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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塑料袋的女人

2020-11-30张颖

大理文化 2020年11期
关键词:金花大军

张颖

1

刘金花老家的房子要拆迁了。

这个南方村子黄昏的天际,大片大片火烧的流云映红了天,田埂之间缕缕农家肥焚烧而起的烟雾,混合塑料燃烧的味道,飘到绵远青山之外,那是刘金花最熟悉的气味。可半年后,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刘金花没有住在原来的村子里,她在距离县城十公里外的城郊周厝弄里租了三间房,和房东周桂巧情同姐妹,一个外姓人在周厝弄一住就是十五年。她老家的五间小瓦房,顺带挨着老房子废弃多年的牛棚,还留有猪粪味的猪圈,常年被邻居“借用”去晒谷米的大空地,野草接近半人高的菜地,家门口的两棵三十年的橘子核意外长出的橘树和三棵从山上挖来乘凉用的大樟树,政府全部买断,拆迁公告贴到村口告示栏的时候,刘金花一夜之间从餐馆洗碗阿姨变成了百万富翁。在这之前,刘金花一直觉得自己的工作不体面,可是她每天却很体面地跟朋友讲述饭店卫生太差,卖隔夜菜,海鲜不新鲜,青菜从来不洗的各种细节故事。总之,饭店越是生意兴隆,刘金花向周桂巧就抱怨得越是厉害。有一次,恰巧周桂巧一家到刘金花工作的饭店吃饭。刘金花从后厨赶了出来,和周桂巧打完招呼后就佯装收拾散席后的桌子,周桂巧每点一个不新鲜的菜,刘金花就朝周桂巧使眼色。仰仗刘金花的“智慧”,周桂巧一家吃了一顿性价比极高的午饭,刘金花没有给周桂巧一家端菜,她觉得为熟悉的人服务是很不体面的一件事。不过,在给隔壁包间端菜间歇,刘金花进门继续跟周桂巧一家寒暄,顺势问,菜合不合口味,需不需要给他们多加一大包餐纸云云,俨然一副饭店老板娘的架势。

平日里饭店生意冷清的闲暇,刘金花也不和同事聊天拉家常,而是一个人把饭店采买当天装菜的所有塑料袋找来,躲着老板娘把每一个没有破损的塑料袋洗得干干净净,接着晒在饭店后厨的空地上,下班收工的时候,她就用洗好的塑料袋把饭店客人几乎没动筷的菜装回了家。拆迁动员小组通知刘金花按手印签字的前一天,她依旧戴着手套在餐馆洗碗,择菜,端盘子,忙忙碌碌。这一天,她把308包间客人没动筷的鲈鱼和福喜套餐(这个城市里吃饭必点的吉利主食,小馒头就着炼乳吃)打包回家,她觉得这个包间的名字很吉利!接着把没用完的塑料袋叠得整整齐齐地带回家给周桂巧当垃圾袋。

周桂巧是一个复杂的女人。冷酷精明起来六亲不认,温柔善良的时候让人匪夷所思。一头紫红色大卷发,微胖的体型,特别爱笑,嗓门大而沙哑。她二十岁嫁入周厝弄面粉铺的周勇虎家,最后嫌弃面粉铺的工作太不体面,于是怂恿老公周勇虎和老爹分家,之后夫妻两人开过小卖部,倒腾过唱片,盗伐过红豆杉,开过赌博机店,开过红木家具厂,最后在周勇虎远嫁到意大利的妹妹的指引下,早年间在米兰开起了理发店,卖内衣,为出国的同乡办理行李转运,接收等手续,出国将近十年,吃了不少苦,赚了一些,存了三百万,风风火火回国了。周厝弄的人,也不知是从何年月起,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发了财就一定会回到周厝弄盖一栋漂亮的房子。因为周厝弄的人大部分去了意大利等欧洲国家,所以,这个村子许多的房子外观都有明显的欧式风味,房子一楼的客厅里,也照例预留了壁炉的位置,熏肉,腊鱿鱼,鱼干,烤板鸭,烤袜子,智慧的中国人从来不会让一切东西成为摆设。冬天的时候,周桂巧就特别忙碌,许多人家的壁炉烟道总是会出现堵塞,唯独周桂巧家的壁炉烟道设计精巧,排烟性能良好。周桂巧成了周厝弄里壁炉烟道排烟的咨询顾问。当然,周桂巧忙碌的是考虑如何存放许多许多的腊鱿鱼、马面鱼干和熏肉等各种别人家壁炉里的食物。周桂巧在周厝弄唯一不体面的一件事就是她没有孩子。

盖一座漂亮的小洋楼是周桂巧出国前唯一的计划。回国后第一年,周桂巧和周勇虎花了一百万盖了一栋漂亮的小洋房。房子旁边是原来的旧房子,他们腾空低价出租给了刘金花,刘金花一住就是十五年。刘金花住在周桂巧的老房子里,每天都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刘金花烧得一手周厝弄里无人能敌的好菜,针线女红,样样精通。周桂巧家的宴请许多都是刘金花帮忙,刘金花新养的母鸡生了蛋,第一个尝到的一定是周桂巧。刘金花把周桂巧家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周桂巧养的那只黑白相间的母猫,刘金花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宝贝。她就像一个全职保姆一样照顾着周桂巧一家,但是刘金花照例每月定期付给周桂巧房租水电,在这个周厝弄体面地生活了十五年。

三月的阳光,柔柔绵绵得缱绻,刘金花穿戴一新,和拆迁组的工作人员一起回到了她的老宅量地。这是她离开老家刘厝村十五年间第一次回去,村里的年轻人已经认不得这个村中几乎所有老人都对她热情如故的陌生女人了。刘金花感觉到村头那个老人们聚集纳凉的亭子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原来破旧的贴满小广告的瓦房黄墙换成了防腐木做成的小凉亭,一些十多年前精神矍铄的人如今也只能呆呆坐在亭子的角落,眼神中痴迷地望着飞走在马路附近的鸡鸭。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丝毫没让刘金花觉得放松。这个曾经贫穷的村子,几乎就是在政府圈地红线规划出来的那一天,顷刻躁动和繁乱起来。唯独村外的刘金花没有躁动,因为她只获得了不多也不少的三百万。

熟人热情异常地寒暄着:“金花子,回来了呀?”

刘金花:“对啊,太忙了。我家老刘没空,就我回来。”

许多时候,人们稀松日常的招呼仅仅只是招呼,热情的寒暄也仅仅只是寒暄。而被寒暄招呼的人,却心怀鬼胎,你不知道这个鬼胎什么时候孕育,也不懂它什么时候就呱呱坠地掉落在你的面前。

阔别十年的地方还是有刘金花熟悉的那股气息,那个十五年前伤心欲绝的午后。十五年前的四月,满山桃花都开得绚烂。

那天,天下着濛濛细雨,刘金花骑着自行车,车子后座绑着扁担,两只大桶装了满满的泔水。刘伍良为了结婚,欠下一屁股债,每年家里都养六只大肥猪,过年的钱就等猪出栏。刘金花勤勤恳恳地为这个家庭的生计奔波着。她从无法骑上自行车,到可以一只手抱着兒子,一只手扶着自行车车把,车子后座可以载着任何可以载的东西:一大堆柴火,几大包化肥,或者一挑猪粪、一挑泔水。所以,她用自行车载泔水的技术已经很娴熟了。可是恰巧那天,自行车车胎爆了,车子一下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刘金花从车上摔了下来,两桶泔水洒了大半在她的身上。就在她最为狼狈的时候,看着她家刘伍良拖着行李箱,匆匆忙忙往村口外赶,她在远处声嘶力竭地喊:“阿良,你干嘛去?”他佯装没有听见,听到喊声一路飞快奔跑,跳上车,就跑了。

刘金花有点发懵,收拾起剩下的泔水,先回到了家。

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刘伍良的东西都不见了。

刘伍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跑了。

小卖部的刘先仁媳妇告诉刘金花,刘伍良在外头又找了一个人,上次在镇上看见他骑着一辆漂亮的小摩托和一个女的在买菜。

刘金花懵了。

第二天,刘金花带着两个儿子立马从村里搬进了周厝弄,再没回过老家。从此以后,刘金花再不对别人聊起她的丈夫,可在刘金花心里,这个人似乎一直都在家里生活着,十五年,从未改变过。因为人前人后,她总是亲切地称呼他老刘,逢年过节,都会以老刘的名义宴请家人,只是从来不回刘厝村。

那一年,刘金花的大儿子刘大军刚满十八岁,小儿子刘小军十七岁。

刘金花搬进周厝弄的第一年,刘大军也莫名失踪了。

有人说,刘大军和一个女人私奔了;有人说,他下海打鱼拉帆的时候被缆绳割断了一只手;也有人说,刘大军已经发了大财,早也记不得爹和娘了。

刘金花什么都不信!

刘金花和小儿子刘小军,在周厝弄生活了十五年。

2

第一笔拆迁款一百五十万下来的时候,刘金花失踪了近十四年的大儿子刘大军回到了刘金花的身边。

刘大军说,他已经结婚了,入赘到一个苟姓人家做了女婿,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这么多年没回来,是因为怕老丈人嫌弃自己家穷,丢脸,现在生了孩子,他就再不害怕老丈人的嫌弃了。

因为找不到儿子,照顾不到儿子,刘金花对刘大军过多的内疚演绎成泛滥的溺爱与盲目的相信。

刘金花止不住地褒奖着大儿子的智慧,之后在上班的路上,刘金花每每遇到熟人就会说,我大儿子回来了,孙子住在省城,在香港念书,已经会叫奶奶了,只会说英语,不会说白话,但是我听不懂英语。

刘金花的大儿子回家不到一个月,又消失了,刘金花请见多识广的周桂巧托人在省城遵照刘大军给自己的地址详细问路,在省城找到了大儿子,只是确认儿子在省城之后,刘金花想也没多想就把户头上的一百万拆迁款全部给了大儿子。

周桂巧问刘金花为什么,刘金花说,大儿子在老丈人承包的工地上做事,工地安全质量不过关,搭脚手架的时候死了两个工人,他只能为岳父顶罪,东躲西藏,现在就差一百五十万赔偿款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恰恰他现在还差一百万,刘金花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她用钱帮她的儿子减轻了道德上的罪恶感。

周桂巧万分不解刘金花的做法,“万一大军骗你呢?”刘金花一边递给周桂巧热乎乎的鸡蛋,一边打哈哈地说:“不会,不会,大军是个好孩子,你以前不是老夸他吗?”

“那万一这么多年他变坏了呢?”

“人又不是没干透的腊鱿鱼,哪有那么容易变坏呢?”

周桂巧拿着刘金花给的几枚热乎乎的鸡蛋,欲言又止,索性再无他话,袅娜着丰腴的身体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家,她不知道突然为什么有点反胃,也许是闻多了刘金花家的腊鱿鱼吧。

3

刘金花的大儿子叫刘大军。他继承了自己父亲风流倜傥的外形,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鼻梁,还有稀疏而松软的络腮胡子。周厝弄里大部分的青年都纷纷出国发展,他算是年纪最轻的男孩。刚住进周桂巧家的时候,刘金花交代刚成年的大儿子,东家如果有需要扛东西之类的体力活一定要主动。刘大军伶牙俐齿地应承着母亲的安排,不过,经常做事的都是弟弟,而他常常被周桂巧拉着说悄悄话。

起初,周桂巧几乎每天都要在刘金花面前大大地夸赞刘大军一番。面对这个新东家对自己大儿子的夸赞,刘金花很是受用,相比起软弱木讷的小儿子,她母爱的天平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刘大军。

刘金花住进周厝弄第一年的某一天,周桂巧突然跟家里人说要再回意大利看看,离开得十分匆忙,周勇虎好不容易摆脱“母老虎”妻子的控制,自由自在地过了两个月潇洒的生活。周桂巧面色憔悴地离开,两个月之后面色憔悴地回来。

刘大军慌乱地对母亲说:“我要出去闯荡,没有赚到钱之前永远别和我联系!”不等刘金花搞明白怎么回事,刘大军就离开了家。

刘金花就此与大儿子失去主动联系的权利。

十四年间,刘大军偶尔会打电话给刘金花。他伶牙利齿,悉数跟母亲汇报自己在外闯荡的所见所闻,也懂得细心问候他娘的生活近况,甜言蜜语地告诉他娘,等自己赚了大钱,要让她享福。刘金花每每接到刘大军的电话总能被他天花乱坠的许诺哄得心花怒放。可是每次挂完电话,刘金花那来自于刘大军莫名的宽慰和喜悦转瞬就变成对刘小军的呵责与怨愤。

一个母亲对生活的怨愤转嫁于对小儿子恨铁不成钢的盛怒,如墙禺悄然生长起来的爬山虎,奋力攀长,黑暗有力,遮盖住宽大的墙体,春去秋来暗自颓败,复生,循环着阴暗,遮盖着阳光的宽慰,让所有见过刘小军木讷的人唏嘘刘金花对刘大军莫名的偏心。

盛夏八月的阳光,烧灼着的空气,渔塘里浮腻腻的水和几乎被烈日炙烤气绝的植物,一场暴雨酣畅淋漓地倒了下来,干涸的世界顷刻有了虫鸣的歌唱。时隔三个月,第二笔拆迁款总计一百万按时打到了刘金花的户头上。站在储蓄所交易柜台的角落里,刘金花数了又数那六个赫然显示在存折上的零,她的欣喜和鱼塘里不绝的蛙声一起不停雀跃,此起彼伏,声音清脆得仿佛天籁,可刘金花不懂什么叫天籁,只是觉得这是十五年来听过最好听的蛙声。

消息不胫而走,像周厝弄村头老槐树上挂满的祈福丝带一样,迎风飘扬,风看得见,雨听得见,连虫鸣鸟雀的聲音都清清楚楚。

刘金花的大儿子和她失踪多年的老公一并出现在了刘金花的出租屋里。刘伍良进门后倏地,利索地跪在了刘金花面前的时候,出租屋墙壁一大片石灰突然脱落的声音大得吓人。这座房子有些年久失修了,像刘金花年久失修的婚姻一样突然出现了异动。

刘金花欣喜若狂地跟周桂巧商量:她该不该让老公进她的屋。

周桂巧一改往日泼辣强势之态,竟淡淡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刘金花当晚就穿上在夜市买的平时一直都没舍得穿的大红色上衣,俨然新媳妇的模样。刘伍良像垂涎肉铺上饥饿的犬,精神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住地四处搜罗着刘金花不大的出租屋,压根没有注意到刘金花换的新衣裳,倒是一直追问刘小军,她娘的存折放在哪里。

木讷的刘小军一言不发,呆呆看着这个阔别多年的人,一个自己嘴角和他有着一模一样黑痣的人,他很想喊一声:爸!可是这个人反复追问着他娘存折的事,刘小军燃烧起来浓烈的对父亲向往的心,瞬间冰冷了下来,一如漠河寒夜的水塘里,已然无法跳跃出冰面的囚鱼,他唯有木讷相对,一言不发。突然,刘伍良一个巴掌拍在刘小军的脑袋上:“死兔崽子!连你老子都不认得了?问你话呢?”夕阳照进屋子里的金黄色残阳的光里,飞溅着刘伍良的口水。好像刘小军所有的亲人都很恼恨他的木讷,都爱打他的脑袋。这圆圆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或许只有刘小军自己知道。聪明伶俐的言语里也许是混沌迷糊的思想,木讷寡言的脑袋里,也许满腹经纶,逻辑严密,谁都不懂这个大千世界的奇思妙想,前一秒的惊喜或者下一秒的悲剧。

刘小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晕乎乎的,天旋地转,没听刘伍良说完,就看见站在门外的哥哥,手上拿着自己钓鱼的小马扎凳,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肉铺前绝不仅有一只贪食的犬,刘金花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出门的几个小时功夫,格外冷清的家里突然热闹非凡。刘小军没吭气,默默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只听见客厅里自己那把小马扎凳重重摔下来的声音分外响亮,悠悠地听着哥哥和那个人那场战役里的声响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反复听见他们彼此都在喊着自己的名字,“死小子,快来帮我。”此起彼伏的混合着喊叫和哀嚎的声音,像夜店里紛乱的鼓点,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节奏,索性关上门,闷头大睡起来。哥哥的声音分外刺耳,刘小军依稀听到哥哥骂他老子不要脸,离家出走不管他们母子三人的死活,现在还有脸又回来。

“那钱都是我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小军被哥哥这反复叫喊的声音惊醒,他起床到客厅一看,刘伍良脸上一大片淤青,裤腿被扯了大半下来,一只手绵软地倒挂在胸前,短袖T恤的一只衣袖被扯了下来,像个疯子一样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儿子要杀老子了,儿子要杀老子了!”

刘大军大喝一声:“警告你,你要是敢拿一毛钱,老子就剁了你!管你是不是我老子!”

就这样,刘大军把自己的爹赶出了他娘的出租屋。

刘金花失落地把新衣服收了起来。

那天夜里,周厝弄回荡着刘伍良哭天喊地的嚎叫,直至天明。

刘小军突然想起充满暧昧气息的夜店包厢里裸女画像下一句他唯一认得的几个字:“金钱是海水,越喝越渴”,那画面掠过脑际的一瞬间,他顺势拿起了早晨刘金花烧好的凉白开,猛地喝了一大口下去。

刘伍良走了,刘大军就这样在刘金花的家里住了下来。刘金花乐呵呵地每天起早,把给周桂巧的鸡蛋数量缩减了一半,留下给刘大军做鸡蛋煎饼。每天早晨,刘大军都按时起床,陪他娘做早饭,帮忙洗菜,虽然总被刘金花嫌弃笨手拙脚,大男人不应该进厨房云云,可是刘大军好像深得他母亲的欢喜,几乎每说五句话,刘金花都会附和一句:“短命鬼,你脑子还很灵活的诺”。当然,刘大军可不会全然在母亲面前吹嘘他的小聪明,间隙的时候还会和刘金花聊他的儿子,一个刘金花从未谋面的孙子。一个谁也不懂是否真实存在的孩子。而刘小军照例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到河边钓鱼。他是一位善钓者,几乎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他把刘金花给他买新电驴的钱全部拿去买了渔具,从渔友手上买了一个二手的金黄色的超大EVA水桶、五支崭新的鱼竿、零零散散的渔具,配套齐全。从此以后,刘小军钓了更多又肥又大的鱼回家。刘金花每一次都骂骂咧咧地说刘小军又懒又笨,不务正业,但又很满足地把刘小军的“战利品”分给邻居,她一定会让周桂巧首先选其中最大最好的鱼,数量总是别人的许多倍。人们总会莫名好奇这段密切得过分,好得让人心生疑窦的奇怪关系:无条件巴结房主的租客,除了对这个租客不过分贪得无厌、对其他人都吝啬贪婪无比的房主周桂巧。

这一个月里,刘金花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得不能再好了。

刘金花回到老家,轰轰轰烈烈地摆了一场宴席,花了二十万在新分得的宅基地上搭好了一座三层小楼的水泥框架。

转眼到了年末,工人们纷纷回家过年了,刘金花眼巴巴地只能让她的新房梦在人声鼎沸的新年炮竹声里拖延到元宵节后。

大年二十七的夜晚,刘大军接完一个电话后,神色凝重地跟刘金花说,新年过后他打算和岳父在省城搞廉租房,手上承包的资金还差八十万。房东缺钱,如果大年三十之前能把款筹集到位并且打款过去,可以整整省去十万的承包费。他岳父到现在都还没回去过年,就等着签合同呢,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生意,希望自己的娘能先支持一下自己的事业。刘大军笃定的眼神,半撒娇似的言语,声情并茂描述着自己钱途无量的事业,这一切,像魔咒一样让刘金花越发觉得大儿子的聪明和讨喜。

刘金花犹犹豫豫挨到大年二十八,在刘大军的陪同下把八十万打了过去。

于是,刘金花的新房梦因为少了八十万又一次脸着地降落,面目全非了。

新年过后,她的新屋仅立着水泥柱和粗糙的楼板,连墙都来不及砌,兀自停在那片空地上,像一个没有铠甲的战士,在细雨纷纷的春天里,成为杂草生长的地方。

刘金花继续在饭店洗碗,老板嫌她洗碗的时候用水量太大,关键是刘金花还和客人大吵了一架,拿洗碗的脏水泼了客人一身,饭店老板赔礼道歉都无济于事,闹事的客人非要老板把刘金花辞退才算了结此事。于是老板找了个借口付了半个月的工资,就把刘金花辞退了。

刘金花跟人说,她是自己辞职的,因为她现在有三百多万,她比饭店老板都有钱。她辞职不干的原因很简单,老板擅自用了她洗干净的塑料袋,那些属于她的塑料袋。而这一切,与钱都无关。

4

在刘金花丢了工作,全部存款仅剩五十块的一个月后,谢天谢地,最后一笔拆迁补偿款打入她的银行账户,又是整整一百万!

刘大军热情地打电话来问候母亲,还邀请自己的母亲到省城做客。而这一次,刘金花也下定决心亲自到省城见一见未曾谋面的儿媳妇和孙子。

邻居周屠户的媳妇打量着刘金花红橘色的旧呢大衣,劝道:“哎呦喂,金花姐,都要见孙子、媳妇了,怎么还敢穿这身衣服呢?最近超市一楼新来的海宁皮草大展销,相当有档次,我陪你去买一件?一件还不超过一万块,你现在有那么多钱了,是应该拿去享受享受一下了!”从未受到别人如此热络对待的刘金花嘿嘿嘿地笑了,嘴角几乎要上扬到耳根子去。

翌日,刘金花穿了一件姜黄色皮草,蹬着一双新买的黑色皮鞋,特别害羞地问周桂巧,这样见儿媳妇会不会太寒酸。

周桂巧问:“给你媳妇的见面礼准备好了吗?”

刘金花说:“老周媳妇说,准备一条金链子、一个手镯、五个戒指应该就够了。我怕她嫌弃少,多打了一个手镯,给我孙子。”

周桂巧看着刘金花眉飞色舞,喜上眉梢的模样,忐忑不安地应承,“够了,够了。”

周桂巧觉得刘大军的谎言烂极了。可是那谎言却像一株早晨的牵牛花一般,缠缠连连地困住刘金花所有的心和判断,刘金花沉醉在繁花盛开的世界里,一直期待正午阳光的兴高采烈,可是她却想不到,她所有这些期待终究是见不得一丝现实骄阳的炙烤。清晨过后,鲜花败落,她的梦必须醒。

刘金花果然还是没有去省城,刘大军说,他媳妇和儿子一家都去了国外旅游,要待很长很长的时间,刘金花最后决定还是不去了,她暗自因为刘大军不乐意让自己去看望孙子的事自卑伤感了好久,也许自己真的老了,被儿子嫌弃了,那么大的省城,至今没有去过一次。既然刘大军的幸福生活没有自己一样精彩,这个倔强的母亲还真的就此彻底打消了去省城的愿望。

刘金花对刘大军越发觉得歉疚了。

惊蛰那一天,刘金花又斥责刘小军好吃懶做。刘小军的职业是油漆工,十九岁的时候跟着一个三十岁的光棍做学徒,多少年过去了,他依旧跟着老光棍揽活。他的师傅有活一定会喊刘小军,因为廉价的徒弟劳力不用白不用。业主给的高工资他可以折了又折地给他的徒弟。

刘小军懒懒起床,在夜店玩到了凌晨三点才回家,一回家,就发现刘金花一半的脸肿得像包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个不停,原来他娘前两天喊牙疼是真的。

刘金花在菜市场街角一个牙科诊所种了一颗牙,不想那小徒弟第一次拔牙,紧张得没给刘金花上足消炎药,刘金花的牙龈全部发炎,刘小军从冰箱抠了大半块满是葱味的冰块递给了刘金花就睡下了。

刘金花骂骂咧咧呻吟着捱到了天明。

五千块,刘金花终于镶了一颗大金牙。

刘小军用破旧的小电驴载着刘金花回家的时候,说:“我想结婚,把拆迁补偿款里我的那一份钱给我吧!”

刘金花一巴掌拍掉了刘小军那个布满各色油漆的安全帽:“你这个短命鬼,我养你这么大,找我要什么钱?”刘小军再也没有应承一句,凌冽而略带潮湿的风在母子俩的耳边呼呼作响。

刘金花此前强迫刘小军和一个外地姑娘办了结婚证,没有办酒席,这在刘厝村叫“假结婚”。假结婚娶来的媳妇就算刘家的人了,拆迁补偿款按照人头计算,她们家多得了一份,刘金花给了那姑娘十万,刘小军就见过那姑娘几面,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就离婚了。离婚证还是刘金花替刘小军收着的。

这一年,刘小军三十三岁。

立春的天气,带着潮湿的香气,远方的山峦,新绿的希望,在残破的城市里,带着律动的跳跃。

刘大军衣着光鲜地再度出现了,这一次他想跟他娘协商,开一家海鲜批发店,找刘金花再借一百万做启动资金。店里的员工已经找好了,还打算把其中一个姑娘介绍给弟弟刘小军,姑娘人好,善良,老实本分,愿意踏踏实实跟着木讷的刘小军生活,不过,姑娘家里的习俗是结婚要的彩礼比较多……没等刘大军说完,刘金花就默默离开了自己的出租屋,这一次,她忘了拿鸡蛋,不自觉就走到了周桂巧家,六神无主地只想问周桂巧她该怎么办。

周桂巧正在做饭,听完刘金花的叙述,立马解下了围裙,拿起了锅铲,像带着一股强劲的风直冲冲地走到刘金花家。刘大军见到周桂巧第一眼,一个激灵,全身一震,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周桂巧抄起锅铲对着刘大军大骂:“你妈和你弟弟最后一笔钱你还好意思要?现在滚不滚?”刘大军慌了一下,拿起包,仓皇逃出了刘金花的家。

刘金花怔了一下,刘大军怎么看见周桂巧就要跑,他怎么就这样又离开了?

这以后,刘大军再也没有回来过。

5

十五年前,他只有十八岁,初尝禁果的时候,他的她已然年过三十。不知道是自己被欲望征服还是欲望只是一个小小的借口。他喜欢她身上浓浓的麝香混合着茉莉的气息,丰腴的身体里有他急于渴求去探寻的许多秘密。她会用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告诉他米兰的春天有多美,雪夜的天空下,恋人们的拥抱会有多温暖。像他这么大的少年可以随意骑着摩托在路上酷炫地吹着口哨飞驰而过,迎来的都是别人对年轻活力赞叹的掌声,而不是他娘约束管教的喝骂声。他对她描绘的意大利生活心驰神往,对她描绘的可以自由自在放任的生活如痴如狂。他们一起远在郊外两千多米的高山上看日出,近在这个小小城市的湖畔,在她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嬉笑打闹,她一点都不像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像他娇小的公主,激发着男性荷尔蒙王者一般强大的威武。不久之后,在阳光灿烂的正午,杨柳依依的湖畔,她拥抱着他,温柔地告诉他要做爸爸了。他觉得自己才十八岁,父亲的概念在他的记忆里很模糊,哪怕他已经成熟记事了,他觉得自己没有钱,养不起孩子和她。他紧张害怕得不敢多看她一眼,她轻轻地安慰他:“我有钱,别怕,我和你离开这个地方,我陪你和孩子一起长大。”市侩严谨的她在那时候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竟然对这样一个孩子魔怔到这般,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鼻梁,稀松柔软的络腮胡子,还有他的伶牙利齿,眉毛高高扬起时阳光的样子,都让她无比着迷。她曾经走过的国家,见过所有的鸢飞鱼跃,草木生长,日升日落都不及他们在一起时他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大声的喘息声来得让她心生欢喜,好像这个世界日月的光芒全部都照射在这个她喜欢的少年身上。而他的慌乱不出所料,一如初春的寒冷,她觉得爱情终将是自己这一生最奢侈的向往。她匆匆远走异乡,手术失败以后,她亲手签名同意了结自己这一生最后可能成为母亲的机会,两个月之后,她忘掉了这段已然让她反胃的爱情,生活重新恢复平静。他羞恼着离开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再不敢回到原来的地方。她成了他这一生都害怕而不敢面对的人,人性中那残存的一丝丝良知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生长出的枝蔓包裹着他,折磨着他,撕咬蚕食着他,只要再看见她的面容,那混合着茉莉麝香的气息以及所有风花雪月的片段都让他不安,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而她却守着这个秘密,和他的母亲,一起生活了十五年。

欲望是魔鬼,抓住人生活飞翔的翅膀,人只能靠理智的双脚来走完生活全部的路,未来没有回头的路,而杨柳来年一样会发芽。欲望最难降息,因为这欲望不仅仅是性的欲望,更是生活所有悲愤的重压,理想的幻灭,这些都像绝美的烟花,噼哩啪啦在欲望臆造的世界里如锦开放。

有人放完烟火,立刻回家;有人放完烟火,会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收集飘散四野的残渣。所有粗糙鄙陋的个体在未被生活彻底磨砺至死前,都有一颗细腻的心,一段纯美的情。不言不语,暗自欢喜。

刘金花用剩下的钱找周勇虎买下了他家的小高层,房产过户的时候,周桂巧让刘金花在房本里写上刘小军的名字。她再度应聘进了一家饭店做洗碗的工作:洗菜、刷碗,闲暇时把塑料袋洗干净,晾干后折得整整齐齐地带回家,然后和鸡蛋一起再给周桂巧送去。

刘小军一如往常一样静静坐在杨柳依依的湖畔,这是他最喜欢来垂钓的地方,常常可以看见热恋的男女你侬我侬,也可以看见情侣吵架,无可奈何的男孩,哭泣的女孩。他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哥哥和周桂巧拥抱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的刘小军微微笑了一下。鱼鳔突然抖动了一下,他用力甩起了鱼竿,一条肥大的花鲢,鱼鳞在阳光下闪耀着,像极了上次他陪母亲去镶的大金牙,那样让他喜欢的色彩。湖面像镜子一样闪动着水银般的光影,光影里流动着多年前周勇虎拉扯着自己母亲的魁梧身影。想到这里,刘小军的手抖了一下。那尾大大的花鲢鱼被鱼钩钩着嘴,身体不停摆动,奋力挣扎,终于逃脱了。刘小军手里残留了银光闪闪,腥味正浓的几片鱼鳞,他的手保持着鱼脱钩最后一刻抓鱼的姿势,在空气中顿了几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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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纯情的童话故事里说,鱼深爱着水,水却不懂鱼的温情,不懂鱼在水里哭泣的眼泪。生活的粗暴现实远远超过童话故事纯情罗曼的负荷。刘金花对周桂巧百般的好,全然是想为了弥补她内心狂乱的不安,填补她内疚自责外善良的空白。情欲从来都喜好从僭越道德中获得快感,周勇虎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刘金花却是这个论断中唯一的千分之一,一个浑身扭捏不清的反例。她越沉沦于周勇虎的花言巧语里,送给周桂巧的鸡蛋就越多。鸡蛋像背负刘金花所有债务的使者一样,一颗又一颗被敲开,打碎,煮熟,罪恶像历经着洁净轮回的淘洗一般,循环反复。

深处于柴米油盐里的男男女女们一直都觉得自己聪明,聪明得可以用简单的方法遮盖掉所有丑陋的欲望和谎言。鸡蛋的故事,好像一直都没有结束。谁才是最大的赢家?男人?女人?你?我?还是他?她?

这个世界似乎所有人都生活在风暴眼中风平浪静里,浑然不觉,自得其乐着。

周厝弄要改建成本市最大,最繁华的一个商业中心,全部居民都要整體搬迁,这个消息像蒙着厚厚一层灰的巨型水晶球突然爆炸,满天飞溢的灰尘弥蒙着所有人的心,而裸露出来的金光灿灿透出耀眼的光亮,让人兴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公告一贴在村口,征迁小组连夜就驻村开始了工作。刘金花作为一个外姓人,成为征迁小组工作的第一家。

公告贴出来的第二天,刘金花认真洗好塑料袋,将它们悉数晾在饭店后厨外面的空地上。她提早下了班,破例在街边吃了一大碗海鲜面,满足地踱步到了家,带着早在她家外面焦灼等候的征迁组的工作人员量地,计算,讨价还价,驾轻就熟。

刘小军钓鱼回来,第一次空手而归,他拿着鱼竿站在村口,细细看着公告上商业规划的宏伟蓝图,他不禁笑了一下。突然风起,他娘洗好的塑料袋从远方飘了过来,不偏不倚恰好吹在他的脸上,他缓缓拿了下来,隐隐约约回忆起一丝丝麝香带着茉莉的香气……

编辑手记:

小说立足于两个相互牵绊的女性,租客和户主的奇怪关系蕴藏了很多秘密。拆迁让租客刘金花一跃成为百万富翁,出走的丈夫和儿子回来了,金钱的力量促使这个家突然团圆,而也正是这团圆牵扯出了深藏多年的往事与情感纠葛。尘封的往事在作者轻柔动情的叙述中缓缓地揭开,人心那不平静的涟漪,故事迷蒙模糊的雾霭一步一步散开。小说就是试图拨开迷雾找寻内心的真实,其中有对人物幽微的情感、情绪的描写,有对爱情、亲情关系的揭秘。这几段扑朔迷离的关系纠葛关乎的是小说中人物的爱与痛,作者的讲述如剔骨刀般犀利地剖析了人性的复杂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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