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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弄逸事(二)

2020-12-07王啸峰

苏州杂志 2020年3期
关键词:铁球虾仁皮球

王啸峰

吴一勺

小观弄有块凹进去的地方。“小观楼”酒楼稳稳地扎在凹字内。不管是从朝南大堂,还是朝东或者朝西的包房,都望得见一面滚金边的黄旗,上书三个魏碑体大字:吴一勺。

天色未暗,小观楼伙计们开始忙碌起来。接货、汏洗、切配等活有条不紊进行。

吴一勺端张竹交椅坐到店门口,路过的乡邻跟他打招呼,他笑着回应,不时抽一口铜烟袋。恍惚间,自己本名似乎在心底冒了一下,可一瞬间又沉了下去。天边星星一颗颗出现。他老了,开始回忆往事。

他精确记忆开始于小观弄河埠头。当时他全身湿透,一件短衫、一条单裤紧紧贴在瘦小身体上。在十一月的寒风里,被冻得直打哆嗦。

“小观楼”老板吴德富经过,看到一群人围着这个从水里捞起的男孩,忙问事情原委。可没人说得清楚男孩从哪里来。七嘴八舌后,人们得出初步结论:孩子从大运河运粮船上掉落,漂过来。

吴德富心存疑虑。船上掉下孩子,大人们必定停船来找。船上人再穷,行船风浪大,不会只给孩子穿单衣。问题是,这个孩子一问三不知,似乎失去了记忆。

吴德富脱下棉马夹,焐到孩子身上,拉着他的手,走进“小观楼”。那时,孩子还没有大酒缸高。生意人喜欢讨口彩,孩子既然从运河里来的,大家就叫他“水兴”。

水兴不爱说话。伙计们想从他说的寥寥几句方言中猜他家乡,也只能集中到里运河一带广阔地域。有一次,店里进了黄鳝。水兴看见,随口说了句“长鱼”。这下大家起劲了,有经验的厨师说只有淮阴那边才叫长鱼。他们盯着水兴问,似乎循着黄鳝的钻劲,就可以揭示水兴身世。可“长鱼”出口后,水兴就什么都不说了。

水兴其实讨人喜欢的。小小年纪做事就认真。一麻袋土豆往他眼前一放,他会从早坐到晚,一刻不停地把土豆皮全削了。吴德富把孩子的专注看在眼里,他想出了培养优秀厨师的特殊办法。

一个小铁球、一个小皮球摆到水兴面前。他仰头盯着师傅,不解其意。吴德富亲自示范。手臂不动,手拍皮球,用腕力将皮球拍起,每天拍一万次。手抛小铁球,手臂也不能动,以腕力抛起小铁球,每天也是一万次。

刚开始,水兴不用胳膊力量,根本无法将球拍起或者抛起。但他认真,拍起、抛起一点也算进步,严格按照师傅示范来做。手腕红肿,关节酸痛,他都熬着挺着。当轻松地每天拍一万次、抛一万次时,他已经比大酒缸高了。

吴德富没吱声,转身换了一个大点的皮球和铁球,扔在地上。要求不变。水兴又转身练开了。同时,店里大部分洗刷、搬运等下手活都由他做。枯燥的练习和劳动间隙,他羡慕那些站在灶台边炒炒爆爆的大师傅们,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够在火红的炉火上,轻巧地颠勺翻锅。

皮球和铁球又换大了几次,水兴坚持训练,腕力和臂力都达到了惊人程度。他也长成了一个羞涩少年。当他忐忑地向师傅提出学习厨艺时,吴德富又提一个要求:左手拍球,右手抛球,同步进行,每到一百次换一下手,总数每天还是一万次,并规定了完成时间。水兴看着后来被师傅招进店的小学徒们,已经开始在砧板上练刀工了。他内心着急,左右手异步总是协调不好,不是跑了皮球,就是掉了铁球。小学徒们在一旁哄笑,他又气又恨。

一天晚上,水兴做了个梦。一个昏暗屋子里,一位戴着头巾、慈眉善目的妇女正在纺车前纺线。她一手摇纺车,一手放棉线。摇摇放放,手中的棉花温顺地变成一根根棉线。梦似乎打通了他记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眼睛是湿润的。梦中的那位妇女,特别善良、温柔,干活的过程中,脸上带着微笑。她肯定是最亲的人!水兴这么想着,按照她从容纺线的样子拍球、抛球,一段时间下来,左右手熟练起来了。

不用水兴找,吴德富自然出现在水兴面前。他带来一把菜刀,一个削了皮的土豆。简单示范切片、再切丝后,让水兴操作。一旁的小学徒们都笑他要出丑了。水兴拿起菜刀的一瞬间,耳边响起吴德富的声音:“用腕力,集中注意力,尽量切薄、切细!”

从未正式拿过菜刀的水兴,提刀时,想起抛球技巧,切下去时,用拍球力量。开始几刀有点生疏,之后像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拍球、抛球任务那样,没多长时间,竟比其他学徒切得果断、干脆、迅速。小学徒们看着水兴流畅的动作,悄悄收起拎在手上原本欲欲跃试的刀。

一年时间,水兴基本功远远超过所有学徒,能跟店里厨师一比高下。吴德富却仍让他洗、切、配,不让他掌勺。水兴空下来,还需要继续练习皮球和铁球,这让他很郁闷。

终于,有一天,吴德富将一把全新的铜勺交到水兴手中。不过,没有让他上灶头。门前空地上,摆了一只装满黄豆的瓷缸,另一只空着。

“掌勺之前,先要练习‘勺工’。”

水兴默默地把铜勺接过去。

“这批黄豆一两大概三百粒左右,也就是一钱三十粒,要做到一勺一钱,也就是一次捞三十颗到空缸里。等你每次做到一勺三十颗后,再来找我。”

水兴并没有觉得手酸胳膊痛,只是手上没什么分寸,勺子更没有准头。要做到师傅要求,一点把握都没有。

突然,他看见门前高大朴树上的大伯劳衔着一条大青虫喂食小伯劳。对啊!伯劳的嘴就是人的手。我要把勺子也变成手。

从那天起,水兴喝水、吃饭、做事都用勺子代替,睡觉时也把勺子放在枕头边上。开始时,给日常生活带来很大麻烦。大家都笑他痴。吴德富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喜欢水兴的韧劲。

半年过去,那些事情都被勺子征服。正当大家期待一勺三十颗黄豆场面出现时,水兴却把勺子换到了左手。左手不是他主力手,做事更加别扭。他花了一年时间才把勺子使熟练。

水兴在练习中成长,不知不觉已是英俊青年。当他三十颗黄豆一勺接一勺稳稳地落到空缸时,大家惊叹的并不是水兴技术如何纯熟,而是他微笑着,几乎没往勺子上瞟一眼,就用左右手完成黄豆的两次迁移。

“二钱!”“半两!”“一两!”“三两!”

好事者取来秤,按照大家喊出的数字让水兴把相应重量黄豆一勺抄出,放进秤盘。吴德富也来了劲头,亲自校验重量。差错很小!于是,他数着黄豆数,想着一桩事。

不久,小观弄里流传开一句顺口溜:“黄豆粒,一勺盛;水兴娃,分量准。”

吴德富在小观楼上听到街上儿童叽里呱啦喊着唱着,不免焦躁起来。在全面传授技艺之前,他与水兴谈了一次。

“你师母去世早,只留下翠儿一个女儿。她性格内向,说话常带三分羞。继承我这与众人打交道的行当很难。”吴德富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你从水上漂到小观弄,我视作上天赐予的礼物。如今,你基本功练扎实了,我想把毕生厨艺传授给你。”

水兴闻听此言,立刻扑通跪倒在地,叩头谢恩。

吴德富把他扶起,“你先别磕头,传艺前,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师傅,我人都是你救的,不要说一件,一百一千件我都答应。”

“从今天起,你跟我姓吴。选个良辰吉日,入赘我家。”

翠儿比水兴大三岁,饭店生意虽然上不了手,但是工于女红,水兴的衣衫鞋袜等都是翠儿亲手制作。一个接触不到什么男孩,另一个也没有什么女孩可遇见。水兴心中早就对师姐产生了美好向往。吴德富一说,水兴自然满心欢喜。

“师傅做主,我感激至极,唯有从命。就怕师姐不乐意。”

吴德富心中石头落地,跟水兴透底之前,已经问了翠儿,翠儿羞了个满脸通红,只说既然父亲定了,又何必再问。

水兴像一个被压了太久的弹簧,能量一下子释放出来。吴德富稍微一点拨,他马上领会,还创造性地将师傅的技法再往前推一步。

水兴和翠儿成婚之后,更加刻苦练习厨艺,以前的基本功每天都复习一遍,刀工、勺工等日渐精湛。水兴和翠儿第一个儿子出生后,吴德富觉得应该把生意交给水兴打理了。可总感觉水兴还欠那么一点东西。想来想去,终于明白,水兴还没有叫得响的名头。

他让水兴把以前练习的基本功集中到一点上,就是“准”!勺子绝对不用第二次,取主材、抓辅料、配调料等等都是“一勺”解决。

水兴勺工已经到了精准程度,但是让他每勺必准,还是有难度,他必须把黄豆的分量转换成各种不同食材、作料。失败多次后,有一晚他向正在油灯下缝补小孩衣裤的翠儿叹苦经。说着,他猛然发现翠儿跟他搭腔时,并没有看手上的活,但是一针一线都非常到位。他试着将妻子的眼睛蒙住,翠儿照样把活完成妥帖。

原来功夫在“心头”啊!手和眼都受心的支配,只有练到随心所欲,才能解放手和眼。

水兴起早贪黑练习,心里明白,“一勺制胜”的秘诀就在于娴熟。在关键技术上,吴德富也会替他把关,比如火候、时间、先后等。吴德富认定“一勺”的目的要使菜品更有鲜味,必须把小观弄后面的大运河带来的新鲜食材的“鲜”,快速、准确地锁定。

渐渐地,小观楼新当家“吴一勺”的名声从小观弄走向古城各个角落。人们蜂拥而至一堵“吴一勺”风采,品尝一勺炒菜的独特鲜味。个个都说“吴一勺”炒出的菜,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这实在是吴德富的一个小伎俩。他再三叮嘱菜单牌挂出去的时候,一定要经过他审核,一勺炒菜都得选用笋、茭白、蘑菇等自带鲜味又当令的食材。

一个夏天的中午,店里来了一个邋里邋遢乞丐模样的客人,进门就点“吴一勺”炒菜。当天菜单中,邋遢客人点了时令菜清炒鸡头米虾仁。跑堂伙计询问还要什么时,他摇了摇头。伙计刚要喊话到厨房。邋遢客人制止他。

“我有个条件。不仅味道要好,还要吴一勺亲自炒,鸡头米粒数是虾仁的一半。”

跑堂看出来这是找茬的,以前也出现过类似的客人,但是条件没有这样苛刻,都被水兴轻松化解。这次,却几乎是必输的赌博。

水兴走出厨房,来到邋遢客人身边。此人看上去脏兮兮的,可双眼炯炯有神,神态洒脱自在。水兴对他深深鞠一躬。

“您能提出这个要求,是高看我技艺,我邀请您到后厨观看这道菜制作。”

邋遢客人冷冷的表情中闪过一丝笑意。把手一挥:“前面带路。”

水兴几乎没看,就从一大碗浆好的虾仁里挽一勺进低温大油锅,粒粒化开,随着油温升高颗颗饱满起来。用漏勺抄起。另起小油锅,将虾仁倒入煸炒,快起锅时,勺子探进盛新鲜鸡头米的桶里,一勺而起。鸡头米糅进虾仁中,稍稍翻炒数下,即起装盘。

一股香气在邋遢客人鼻子下盘旋,他跟着这股香味,来到大堂。

此时,闻讯赶来的小观弄居民挤满大堂。

“你没有放任何调味料?”

“您尝尝便知。”

数好十粒虾仁、五粒鸡头米入口,疙瘩客人在嘴里盘桓好久,连眼都眯起来。最后缓缓吐出四个字:“清香鲜嫩!”

睁开眼,他取出几个铜板,给围观的几个少年,让他们认真清点盘中虾仁数和鸡头米数。盘点结果很快出来,一粒不多一粒不少,鸡头米恰好是虾仁的一半。

邋遢客人哈哈大笑,站起来,大叫一声,“取笔墨纸砚!”

唰唰唰几下,“吴一勺”三个遒劲有力的魏碑体大字写毕。随后,他从腰际挖出一枚印章,嘴对着哈哈气,猛地戳在勺字的左下方。人们围上来,他拨开人群,仰天长笑着走出小观楼。

吴德富请弄里秀才看印章上的名字,秀才惊叹。

“铁云之印,作者应该是刘鹗,洪都百炼生啊!”

吴德富对一代文学家、金石书法家还是略知一二。当下把刘鹗书写的“吴一勺”印裱在旗帜上。

每天,水兴看着高高飘扬的滚金边黄旗,默默告诫自己,传承师傅技艺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断研究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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