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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自在中国茶

2020-12-24郑培凯

书屋 2020年12期
关键词:精神境界陆羽茶道

郑培凯

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喝茶的主流方式是叶芽冲泡,也就是把制作好的茶叶,不管是绿茶、红茶、乌龙茶、武夷岩茶,还是茉莉花茶,直接放在茶壶或茶杯中,倒入滚烫的开水,就可以优哉游哉,自饮或飨客了。其实,这只是中国人历来喝茶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明代以后流行的方式,并不能在时空坐标里作为中国茶饮的唯一面貌。

从时间上来说,三国时期就开始制茶为饼,而在隋唐时期流行研末烹煎,到了宋元则以研末击拂成泡沫为主流,也就是后来日本抹茶道的原祖。从空间来说,历代不同的制茶方法或饮茶方式,在偏远地域经常自有传承,如各地乡间加果加料的擂茶、湘黔云贵地区压制成砖状或饼状的黑茶与后发酵普洱茶,以及清代中叶出现的全发酵红茶,都因有广大群众饮用而成为当地喜爱的习俗,甚至漂洋过海,改变了西方人品饮的生活习惯。

日本抹茶道的发展,更是东亚地区饮茶时空演化的明确例证。日本先是在南宋时期从中国引入研末点茶,到了十五六世纪逐渐经由村田珠光到千利休,出现日本茶道的雏形,直到十七八世纪才确立了“茶禅一味”的侘茶传统。

十九世纪中叶开始,中国社会经济停滞不前,国势逐渐颓败落后,文化随之衰微凋零,开始了龚自珍所谓“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时代,历代饮茶文化培养出的审美品位与精神追求几乎丧失殆尽,只剩下百姓日用对茶饮的坚持。此时,虽然江南人士依旧盛赞明前雨前的龙井、碧螺春,漳泉潮汕民间浸润浓郁香涩的工夫茶,但是,主要的关注点只剩下口感喉韵,而对于精神领域的心灵提升甚少致意,不再关注茶饮仪式背后的文化艺术想象空间,更遑论历史累积的审美境界、诗情超升与灵修情怀。

二十世纪日本的崛起,使得生活在战争动乱与社会巨变大背景下的中国人,出现数典忘祖的心态,一听到“茶道”,就觉得与自身文化无关,误以为这是日本独有的文化特色,甚至认为“茶禅一味”的侘寂宗教情怀,是日本茶饮的精神境界高于中国饮茶文化的体现,以为中国从来没有性灵超升的“茶道”传统。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是晚清以来革命心态对自身历史文化“反戈一击”的副作用,以致民众意识产生历史文化的无知,造成新时代精英自我鄙视的误解。

所幸到了二十世纪末,大中华社会经济的物质环境逐渐富裕繁荣,人们对自身历史文化出现了自觉的认识与钻研,才开始了解中国饮茶文化的多元多样与多彩多姿,知道历代对茶饮审美的追求是如此缤纷妍丽,有物质层次的感官体验,也有性灵超升的精神探索,有百姓日用的品饮之道,有文人雅士的清雅茶道,也有禅修超越的寺院茶道,是多元开放的文明历程。

与日本文化自我标榜的“茶道”相比,中国茶饮文化是自由自在的品位发展,有精神性也有物质性,更重要的是,精神性超升要奠基在物质品位基础之上,并非空穴来风,在四叠半的空中楼阁中,排斥了丰富多彩的饮茶口感,一味赞叹封闭性茶道仪式的海市蜃楼。

我经常说,从饮茶到茶道,从“喝”到“品”,从日常品味愉悦到灵修精进,是因时因地因人发展的多元历程。茶饮出现精神境界的关键,是“从形而下到形而上”,从感官愉悦到精神超升的体会,绝不因为坚持精神境界的精进,就必须摒弃茶饮的物质性。每一个茶人都可以是品茶的艺术家,可以是精神持修的禅悟者,也可以是自由自在的喝茶人,在品茶的过程中自得其乐。

茶叶成为饮品,最早是与解渴解乏的养生作用有关,所以古人饮茶的方式是很随便的。皮日休就说,唐代以前喝茶的方式与喝菜汤一样,没有明确的品赏意识。

陆羽提倡饮茶与精神境界提升的关系,对民众喝茶只是解渴解乏的态度有所针砭。他在《茶经》里说,“饮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庵茶。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他观察到时人喝茶的随意性,总是掺和着不同佐料,缺乏净化心灵的仪式与规矩。

陆羽主张饮茶有道,强调简约净化的饮茶方式,要建立仪式与规矩,创造属于心灵范畴的“形而上”追求。他特别关注历来饮茶人道德修养的事迹(见《茶经·七之事》),提出饮茶有助于精神境界的修持:“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这是最早提出饮茶与精神超升的文字,配合陆羽设计的二十四茶器,以及饮茶仪式的订立,甚至规定茶席的人数以三人为上,五人次之,开启了“形而上”的茶道。

北宋梅尧臣盛赞陆羽,在诗中说道:“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而民间尊崇陆羽为茶神、茶圣,奉为茶饮业的行业神,也是因为他开启饮茶有道的传统,展开了饮茶多元化的局面。

陆羽提倡简约与净化心灵的茶道,这是饮茶历史上的大事,在宗教、文学与艺术领域,产生了持久不衰的影响。我们只要看看蔡襄的《茶录》与宋徽宗的《茶论》,就可发现茶道讲求性灵自由的审美境界,已经化为上层精英的日常品位追求。从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词创作,到赵原、唐寅、文徵明的绘画,都可发现一种顺应自然的态度,在隐逸清雅的情境中,进入心灵的自在翱翔空间。

中国饮茶之道的主流,从唐宋到明清,结合了儒家的“内圣”、道家的“心斋”与佛家的“出世”,在扰攘的红尘中,提供了心灵静修的最佳氛围,通过品啜清茗的乐趣,得到生命意义的超越感悟。文徵明的《品茶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中画山居草堂,窗明几净,堂舍轩敞,画家与友人对坐品茗,环境清雅绝尘。茶舍周遭则有山林野趣,小桥流水,苍松乔木映照远山峰峦。画上的题诗是:“碧山深处绝纤埃,面面轩窗对水开。谷雨乍过茶事好,鼎汤初沸有朋来。”后有跋语:“嘉靖辛卯,山中茶事方盛,陆子傅过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话也。”可谓诗情画意,隐逸之中酝酿高山流水的情趣,出世超脱又不失人间活泼的气息。这幅画体现了中国茶道的多元开放特性,充分显示了文人雅士追求的意境,是回归自然本性的内在超越。其中没有封闭的教规束缚,也没有强烈的道德桎梏,一切顺性自然,活活泼泼,自由自在,是道法自然的生活体悟。

这种生活情趣与生命意义体悟的结合,不僅存在于士大夫阶层的饮茶审美,也出现在一般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周作人写中国人喝茶:“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亦断不可少。”他说的日常生活要有喝茶的闲适,是生命中必不可少的情趣。

茶之有道,不该只是正襟危坐的坐禅,而是与自然大化共流转的自在。喝茶可以有禅意,但不必坚持“茶道即禅道”,认定了喝茶就是禅修的功课,以读教科书考高考的紧张严肃姿态来喝茶,有着强烈的目的性,博取禅悟的精进。

《茶之道:自由自在中国茶》这本书,围绕中国茶史、茶事、茶境三个方面,从中国人饮茶的感官体会说起,叙述茶饮意识系统的演变,讲到茶饮生活向全球的传播。历史的演变,产生了不同形式的饮茶风尚,由斗茶、点茶,带出饮茶环境的设茗焚香,以及茶器配合茶饮风尚的演变。茶与禅修的关系,可以溯源到唐代,禅宗茶仪出现与清修的结合发展了寺院茶道,到南宋之后直接影响了日本抹茶道。

本书的面向很广,作者都是精研茶学与茶道的饱学之士,涉及中国茶由器至道的方方面面,也展示了中国饮茶之道的多元性格,是一本从品茶香到品文化、品境界的进阶之书,值得特别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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