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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编码、解码能力的语言学阐释

2020-10-17李蓬勃

山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深层解码心语

李蓬勃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091)

引言

狭义的编码、解码是计算机的专业语言。编码是将信息从一种形式或格式转换为另一种,如将文字、图像等编成数码,或将信息、数据转换成电脉冲信号。解码,则是编码的逆过程,将数字再还原成文字、图像等。人类传播的过程也存在着类似于计算机的编码、解码现象,所以这两个概念被广泛地运用于对各种传播现象的解释之中。如著名传播学家霍尔提出信息交流的四阶段理论的那篇杰作,题目就叫《编码,解码》。

人类是怎样获得编码、解码能力的?在编码和解码运行的过程中存在着什么样的机制?此类近于终极性的问题,不但是传播学所关注的,也被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众多学科纳入研究视野,进行过多角度、多层次地探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比较而言,要探究人类编码、解码能力的奥秘,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解释人类的语言能力从何而来,人类如何理解和使用语言来传递信息。因为人类是唯一使用语言的动物,语言最主要的用途就是传递消息,而在人类传递信息的所有工具中,语言毫无疑问占据着第一位,所以人类最普遍、最频繁的编码、解码工作存在于语言的使用——言语之中,对人类语言的研究是解开编码、解码奥秘的最有效的一把钥匙。语言学的结论,正是传播学等学科的起点。

自20世纪以来,语言学理论的突飞猛进大大推动了对这一问题的研究,语言学家(自然要借助心理学、生物学等)不断给出新的答案。在一个多世纪的研究历程中,有三位欧美学者的答案最富创见,代表了三个关键性阶段。

一、索绪尔:符号的能指与所指

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在其名著《普通语言学教程》(1916)中提出一个影响深远的观点:“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因此,可以比之于文字、聋哑人的字母、象征仪式、礼节形式、军用信号等等。”[1]3像任何别的符号一样,语言符号也由形式和内容两部分构成,前者叫“能指”,后者叫“所指”,索绪尔“用所指和能指分别代替概念和音响形象”[1]102(他认为:“语言符号连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音响形象不是物质性的声音,而是声音的心理印记)。符号理论给探求编码、解码问题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此问题可以转换为创造符号和解读符号,说话方把所指编码成能指,听话方则把能指解码为所指。

索绪尔具体描述了这一过程:“假设某一个概念在脑子里引起一个相应的音响形象,这完全是一个心理现象。接着是一个生理过程:脑子把一个与那音响形象有相互关系的冲动传递给发音器官,然后把声波从甲的口里播送到乙的耳朵:这是纯粹的物理过程。随后,循环在乙方以相反的程序继续着:从耳朵到脑子,这是音响形象在生理上的传递;在脑子里,是这形象和相应的概念在心理上的联结。”[1]33简单地概括就是:说话方把概念转换成音响形象,传递到听话方的耳朵,听话方再把接收的音响形象转换成概念。他把这一过程画出了如下图示:[1]33

索绪尔的创见奠定了20世纪语言学的基础,其贡献最重要的是对人类语言“结构”的揭示,他因此成为“结构主义语言学”乃至一切“结构主义”的鼻祖。对编码、解码的问题他虽有涉及,但这显然不是其主要兴趣所在。符号理论更适用于分析静态的语言结构,对于动态的言语活动作用不大。他所给出的解释今天看来相当浅显,基本停留于现象层面,没有探求其“所以然”。但他对语言的先天机制问题并未忽略,只是由于“人们还没有证明,说话时所表现的言语活动的功能完全出于天赋”,[1]30所以采取了存疑的态度。

二、乔姆斯基: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

上世纪50年代,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句法结构》(1957)一书创立了“转换生成”理论,之后《句法理论的若干问题》(1965)一书进一步确立了转换生成学说的标准理论。乔姆斯基的理论处于不断变动之中,70年代之后又有两次以上修正,但从编码、解码的角度看,其基本观点都包含在上述两部著作中。

乔姆斯基不满意此前结构主义专注于对语言行为的研究,认为更重要的是研究“语言能力”。他所要解答的问题归结为一句话就是“说话的人怎么会说出并理解新的句子”。[2]56每个正常人都能用他所掌握的语言说出从来没有说过的新句子,理解从来没有听过的新句子,这说明人类具有一种潜在的语言能力,对自己学习、使用的某种语言,自然地就能抓住其本质,变成一种内在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天生的,并且具有创造性。学习语言固然需要摹仿,但不完全是摹仿,每个人都会创造出新的言语。幼儿一出生接触什么语言,就能掌握那种语言的规则,说出从未听过的话。乔姆斯基由此推定人类有一种特有的、先天的机制——“语言习得机制”,即人类的大脑拥有一套指令或程序,可以用有限的词语制造出无限的句子,这种程序,他称为“心理语法”(mental grammar)。所有人类,不分人种和民族、文化,都从一出生就具有了语言习得机制,因而心理语法也是“普遍语法”。不但个人生来就具有语言习得机制,就整个人类来说,语言能力也是从一开始有人类就具有的,并非从原始交际系统进化来的。人类并未经历过动物式的低级交际系统的阶段,因而“解释人类语言怎样从智能低级阶段出现的原始交际系统进化来的,就很没有意义了”。[3]88乔姆斯基并没有给出确切的实证,只能以假说看待。

按照乔姆斯基的逻辑推演,人类的编码、解码能力也是与生俱来的,不但能继承已有的编码,而且能够创造和理解新的编码。

那么编码、解码的程序是什么样的呢?乔姆斯基认为语言学特别是语法学的研究就是要揭示人类本能掌握的那套能够生成无穷无尽正确句子的规则。他指出:“一种语言的语法,其主旨在于描写理想的说话人-听话人固有的语言能力。”[4]2“一种生成语法必须是可以重复生成无限多结构的一个规则系统,这个规则系统可以分析为生成语法的三个主要部分:句法、语音和语义部分。”[4]14他所创立的这套理论称作“转换生成语法”(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grammar)。转换生成语法由三部分规则组成:句法规则、语义规则和语音规则。

句法规则分为基础规则和转换规则。基础规则是从最简单的“核心句”中概括出来的。如从句子“The boy hit the ball”中可以概括出:

S(句子)→NP(名词短语)+VP(动词短语)

NP(名词短语)→T(冠词)+N(名词)

VP(动词短语)→V(动词)+NP(名词短语)

……

用树形图表示为:[2]22

这便像数学公式一样,把语言句子中潜存的语法规则提炼出来了。

转换规则是在基础规则产生核心句的基础上,通过不同的转换,产生新的句式。如主动可以转被动,肯定可以转否定等。拿汉语来举例,“他吃了这个苹果”是基础规则生成的,而“他把这个苹果吃了”和“这个苹果他吃了”两个句子则是由前者转换而来的。

基础规则生成语言的深层结构,转换规则生成表层结构。表层结构指的是语言形式,尤其是语音;深层结构指意义。相同的表层结构可以含有不同的深层结构。如汉语中“连他都不认识”这句话存在着歧义,一是他不认识某人某物,二是他不被别人认识,歧义产生的原因就在于这个短语的一个表层结构对应着两种深层结构:第一义“他”是施事方,第二义“他”是受事方。

此外,语义规则对深层结构作出语义解释;语音规则对表层结构作出语音解释。语言生成的过程,就是从基础规则生成深层结构,再由深层结构转换成表层结构,由少数的语法规则支配,可以产生无数的句子。

乔姆斯基的理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被称为语言学的“革命”。他对编码、解码问题的贡献在于:一是他研究的主要对象不是言语行为,而是语言能力。语言能力是内在的,直接触及到隐秘的编码、解码过程。二是用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展示了人类语言的编码、解码过程:说话者将要表达的思想通过语言的深层结构转换成表层结构,这就是编码的过程;反过来,听话者接收了表层结构的语句,再破解其深层结构。语言学家的任务就是揭示从深层结构到表层结构的转换,句法规则(“生成”和“转换”)、语义规则和语音规则构成语言编码和解码的规则。例如使用英语的人头脑中必定潜存着“S(句子)→NP(名词短语)+VP(动词短语)”之类的句法规则,这些规则指引着说话人-听话人正确地进行编码和解码。

三、史蒂芬·平克:心语

20世纪末,美国语言学家、心理学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在乔姆斯基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了语言编码、解码的奥妙。在《语言本能》(1994)一书中,他给出了如下答案:人类之所以拥有语言,就像蜘蛛之所以会织网,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他说:“语言并非文化的产物,而是源自人类的一项独特本能。”[5]16大脑是语言产生的生物学基础,人类语言能力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调动了语言学、心理学、生物学、人类学、遗传学、人工智能等众多学科的重要成果,把达尔文的自然选择、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奎因的“归纳法的耻辱”、福多尔的心智模块等统统纳入进来,从而得出结论:语言是人类大脑中固有的心智模块,“语言本能由多个零件构成:一套名为句法的离散组合系统,专门负责构建短语;一套名为词法的离散组合系统,用以创建单词;一部海量的心理词典;一个经过改良的声道;一系列音位规则和结构;语音知觉、剖析算法和学习机制。在这些零件之下,是一个个结构精密的神经回路,而它们又是由一系列控时精准的基因事件铺设而成的。这些神经回路让我们拥有了一种非凡的天赋:我们可以通过调节呼出的气流,将无数清晰完整的想法从自己的脑中传送到他人脑中。”[5]379

平克同时揭示语言并不是人类思维的唯一工具,“有时,要找到一个能够确切表达自己想法的词语并非易事,在倾听或阅读时,我们常常只是通其大意,而记不住对方的原话,因此,我们的头脑中一定存在着独立于语言而存在的‘意义’。”[5]49“说话者只能将其中一部分信息转换成语言,其他信息需要听者自行‘想象’。”[5]73因此,他认为人类并不是依靠英语、汉语等特定的语言进行思考,而是依靠“思维语言”,他称之为“心语”,心语既比自然语言更加丰富,也比自然语言更加简单。“掌握一门语言其实就是懂得如何将心语翻译成一串串文字,或者将一串串文字翻译为心语。”[5]74“心语”不一定以具体的语言为形式,它可以是一个闪念,一种感觉,不可捉摸,转瞬即逝,只有用某种自然语言表达出来,它才是清晰的、成形的想法。

由此,可以推导出这样的编码、解码过程:说话者将自己的思想由“心语”转换成别人能够听得懂的某种自然语言,听话方在接收了自然语言后,再破解其中隐含的“心语”,这样才能理解对方表达的全部含义。包裹在自然语言中的既有直接、明显的意思,也可能有旁敲侧击或指桑骂槐之类的言外之意,这些都可以归结到“心语”之中。

一种情况是,说话者内心中的想法或情感并不成熟、清晰,但表达的欲望驱使他急不可待地用并不精确的词句说出来,很可能词不达意,这就需要听话者在解码的过程能够容错、纠错。有个盛传已久的笑话:有人把水桶掉到井里了,他向别人求助时慌不择言地说:“井掉到桶里了!”对这一现象的解释是:他的心语没来得及转换成正确的自然语言,编码没有完成,就脱口而出。在这种情况下,听话人只要有容错的能力,就很容易识别其错误编码,并能进行正确的解码还原:桶掉到井里了,而不可能是相反。

第二种情况是,说话方有意地言此及彼,让编码包含多重意思,增加听话方解码的困难,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写到鲍二家的上吊自杀后,她娘家人要打官司,王煕凤明明吃了一惊,但在下人面前却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告去……他告不成,我还问他个‘以尸讹诈’呢!”嘴上说得厉害,其实是想吓唬人家,少给点钱就打发了事。林之孝家的以为真不肯赔钱,为难起来,直到贾琏跟他使眼色,才明白过来。凤姐不愧是语言编码的高手,而林之孝的愚钝就在于他没有听懂凤姐的“心语”。

在文学创作中作家的心语总是通过编码包裹起来,让诗文耐人寻味。中国古代诗歌最喜欢借景抒情,表面写的是景,深层抒的是情。如李白的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只从表面看,是一幅写景的画面,而作者想表达的却是他对友人孟浩然依依不舍:远行的友人乘坐的船已经看不见了,送行的李白还站在江边,不忍离去。这份感情被隐含在写景之中,作为读者,我们只有理解了作者的心语,才算真正读懂了诗句,充分地解码了。

四、结语

上述三位杰出的语言学家分别在20世纪的早期、中期、晚期创立了自己的学说,为探索人类的编码、解码能力问题构筑起三级阶梯,占领了三个阶段的制高点,离顶峰越来越近,使这一高难度的问题越来越明朗。

索绪尔对能指与所指的区分,揭示了词语编码的原理;乔姆斯基提出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则揭示了句法层面的编码、解码过程;史蒂芬·平克的“心语”说,是对乔姆斯基“心理语法”的发展,用心语概念能够对语言编码、解码的过程和奥秘给予更具体、深刻的描述。

索绪尔谨慎存疑的先天语言机制问题,在乔姆斯基那里变成了大胆的推定。史蒂芬·平克的结论——大脑是语言产生的生物学基础,人类语言能力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也得到了当今生物遗传学等方面的支持,对乔姆斯基的推定进行了科学实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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