脱了早期作品对社会的泛泛愤懑之情,深刻批判了美治时期遗留下的社会痼疾、腐败的官僚体系、明争暗斗的权贵、相互勾结贪污腐化的政商等社会阴暗面,思想性和艺术性得到新的飞跃。

参考文献

[1]松本清张.砂器[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173-174

[2]松本清张.砂器[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 346

[3]松本清张.砂器[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52

[4]松本清张.砂器[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302

[5]宋协毅.日本俳句的历史、现状及其发展趋势[J].日语知识,2001(04):24-26

[6]李德纯.松本清张论—兼评日本推理小说[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 2001(05):87-94

[7]松本清张.砂器[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458

[8]秦刚.松本清张的《砂器》与战后日本社会[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9(01):15-22

[9]松本清张.零的焦点[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