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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X时”的构式演变及其相关问题

2020-11-26耿,

关键词:构式语法条件

王 耿, 曾 李

(1.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3;2.武汉理工大学 法学与人文社会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0 引言

“当X时”是汉语里常见的表时间或条件的结构,由于汉语历时语法研究很重视虚词的语法化过程,因此前人对该结构的研究焦点集中在介词“当”及名词“时”上。张玉金(1)张玉金:《出土战国文献中的介词“在”、“当”、“方”》,《语文知识》2009年第1期。、龙向平(2)龙向平:《“当”字副词、介词、连词用法的形成——“当”字语法化及其演变机制浅析》,《凯里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王永娜和冯胜利(3)王永娜、冯胜利:《论“当”“在”的语体差异——兼谈具时空、泛时空与超时空的语体属性》,《世界汉语教学》2015年第3期。等讨论过“当”从空间介词到时间介词的演变;董秀芳(4)董秀芳:《论“时”字的语法化》,《钦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0年第1期。、江蓝生(5)江蓝生:《时间词“时”和“後”的语法化》,《中国语文》2002年第4期。、龙国富和叶桂郴(6)龙国富、叶桂郴:《中古译经中的假设语气助词“时”》,《古汉语研究》2005年第1期。等研究过“时”的语法化过程。前人分别理清了“当”和“时”的历时发展脉络,但对于“当X时”整体的历时演化的研究尚不多见。陈昌来将视野扩大到介词框架“当X时/时候”(7)陈昌来:《汉语介词框架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30-132页。,但在讨论该框架从时间向条件和假设的演变时,其落脚点依然是“时/时候”的虚化过程。聚焦于句式中的虚词,可能会遇到一些问题,比如:

(1)夏季过热,少用温热伤津之品;反之,当热返凉,苦寒之品不可多服。(吕万安《一看就懂的中医养生智慧》)

很明显,上例中的“当热返凉”表条件,但并没有出现条件标记“时”。那么,表条件的功能是否转移到“当”上了呢?我们查阅了相关文献及历时语料,并没有发现“当”是“条件介词”或“条件连词”的论述,也就是说,虽然“当X”能够表示条件,但相关研究并没有将表条件的功能附加于“当”之上。因此我们认为,对于该句条件义的获得应考察整个句式,而不是只聚焦于句式中的某些虚词。马真也曾强调,“在虚词研究中切忌将含有某个虚词的某种句子格式所表示的语法意义硬归到格式中所包含的这个虚词身上去”(8)马真:《说“也”》,《中国语文》1982年第4期。。

由于中西语法研究“整体观”(Holism)的契合,着眼于研究结构式的构式语法(construction grammar)被引入汉语,其在历时层面的应用促成了构式语法化研究的兴起,继而引发学者们对构式演变及构式化的关注。杨永龙指出,“构式演变研究就是要研究构式的产生和发展变化过程,包括构式的能产性、图示性、组合性的变化以及相关的构式兴替,构式演变的动因、机制等”(9)杨永龙:《结构式的语法化与构式演变》,《古汉语研究》2016年第4期。。因此,本文拟将“当X时”置于构式理论框架下,考察其构式演变过程并尝试分析演变的动因和机制,以期为构式演变理论提供一个例证。

1 “当X时”的构式特征及研究框架

1.1 “当X时”的构式特征

构式语法研究的对象大都是具有特殊含义的形义匹配,而“当X时”的时间义较为显豁,那么该结构究竟是不是构式呢?众所周知,“不可预测性”是确定构式的重要条件,“将‘不可(严格)预测性’列为构式的一个必要条件似乎也无可非议。而且,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大多学者都集中于论述那些可预测性弱的、结构和用法都较为奇特的语式”(10)王寅:《构式语法研究(上卷):理论思索》,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49页。,而“当X时”的时间义可以由组成部分推知。Goldberg对“不可预测性”作了修订,她认为某些语言构型“只要有足够的出现频率,即使能完全预测出来,它们也是作为构式存储的”(11)Adele E.Goldberg,Constructions at Work:the Nature of Generalization in Langua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5.。我们同意这一观点,因为构式语法初创之时涵盖面很广,从语素层面到语篇层面所有的形义匹配体都在其观照范围内,但后来多数研究都只关注语言中具有特殊含义的奇特句式,这背离了构式语法的初衷,构式语法的普遍价值没有显现。

就“当X时”而言,其出现频率很高,能产性强,很早就已作为一个表时语块被广泛认知并固化在人脑中,这也是该结构预测性强的原因。而且,无论X语义多么丰富,进入“当X时”后其语义都被整个结构所压制,凸显出时间义,因此我们认为时间义“当X时”属于构式。根据Traugott & Trousdale对构式的分类(12)E. C. Traugott,G. Trousdale,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12.,由常量“当、时”和结构槽X构成的“当X时”属于典型的复合型局部图式性构式。

“当X时”的条件义较难从构件中推知,因此具有一定程度的“不可预测性”,构式属性较为明显。当然,随着“当X时”的高频出现,条件义已经固化在该构式中并被人们广泛接受,因而“当X时”的条件义并不会给听话人带来特异的感受。杨永龙讨论了构式的“难测性”(unpredictability),他根据构式难测度的高低构建了一个连续统“非组合构式>常规组合构式>特殊组合构式”(13)杨永龙:《结构式的语法化与构式演变》。。无论是表时间还是表条件,“当X时”都可对应于“常规组合构式”。另外,从语体来看,“当X时”是书面色彩很强的构式,常见于现代汉语或古代汉语书面语中,口语里很少使用。

1.2 构式演变的研究框架

构式语法最初以共时研究为主,后来部分学者如Croft的激进构式语法将视角转向历时层面,谈到了构式的兴替过程(14)William Croft,Radical Construction Grammar:Sytactic Theory in Typological Perspectiv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126-127.。随后,构式语法同历时研究中使用最普遍的语法化理论结合起来,关注构式的语法化。国内学者如洪波、董正存讨论了“非X不可”格式的历时演化和语法化(15)洪波、董正存:《“非X不可”格式的历史演化和语法化》,《中国语文》2004年第3期。,彭睿讨论了“从而”、“以及”和“极其”的构式语法化机制和后果(16)彭睿:《构式语法化的机制和后果——以“从而”、“以及”和“极其”的演变为例》,《汉语学报》2007年第3期。,杨永龙讨论了“连X+都VP”构式中预设义和隐含义的产生过程(17)杨永龙:《试说“连X+都VP”构式的语法化》,吴福祥、张谊生编:《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五)》,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69-391页。,龙国富讨论了“越来越……”构式的语法化(18)龙国富:《“越来越……”构式的语法化——从语法化的视角看语法构式的显现》,《中国语文》2013年第1期。。在构式语法化研究逐渐深入的同时,Trousdale提出了“构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概念并开始思考构式化理论的独立性和系统性问题(19)G.Trousdale,“Grammaticalization,Constructions,and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Constructions”,Kristin Davidse,et al.,eds.,Grammaticaliz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New reflections,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12,pp.167-198.,Traugott & Trousdale论述了构式历时演变的几个阶段并指出构式化的特有机制(20)E. C. Traugott,G. Trousdale,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p.27,32.。彭睿(21)彭睿:《语法化·历时构式语法·构式化——历时形态句法理论方法的演进》,《语言教学与研究》2016年第2期。、杨永龙(22)杨永龙:《结构式的语法化与构式演变》。、文旭和杨旭(23)文旭、杨旭:《构式化:历时构式语法研究的新路径》,《现代外语》2016年第6期。等反思并总结了历时构式语法(diachronic construction grammar)研究存在的问题,并结合汉语实例对Traugott & Trousdale的构式化理论进行了阐发。

Traugott & Trousdale认为构式的产生和发展分为两个类型:构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和构式变化(constructional changes)。其中,构式化形成构式网络的新节点,具有新的形态句法特征和新的意义;构式变化则是指现存构式形式或语义等单方面的变化,不产生新的构式(24)E. C. Traugott,G. Trousdale,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pp.21-27.。杨永龙把构式化和构式变化统称为“构式演变”(25)杨永龙:《结构式的语法化与构式演变》。。

一系列微小的构式变化能引发构式化,产生新的构式,这一阶段的构式变化可称为“构式化前变化”(pre-constructionalization constructional changes);构式化完成后可继续发展,出现形式或语义单方面的变化,这一阶段的构式变化可称为“构式化后变化”(post-constructionalization constructional changes)(26)我们采用彭睿(2016)的译法,将术语“pre-constructionalization constructional changes”、“post-constructionalization constructional changes”分别译为“构式化前变化”、“构式化后变化”。。因此,构式的历时演变框架可以概括为:构式化前变化→构式化→构式化后变化。

“构式变化”和“构式化”在“当X时”的历时发展过程中均有体现,下面我们分别探讨“当X时”的构式化前变化、构式化及构式化后变化过程。

2 构式化前变化:时间构式“当X时”的形式扩展及紧缩

2.1 时间构式“当X时”的形式扩展

表时构式“当X时”在发生构式化前经历了形式扩展过程。由于语用及韵律因素影响,构件“时”发生了一些变化,出现了“当X之时、当X时候、当X的时候”等变体,但该构式的形式扩展最主要体现在X上。陈昌来梳理了先秦以来“当X时”中X从体词性成分到谓词性成分的总体发展趋势(27)陈昌来:《汉语介词框架研究》,第126页。。其实,早在先秦时期,体词性和谓词性成分都已出现在该构式中。当我们以先秦时期该构式中不同性质的X为观测点,会发现它们各自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扩展。

2.1.1 X为代词

先秦两汉时期,“当X时”中的指示代词多为“其、是、此”。例如:

(2)当其时,狗牛犹可以为人唱,而况乎以人为唱乎?(战国《吕氏春秋》)

(3)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战国《孟子·滕文公下》)

(4)当此时也,宁复有虎耶?(东汉《风俗通义》)

从六朝到民国,“当X时”中出现了新的指示代词“斯、尔、彼、那、这、恁么”等,因篇幅所限,略举几例:

(5)当斯之时,岂无尊卿贤辅,或以事迫心违,或以道壅谋屈,何尝不愿闻善於舆隶,药石于阿氏哉。(六朝《全刘宋文》)

(6)当尔之时,有何言语?(隋唐五代《敦煌变文》)

(7)当这时,恰有唐臣薛良、杜著,投奔军前,且献平定南唐之策。(民国《宋代宫闱史》)

“当X时”中的指示代词随着时代变迁有所变化,但是常用的还是“此、其、是”。宋代佛经中常出现“当尔之时、当恁么时”,从中古到近代随着“这、那”的成熟,“当这时、当那时”偶有出现。

2.1.2 X为名词性成分

先秦时期,“当X时”中出现了帝王名号。例如:

(8)府之童妾未既齓而遭之,既笄而孕,当宣王时而生。(春秋《国语》)

西汉时期,“当+帝王名号+时”开始涌现,《史记》中有16处之多。后来,除了帝王名号,一些著名的人物名也可以进入该结构。例如:

(9)当孔子时,礼坏乐崩,家殊国异。(唐《礼记正义》)

(10)当秦桧时,叔雅知永州,魏公时安置永州。(南宋《朱子语类》)

上述用例都是叙述人立足于当下向某个历史时期回溯,“当+人物名词+时”皆指过去某个时间,该结构一直延续到民国。

此外,“当X时”还能容纳表时间的名词性成分。例如:

(11)契丹阿保机,当唐末五代时最盛。(北宋《归田录》)

(12)当南北朝时,南学亦有北人,北学亦有南人。(清《经学历史》)

本来时间词语可以直接表达时间,但由于“当X时”构式压制以及“类比”机制的作用,一些时间词语也进入该结构中。“当+时间词+时”至今仍在使用,比如“当春天时、当元旦时、当春节时”等。

2.1.3 X为谓词性成分

先秦时期,“当X时”中已经出现了单音节动词。例如:

(13)当苗时,禁牛马入人田中固有令,而吏不以为事,牛马甚多入人田中。(战国《韩非子》)

东汉以后,“当X时”中的谓词性成分日趋复杂,能包容主谓结构。陈昌来对此有过详细描写(28)陈昌来:《汉语介词框架研究》,第125页。,兹不赘述。我们认为明清以后该构式中的VP还有三个新变化,一是时体成分出现,二是包容连谓结构,三是包容特殊句式。例如:

(14)当兵革始起,扰攘之时,豪杰竞逐,迷惑于数。(明《东汉秘史》)

(15)可是马虎鸾当一刀砍空了时,他早防备到这一着。(清《施公案》)

(16)于是,当天将黑时,他便带着这把剑上路了,准备去夺妻子。(民国《古今情海》)

(17)当把这几名罪犯押到府里时,他们全翻了供。(民国《古今情海》)

例(14)中的“兵革始起,扰攘”是连谓结构,容纳连谓结构的“当X时”在现代汉语中尤为发达;例(15)和例(16)中分别出现了过去时标记“了”和将来时标记“将”;例(17)中出现了把字句。

文旭、杨旭认为构式化形成前会有语用扩展、语义化、意义的不匹配以及微观形态分布的演化(29)文旭、杨旭:《构式化:历时构式语法研究的新路径》。。从形式来看,构式“当X时”中的X从先秦至今不仅经历了“D/NP→VP”的变化,而且不同性质的成分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扩展。从语义来看,其时间的指称能力有所增强。先秦时期“当其时、当是时”依赖上文信息,指称过去某个已知时间。随着X扩展为VP,“当VP时”变得自足并能提供新的时间信息。时间构式“当X时”虽然经历了微幅性变化,但未发生质变,因此这些变化只能视为构式化前变化。

2.2 时间构式“当X时”的形式紧缩

Traugott & Trousdale认为构式变化可能伴随形态及语音上的紧缩(30)E. C. Traugott,G. Trousdale,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p.28.。“当X时”的紧缩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表过去时间的名词构体“当时”的形成,二是“时”的脱落。

2.2.1 “当时”的形成

“当X时”的构式紧缩致使表过去时间的名词构体(constructs)“当时”形成。“当”和“时”两个语素并不表过去时间,“当时”一词“过去”语义的获得受先秦时期表时构式“当D(指示代词)时”的影响,这一时期文献中出现了许多“当D时”结构。例如:

(18)季文子言于朝曰:“使我杀嫡立庶以失大援者,仲也夫。”臧宣叔怒曰:“当其时不能治也,后之人何罪?子欲去之,许请去之。”(春秋《左传》)

例(18)“当其时”中的“其”回指公孙归父的父亲襄仲“杀嫡立庶”的事情,这件事情发生在说话时间“臧宣叔怒曰”之前,因此“当其时”指代过去某个时间。由于“当D时”中的D回指前文,并不能提供精确的时间信息,实际上是冗余的。在语言经济原则及双音化促动下,西汉时期该构式中的D有时被省略,时间名词“当时”产生。例如:

(19)且王之先帝,驾犀首而骖马服,以与秦角逐。秦当时适其锋。今王憧憧,乃辇建信以与强秦角逐,臣恐秦折王之椅也。(西汉《战国策》)

(20)周建子弟,列名城,班五爵,流之十二,当时虽欲汉,得乎?(西汉《法言》)

刘红妮曾论述了特定构式框架的压缩对词汇化影响,她认为框式短语“用来、用以、从中”即由“用O来、用O以、从O中”省缩宾语形成(31)刘红妮:《结构省缩与词汇化》,《语文研究》2013年第1期。。这主要是因为这些动词和宾语及相关成分经常在一起连用,形成了一定的构式,人们一看到该构式框架结构就可预测其意义,所以构式框架内部的部分内容可以忽略,省缩后也不太影响整个构式的意义。单从构式语法角度来看,构体“当时”的形成只是构式“当X时”演变链条中的一环或一个副产品。

2.2.2 “时”的脱落

明代以降,随着“当X时”中X扩展为复杂的VP,“时”有时候可以省略,形成“当VP”。例如:

(21)当昭德贵妃谋螫储皇,吴氏保护功实多,而酬报之恩止此,于义俭矣。(明《万历野获编》)

(22)无奈山势险峻,道路崎岖,当他转过这座山,就看不到飞云的身影。(清《彭公案》)

以上两例“当VP”后没有出现“时”,动态性有所增强,但依然为后文提供一个时间参照,可添加“时”凸显时间义。从构式语法角度来看,“时”之所以能够隐省,是因为“当X时”构式整体的时间义已固化,其组成成分的细微变化并不影响时间义的表达,这体现了“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构式语法思想。再如“好一个NP”、“好个NP”等构式虽然形式有别,但二者整体意义区别不大。

此外,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还有大量的“X时”构式,但该构式并不是“当X时”省缩而来,因为“X时”在先秦时期已经出现,且用频高于“当X时”。

3 构式化:条件构式“当X时”的产生

构式化关注新旧构式的更替,Traugott & Trousdale认为构式化产生新的类型节点,在构式网络中要有新的句法形态,要编码新的意义(32)E. C. Traugott,G. Trousdale,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p.22.。也就是说,构式化的结果是原构式的形式和意义共同发生变化并重新匹配。“当X时”从表时构式到条件构式的变化就经历了形式和意义的共变过程。

3.1 形式变化

从形式来看,“当X时”中所容纳的成分从D/NP逐渐向VP扩展,而且VP也越来越复杂,扩展的语境为“当X时”构式的语义变化准备了条件。当X为D或NP时,“当X时”单纯表时间,没有其他的表义可能。当X为VP时,绝大多数情况下该构式依然表时间,但有了表条件的可能。根据陈昌来的研究,从东汉到明清“当X时”中的谓词性结构逐渐增多,与其中的体词性成分呈现出此长彼消的关系(33)杨永龙:《结构式的语法化与构式演变》。。我们认为逐步增多的“当VP时”为语义质变提供了条件。

3.2 语义变化

从语义来看,时间范畴和条件范畴具有相关性,Heine & Kuteva曾指出“时间>条件(TEMPORAL>CONDITIONAL)”是语言演化的普遍路径(34)Bernd Heine,Tania Kuteva,World Lexicon of Grammaticaliz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293.。现实事件的发生总是对应于时间轴上特定的时间位置,虽然有时候某个特定时间并不是某事件发生的必然条件,但事件和时间的对应关系使得该时间似乎成为该事件发生的前提,久而久之,时间和条件产生了广义的联系,特别是当某个时间的出现具有“习惯性”或“假设性”且指向一个必然结果时,该时间的条件性增强。例如东晋和唐代分别出现了以下语例:

(23)鲁人弦歌祭祀,穴中无水,每当祭时,洒扫以告,辄有清泉自石间出,足以周事。(东晋《搜神记》)

(24)臣今商量,监仓御史若当出纳之时,所推制狱稍大者,许五日一入仓;如非大狱,许三日入仓。(唐《唐文拾遗》)

例(23)“当祭时”表示一个时间,前附的“每”凸显了该时间的惯常性。例(24)“当出纳之时”也是一个时间,前附的“若”凸显了该时间的假设性。刘瑾、杨旭认为“一个构式C由意义X演化为意义Y,我们可以找出一个既有意义X又有意义Y的构式演化的中间阶段”(35)刘瑾、杨旭:《论构式化的基本特征》,《外语研究》2017年第3期。,例(23)、(24)便是“当X时”演变的中间阶段。

南宋时期,“当VP时”常出现于说理语境中,条件义很明显。例如:

(25)谦之问:“天地之气,当其昏明驳杂之时,则其理亦随而昏明驳杂否?”曰:“理却只恁地,只是气自如此。”(南宋《朱子语类》)

(26)平时处事,当未接时,见得道理甚分明;及做着,又便错了。不知如何恁地?(南宋《朱子语类》)

例(25)在讨论天地之气的道理,并不陈述具体事件,“之时”可替换为表条件的“的话”。例(26)中“当未接时”是未然事件,和后文“及做着”是对举的两种情况,分别产生不同的结果,因此“当未接时”可视为条件。

事实上,“条件”是比较笼统的说法,“当VP时”的条件义还可以细分,并通过前附于“当VP时”的某些词语凸显出来。例如:

(27)王曰:“若当用时,几处出现?”提曰:“若出现时,当有其八。”(南宋《五灯会元》)

(28)惟冷水漱口,习惯则寒冬亦不冰齿,可以永除齿患;即当欲落时,亦免作痛。(清《养生随笔》)

例(27)中的“若”表明“当出纳之时”是假设条件。例(28)中的“即”表“即使”,“当欲落时”是虚拟性让步条件。

综上所述,宋代,当表示虚拟、未然事件的VP大量出现,而且“当VP时”频繁出现在说理语境时,获得条件义,此时新的形义匹配即新构式产生。

现代汉语中条件义“当VP时”尤为常见,特别是在科技语体中。例如:

(29)当外频提高时,PCI总线的频率相应提高。(BCC科技语料库)

(30)当P降低时,则Q增大,道理亦然。(BCC科技语料库)

科技语言一般要求形式简洁、表意准确,常常需要使用条件句式来揭示各种数量或因素之间的逻辑关系,当语用者在科技文中有意识地频繁运用“当VP时”表达条件关系时,该构式已然成为科技语体中表条件的“习语”。

4 构式化后变化:条件构式“当X时”中“时”的脱落

彭睿认为构式性演化(构式变化)可先于构式化发生并促成构式化,也可以后于构式化发生(36)彭睿:《语法化·历时构式语法·构式化——历时形态句法理论方法的演进》。。上文2.2.2节谈到时间义“当VP时”中的“时”在构式化前变化阶段有时会脱落,与之相似,条件义构式“当VP时”形成后进而发生了构式变化(形态及语音紧缩),也表现为“时”的隐省。

明清时期,省略“时”的条件义构式“当VP”偶见于科技语体及说理语境中。例如:

(31)其三百斤以内者用径尺阔砧,安顿炉傍,当其两端皆红,掀去炉炭,铁包木棍夹持上砧。(明《天工开物》)

(32)他若将棍如打下而不打下,当我揭起则彼下,则我输矣。(明《纪效新书》)

(33)当阳气之未动也,以阴药止汗,及阳气之既动也,以阳药止汗。(清《医学源流论》)

例(31)出自明代宋应星的科技著作《天工开物》,“当其两端皆红”是后续工序的条件;例(32)出自明代戚继光的军事著作《纪效新书》,讲授如何使用短兵器,“当我揭起则彼下”是后句“则我输矣”的条件;例(33)出自清代徐大椿的医书《医学源流论》,“当阳气之未动也”是后句“以阴药止汗”的条件。以上3例“当VP”后的“时”皆未出现。

现代汉语中省略“时”的例子也多见于科技语体。例如:

(34)当温度下降到绝对零度,理论上原子就完全静止了。(《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35)当兔、蛇被捕杀,隼就转到吃麻雀、田鼠为主。(《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从构式语法角度来看,条件义构式“当VP时”中的“时”隐省后之所以依然能表条件,是因为受到整个构式的管控。“时”作为该构式中的“常项”,其功能在整个构式中已不再凸显,因而“时”的隐现对整个构式的表义影响不大。当然,并不是所有“当VP时”中的“时”都可以隐省,比如下例中的“时”就不能省略。例如:

(36)当通电时,它每小时能够净化60升受到污染的水。(《人民日报》)

构式语法理论仅能说明图式性构式“当VP时”中的常项有省缩的潜能,但具体实体性构式中“时”的省缩还受特定句法、语用制约,相关内容可参看王耿有关讨论(37)王耿:《汉语时位范畴及时位短语“介X时”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10页。,兹不赘述。

综上所述,“当X时”经历了“构式化前变化→构式化→构式化后变化”的构式演变过程,其路径可图示如下:

(图1)

如上图所示,构式化是构式在演变过程中产生的新节点,节点的两端是构式变化。从先秦到宋代为构式化前变化阶段,完成了时间义“当VP时”的形式扩展以及“当时”和“当VP”的构式紧缩;宋代发生构式化,时间义“当VP时”中VP的变化诱发条件义的生成,从而产生了新的条件构式“当VP时”;从宋代到明清为构式化后变化阶段,表现为条件义“当VP时”中“时”的脱落,这样的变化一直持续到现代。

5 “当X时”构式演变动因和构式化机制

5.1 构式演变动因

“当X时”的构式演变受“经济原则”促动。在构式变化阶段,虽然从表层形式来看,该构式可容纳的音节数量越来越多,似乎并不“经济”,但其整体的时间义变化不大,整个构式作为一个语块在人脑中存储。人们在日常交际中对时间的定位往往不需要精确到小时、分、秒,而是具有临时性和模糊性,因此只要能作为时间参照的事物(NP)或事件(VP)都可信手拈来,轻易进入该构式中参与时间表达,十分方便。当该构式容纳某事件时,除了表达时间外,还具有陈述性,能够提供事件信息,这种合二为一的双重功能使得信息传递更为高效,语篇更为简洁(38)王耿:《论核心连贯型“当X时”的形式、功能及语值》,《江汉学术》2013年第5期。。另外,由于“当X时”构式整体的时间义或条件义十分凸显,该构式中的常项“时”在语言经济原则的作用下脱落,形成了时间义“当VP”和条件义“当VP”,它们在音节表达上更为省力。而且,语言经济原则使得表时构式“当D时”在西汉时期发生构式紧缩,形成了表过去的时间名词“当时”。

在构式化阶段,“当VP时”受特定语境影响逐渐发展出“条件”义,但其结构形式在漫长的历时发展中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邢福义认为汉语语法结构具有语义蕴含上的“兼容性”与形式选用上的“趋简性”(39)邢福义:《汉语语法结构的兼容性和趋简性》,《世界汉语教学》1997年第3期。,就“当VP时”的构式化来看,“结构不变、语义兼容”也正是语言经济原则的重要体现。

5.2 构式化机制

隐喻(metaphor)、类比化(analogization)、新分析(neoanalysis)机制在“当X时”构式化过程中发挥了作用。

隐喻是人类认知事物的最基本途径,语言中的构式化作为人类认知发展的表征也关涉了隐喻思维。董正存、赵梅赏认为,“时间范畴到条件范畴的映射是人类语言演变的共性之一,我们认为,发生这种演变起决定性作用的恐怕是隐喻”(40)董正存、赵梅赏:《时间范畴到条件范畴的映射》,《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客观世界中动作和事件的发生都可对应于某个特定时间,即便该时间不是引发动作或事件的直接条件,人们也可通过“相似性”将时间和条件关联起来,于是在语言世界产生了时间域到条件域的隐喻投射,特别是当构式“当X时”所表示的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时间,而这个时间总指向同一个结果时,时间和结果之间更容易产生条件性关联,此时时间和条件的界限变得模糊,隐喻机制在特定语境的作用下被激活,完成时间范畴到条件范畴的投射,进而完成语言结构的构式化。

Traugott & Trousdale将构式化主要机制归纳为“类比化”和“新分析”(41)E. C. Traugott,G. Trousdale,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pp.35-37.。“类比化”与“类推”(analogy)不同,类推是语法化的典型机制,即“在一定的语境中,通过类推或推导,使得一些词语的隐含义逐渐明确化,伴随义逐步独立化、联想义渐趋固定化”(42)王明洲、张谊生:《浅议语法化的若干机制》,《理论月刊》2014年第8期。。Traugott & Trousdale重新审视了类推,他们认为类推只是语言演变的动因(motivation),而类比化才是语言演变的机制(mechanism),侧重于揭示语法规则导致的形式、语义扩展,继而形成新的形式、语义匹配的过程(43)E. C. Traugott,G. Trousdale,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pp.37-38.。先秦时期时间回指构体“当其时、当是时”等提供了最初的构式模因,人们从中抽绎出“当D时”构式,通过类比思维,其他指示代词如“斯、彼、尔”等也进入其中。又由于空间和时间的相似性,以某事某物为参照表达时间的方式形成图式信息存储于人类大脑中,因此通过类比最初的构式模因进一步形成了“当+人物名词/谓词性成分+时”图式性构式。而且,由于类比化机制的强大作用,一些本来就表时间的时间词语也受到影响,产生了诸如“当汉代时、当傍晚时、当五点时”等表时构体。在构式化过程中,类比化机制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语境的扩展和语义内涵的增加,使得“当VP时”中的VP与后续小句的语义关系有了新分析的可能,从而导致新构式的产生。

“新分析”与“重新分析”不同,“重新分析”涉及语言结构底层关系的调整,而“新分析”强调一个具有语言内化能力的使用者对说话人的某个话语意义的不同理解(44)E. C. Traugott,G. Trousdale,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p.36.。就“当X时”而言,当该构式从单纯表时间演化为表条件时,其底层结构并没有发生改变,只是听话人结合语境对“当X时”及后续句子的逻辑关系进行了新的理解。比如上文第四节例(23)、(24)中的“当X时”,当X表示假设、未然事件或说明惯常事理时,已与具体的时间脱离了联系,人们关注的焦点从中心语“时”上移走,转而关注X与后续语句的逻辑关系,于是“当X时”的条件义得以“浮现”。或许有人认为表条件“当X时”中“时”从中心语虚化成为一个表条件的类似于助词“的话”的后置成分,导致“当X时”的底层语法关系发生了变化。对于这一点,我们认为条件义“当X时”中“时”的意义的确有所泛化,但并没有消失。张炼强在研究以“时”煞尾的假设从句时明确指出,“‘时’字并未象助词‘的话’那样虚化成一种语法成分,恰恰相反,它是以词汇意义完成它构成时间条件来充当假设对象这个任务的”(45)张炼强:《试说以“时”或“的时候”煞尾的假设从句》,《中国语文》1990年第3期。。比如上文例(29)、(30)中“当外频提高时”、“当P降低时”表示条件,但其中的“时”理解为“的时候”比“的话”更为顺畅。因此,“新分析”机制的引入对于“当X时”这类没有明显发生深层结构变化的构式化实例来说具有一定的解释力。

6 结语

“当X时”的构式演变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构式变化:X逐渐从体词性成分扩展为谓词性成分,该阶段时间构式的语义没有发生明显变化。第二阶段是构式化:从形式上看,该构式开始容纳表未然、虚拟或惯常性的谓词性成分;从意义上看,语境扩展使得语用者对“当X时”与后续小句的逻辑关系产生了“新分析”,于是新构式即条件义构式“当X时”产生。第三阶段是构式变化:由于条件构式“当X时”整体功能的凸显,常项“时”有时候会脱落,形成表条件的“当X”构式变体,这一阶段没有产生新的构式。语言经济原则是“当X时”构式演变的根本原因,隐喻、类比化、新分析机制在“当X时”构式化过程中发挥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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