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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情缘

2020-11-30杨汝骅

大理文化 2020年11期
关键词:老友外婆

杨汝骅

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疾忙今日,转盼已是明日;才到明朝,今日已成陈迹”。有多少人会停下自己匆忙的步履,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们在尘世间留下的那一行行脚印,有多少是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有的却违背了自己的初心?而更多的人则愿意相信,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只命运之手,冥冥之中,你的一切都由它来掌控。当然,这是一种消极的宿命认同,但对于尘世间普通的一介草民而言,不如此,你又能怎样呢?

这样一想,你会觉得很坦然。你前途灿烂,光芒四射,会感谢命运对你的惠顾,你会觉得理所当然;反之,你会抱怨命运和你开了个玩笑,在你人生的关键时刻,它恰好打了个盹,稀里糊涂就偏离了方向。

这种想法很早就植根于你的心中。

母亲离开人世时,你才有八岁。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在梦里泪湿枕巾时,潜意识里对未来寻求庇护的渴求实际上已超越了对亲人思念的哀怨之情。这不仅仅是你一个幼儿懵懂无知的简单思维,更是那个环境中你的所听所见,那条街上还有几个露宿门洞的孩子,他们白天就守在饭馆饮食店门前,客人才起身离桌,就一窝蜂疾步奔向桌边,端起食客留下的残羹冷炙,狼吞虎咽地倒进口中。你和那些乞讨的孩子中间就隔着一扇门,不同的是,门里有你的母亲,“母亲是你全部的家”,体现在你母亲身上最为贴切,母亲走了,你的天也就塌了。

年近花甲的外婆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眼眶里又涌出刚刚才止住的泪水,一半为了逝者,一半专为你流。她让你的小手抓住她阴丹士林布围裙的下摆,腾出双手扶紧随身挎着的一个背箩,里边装着家里仅存的几样日常用品和你的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一路蹒跚前行。塘子口有一个补鞋的地摊,地皮匠在为用户补鞋的同时,也会收购一些帮烂底漏的破鞋,清洗干净打个补丁就当成品廉价卖给买不起新鞋的人。外婆拉着你站在地摊前,你知道她想给你买双旧鞋,这件事她已经在你面前提过几次,可囊中羞涩,一直就是说说而已。母亲一年给你做一双剪子口带绊纳着密密针脚鞋底的布鞋,从正月初一穿到年卅。但去年从腊月初她就卧床不起,剪好的鞋样还在她的床边。你现在的布鞋穿了一年多,大脚拇趾早已不受禁锢,从鞋帮前方钻出,同学都取笑,一见面就喊卖芋头的来了。外婆让你试了一双黑色的小胶鞋,鞋子的左右两边都补了一大片黑皮子,穿着脚还很舒服,但式样太难看,边上补的两块皮像一只小乌龟背了两个盖。外婆说管它好看难看,比露脚趾头好一点。

你把脱下来的破鞋塞在裤腰带上,在街边的水沟里涮了一下脚,蹬进这双“乌龟背”,走过弹石路铺就的大街,穿过古城墙砖斑驳的城门洞,跨过双鹤桥,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的环境。

三奶的半块饼

你当年走进的这片土地,在你幼儿稚嫩的目光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出了城门就是城外,城里城外景致截然不同。一条公路从南边村头径直而来,载重汽车轰鸣着在村中疾驶,腾起阵阵烟尘。路边的瓦房、土房、茅屋被烟尘笼罩,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色调。上河底、东榨口、水碓后、大水沟、文昌宫、舍白鼠、敌楼,路边的每个巷口都有一个称呼,大都以巷口边的标志命名,也有的名称却谁也说不清它的真正含意。

出巷口往西是苍山脚下的坟坝和荒坡地,都是生产队的集体土地,统一管理。村民房前屋后盘的菜园,大都在残墙断垣的废墟中,超出宅基地范围的荒地是不允许私人耕种的。出巷口往东是海西的成片水田,这些粮田土质肥沃,水源充足,基本能旱涝保收。土地虽然归在各个生产队名下,但并不属他们所有,计划经济时代最早践行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大概就从这些田地开始。队长组织社员出工干活,春种秋收,粮食归仓,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那点有限的经营权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起作用,分多分少,按什么标准,尺度的掌握大都取决于队长的良心。好在物质匮乏的那些年,大多数村民人心都如泉水般洁净清纯,手里有点权力的人也没有贪得无厌。每次分红结算回来,社员们都会面带笑容,怀揣那点微薄的分红款,背着装满谷子、包谷、蚕豆的背篓,只感觉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早被这些收获的果实驱离到九霄云外。至于这点粮食能吃多长时間,青黄不接的日子靠什么填饱肚子,那是以后的事。年年如此的日子,在庄户人心中形成了牢固的惯性思维,反正就这么一点,反正都不够吃,水干瓢尽再打主意,老早八早瞎操什么心。

秋收后的日子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再节俭的家庭也会舍得蒸一甑白生生一点不掺杂的白米饭,看着狼吞虎咽吃相狼狈的孩子,父母也少了往日的喝斥,眼光里流露出平日里罕见的款款柔情。

许多年以后,你始终记得,那个村庄给你的第一印象,亲切、踏实、温暖。那时正是初秋,天蓝云白。从舍白鼠下边的机耕路上,一片金色的稻田中央,庄稼人或背或扛,也有的推一张装配着手推车胶轮的独轮车,成捆的稻谷就在人拉肩扛的重负下逶迤前行,汇集到生产队的打场。后来你一听到邓丽君的歌“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 你就会着迷,你不单是看到那些极具画面感的场景,还闻到了随着炊烟飘来的饭菜香。村子里的炊烟时间长,持久,这在你原来生活的那条街上是几乎看不到的。人间烟火是一种活力和希望,炊烟升起的地方,就会有熊熊燃烧着的土灶。舔着灶门的火苗冒出的青烟,麦秆锅盖下升腾的蒸气,从各家各户的房顶上飘出,久久停留在村庄的上空,它是母亲殷殷的呼唤,向在外追逐游荡的孩子们传递出灯塔般的温暖。

在文昌宫路口,有一位跟你外婆年龄相仿的老阿婆和你们相遇。她喊你外婆阿四奶,又摸摸你的头,眼圈红红的,从腰前折起的围裙中拿出一个白布包裹,里边包着一个粗麦面饼,她撕下一半塞在你的手上,说,可怜了,拿着吃。外婆也没有拒绝,让你拿着,谢谢三奶。

走在村子里,人们见面打招呼,第一句就是:“给吃饭了?”这对于普通认识的人就是一句简单的问候语,你吃了或者没吃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是亲戚朋友,会紧接着加上一句:“走,到我家吃去。”他也知道你不会真为了一句客套就厚着脸皮跟到人家家中,于是会在打招呼之余伸出手,做一个拉你进家的动作。只有像三奶这种为数不多实诚待人的人,才会拿出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张饼,毫不犹豫撕下一半,塞进你的手中。

老  友

外婆决定给你打个老友,选择这个老友有点像包办婚姻,生活中你跟他相处并不是很亲密。白族人打老友,也有叫老庚的。庚是指同年齡结交的朋友,打老友就泛指了,打:意思是结交;老:是从小到老,终生为友;友在这里就有明确指向,即结交终生亲密往来的同性别、同年龄的好朋友。外婆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走到外边无依无靠,打个老友就算有个伴了。

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浩如烟海,就你们乡村的民风民俗而言,其形而下的部分,自然也是源于这片土地的历史和文化。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繁衍生息的民众,沿习了传统的农耕生活,他们所遵循的历史和文化,自然也是在这样的乡土生活中凝结而成的。“打老友” 这种在亲情之外又融入亲情之间的特殊友谊,在这片乡村田野广为流传,并一直延续,正是依赖于这片适合生存的土壤。

老友和你竟然是同班同学,这是你来到这个村子里的第一个发现。这个村离城不远,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学龄孩童都在城里就读。

你来到村子里第一天出门上学,是一个初秋的清晨,酷暑刚刚退去,清凉的空气中有稻穗的甜香和包谷叶子的幽幽清香,你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情畅快。你从路西边大水沟边的巷子里出来,一眼看到你老友从路东边一方茅草房低矮的门洞里走出,你俩几乎同时喊出声:哎,你咋住在这里?

进城上学的路程不是太远,但这只能是针对大人而言,对年仅八岁读二年级的孩子,这段路上能有个伴一同前行,会让单纯的赶路过程不至于枯燥漫长。那时,这个老友还没有开始“打”但你们早已相识,从一年级开始就在一个班。那时,你还是城里的孩子,你老友是乡下来的孩子,在班级里各有各的圈子,相互没有交流。一夜之间,你也成了乡下的孩子,按外婆的说法,来这里“借土养命”。在这个秋风习习,天朗气清的早晨,你遇上了一个熟识的同学,而且居住的位置门对门,可以结伴走同一条道路,就你对乡村这个环境的良好印象,你觉得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顾,让你在失去母亲,离开熟悉的环境,幼小的内心历经颠沛流离的惨淡后,看到了一条铺满金色阳光的坦途。

大半辈子的人生转瞬即逝,老友只剩下一个称呼,除了家里的婚丧嫁娶必不可少的礼尚往来,平时见面也就点个头打个招呼而已。细想起来,相互交往,你和老友也就是村子里普通朋友之间的普通应酬,并没有过多的亲密友谊。上学同路一段,彼此之间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事基本是各行其事,谁也不拿谁马首是瞻。后来你当了工人,离开这里,他仍在农村,见面的机会很少,老友就剩下一个名义上的称呼,实质的内涵已荡然无存。倒是他的儿子对你一直很尊重,隔老远就“老友爹”“老友爹” 喊个不停。

你清楚老友儿子对你的感恩之心,感觉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一直铭记着父辈之间相互帮衬过的细枝末节。而你始终认为,你当时的作为放在当今社会,是一个正常人遇上正常事时的正常表现,只不过时代背景不同,意义也就显出特殊。

那时正是初冬,苍山顶上笼罩着一层初雪,寒气逼人。你当时正从外地出差归来,到家时已近黄昏。夜幕下的村子路灯昏暗,巷道里空寂无人。路东边的空地上,孤零零停着一口棺材,棺材旁守灵的一块草席上,趴跪着老友孤独的身影。村中的老人过世,再穷的家庭也会有几个三亲六戚,灵柩前会有至亲轮班值守,念经超度,鼓乐齐鸣,喝酒猜拳,让踏上归途的亲人在人气喧嚣中与家人缓缓别离。但眼前孤灯独影的场景让你的内心袭来一阵悲凉,平时你也略有所闻老友一家人为人处世的特立独行,万没想到他父亲临终了竟会落得如此下场。你连家门都没有进,径直走到被一块草棚遮掩的灵柩前。老友说,磕个头你就回去吧,不要拖累你。你当时只觉得他讲的拖累是指身体上的劳累,于是上前扶着他的肩膀,讲,放心,我跟你守一夜,累不着。老友压低声,凑在你的耳旁,指着灵柩:他跟大队书记吵了一台,回来喝了半瓶“乐果”死在书记家门口。书记说,这种自绝于人民的坏分子,死了就当死条狗,谁也不准到他家帮忙,去的人就是他的同伙。你说,书记只管得了这个村子里的村民,我是工人阶级,他管不了。我不单今天一夜和你在这里守灵,明天还要抬头杠,一直把他送上山。

老友今年进入古稀,毕竟是农村长大的,经得起摔打,身子骨还很硬朗。每天骑辆电动车,腰杆挺得笔直。后座上坐着八岁的孙女,每天接送她进城上学。还是六十多年前你们进城读书的那个年龄,还是你们结伴而行的那条路,还是你们嬉笑打闹的那个校园。只不过道路变得宽阔平直,教学楼更宽敞明亮,孩子们读书也有了专人专车接送。老友的车前边挂着一个随时放大音量的“小蜜蜂”从文献楼那边一路奔驰而来,把一串流行音乐一路播撒,里边间或还夹杂着他五音不全的嘶吼。看见你在路边,他只当没看见,目不斜视,专注前方。

倒是他的儿子见到你时依然谦卑热情,他在农贸市场卖肉,每次给你选好称足后,总要扯下一块焦黄脆嫩的猪皮丢上去,“老友爹,吃生皮下酒,活到九十九。”

本主庙的大树和清泉

你对本主庙的启蒙认识,完全得益于你的外婆。外婆是村子里信佛教的老奶聚集的一个团体——“莲池会”的经母子,相当于一个乐队的第一提琴,合唱团的领唱。她手里敲的木鱼比别人的要大一圈,响声也有所不同,诵经的团队就在她的木鱼声引领下,虔诚地毕恭毕敬地完成一段经文的吟颂。不办会的日子,外婆有事无事都要到本主庙去,大多数时间你都跟着,在你的心目中,那是一块你有吃有玩的乐土。本主庙门前有一棵高大挺拔的大青树,树冠枝繁叶茂,守护着本主庙的一方天空;树根盘绕蜿蜒,缝隙处裸露出几块大石头,可供几十个人闲坐乘凉。外婆讲,她小时候看着这棵树就有这样粗大。几十年风雨流逝,对于这种生命力极强的庞大树种,似乎只是清风徐徐、枝叶轻轻晃动的瞬间,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痕迹。外婆在庙里忙活,你就待在树下,或是平躺在树根裸露的草地上,双手枕头、瞪着双眼看伸向蓝天白云中的大树不停地向前移动。这种时候你会感觉到你的身心已经飘离,身边艰辛困苦的日子离你远去,瘦小的身躯被轻风托举,跟着大树缓缓前行。端午前后,大青树会一反平日里单调碧绿的色调,突然在硕大的树叶中冒出一根根猩红的嫩芽,像燃烧的火把,又像一支无形的手,感叹在这花红柳绿的五月这片如盖的绿荫色彩过于单调,于是在满树的绿荫中间插上一根根鲜红的蜡烛。一根根红芽直指蓝天,诠释着大青树本质固有的坚韧、生机和活力。胆大的孩子这时会攀上树干,扯下几根红芽让你尝鲜。你轻咬一口稚嫩的芽苗,只记住了它涩涩的酸,不是木瓜梅子的酸味,它的酸中带一种树叶的清香。可惜它红得短暂,红得壮烈,在不经意间,又有一片淡绿从红芽中间绽开,蛮横地伸展开叶面,把一根根红芽挤到叶下。失去了阳光雨露的滋润,红蜡烛般的嫩芽变得干枯、撕裂、坠落尘埃,走完了它展现自我的美丽瞬间,你还没有细品它的味道,红蜡烛已经从大青树硕大碧绿的叶片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本主庙后墙外有一个泉眼,是大理古城三大名泉之一——玉蕴泉。清澈的泉水咕嘟咕嘟从潭底一层细白沙中涌出,形成了一个一米见方深约半米的小水潭,潭口上方,几个被草棵掩映不知什么人什么时间题写的大字“玉蕴泉”依然清晰可见。潭水终年不枯,盛夏大雨滂沱,冬春田地枯焦,潭水依然静静地涌出,不增不减。而且不受季节干扰,冬暖夏凉。你跟随外婆来到本主庙,都会先来到潭边,不论口渴不渴,都要习惯性地拿起潭边的小瓷碗,舀一碗清冽的泉水喝下去,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外婆走进本主庙,大都是受人之托。受邀一同去拜见这位是人又像神的本主,这位一方水土的保护神,也是村民精神层面的主人。

本主文化应该是白族独有的民族文化信仰,是一种人神合一的宗教。你懂事以后,对本主的认识,觉得与西方人的教堂有相似之处。合十与跪拜,祷告与颂经,救赎与倾诉,表达的都是日常生活的正常诉求,只是表现形式上的差异,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殊途同归。村民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读书求学、生儿育女、消灾解难,人们都会抬上供品,走进本主庙大殿,面对高高在上的本主老爷,三跪九拜,表达自己的诉求。怕自己程序没有到位,表达不准确,让本主老爷生气,主事者大都让你外婆来帮衬。外婆作为一个佛教信徒,人们普遍觉得她会跟菩萨走得更近一些,说出的话会有点份量,程序上也自然轻车熟路,跪拜、上香、敬供,有礼有节。红漆托盘里放上整只鸡或一个猪头,一个煮熟的鸡蛋和一块头刀肉,两条煮熟的洱海鱼,还有糕点糖果和不同季节出产的各种时鲜水果。这个托盘由来的这家人里的主要成员托举,要举过头顶,上身挺直,不能敷衍了事。将托盘中的供品一一摆上供桌的同时,外婆就开始将这家人供奉的诉求轻声表述。这种表述像在家中的堂屋里闲谈,敞开心扉,推心置腹,与本主老爷拉家常,又像跟一位慈祥的长者讲述着家里发生的事。每一位完成仪式,走出本主庙的农户,脚步都会显得异常轻松,家里有好事的,已经让本主知晓,让他分享了那份喜悦,也表达了一份感恩之心;惹了祸的,已经反复自我责备,求得本主宽恕,只希望往后的日子会清吉平安。这种还愿的形式,更多的是了却心中的一个念想,是普通百姓过日子的简单诉求,但它体现的意愿又不乏亳无任何功利的纯真。正应了孔夫子当年说过的话:礼失而求诸野。其实诚实的礼义,向来都存在于民间。

本主庙的位置突兀在村子西边的一片坡地之上,几十年前,方园几百米就看见那棵大青树伟岸的身躯。再往后是一片坟坝,更远就是苍山玉局峰了,本主庙白色的大照壁就映衬在苍山青黛色的峰峦中。多少年了,本主庙已成为村庄里的一个地标,它是一种物质的存在,又时时让你感受到精神的归宿。

然而,这幅场景只存在你过去的记忆中,绵延千年的农耕文化被城市文明一点点侵袭,本主庙周边的农田荒地在挖掘机和装载机的轰鸣声中节节败退。庆幸的是,栖身在高楼大厦宾馆酒楼缝隙中的本主庙,以及它身旁的大青树和玉蕴泉,依然固守着原本的那份高傲和清純,殿堂里每天人流穿梭,香火缭绕,用最传统的方式,让这个民族清晰的历史脉络代代传承。

最后的田园

你虽然从小生长在乡村,但你的户口一直是城市人口,每个月有国家供应的25斤口粮,这是你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的最大区别。潜意识里你还有点洋洋自得,伙伴们讲起你都说:你是吃国家粮的。什么事一扯上“国家” 两字,感觉就神圣了很多,也高大了很多。国家是什么?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众多的人口里能吃上国家分配的口粮的人有多少,小伙伴们都没有这个概念,只知道村子里其他的身边人中,能吃上国家粮的当属凤毛麟角。

秋收以后农田里活计不多,壮劳力都到苍山上耧松毛,割茅草,堆在打场边一个大坑里,浇上一层粪水,沤成肥料等待来年的春耕。老弱劳力安排到大田里为冬小麦锄草,给包谷培土。别的孩子跟着大人去干农活,熬够时间,记工员会给上几分工分,或者有老有小,干活也还卖力,就算一个全劳力,记全工分。轮到你,生产队从来不给你记,尽管培土锄草这种活你也干得很认真。队长解释说,已经吃着国家铁饭碗里的那份了,就不要来生产队的土钵头里抢食。这一点你倒很想得开,你来田里本来就不是来干活,只是图个新鲜,更多是欣赏田园的风景。

初秋的田野里,天空时阴时睛,整个夏天的雨水已是强弩之末,依然像一个难哄的孩子,时时挤出几点泪水。但蓝天和白云依然那样明亮,苍山上的雨丝从南到北,一路飘洒,雨过地皮湿,转眼就不见踪影。你们在田里劳作或玩耍,从来不去避雨,过山雨的雨点越大,越停得快,头上戴的小草帽足可以抵挡一阵。

你很痴迷田里的景色,214国道在苍山和洱海之间横穿而过,把坝子里的农田截成两半。路西叫上坝,路东叫下坝。上坝自古以来不种庄稼,都是坟坝荒坡乱石窝,合作化后才组织人力开荒种田,但缺乏水源,只能盘成旱地,种点包谷洋芋。下坝就不同了,一条条田埂顺公路边梯级排列,一层层往下延伸。那时整个坝子里就一种色彩,计划经济的强大威力,让庄稼地的颜色都惊人地一致。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这是一位唐代诗人为那时的乡村场景写下的句子,绵延上千年,在当下你眼中的乡村场景,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金黄的色彩随着麦穗从田里褪出,耕牛套上犁耙,暂时让苍洱之间变出一片黑油油的色调。回头一望,梯田就如镜面般明亮,水田里浮起片片新绿。等到那片绿色如铺开的绒毯,从路东慢慢铺向海边,庄稼人躬了多少天的腰杆终于可以挺直,在田边的溪流中洗去沾满手脚的泥水,赤脚踏上纤草青青的田埂,感觉了却一年里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种下希望的种子,只等着收获丰硕的果实。

人们三三两两从水田上岸,顺一条条田埂集中到田头一块稍大点的草地上,就有一个穿花衣服的小姑娘挎着一个竹筐从村子里的小路上走过来。一条黄狗在她身边跳跃,忽而跑到她前头,忽而又像发现草丛中有什么猎物,停下脚步,一阵嘴啃脚刨,被小姑娘远远甩在后边。小姑娘掀开竹篮上的纱布,用一个小土碗给每人盛半碗炒得焦黄香脆的炒蚕豆。吃了“洗脚豆”五月倍忙的人就可以歇口气了。像《诗经》里描绘的景象“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辛劳的日子结束了,走吧,走吧,我们一起回去吧!

直到有一天,你发现这些乡村的风景已经成为怀旧的照片,你并没有感到惆怅和失落,因为你看到,随着这些风景一起离你远去的,还有泥泞的巷道,坑坑凹凹的机耕路,低矮的茅草屋,绿头苍蝇乱窜的旱厕;还有,一年里有半年时间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面对远道而来的亲友拿不出像样食物招待的窘境……乡村风景,是事物的一体两面,土地房屋山川河流是生存物质,而它所组合出的风景是精神追求,物质不变,谈何精神生活的富有和丰饶。物质是万物之本,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首先要对生存物质常怀敬畏之心,用心呵护,你的精神追求之树才会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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