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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孔

2020-11-30李达伟

大理文化 2020年11期
关键词:骷髅面孔现实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首批签约作家。有逾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美文》《散文》《百花洲》《西部》《广州文艺》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优秀作品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孙犁散文奖等。

1

那是面具,那不是面具,是化妆后的面孔,像极了多次在那个热带丛林深处见到的在风中飘荡着的那些面具(我再次在脑海里确定了一下,那些面具中是有像眼前这个面孔的)。面孔失去了它的真实,我们无法在这张面孔上获得什么,其实我们还是收获了一些东西,诸如感觉到的怪异与惊恐。如果这个面孔不是出现在那个露天舞台,而是出现在喧嚷的大街上,或是人迹罕至的小径上,虽然是不同的世界,一个代表着喧嚷,一个代表着冷寂,但与那样的面孔相遇,你所会感受到的依然是怪异与恐惧。如果不知道他的角色是一个小丑的话,他就真成了生活中的小丑,或者他真就成了行为主义者,或者他是一个内心有着分裂的因子,而需要那样把真实的面孔遮蔽起来的人,他还可能因为来自现实的倾轧而需要那样的面孔。诸多猜测,在意识到他就是一个小丑后,都消失了,或者依然可以存在,他成了一个被猜测缠绕着的小丑。

雨水下了下来,化妆成小丑的他,没能快速躲避雨水,妆容被雨水破坏,随着观众纷纷离去,最终只剩下空落的舞台和那些演员。作为小丑的他意识到这样时,开始不急不慢,甚至希望雨水能更大些,那样就可以迅速把妆容洗掉,也就可以迅速回归到最真实的自己,世界也将在一场突然来临的雨水作用下回归真实。他们的生活是否是真实的?在他们不断流浪的表演中,他们往往会有不真实感(这是其中的一个人跟你说过的)。在那场雨来临之前,那个小丑出现在了离露天舞台有一段距离的空地上(裸露的泥土,如果他们在某个城市表演的话,他们已经退到了城郊,那时会有多少观众?他们是特别需要观众的。一切正向城郊退去,城郊也正在慢慢被吞噬,很多的世界正变成城郊。小丑在城郊抽一根烟,那时内心的真实便是渴望抽一根烟。烟才是真实的,当然烟同样会让自己感到世界的不真实。小丑明显是有些疲惫了,他索性蹲坐在那些有著大大小小坑洼的泥地上,但他还未安静舒适地抽完那根烟,雨水就来了)。小丑丢掉烟头,来不及掐灭它,就朝舞台冲去,这时你发现小丑的腿有点瘸,那时他奔走的姿势真是有点丑陋。然后,就是那场让世界变得清晰和真实起来的雨。

【露天的舞台,很容易会让人陷入泥淖的舞台,当你看到那个小丑时,你是远远地望着他。这是一个让你一眼就认出是小丑的面孔,不需要你有什么样的判断能力。有些现实,你一眼就能看到。有些现实,你轻易就能涌入其中,你早已被现实的洪流卷着往前。那时你与小丑是一样的,那时小丑不再是以小丑的角色存在着,而就是一个与你一样普通的人,你们要在现实中不断努力着,才能有时间躲到暗处透透气。小丑奔走时的姿态,就是你们在现实中一些时候的姿态。当你远远望着他时,你感兴趣的依然是那个面孔,面孔能说明很多东西。但当他从你的眼前消失后,你感兴趣的是面孔背后可能的现实。】

【他在你面前消失了。他没有给你足够观察与想象的时间。他应该是有着一场重要的演出。你希望他确实有一场重要的演出,但你也知道在那些露天的流动的简陋舞台上,演出的重要性已经不断被环境所削减。一个小丑的尴尬,或者他不会感到尴尬,这与别的那些出现在那个露天舞台的演员一样。你本来想去那个露天舞台前看看,你最终没有去。你担心的是自己会成为唯一的观众。当你这样想着的时候,你听到了喧嚷的欢呼声,你才发现观众还是很多,你多虑了。你曾看到过一张照片,上面就只有一个观众,唯一的观众所给你的那种震撼感久久不能消散。你以为自己还将会被这样类似的现实所震撼,现实却反手就给你来了一下,你那些悲观的情绪在喧嚣声中猛然变得尴尬。尴尬的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像有人看到了你的尴尬,你看了看,周围没人,所有的人都应该出现在了那个舞台前面,所有人内心的孤寂感应该是被那些喧闹声吞没了。】

2

骷髅,那是一个华丽的骷髅,周围同样有着一些华丽的色彩作为陪衬,抑或是骷髅在陪衬它们。一切可剔除的东西都被剔除,时间的作用,与时间同在的啃噬肉身的一切虫蚁,让面孔最终以骷髅的形式存在。那个成为骷髅的过程,在用画笔进行摆放的艺术家那里,成了一个稍显诡异的过程,你在看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诡异,但你又无法说出那幅画里面充斥着的不和谐的因子。你再次确认了一下,并不是不和谐的因子让你有了诡异的感觉,而只是这个骷髅的面孔本身给了你那样的感觉。

在这之前,你不敢真正面对一个骷髅,幸好这是一个被艺术化了的骷髅,骷髅的存在是为了达到那种对于灵魂或精神的表达。在你看来,应该是这样。当肉身消失,当肉身只剩下骷髅的时候,剩下的骷髅部分,似乎就是肉身消失之后属于灵魂和精神的部分。是骷髅包裹着那些精神与灵魂,但更有可能是精神和灵魂进入了骷髅之内。骷髅给你的感觉是它的内部更为深邃,它能容纳的东西将是超乎想象的(就像在这之前,你从未想象过一个色彩斑斓的骷髅),你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进入到那个骷髅的内部,然后找到那个骷髅里的精神与灵魂,还可以与之对话。你接着想象一下后,就发现那样的对话似乎难以为继,你将与那个骷髅的内部谈论些什么?你在那个骷髅里看到了不同于死亡的东西,而此刻你开始成为审美者,那个骷髅是美的吗?你再次问自己。你再次问自己,那个骷髅周围摆放的那些物美的吗?似乎除了骷髅,别的那些都是美的。美与丑之间强烈的反差,你一开始感觉其实并没有这般强烈。画成了对于这个世界有着强烈隐喻存在的物,上面除了死亡(骷髅),还有酒(麻醉),还有书(思想),当把它们一一分开来看的话,它们的意义既可以很简单,又可以有着无限的延伸,那时它们还可以成为一条河,一条用来酿造美酒的河流,一条激荡着精神与思想的河流。但这时骷髅出现了,这时这些物被摆放在了一起,这时你又感觉到了思想的消亡之一种,它的消亡将被酒(欲望)所吞噬,吞噬得只剩下骷髅,骷髅最终同样还会被吞噬,这是在那一刻,你所能肯定的。

【你看到那幅画时,艺术家同样已经隐身,艺术家不会出现,我们在看的是一幅已经经过了时间淘洗的画。艺术家是先画了那个骷髅,还是先画了其他东西?当我们多次回到那幅画本身,我们感觉到的是正常与非正常在那个空间里的聚拢。你还会有些不负责任地猜测,那是代表了艺术家分裂的自我,至少是两个个体在那个画面里的相遇,如果把那些华丽的色彩也想象成一个又一个的个体,一种色彩至少是一个人的话,那个空间里充斥着太多的个人。你在看到那幅画时,总会觉得画在提醒着你自己同样有着太多分裂的个体,你不只是一个,而是众多的人,你多次在现实中,也意识到了另外一个或多个自己。】

【他知道自己最终也将成为骷髅。他也知道真实的骷髅,将不会身处于那么华丽的空间之内。必将是一个孤独的骷髅。但他希望骷髅也可以以那样的方式存在着,存在于华丽之内。那样的华丽可能是为了让骷髅感弱化一些,而最终恰恰凸显了骷髅的孤独感,以及存在的那种荒谬感。他想象过,把骷髅从那个画面中抽走。骷髅被抽走之后的画面,不再给他那种强烈的感觉,他才真正意识到画需要骷髅,骷髅才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骷髅是这幅画的魂。】

3

骷髅旁边的那些华丽的色彩,似乎就是面孔在慢慢成为骷髅的过程中溢出来的色彩,你相信了就是溢出来的。骷髅内部还将会有着甜腻气息的东西会溢出来,溢出来的可能是思想,而思想中还有着如败坏的水果那样释放出不只是甜腻,还有着浓郁的酒气,那是变得浓厚些的甜腻。你是想拒绝这样的气息的,但你又无法拒绝它们,你把目光长时间注视着那个骷髅,以及围聚在骷髅旁的那些物上面。

骷髅图被框在了一个铜色的画框之中,这是与画中的所有色调形成强烈反差的单色,你一眼就看到了那是画框,它把一個世界框在了内部,它框住了生命的黯淡与多义。想象开始产生作用,想象在激发着你的内部对于那个构图之后可能形成的世界的感觉,那是有着时间感的世界,骷髅似乎是时间的终结,而酒,而书,而风景,那是时间在继续流动着,那时时间还有生命,但同时也可以反推,酒瓶,书本,自然也因为一个骷髅而有了它们的意义。

时间与生命。骷髅是生命的一种方式,一个过程。面孔的内部塑造着面孔,骷髅的真实面貌,我们只能去想象,它的内部一度在塑造着那个面孔要呈现在外部的命运感,它塑造了某种命运感,最终的命运感便是那个骷髅。你打开了一本书,接着打开了另一本书,可能打开的便是艺术家在作画时,脑海里最理想的那本书(但更可能在艺术家那里,书本的博杂超乎想象,艺术家想象到了人类思想精华聚集在一起形成的浩淼,这里即便是单数的“一”,但由“一”可以不停地继续繁衍出数的无限),你是打开了,并希望自己最终能成为它的一部分。那个骷髅面孔是达到了你所羡慕的状态,那本书就在骷髅面前打开,刚好被翻到了那个有着骷髅的那页上。

你打开了一瓶酒,你能肯定的是自己打开的并不是画中那瓶,你打开了一瓶烈酒,在烈酒的作用下侃侃而谈。那是在一个烧烤摊上,你的虚荣心成为那些火焰的一部分,那两杯烈酒把你彻底吞没了,你在那个幽暗潮湿散发着刺鼻霉味的宾馆里呕吐着,当胃部被撕扯着的时候,你竟无端想到了死亡,无端想起了那个骷髅面孔,那时的自己呈现出来的就应该是面无血色的苍白。当你在现实与记忆中找寻着这些丝丝缕缕时,你真正成了那个骷髅面孔,如果你是艺术家,你画下的是一幅自画像,那就是一幅自画像,是抽象化了的自画像吗?还是那就是极其真实的自画像?

【你想在那个骷髅上停留更长时间,你像看其他的画那样,再次翻开了画,你再次把注意力放在骷髅身上,或者你把注意力放在了骷髅之外的东西上,而进入了另外的世界之内。那时,酒的作用已经消退,一切的懊恼涌现,你安静地端详着自己,端详着那个让你感到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自负而恬不知耻的面孔。你进入了不只是画面的世界之内。你进入的是一个现实之内。你曾做过一些梦,自己置身于众多的骷髅之中,当你在那个梦境里脱身,你依然感到不解和震惊。你说不清楚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他意识到了骷髅的重要,他无意间见到了骷髅,然后突发奇想地把骷髅放置在一个华丽的世界之内,他说不清楚是在什么样的真实情形下,有了那种大胆的想象。那样的想象无疑是大胆的,他不禁为自己拥有那样的想象力而窃喜,但同时他也因之而感到有些沮丧,那时想象力同样给了他强烈的矛盾感。】

4

那是马脸的半边,它低垂着眼睑,这时还有一只手,在轻触着马脸,马脸是灰色的,暗灰,不是黑白。那不是黑白的面孔。马不知道因何原因而变得那般静默,它的目光竟然有些呆滞,如果再靠近一些的话,目光望向了空,眼眶里装着的是空,是虚白的空。那时我不敢肯定这是一匹失明的马。我见过几匹失明的马?如果眼前的这一匹算是的话,那也仅仅只是这一匹马而已。

那先假设这是一匹失明的马,那么手就有了很丰富的意义,隐喻性极强,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只手,女人的手,修长,但有些粗糙。于马而言,那不是一只陌生的手,它熟悉那只手的抚触。它能感觉到从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情感性的温暖,如果它没有失明,只要是那只手以那样的方式抚触着它,它同样也会缓缓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手指的温度;让我们继续假设,那应该不是一匹野马,一匹野马很难会表现得那样安静;假设那是一匹野马,我们只是看到它安静的一面,它曾经躁动不安,在草地上疾驰。我们看到的却不是这样,这时我们是该失望,还是内心会变得更加复杂,是应该变得复杂一些;假设那是一匹失明的野马,这样的假设显得有些残酷,在这里所有的假设都有些残酷。如果这些假设是事实的话,那无疑是太过残酷了。一匹野马在旷野中奔走的姿态,里面显现出来的自由与力量,我们只是想象一下,都会感觉到里面暗含着的不可思议之美。这样的情景在世界的可知处与不可知处还有,只是我见过的次数寥寥而已,但已经很满足。其中一匹野马,那是还未经过驯服的野马,它在那片旷野绝尘埃踏风雪,在脑海中不曾想过它会被驯服的样子,我知道它早晚会被驯服,我又隐隐希望这样的现实不会发生。

假设的失明的马左右奔突,撞得头破血流,在那种沮丧而绝望的情形下,一双手开始出现,虽然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只手。那时我们只看到了世界显露在外的一面,世界的另外一面可能是与之对称的,和谐的,也有可能世界的两面或者是多面之间是割裂的,是两个极端,就像我的假设与现实之间可能存在的割裂。我们也可以说,看到的那半个面孔,就是现实所要呈现给我们的全部。摄影师一定也觉得拍到局部就行。毕竟那半个的人的面孔,半个的马的面孔,给人的感觉是安静的,又不只是安静的。

【这张照片,就是朋友排列在某个空间的图片中的一张,那时你特别想跟朋友说说这张照片,无疑是给你带来了猛烈的冲击,无端牵扯到你内心的某种虚弱。你的内心在任何时候都不曾变得强大过。也许,不是这张照片的原因,这个文本就不会出现。这是一幅照片。当把自己放入照片之中后,照片随时都可以消失。你会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一幅照片,你进入的明明就是一个现实世界。那只手,你一看见它,你就希望那是你的手。你一看到那匹马的半个面孔,你就觉得那个面孔太过熟悉了。在现实中,你无数次与这样的面孔相遇。在现实中,你确实无数次被这样的面孔所感动。在现实中,你再次成为一个牧马人。牧马人的身份与牧羊人的身份一样,是你在现实中曾拥有的几个身份之一。在看到这幅照片时,你蜗居于一个喧嚷的城市之内,你被一些慌乱的思绪所困扰着,那是一些莫名的慌乱,那是你感觉无法被控制的慌乱,它们并没有跟你商量一下就来势汹汹。这幅照片在这样的时间里出现,对于你太重要了,它让你进入那幅照片的同时,让你重新回到了记忆的现实之内,那时你是牧人。那是多么奇妙而舒适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你并没有任何现在这样的奔波感与慌乱感。那时,你总是被它们所感动。那时,它们总是以它们的方式给予你慰藉。牧羊人和牧马人,你考虑的事情并不多,你总觉得所有人都能成为真正的牧人。在你不再是牧人的时间里,你多次在回忆中回到了那些记忆的空间之内。你在那个草甸上打了个口哨,你的马匹都停了下来,它们不再吃草,它们都望向了你,你的羊群停了下来,它们不再吃草,它们同样都望向了你。你的那些淡淡的忧伤,总是会被高山上飘荡过的云卷走。你还能清晰地记得自己作为牧人的时间,那是可以很具体的时间,但它们对于你的意义早已超过了那些具体的可以被计算的时间。当你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那些草木虫鱼鸟兽等等吸引时,你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你知道自己还将一直被这些面孔所吸引。】

【他把手抽了回来。那个抽手的动作里,隐隐有着一些颤抖的因子。有人注意到了他的颤抖。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颤抖。当把手拿掉之后,他再也没有勇气去抚摸马的面孔。当他的手从马的面孔上消失后,就只是剩下了马的面孔,世界的多元性开始变化,当他消失,你的思想就又会指向另外的世界。他的手,出现在了另外一面,那个被遮蔽的一面。】

5

空白,白色的,空的,无的,那里将出现什么样的面孔,是温柔的,或是凶恶的?以自己的方式感觉世界,观看世界,我在观看着那幅照片,照片里是一张被夹在画架上的纸,画架上的纸是空白的,它正等待着把它填充完整的人。它应该是没有等到,才一直是空的,其实这样的说法有明显破绽,那应该是被摄影者拍下来的空白,只是被确定被定格的瞬间显影,而摄影者正在拍的时候,画家就在身侧。或者也可能只是一个初学者,一个爱好者,有着太多可以供想象的空间,想象可以让那个貌似简单,却有着强烈隐喻色彩的照片,得到比本身更丰富的阐释。我们是在阐释一片空白,就像坠入一个无底的洞之中。

找到了曾经的世界。时间感的世界。制造的时间感。把时间的碎片聚拢在一起。各种马具。各种物。都在指向某种时间。无人。人暂时退去,一些人真正退去。敞开的。现实的。想象的。一个人走进去,有着一种强烈的坠入感,让人情不自禁去想象一个模糊的时间与空间,也无端让人想到一些命运感的东西。瓦楞里的杂草,竟是枯败状,与这个世界本身不一样,这是茶的世界,是草木在冬日依然不停止生长的世界,是各种鸟鸣把世界的寂静打破,让寂静更加浓厚的世界。有太多的时间里,内心的寂静感被打碎一地,被现实裹挟得一塌糊涂,那些独立性在喧嚣中或是被淹没,或是真正消失于风中。

就在这个寂静的世界,再次把那幅照片拿出来,我们想用讨论来把它填满。我们想在那个空白中放入一个面孔,人的面孔,想了想之后,人被放弃,我们突然想起那个画架被放置在一片绿色的旷野中,绿色中还夹杂着许多正在开放的花,花五颜六色。如果我们是那个作画者的话,我们都觉得不能在里面放置人,我们想在里面放置某个动物的面孔,再把那片绿色的旷野搬到画架上。放置某个动物的面孔最适合不过,我们还想让面孔的数量就是单个的,它还看着什么,这时它看的就是人,但人不能出现,动物的眼睛里是警惕的不安的神情闪烁,人在看到那片旷野的空阔之外,同样是以狭隘化的目光看着那个动物的面孔。这时的人就是我们,就是我,我们都没能逃脱那种无法理解的狭隘深渊。当动物知道我们将以这样的方式观看和认识它们的话,它们将会是拒斥的,它们将不会出现,当我们也意识到这样时,我们拒绝了动物面孔的出现,凝神细视,依然是一片空白。

【被放置在那里的空。时间就这样定格在了那个空上面。当看到这样的照片时,你首先想到的就是一种行为主义,但你也清醒地告诉自己,不是。惯性思维,总会让你无端想到许多行为主义者。有那么一段时间,你不断去关注有关行为主义的东西,你甚至想成为行为主义者,只是你没有想好要成为什么样的行为主义者,也意识到自己没有成为行为主义者的天赋和能力。空。空白。在空白中放入一张面孔。这也与你长时间有意关注面孔有关。当一看到那片空白的时候,你脑海里转瞬想到的就是在里面放入一个面孔,那时你只能用想象放入各种面孔。这也是你最乐意完成的。你确实让想象在那片空白里放入了一些面孔。当所有的想象消失。当所有的面孔消失,出现在你面前的依然是空白。】

【他在那个空白面前,失神地站着。那一刻,他成了一个沉思者。無法定义的沉思者。他面对着的是空。他想着该如何填补那些空。他同时想着该如何填补内心深处那些莫名的空。他是否也想到了面孔?还是他想到的是山川大地河流之类,他生活在山川河流大地之中,他首先想到的可能是熟悉的传统的山川河流大地,而不是那些多少有着现代意味的面孔。你没有把那种沉默打破。他依然在沉默着。你悄悄地离开了,你离开了那片空。】

6

两个面孔交叠。出现在以扎染为主题的展馆。扎染里,最让我感到曼妙的是用植物染料浸泡的工序,植物成了扎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扎染的图案出现,往往是植物或者是动物的图案。其中一些扎染布,被风吹动,许多的植物和动物在奔跑,那个老人的面孔开始出现。我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只是抬头望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下了头,不再管我,她早已习惯了像我一样的人,我们的到来总是让那个本应该安静的空间变得喧闹异常,同时也让做扎染布的过程被喧闹声包围。老人低头那一刹那的神情里,我似乎看到了些什么,不是不屑,也不是厌倦,而是那种置身事外,应该是让自己与那些喧闹之间保持一定距离。距离感,我是感觉到了,即便我拿起手机对准她,她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模样,你会莫名被这样的神情所吸引和感动,同时也在这样的神情里看到了自己。自己与那个世界之间,是出现了不和谐的因子,我竟不知道该如何来消除它们。在见到老人那会,想了无数的问题,我想问问老人。在这之前,我曾经面对着另外一个面孔,那个面孔上写满了被岁月沉淀过的安详,那个面孔里还释放出让人们感到惊讶的神色,对远方的想象力,一块扎染布上面充斥着无尽的想象力。那些靛蓝的世界,里面有一些白色,白布未被染上靛蓝色的部分,图案以白色来显影。想问什么,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如鲠在喉,只好干咳了几声。

老人没有把头抬起,也没有要抬起的意思,那我就看看她吧,她沉浸在自己的技艺之中,她可以说是不断在重复着,每天都在重复着。我特别想问她对重复的理解,她一定会缓缓抬起头,并对我的疑问感到吃惊,在细微处她可以做到不重复,你看到的只是貌似的重复,如果真是重复的话,会让自己变得无聊,会让人陷入不安之中。老人是专注的,老人的手依然很巧。她的面孔,还有我的面孔,明显的不一样,我的面孔忧伤而颓败,但老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这样的东西。

【这个面孔,你已经多次见到。毕竟你多次出现在那个古老的村落里,并多次与一些老人相遇。感觉在这里产生了很微妙的变化。你又希望自己遇到的是不同的面孔。这时,你又相信自己遇见了不同的面孔,只是这些面孔之间有着一些相似的东西,那是时间会慢慢赋予面孔的东西。时间在慢慢让面孔变得有些相似,至少在那个世界之内,这样的感觉尤为强烈。你还将会与这样的面孔相遇。在多年以前,面对着老祖时,你就坚信应该还会在别处,遇见像老祖一样被世事折磨却慢慢活得平静的面孔。你已经在老祖脸上看不到任何的忧伤,即便你知道那些很深很浓的忧伤曾在那个躯体内聚集。是这些年老的面孔,让你慢慢对面孔的感觉有了变化,或者也可以说是因为老祖,才让你对这样的面孔有着这样亲切的感觉。这些面孔总是让语言慢慢被简化,这些面孔在很多时候,就只是面孔。】

【他在面对着世界的似曾相识时,总会出现一些错觉。他分辨不清自己面对着的那些面孔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他曾怀疑过自己是否面对的或者进入的就是同一个世界。他有时能肯定,有时又根本无法肯定。他就感觉自己在一些时间里,游离于真实与虚幻之间。他总是遇到许多相似的面孔,一些面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其中一些发生了变化,一些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他在那个面孔上,看到的是浓厚的时间感。】

7

那个面孔在面对着苍莽的群山时,感觉有些复杂,或者他只是感觉到了短暂的疲惫,他需要在那里蹲坐一会。蹲坐在石头上,破烂不堪的衣服,破烂不堪的鞋子,在他蹲坐的那些石头缝里生长着一些干枯的草木。即便草木是以静默的姿态存在着,但我们還是多少能感觉到草木在一片枯索的世界里,近乎悸动地摆荡着。世界本身,在那一刻都已经是一种铺垫,让你有理由相信如果那个面孔转过来,你将看到的是一个已经机械化的僵硬的面孔,那将是有着强烈暮年特征的面孔,但不是那种平静的(其实你还是希望是平静的)。但面孔就那样一直背对着你,充满神秘。你只好通过那个身影的一切特点,来猜测来想象一个可能的面孔。颠沛流离的身影,饱经风霜的身影,我们能看清的,或者是感觉到的就是这些强烈的特点,也很有可能,你的感觉再次出现强烈的偏差,那可能是我们难以看清的身影,以及几乎就不可能看清的面孔。

我们隐隐看到了一些疲惫杂乱的胡须,当看到那些胡须后,你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拉杂的胡须。在看很多面孔时,你会情不自禁想到自己,你会在那个面孔上或多或少看到了自己。此刻,你再次有了这样强烈的感觉,此刻的你也急需在那个群山之间蹲坐一会。在面对那些群山时,你再次想起的是面山无语,这里面有着太多的隐喻意。你出现在了那里,你一身疲惫,你的肉身同样饱经风霜(但一切有些言过其实了,你的那些苦痛根本不算什么苦痛,你的那些偶尔的疲惫不堪也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个看不清的面孔就是此刻你的面孔(此刻你的面孔有些疲惫不堪,你的面孔与自己的年龄之间没有可以相互平衡的东西,此刻你的面孔将无法匹配眼前的那个真正饱经风霜的身影,那个身影上写满了太多命运感的东西,那是什么时候,你开始相信了命运感对人的灼烧。你看不清自己的命运感,你同样无法猜测任何有关命运感的东西,你只有把自己融入命运感的洪流中,努力让命运显得不是那样有着强烈的悲剧性)。

眼前的这个身影,与之匹配的很可能是悲剧性的命运感。但我没有去过多细想,只是在脑海里顿了一下:这会不会是一个流浪者?那他又因何而流浪,就像你在一些时间里想成为一个流浪者,那种精神的流浪者,但你又说不清楚自己想去流浪的因由。你想感受那种在旷野中扑面而来的风尘仆仆,或者你想在那些稀薄的草木世界里,感受着淡淡的草木气息,或者在苍莽的群山面前,感受着山脉的蜿蜒,你依然说不清楚。

【你们是一类人。你确定了一下以后,才知道你们并不是一类人。你们只能算是不约而同地来到那个世界的人。还有这样的人,只是你朝四野望去,那时并没有别的任何人,由于季节的原因,天地间一片阴冷苍凉。你拉了拉衣领。你就像在看自己的背影。那时,天地间充斥的是沉默,是冷漠。你想打破那种沉默,你想抛掉那些冷漠,但你感觉到了它的难度。你身上是否也写着一眼就能发现的命运感。当你意识到本应该有却无时,那种失落,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背对着你。而他正对着山。你也正对着山。你也学他那样随意蹲坐了下来。那时你们很像。你就像模仿自己。你无数次像他那样看着山。你就想那样看着山。你在那座城市里,推窗,为了看山,城市背后就是一座山,那时你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将要进入城市背后的山,让自己暂时忘却城市。你每次看山,是真正在看山吗?就像你看到的他,是真的就是在看山,你在看到忧心忡忡的背影后,你觉得他不是在看山,至少不是一直在看山。】

8

那个促狭的空间里,烟雾弥漫,如泥淖之地,烟雾弥散的速度极其缓慢,我们顺着那些形状不一的烟雾,寻找着烟雾缭绕的源头。在那个缓缓转变着的过程中,出现了一张桌子,上面杯盘狼籍,烟雾同样出现在了桌子上,成了混乱日常的一部分,那些汤匙的数量在暗示着人的数量(即便这样的暗示难免会有偏差,当最终我们的目光放在了那个面孔之上时,确实只有一个人)。由那些汤匙,由那个桌子边沿的钝拙上,我们开始看到了那个面孔。

一个黑色的面孔,面孔上面布满褶皱,那已经不是一个发出光泽的黑亮了,而是真正饱经风霜的面孔,黯淡是面孔里沉厚的因子。这个面孔,此刻正陷入某些想象之境,他变得慌乱了,纠结了,焦虑不安了,只有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着,并深深地呼吸着,才有可能让那种如烟雾般在另外一个空间(那时身体是另外一个空间,是那个肉身身处的空间之外的一个空间)堆积着的情绪能有所消散。在那个空间里,陪伴他的只有孤独,他似乎并不适应那些孤独,这个面孔上写满了孤独,或者类似孤独的东西。把你放入那个空间里,你想到的,或者感受到的也将更多是孤独,似乎除了孤独,你再不能想到其他东西了。

【你就那样看着这个面孔,你深深被这个面孔背后的那些类似孤独与迷茫之类的情绪所吸引。这个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如果黑色也是一种表情的话,只有黑色,单调却浓稠的黑色。由于空间的促狭,还可能由于在那个空间里充斥着的空气的坚硬冰冷,才会让一切的烟雾变得僵硬起来,变得不再那般轻盈,变得不再那般轻易消散。这个面孔背后,必然是有着很多如黑色一样的东西。我想问问你,你在这个面孔上看到了什么,你在这个空间里感受到了什么?莫非真只有无尽的苦痛。你想象了一下,你把自己摆放成那样的姿态,你拿出了好些烟,一根接着一根抽,这个面孔便是这样的,但还是多少让你失望的是,你没有看到特别多的烟头,烟头消失在烟雾之中。】

【那是无比真实的画面。他最终将被那些弥漫的烟雾所吞没。他最终也将在烟雾消散之后,再次出现。那是一个过程,可能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那样的过程里,他的思绪完全可以发生变化。如果看到他的情绪随着烟雾消散而不再那么沉重疲惫的话,你也不会有任何的诧异。你正等着缭绕的烟雾散去,但迟迟还没有散去。】

9

这些面孔注定要被放置在晦暗的色调之中。当除了黑与白之外的色调,被一一过滤之后,只有或浅或深的黑与白在交织,在繁衍。黑色的影子穿过那片黯淡的白色,由影子到真实的人,由影子就可以发现那是一个拄着拐杖断了一条腿的人,他的面孔是黯淡无光的,他的面孔上浓聚的光是黑色的,比影子稍微亮一点的黑色。

你虽然看不清那个面孔,你是在房子的二楼或三楼往下看的,那个面孔看的是他正前方(他还有很多理由可以把目光放到别处,但那时他只是想着正前方,那时他只是想着快速穿过街道,从他那自然而并不慌乱的身影上,又感觉他已经无数次习惯以那样的方式,穿过街道。而现实是除了那样的方式外,还有其他的方式吗?如果那时,他停了下来,左顾右盼,轻轻喘口气,似乎这样才符合我们对他的想象。我們想象着他的命运,身体上明显的断腿出现时,我们无法避开的是会想到命运的多舛,那条腿经历了怎样的现实冲击?但在与这样一个人匆匆见一面,甚至连真实的面孔都无法捕获的情形下,想象只能是在你这个角度成立,你无法避免的依然是想象的漏洞百出。你唯一能做到的是出现在他出现的位置,他那唯一的脚踩踏着的是坚硬的石板,他旁边的那些店铺同样给人的感觉是异常牢固的,坚硬与柔软,世界的坚硬与人的柔软,你轻易就想到了这些,那时那个人在你看来竟显得那般柔弱,他一定将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众多人的目光之中。你告诉自己,我们很可能认识上会有偏差,就像我们想清晰地看看那个被一只脚支撑起的面孔,却只是收获了模糊不清感。模糊不清感,那些忧郁哀伤或者乐观等等情绪汇入模糊不清之中。一切的情绪被遮掩,但在那个黑白世界里,气氛依然变得有些悲观,这时又应该是你自己本身的情绪起着作用,如果你挣脱了忧郁,那么你所看到的世界又将呈现出另外一番模样,这是你唯一能肯定的,但是你只有慢慢才能把那些情绪抛却。)

【现实的面孔。你一度拒斥着现实。你一度在想着怎么处理一些现实。你做得并不成功。你多次在窗口看到了那个人。现实的色彩开始简化,简化为黑白色,你揉了揉眼睛,才再次确定了世界的色调并没有那么单一,你才放心了。你恍若又坠入了黑白的世界之中,黑白色让世界具有了一些时间感,让你在看到那些现实时,并没有真正身处现实的那种感觉。你用黑白来处理现实感,但你也看到了很多人同样以这样的方式在处理着现实,这时你才意识到很多人在面对着现实时,所遇到的窘境。你继续在窗子里朝下望着,那个面孔在渐行渐远中变得越来越模糊。那个面孔在一开始所给你的那些感觉,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你也希望那个面孔,会从你的现实世界中步入一种模糊的时间与空间中,你那时极力想避开的就是那些现实对于你产生的强烈冲击,你是在逃避一些现实吗?似乎确实是这样。】

【他沉默了,在众声喧哗中,他是最为静默的一个,也是神情最为怪异的一个,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他已经习惯了在那样的环境中保持那种貌似独立的状态,其实是他无法融入那个环境之中,他努力想从那个环境中抽离出来。他只有快速地从那个环境中脱身,才是真正的抽离。当众人知道他以那样的方式离开后,觉得他就是一个怪人,一个孤独的荒原狼,那时他的手中果真拿的是黑塞的《荒原狼》,荒原狼的一些特性,或者他真正成了在闹市中努力生存的荒原狼。他继续保持着沉默。沉默在城市的喧闹中存活的必要。他依然保持沉默,除了沉默外,他还真想不出以另外的方式面对这个城市。那时,窗外是车水马龙,是灰尘,是被世界的某些东西遮蔽的世界。】

10

众多的面孔,在一幅画里,各自独立,之间似乎又有一些联系,无法断掉的线(一根不真实,但我们能感觉到确实存在着的线,把这幅光怪陆离的所有面孔组构在了一起,但这样的组构里,依然有着断裂的成分,或者断裂才是最主要的,画所要呈现出来的就是割裂,就是现实之中众多面孔之间的漠然感。那些面孔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即便其中有个人手里牵着一根绳子,那是用来系狗的绳子,但那个怪异的面孔并没有把视线放在那条正呼呼大睡的狗身上。各种抽象的面孔,那些抽象的夸张的面孔,更能说明一些东西,也更能让人一眼就感觉到那股浓烈的怪异气息。那些面孔的怪异,与之对应的似乎就是现实的光怪陆离,世界之内弥漫着的邪恶、忧郁,世界之内生长着的绚丽却有毒的花。那幅构图之上,仔细看之后,就会发现很多细化的世界,每个细化的世界背后是细化的时间,是细化的在任何时间里都会出现的怪异,时间不仅仅是黑色的,时间还与怪异完成了某种呼应)。线的作用,开始显得有些牵强,但如果不是那根线的话,这幅图还能出现吗?这是一个疑问。

现实是这幅表达着不和谐,表达着怪诞,表达着割裂的画出现了,当我们越有感觉画里的众多面孔之间没有任何联系,那些面孔出现在一个空间之内的突兀感时,画家一定会感到欣慰,艺术家的目的达到了。

这是一些沉浸在各自世界里的面孔,它们一定很难轻易就从这个世界之内挣脱出来。艺术家,可能也沉浸于现实之中,被现实裹挟的同时,又想从现实中抽身,但如何才能真正脱身。艺术家以这样一幅画的存在,把生活更多放在了感觉之上。你在感觉着世界,那时你进入的是一个幽暗的小巷子之内,巷子尽头是一个拐角,你还可以通过那个拐角折入别的小巷子。就是在这样的巷子里,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了画。你一时无法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画之上,画在分解着你的注意力,但同时画所表达的东西,也一直是你所想追寻的东西。那些幽暗之地的面孔,以及在略微明亮的空间里出现的面孔,它们在环境的影响下,就只有怪异,但怪异还是有着很多种,怪异同样可以被不可思议地细化。在看到画之后,许多强烈的感觉就在脑海里冲撞着,是画让你看到了现实的另外一面,一面是很正常、很平静,而另外一面是怪异,是躁动。

【当你真正出现在了某个人的创作室内,你对于曾经看到的那幅画的感觉更为强烈。你看到了那个人也正努力画一幅光怪陆离的画(他应该是一个现代派)。那个人一定也曾看到过你所看到的那幅画。但在那个时候,你并没有把这些东西道明。会不会有些尴尬?这有点像怀疑一个艺术家的原创精神一样。在他的创作室内,你不断回到那幅画上。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看到了那幅画,不是在任何一个画展,只是在某本书内,那是一幅名画。那是已经经过了时间的淘洗留下的画。那本书对那幅画分析了一下,但我已经忘记了是怎么对它进行分析的,我只是记住了自己对于那幅画的感觉,那些感觉需要的是不受别的任何思绪的侵扰,在这个文本中,我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有着一些纯粹的感受。纯粹的感受,太重要了。】

【他感觉到了美的根源是自由。他看到了另外一个艺术家提到了自由是美的根源,他那一刻的感觉就是深以为然,那不就是一直以来自己内心里面对于美的认识。他同时也在怀疑,是否自己对于美的理解,还处于一种混淆的状态之中。他随时感觉到了内心的动荡,都是由对于艺术的认识所引起的动荡。你能在那幅画里,看到了他内心里面的各种矛盾,那幅画可以说就是矛盾的一个混合体,你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他。你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焦虑的个体。当你把一部分一部分分开来看的话,一些焦虑的感觉又会遁去。你深知自己无法认清他的真实。你眼前是一个多声部的东西,你眼前是一个复杂体。】

11

鱼的面孔,很小的鱼,被放置在手掌之内,显得更小,也显得更安静。鱼是柔弱的,那是一具依然柔弱的尸体,你并没有在那个尸体上看到坚硬,或是僵硬的一面,反而你只是看到了柔弱,你能感觉到只要去触摸一下,就会真正瘪掉,或者拿根锋利的东西轻轻一刺,就会刺穿,即便里面已经无法流出任何血液。

手掌上有着一些细沙,手掌给人的感觉就是脏污的,手掌往河流的混浊处伸了下去,抓了一把沙子,当把手掌打开,沙子纷纷扬扬掉落,像掉落一地的思绪,像掉落一地的生活,而这时那条小鱼出现了,瘦弱而年轻的生命,当你仔细看着鱼的面孔时,鱼的眼睛是呆滞的,鱼一动不动,挣扎的痕迹都没有。鱼失去生命的原因,可以被我们一一猜测,我们可能要猜测河流的脏污,一条不再清澈的河流,一条需要清澈的河流的小鱼;我们可能要猜测那只手掌的粗暴,一只写满了粗暴的手掌,一条与粗暴相对的极为柔弱的小鱼;我们还可能猜测其他,我们甚至可能会猜测这是一条厌倦了生活的鱼,当出现这样的猜测时,你赶紧告诉自己,这样的猜测很危险,这样的猜测不应该出现。

你再次望向手掌,手掌依然是张开的,那條小鱼依然是安静的。在看着那样一条小鱼时,你真正感受到了某种生的悲哀与死的悲凉,这样的情绪就这样放在那只手掌之中,那时手掌显得无限大,而那条生命,显得无比微渺。那时你的思想,因为那条鱼而倍感慌乱不安。

【在现实生活中,你同样看到了太多那样的鱼,但很少是在手掌心里发现的,而是在某个水沟里,水干涸,小鱼的尸体暴露在脏污的水沟里。你在看到眼前这幅照片时,你想到了太多的小鱼,此刻你看到的是一条,而你脑海里出现了一些,你在看到那些小鱼时,往往都是单独的,它们在用柔弱与无奈表达着死亡的一种,或者诸多方式。如果看到这幅照片时,恰好就在那个水沟旁,现实与成为照片的现实之间正在完成着某种让人吃惊的映照。现实的那种强烈感,需要现实的光,同时需要拍摄时的光与影来完成。同时强烈的现实感之外,一些抽象的东西也开始出现。你会觉得那里面有着太多不真实的因子,那些会让你莫名感到刺痛的东西,似乎就是不真实的。】

【他就那样把小鱼放到了手中。并有意把手伸向了光线幽暗之地。在那种有意制造的光影中,鱼真正有了死鱼的样子。在这之前,给人的错觉是鱼至少还在苟延残喘,那样的感觉总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你就会有面对着一个行将逝去的生命却无能为力的那种沮丧感。他把手稍微移动了一下,这样的感觉反而减弱了。你想到过让那只手移到暗处,不只是幽暗,而是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光线的渗入,手消失,鱼消失,就像是一个沉重的幻影消失,那样你内心里面的负罪感就会减弱许多。他确实是那样移动了。鱼确实也如愿消失在了那个世界中,给你的那种痛感却没有减少几分,你又看到了另外一种景象。你看到他的手就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他便变得残缺了。】

12

石头雕刻的两个面孔,一个是马的面孔,一个是人的面孔,从人的服饰上可以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好多个世纪。可能是由于石雕本身具有的那种拙朴意味,这两个面孔给人的感觉,便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虽然是人与马的区别,但那时两个面孔在很多方面却是一样的,那是石化般的静默,那是坚硬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那时,感觉阳光很强烈,刺着他们,他们在阳光的作用下,只好把目光闭上,只有把头低下,也有可能还有另外的一些力量让他们低下头,那股力量的源头,可能不是雕刻的人(那个应该同样沉默寡言的石匠)。石匠在制作这两个面孔时,他同样力不从心,他可能很清楚,他同样也活得很清醒,他只能达到这个地步。你会有些鄙弃这个石匠,但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和看不起一个石匠。石匠不只是雕刻了那个人和马,而是雕刻了一群人和一群马,只是人群和马群一样,都是沉入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沉默的世界里,你不相信那些心灵会没有交流一下的渴望,那种气氛是怪异而凝重的,你现在把热情的目光投向他们,他们却丝毫没有回应你,他们变得特别安静,就像他们已经进入了状态。

【你出现在了那个有着太多石匠的世界,与有着众多木匠的世界有些不一样。那些石雕的世界,又更显得坚硬一些,蛀虫将无法蛀噬一个石雕,它却可以蛀噬一个木雕。但时间依然会在它们上面留下相似的影子。你出现在那里,并不是为了时间的坚硬感,而是那些石雕里艺术化的东西。】

【他早已不是石匠了。如果不是他说起,你甚至不相信眼前的人曾是一个石匠,还是一个雕刻了众多精美石雕的人。石匠是他曾经的身份。你要跟他谈谈石雕。他摆摆手拒绝了,就像是你提起了他不堪的过往一样。当你把这样的想法跟他说起,他回答说并不是这样,但那些作为石匠的过往里面确实有不堪回首的东西。】

13

被雕刻的面孔,像极了版画,把它摆放在一边,远远望着的话,那是版画无疑。一个女人的面孔,黑白色,只是面孔是黑白色,还有其他的色彩,流畅的线条,在那个圆形空间里,面孔和整个人所要表达的是淡淡的忧伤与哀愁之类。当看到雕刻的人同样是一个年轻的女艺人时,你能明白那个形象出现的缘由,那个女人可能是在雕刻她自己,雕刻的是她自己的内心。当有这样的想法时,你感觉眼前如画一般的面孔与那个雕刻的人之间,确实有着一些神似的东西。

你没有问,只是让目光在她们身上徘徊着,那个现实中的她感觉到了你目光的飘忽不定,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继续雕刻着,在那样喧嚷的世界里,她安静如初。与看到那些扎染或刺绣的老人不同,似乎没有女性老人会继续雕刻。你眼前就有两个面孔,你把注意力再次放回到那个雕刻的面孔上,似乎依然就是淡淡的忧伤与哀愁,你想往深里想,但那个面孔就是那样清晰而清澈,那是你一眼就看透了所有的面孔。你太喜欢那个面孔了,你的爱人看到了你的内心,她毫不犹豫就给你买了那个雕刻。你们一起商量着,应该把雕刻的面孔放在书房的什么位置。

【那是在一个木雕小镇上,许多人出现在那里,你们一家人也出现在那里,那无疑可以说是一个寻找美的过程。一直生活在木雕世界里的你,在那个小镇上看到了木雕的不断变化,传统的与现代的,甚至是后现代的,众多艺术门类在木雕上的杂糅,你看到了这些,你看到了让你喜欢的鹿,鹰,还有其他的生命,但你走完了那个镇子,看不到乌鸦的影子,那时你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那只一直在你内心里或是停留,或是飞翔的乌鸦,已经飞去别处,你终于可以让压迫着你的那股无名之力能有所缓解。你继续在那个镇子里闲逛着,还有你的女儿,要去看那些雕刻的鹿,雕刻的十二生肖,雕刻的树木,雕刻的那些自然,都让她很激动,你能感受到她的激动,那是属于两岁多一点的小孩的感受能力。那是你早已失去的敏感,你一直怀念并看重童年的那种敏感。她不断拉着你的手,跟你说起自己看到的那些雕刻。你问她,那只乌鸦好看吗?她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他把那个雕刻的面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那时他们刚刚进入了那个相对阴凉的地方。有一块阴影落在了那里,他们被阴影覆盖着。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雕刻的美之上。那时如果你跟他谈起美,他一定会滔滔不绝。你也想过,如果那时把他换成你,你同样也可以滔滔不绝地谈些什么,那时在看到那么多雕刻的面孔摆放在那里时,你内心里面也有了太多想法。你跟那个雕刻者谈了起来,你的很多表述都是不准确的。他在旁边依然沉默不语。他选择了其中一个雕刻的面孔,询问了一下价格,付了钱,然后走出了那小片陰影。你所期待的滔滔不绝并没有发生。你还真希望会发生,你将听到一个人对于雕刻艺术的感受,那又将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艺术世界,或者是审美的世界。】

14

出现了好几个面孔,具体是三个,一个将要走出镜头的模糊面孔,你无法在这个面孔上停留太长时间,摄影者的目的也不是让你在这个面孔上停留,焦点是那个望向你的女孩。这个女孩的面孔上,你无法清晰说出自己看到了什么,你会感觉到自己是在被她审视。

当感觉自己是应该被审视,还有很多东西似乎已经被她看透时,你不禁颤抖了一下,当你看到了背对着你伏在她臂弯里的玩具,那个人偶时,你看到了第三个面孔。第三个面孔同样是看不清的,但你在上面停留了很长时间,你猜测着这个面孔会是什么样子?人偶的头上没有任何头发,这样的人偶是怪异的,但那个小孩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反而是把它当成寸步不离身的玩具,她能在那个玩具上感觉到超出真实的人所能给她的慰藉,这是你能肯定的。你无法猜测,你只能知道那个小女孩收获了太多的慰籍,很多时候,就是她们的世界,别人再也不能进入她们的世界里。

小孩只是感到不解地朝你望了一眼,眼神里面写满了不安,写满了不解。你能意识到的是小孩不会与你进行任何的闲聊。你感到一些安慰,小孩能有这样的警惕,同时你内心里面又有一些失落的情绪在蔓延,那是无法说出缘由的失落。你只好抱歉地朝那个小孩笑了笑,你与小孩朝街道的不同方向走去。你竟忘记了小孩旁边是否有着其他人。小孩的面孔,你再次拿出了照片,认真地看着,想在上面捕捉到一些东西。你再次表现出了面对着很多面孔时的那种内心的索取,你再次清晰地感觉到了内心如黑洞般的贪婪。

【你是那个摄影者,或者根本不是,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摄影者,你连一个记录者都算不上。你在这个黑白世界里,能有多少纪实性的东西,好像没有,你过滤了纪实性的意义,表现了多少真实,似乎也没有多少真实感。那时你出现在了这几个面孔前面,那时似乎暮色的街道上有着一些匆匆而过的人。你突然之间,就暂时无法移动自己的步子,街道上的一些凝滞潮湿的东西,让你无法更好地移动你的脚步。】

【你看到了他,你看到了与他一样众多的人,在大街上行色匆匆,一些人與他一样神色有些焦虑。在你把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时,那个小女孩从你的面前消失了。他也从你面前消失了。你在大街上的一块玻璃里看到了你的身影,你与他太像了,虽然那时你因为驻足而没有行色匆匆,但你脸上写满了焦虑不安。你不知道那些焦虑不安的源头,但你知道它们一直存在着。它们一直在侵蚀着你的精神与肉身。你需要从它们的困扰中挣脱出来。雨开始下着,人们的脚步变得更加匆匆,你也快速从那个世界逃离,你的焦虑与不安被雨水淋了一地。你突发奇想,是不是把那些雨水轻轻擦拭,那些焦虑不安就会消失。】

15

一些面孔出现,抽象变形的世界出现。你看到了那匹抽象变形的马,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之中出现的马,但它出现在了你的面前。你暂时把它当成现实之物,那个面孔朝你望了一眼,没有丝毫的怪异,没有丝毫的不解,只有纯粹而干净,你的目光从马的面孔上延展开来,有至少六只脚,那也可能是两匹马并排行走重叠在一起的错觉,你更相信那是艺术家的有意为之。艺术家让你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创造的世界的荒诞,你觉得是有些荒诞又不觉得有任何的荒诞感。只有马的面孔望向了你,别的那些骑在马背上的人,面孔间没有任何的交流。那个靠在岩石上,靠在世界上的面孔,也不朝他们看着,那个面孔正低着头,看着脚下的世界。那些面孔,艺术家有意让他们以那样的方式呈现在那个世界之内。那些面孔就像是艺术家本人的不同分身,在不同时间里,看着世界的不同棱角。世界不再是黑白色调的,世界里有黑与白,但更多是其他色彩。色彩不是我们平时看到的世界的真实色调,这些色调就像是附着真实世界之外的那层浓烈的色调。世界的真实,成了这些色调。

【无意间发现了这张画。当你发现与你常识的世界不一样的东西时,你内心里面又开始有了血液喷张的感觉,你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如果那时你对面有着任何人,都会一眼就看透你内心的激动,你再次可以那般真实地展露自己。你已经有了太多时间,是在一种近乎面具之下的生活,那时你的面孔不是真实的,而此刻你终于有了把面具卸下来的轻松感。原来世界的色彩竟是这么丰富。你看到了太多世界之内,你不曾看到过的色彩,当看到了这些无与伦比的色彩之后,你相信了有一些你无法看到却一直存在着的色彩,你也相信了世界不只是如你所见。这里面有着一些色彩学方面的东西,但在这个宁静的空间里,没有人和你谈论,只有你和自己,你不知道该如何谈论,虽然你对于斑斓的色彩有着太浓厚的兴趣。你已经很满足,你看到了不只是黑白的世界,你看到了不只是黑白的面孔。当世界的色调开始斑斓绚烂,你也开始感觉到内心世界里,同样有了各种色彩,而有那么一些时间里你的内心就只有单一的黑白色,你在丰富内心色彩的同时,也让自己从忧郁不安中走了出来。是真正走了出来,你能肯定的是。】

【他靠在了墙体上。多少个“他”靠在了墙体上,你同样也靠在了墙体上。你们以几乎相近的姿态靠在墙体上,但你们心思各异。你们所处的空间各异,只有为数不多的相互交叠。他靠在墙体上,看着那些怪异的人,怪异的马,怪异的世界,就像是忽略了自己也是一个怪异的人。那时的世界本身就是怪异的,所有的物在进入其中后就成为了怪异的一部分,也让世界的怪异变得更为怪异。他脸上露出了几丝诡异的笑容,那是让你感到很熟稔又陌生的笑容,你无法准确把握那丝笑容。当你发现他的那些既隐秘又突显的笑之后,你发现自己被置于一个诡异的世界,一个艺术的世界,你成为了艺术世界中的马,或者是人,或者是那些色彩。】

16

那个面孔低头凝视。但我们不会在那个面孔上停留太多时间,即便那是一个值得我们停留一些时间的面孔。面孔上面所透露出来的是沉思者的冷峻,以及沉思与时间之间的关系。面孔上的皱纹,只是让面孔多了几分时间的意味。他可能是在思考时间,他应该是被时间与时间背后的一些东西困扰着。有时就像你无法想象时间的那种力,你被时间扯成一些碎片,你的时间被时间扯成碎片。你看到了时间作用于木质建筑时,木质建筑的斑驳黯淡,你同样看到了时间作用于人时,人的那种变化。当你看到这么一个时间之脸的时候,你是想好好停留一会,并从这个面孔上得到一些暗示,有关时间的,又不是有关时间的。

诡异的构图,让你在面孔上停留的时间很短,也让那个面孔淡化,你在面孔上停留了短短几秒后,你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头部以下(如果头部不见的话,诡异的气息就会更为浓厚),反穿的上衣,好几双他的手,三只右手,其中一只夹着烟,其中一只拿着笔(那是悬于空中的手,那时把它与抽烟的面孔联系在一起后,你觉得那时那个面孔正在思考该写下什么,当你再次回到那个面孔时,顿时有些释然,在认真停顿和思考之后,写下的文字不会让人失望,那必将是一些触及灵魂的文字),另外一只拿着书(一本笔记,你更希望是笔记,你希望他会在上面做一些笔记,或者写一些日记,笔记最终将会以札记或者手记的形式传世,像《加缪手记》之类,记录那些思想的东西,记录一个生命在现实中所感受到的压迫,以及为了自由自始至终的奋斗,或者像苏珊·桑塔格的《重生》,那些有关阅读,有关写作,还有关作为知识分子的那种良知,或者像米沃什的《猎人的一年》,回到记忆与现实,回到人,回到现实漩涡中人性的呈现,那时你还想到了太多人的手记与日记。你有很长时间迷恋于这样的手记与日记,在那些手记与日记中,你感觉到了一个又一个高贵的灵魂在颤动)。

你把目光放到了他的左手上,左手变成了两只,那是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它们在空气中找寻着自己的位置,它们找到了吗?似乎找到了,又似乎没有,它们以那样的方式出现,似乎是为了平衡那个思考的脑袋。如果它们没有出现,如果它们在空气中颤抖的话,我们对那个笔记本上写下的内容的期待就会降低。而幸好没有出现这样的感觉。这个诡异的构图,把手在不同时间里的状态勾勒出来,其实也勾勒着整个的人与思想。

【在这个文本中有着很多不明身份的面孔,他们只是面孔,你通过很多种方式想了解那个面孔的真实身份,但你倍感无力,那时你已经不需要去隐藏这些信息,这些信息本身就是无法被找寻的。当你在夜间,在村子里听着窗外的雨声,在那个村子里,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和清凉,你内心里多日的慌乱正有所缓解,你看到了这个面孔,你先是看到了那些手,应该是一个人的手,许多的手,你是安静地看着这些手,同时慢慢地把目光从那些手上移开,往上看那個面孔,面孔只有一个,但把那些手分开与面孔一一联系,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是一个陌生的个体。他成了既让你感到熟悉,又让你感到陌生的个体。身份的未知,可以让你进行着各种有关他身份的猜测。他开始被你误解着。你也知道自己可以根据一些经验,来对他的身份进行相对可靠的判断。你更多相信的是对他判断的错误。他在你的判断面前,变成了另外的人,变成了更多的人。他就像这个文本中的很多面孔一样,偏离了真,而是指向了另外的世界。这样,在很多时候,由于你的误解,“他”成为了你。】

17

我们感觉到了干燥,一种空旷的干燥,我们相互望了望,眼神疲惫异常,嘴唇干裂,我们像极了某种动物,那时我分明走神了,我在想我们应该像什么动物,癞蛤蟆?我们的面孔,那时候就像是癞蛤蟆一样。那时,我们是否还喝了那么一点酒,如果真喝了,那样的感觉将更为强烈。那是在昆明,亦师亦友的诗人跟我谈起了《动物集》,以及里面的各种动物。他提到了癞蛤蟆,癞蛤蟆就是一颗跳动的心,给我带来的震撼感久久无法消失。但在眼前的我们身上,能看到的只是癞蛤蟆皮肤的粗糙。我们真像一些癞蛤蟆,喜欢出现在潮湿的夜里。跳动的心,我们沉默不语,但很难感受到对方的心跳,那时我们一群人像群居动物一样聚集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我们都知道聚集在那里,只是为了能一起说说话。通过那样,我们可以抗拒一些东西,抗拒在城市中在我们在独处时会有的孤独与慌乱不安。我们必然要面对这些,我们应该怎样才能真正把那些一切不好的情绪抛却。有时,我们变得很沉默,沉默超乎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我们竟然找不到一个很好的话题,我们竟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打开,曾经的滔滔不绝呢?曾经的不顾一切呢?曾经的大口马牙呢?一切暂时都不在了。

参加一次葬礼,我们中有几个人是刚刚参加了一次葬礼,一个还很年轻的生命不知道什么原因跳河了。河面泛着波光,一些野鸭在河面上静静地游动,那些野鸭将会游向一个湖,城市里的湖(在很长的时间里,是湖边慢慢建起的城市),我们本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年轻的生命上。在一个城市中生活的年轻生命,将会遇到各种让人想不通让人抑郁让人忧伤的事情,可能是因为情感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生活的不堪(当我们猜测到是生活的不堪,我们的内心就会莫名悸动。当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之时,我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悸动,我再不敢往另外的一些原因进行猜测)。

我们的沉默是因为他以那样的方式回到了故乡(沉默的我们都是一些外来者,我们在这个城市中生活的时间长短不一,但即便生活的时间很长,我们依然能强烈感觉到那些无处不在的与城市之间的割裂感。很多时候,城市成了一堵僵硬的墙体,我们“咚”的一声又撞到了墙上)。我们失去了一个友人,同样是一个沉默少语的人,我们疲惫无力地继续回想了一下,其实那个人话很多,我们感觉得到的是乐观的情绪在我们那个群体聚集在一起时,无所顾忌的冲撞。而眼前这样的结局,让我们很多人都感到难受,我们必然沉默不语。

【你是打开了《动物集》。里面有着各种动物的身影。是动物的面孔,只是动物的面孔吗?你分明看到了人,重点是你分明看到了自己。那些动物的面孔的存在,不断有了让你反观自己的力量。即便有时,你也感觉到了那种审视自己的难度,远远超过了审视另外的人与世界本身。此刻,你只是不停地看着癞蛤蟆。你看到的是一个丑陋却安静的面孔。但你同样觉得那只是暂时安静的面孔,这个面孔将无法忍受很长时间的安静,它暂时的安静,只是为了下一次的一跃。你能感觉到它随时会进行着的那一跃,甚至将是会让你感到惊心动魄的一跃。】

【他在谈到《动物集》时的那种激动,也在反证着你的孤陋寡闻。那时你还没有看到《动物集》,但你相信他的判断。他是你最为崇敬的诗人。他在一些时间对你们年轻人的关心,让你们很感动,你们深知他可以不去关心你们,但事实是他关心你们了。他是看到了你写作中的一些问题,才会跟你谈起《动物集》。他说,你感觉一下,“蛤蟆不时地跳一下,只为证明自己的绝对静态。那跳跃有些像心跳,看得仔细些的话,蛤蟆就是一颗心脏。”他说看到这样的文字,是不是妙不可言,那分明是从天空的想象到地上的厚实之间的转变,那背后的想象力,就足以让你惊叹。他还谈到了《动物集》中的长颈鹿,“上帝发现自己把最喜欢的树上的果子挂得太高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拉长了长颈鹿的脖子”。你看到了骆驼,“为口渴的人,骆驼在它布满山岩的体内保存着最后一条潮湿的矿脉;为孤独的人,柔软的、浑圆的、纤柔的大羊驼模仿着一位幻想中的女士的步态与优雅。”你看到了其他的动物。你看到了不只是23种动物的面孔。你看到了不只是23种人的面孔。】

编辑手记:

《面孔》以现实中的,或者是被艺术化(摄影照片、雕刻、绘画等)的各种面孔,作为解读的对象,重思想,重思辨,重面孔之后如浓雾般的生命本身,在形式、内容和表达上努力有所探索。一个又一个面孔,一个又一个的碎片,其实也是在当下的碎片化时代,那些带着苦涩与热情的面孔,那些生命个体的痛楚与幸福,对于人的精神世界,以及人与世界的联系等,李达伟尝试着用他自己的方式,注视着那些面孔,并从那些面孔上采撷一些生命的浆果,并于那些面孔完成一些有关于思想与生命的对话,抵达面孔背后的时间感与生命的困境。这是一个看面孔,看世界的系列散文,里面所呈现出来的观看之道,更多是个人的,但同时也深受约翰·伯格、杰夫·戴尔、苏珊·桑塔格等人的观看世界之道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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