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 艺术学院，北京 100871）

一、电视剧《红楼梦》与昆曲

《红楼梦》是四大名著之一，是我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为小说背景，讲述了一个理想王国最终消亡的悲剧故事。《红楼梦》目前较多流通的版本共120 回，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涉及的社会制度、商业发展、民俗、服饰妆容、演剧情况都可供后人研究清代历史。

87 版《红楼梦》的导演王扶林曾说：“中国电视剧的发展，跟文学作品是结了缘的。创作一个剧本，基础往往是现成的文学作品，这些文学作品本身已有一定的读者基础与观众基础。观看一部电视剧，可能会哄堂大笑，但看完后给人的记忆不深、影响力不强，为什么？就因为它缺乏文学性。真正能流传下来的好作品，是有文学因素在里面的。”[1]目前我国拍摄了众多版本的电视剧《红楼梦》，包括1975 年香港TVB 版电视剧、1977 年香港佳视版电视剧、1978 年台湾华视版电视剧、1983 年台湾华视版电视剧、1987 年王扶林导演的版本、1996 年台湾华视版电视剧、2002 年梁永璋执导的越剧电视剧、2010 年李少红导演的版本，这些电视剧在弘扬传统文化、昆曲研究中亦作出很大贡献。

昆曲是我国传统戏曲中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有“中国戏曲之母”之称，元末明初产生于江苏昆山一带，是明代四大声腔之一。在各个版本的《红楼梦》中，昆曲的荧幕呈现都是剧中的亮点，电视剧中的昆曲剧目经常出现在宴会节庆中，也时不时在贾宝玉等人的谈笑中被提及，有些剧目在小说中只提到了剧名，但在排演成电影、电视剧时，导演会请红学专家考证推测具体的折目，结合清代的演出资料，将其搬演到作品中，让观众大开眼界。

电视剧对昆曲剧目的选用多来自原著，小说《红楼梦》中共有40 多章回出现了与戏曲、传奇有关的内容，这些戏曲剧目大多是元明清经典且时兴的剧目，种类丰富。徐扶明先生在《〈红楼梦〉中戏曲剧目汇考》中总结了小说中的戏曲剧目，他将剧目分类为杂剧剧目、昆曲剧目、弋阳腔剧目和未归类剧目，其中昆曲剧目有《长生殿·弹词》《长生殿·乞巧》《双官诰》《一捧雪·豪宴》《邯郸记·仙缘》《邯郸记·扫花》《牡丹亭·还魂》《牡丹亭·离魂》《牡丹亭·寻梦》《钗钏记·相约》《钗钏记·相骂》《西游记》《虎囊弹·山门》《满床笏》《南柯梦》《荆钗记·男祭》《西楼记·楼会》《八义·观灯》《惠明下书》《上寿》《琵琶记·吃糠》《祝发记·渡江》《占花魁·受吐》［2］，这些剧目在各个版本的电视剧《红楼梦》中部分出现，对阐明主旨、推动剧情、刻画人物、展示清代贵族生活、展示昆曲发展情况起到很大作用，导演试图将昆曲的情节与人物命运联系在一起，给予观众更多的思辨空间，本文将通过87 版《红楼梦》和2010 年李少红导演的《红楼梦》详细阐释昆曲在电视剧中的展现与作用。

二、新旧两版电视剧《红楼梦》对比

我国从1924 年拍摄第一部《红楼梦》相关的电影——《黛玉葬花》开始，对《红楼梦》的影视改编便层出不穷，其中被奉为经典和翘楚的是87 版王扶林导演的版本，而距今最新的版本是2010 年李少红导演的版本，两个版本的电视剧在制作阶段都请到了红学家、戏曲研究专家参与制作，剧中关于昆曲的场景再现各有优点，让观众欣赏到了明清时期昆曲的演出样式。

87 版《红楼梦》（以下称旧版）于中央电视台一套首播，共36 集，由王扶林导演，陈晓旭、欧阳奋强等主演，这部剧制作资金有限，拍摄经费仅有680 万，演员大多初出茅庐，在特效制作上和2010年版的《红楼梦》不可相比。87 版电视剧请到了周汝昌、王蒙、曹禺、沈从文等多位红学家参与制作，播出后获得好评无数，被誉为“中国电视史上的绝妙篇章”，至今仍在上演。

2010 版《红楼梦》（以下称新版）于青岛电视台首播，共50 集，由李少红执导，于小彤、蒋梦婕、李沁、杨洋、姚笛等主演，投资逾亿，名演员众多，但获得的评价较差，其原因大多与剧中大量的旁白和幽怨、单一的配乐有关。在版本选择上，87 版舍弃后四十回内容，根据前八十回的伏笔重新构建，2010 版是以现通行的一百二十回程高续本为底本改编。在主旨方面，87 版由于时代因素，更偏重体现封建贵族的没落，而2010 版则更突出宝黛的爱情故事。

在戏曲的展现方面，87 版电视剧《红楼梦》展示了原著中的部分剧目，2010 年版电视剧《红楼梦》所展示剧目数量较87 版有大幅度增加，去掉两版重复的剧目，新版比旧版多14 出[3]。在昆曲方面，新版《红楼梦》比旧版多了10 出昆曲剧目，如《双官诰·见鬼》《牡丹亭·还魂》等，相较于旧版，新版丰富了电视剧《红楼梦》的戏曲容量，弥补了旧版的缺憾，对原著小说的演绎也更为全面。

2010 版《红楼梦》的导演曾解释注重戏曲展现的原因：“曹雪芹笔下的昆曲名段，在原著中其实起到了很大作用，台上台下是同一出戏，贯穿整个故事发展。所以要严格按照原著拍，就必须还原原著中的戏中戏。”87 版在重现昆曲唱段时由于精力有限，有一些处理不到位的地方，比如《长生殿·乞巧》不是剧中应该有的牛郎织女的演唱，而是《长生殿·密誓》中杨贵妃唱的曲子；《醉打山门》原应由十二官中的女生扮演，可剧中最后由程增奎演唱。

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在改正旧版错误时，邀请了北方昆曲剧院的张卫东担任昆曲顾问、陈海担任昆曲制作，与原著中对戏曲的描述一一对应，许多原著中的戏曲唱段也是首次在电视荧屏上再现，如新版中的《一捧雪·豪宴》的唱段展现就很难得，此段资料较少，新版电视剧按照戏中戏的格局展示，虽短短几分钟但也实属不易。在昆曲与情节结合方面，两版各有千秋，首先新旧两版电视剧《红楼梦》中都展示了一些常见剧目，如《长生殿·乞巧》《虎囊弹·山门》《牡丹亭·游园》《南柯梦》等这些剧目是至今还在上演出的昆曲经典折子戏，在展示上述剧目时，87 版电视剧舍全求精，主创者注重台上演戏氛围与台下人物之间的协调，台上的戏曲与电视剧叙事相呼应；而新版注重剧目较完整的呈现，舞台用全景拍摄，导演同样注重戏曲和剧情的结合，如台上演《还魂》时，导演将镜头在戏台与卧室内的秦可卿间来回切换，台上的杜丽娘是重回人间，而秦可卿却将赴黄泉，引人叹息。

在场面设置上，新版电视剧《红楼梦》中乐队居于舞台中后方，这种设置是明代以来昆曲演出的形态，更为考究，且新版展示了各种规模的戏台，比旧版的戏曲展示更具多样性、拍摄的更为全面，旧版在拍摄戏曲表演时，多用特写镜头，不过它也在符合原著情况、台上演员的表演乃至观众层面的反映等方面用心颇多。两版可谓瑕瑜互见，在昆曲的展示方面留下了有价值的影像资料，为后面的影视改编提供经验。

三、昆曲在电视剧《红楼梦》中的作用

几乎所有拍摄《红楼梦》电视剧的导演都注重昆曲的展示，因为昆曲在电视剧中有许多作用，包括刻画人物及人物关系、暗伏人物的命运及剧情走向、丰富作品内涵和观众的视觉体验、深化电视剧作品主旨等，笔者主要从这几个方面阐释昆曲在电视剧《红楼梦》中的作用：

（一）刻画人物及人物关系

在新旧两版《红楼梦》中的第十集，都演出了昆曲的一折——《虎囊弹·山门》，讲述鲁智深为金翠莲打死镇关西，为避祸逃往五台山为僧、只身提禅杖打二龙山的故事。戏中鲁智深是个疾恶如仇的叛逆者形象，这和不求功名的林黛玉性情相近，以鲁智深的“勇”衬林黛玉的“痴”，昆曲的植入帮助刻画林黛玉的叛逆性格，且戏中曲牌《寄生草》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照应了黛玉的结局。同样通过戏曲刻画人物的片段还有很多，《牡丹亭》《西厢记》中多为追求自由爱情的痴男痴女，在大观园中演出时，宝黛等人在看戏时也联想到自己，观众在看电视剧时也自然会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加深理解这个人物的性格。

在人物关系上，新版第十集中凤姐过生日，在宴会上黛玉借台上演的《荆钗记·男祭》敲打宝玉，这是黛玉和宝钗的一次交锋，也展示出宝黛钗三人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这一细节在旧版中并未体现，新版在《男祭》表演过程中穿插描写三人神态的镜头，通过镜头语言展示三人微妙的心理活动。在此不得不说，旧版更以剧情为重心，昆曲等戏曲是作为辅助手段，而新版《红楼梦》比起旧版，更看重戏曲和人物的照应，在镜头运用上，也刻意将这种联系加强，如此昆曲帮助刻画人物和人物关系的作用就更加明显。

（二）暗伏人物的命运及剧情走向

《红楼梦》中的昆曲往往有伏笔的作用，如《南柯梦》暗伏贾府败落以及宝玉遁入空门的结局、《长生殿》暗伏元妃不幸命运等。在2010 版《红楼梦》第五集中，导演加入了《双官诰·见鬼》一折，在《红楼梦》原著中，并未说演的是《双官诰》中哪一出,新版选择展示《见鬼》一折，演书生冯琳如回乡途中偶遇发妻罗氏,改嫁的罗氏见到冯琳如以为遇见了鬼,惊吓不已，正照应了剧中王熙凤遇上突然跳出的贾瑞、遭到调戏的情节。同时，《双官诰》是清代剧作家陈二白的剧作，讲述冯碧莲立志守节、教子成名的故事，后也改成京剧《三娘教子》，将这部戏用在这里，是对贾府教子无方的反讽，贾家的子弟大多荒淫无度、不学无术，也暗伏了贾府衰败的结局。

电视剧中有大量昆曲暗伏人物命运的片段，元妃省亲时元妃点的四出戏其实都有伏笔的作用，如在新版《红楼梦》第八集，元妃点了一出《豪宴》，这折出自昆曲《一捧雪》，讲的是明代太仆寺莫怀古因玉杯“一捧雪”，遭小人告密、奸人迫害，最后家破人亡的故事，脂砚斋庚辰本双行夹批：伏贾府之败，这是揭示电视剧中贾府最后遭小人坑害而被抄家的命运。

新版第39 集《蕊珠记·冥升》，说得是嫦娥为搭救书生的救命之恩，私自下凡与之婚配，后重回月宫的故事。王希廉评这一出是“黛玉夭亡的影子”，因为黛玉也是绛珠草，此世报答宝玉的恩情。同样的，在新版第八集中演出《邯郸记》，讲得是吕洞宾度卢生，使其历经荣辱祸福，最终大彻大悟成仙的故事，这照应《红楼梦》中最后美梦破灭、万物归空后宝玉出家的命运。

在清虚观打醮中，贾母在神前拈戏，三出戏分别是《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这三出戏将贾家的历史和命运都涵盖了，《白蛇记》照应宁荣二公为国出生入死，建立家业，《满床笏》展现贾府的全盛时期，而《南柯梦》则暗示万物归空的结局。这三出戏涵盖了贾府的兴衰史，两版电视剧都在第13 集演出《南柯梦》，既暗示了剧情走向，又深化了主旨，如果观众对这些昆曲剧目有所了解，在看到《红楼梦》结局时便会自然地与其联系起来，这是昆曲在电视剧中大的作用。

（三）丰富作品内涵和观众的视觉体验

戏曲的舞台样式丰富了观众的视觉体验，新旧两版《红楼梦》将考证过的清代戏曲舞台搬上屏幕，给观众带来平时不常看到的画面，同时昆曲的展示既供观众欣赏，又可供其学习。昆曲是我国非常古老的地方戏曲，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展示，将昆曲融入电视剧，可以深化作品的文化内涵。

值得一提的是，昆曲的加入也能提升观众的思辨空间，如在新版《红楼梦》中演出了《牡丹亭·还魂》一出，导演刻意将这段戏与秦可卿即将香消玉殒剪辑在一起，镜头以秦可卿的视角透过朦胧的窗纱看戏，舞台上上演的是还魂，而现实中的秦可卿即将离魂，同样是追求爱情，戏中人最终喜得团圆，而秦可卿的爱情却夹杂着乱伦和虚伪，如此对比，对秦可卿这个人物更是可悲可叹。同样，元妃省亲时点了四出戏，新旧两版《红楼梦》在第八集都演出了《长生殿·乞巧》，在戏中，杨贵妃与唐玄宗结下爱情誓言，不论结局如何，作为妃子的她最终得到了帝王的真爱，而现实中的元妃却在宫中受尽煎熬，以至于向家人发出“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感慨，结合她省亲时间之晚，可见她并不受帝王重视，和杨玉环形成鲜明对比。元妃借《长生殿》感慨世事无常、真爱难寻，观众在看到这些场景时，心中会产生对人生大义的思考。

（四）深化电视剧作品主旨

昆曲和电视剧《红楼梦》在主旨上也相互照应，皆传达出对封建礼教的认同与反抗。儒家礼教包含的范围很广大，其几乎覆盖中国的宗教、民俗、礼仪制度、哲学与艺术，全方面打造利于维持封建社会运行的人，礼教中有积极的部分，如教人们讲礼仪、重道德，但消极的部分就是其限制性太强，人们在严苛的三纲五常中容易压抑自己的个性，且社会上宣扬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思想，也压制了年轻人发展个性。礼教统治下的等级制度尤为森严，人们从行动到观念都不能随意越级，可见当一个人为了追求幸福而做出有违礼教的举动，需要极大的勇气。

电视剧《红楼梦》继承昆曲《西厢记》《牡丹亭》的“情至观”，传扬重情感、反礼教的精神主旨。如黛玉对宝玉的爱就不包含功利，这些性情儿女传扬了人文主义精神，诉说“人间最美是真情”；《红楼梦》继承《邯郸记》《南柯梦》的“色空观”，警醒人们世人所谓繁华不过黄粱一梦，不应该被功名利禄所束缚，而是追求精神上的超脱和自由的人生。《红楼梦》中开头便写道“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即传达万物皆空的佛教观念，这个主旨在新版电视剧中尤为突出。

《红楼梦》在原著中写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16 个字可谓传达出主旨，叶朗先生曾这样解释这句话：“宇宙中呈现美丽世界，在这丰富的世界中产生儿女真情，人们在世界中传递真情，又从世界中悟出宇宙道理。大观园的分崩离析使有情世界破灭，这正是《红楼梦》的悲剧，但即使这种世界转瞬即逝，它也十分有意义。”

电视剧和昆曲都是将“情”提到了高位，表达出他们肯定“情”的价值，表达对有“情”世界的期待，认为生命的本源即是“情”，这即是在主旨上的互文。这两版电视剧在对《红楼梦》戏曲剧目的展示上,留下了若干颇具价值的资料与经验,也有着诸多的不足与遗憾。其成败得失,都为后世《红楼梦》的影视改编留下一笔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