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佳丽

长期以来，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北美自贸协定）影响下，墨西哥制造业取得了明显发展，尤其是汽车产业和电子产业。与此同时，作为世界上首个由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构成的自贸协定，NAFTA也令墨西哥产业结构对美国市场形成深度依赖。2020年7月1日，取代北美自貿协定的《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USMCA，美墨加协定）正式生效;7月20日，墨西哥经济部长格拉谢拉·马克斯公开表示，墨西哥已经与许多外国企业，尤其是钢铁制造商进行接触，期待从亚洲吸引业务。在新的国际贸易形势、新的规矩下，墨西哥将如何寻求制造业的转型升级呢？

制造业与NAFTA共生长

《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是美国、墨西哥和加拿大在1992年8月12日签署的一项覆盖三国的全面贸易协定，1994年1月1日正式生效，存续了26年。期间，墨西哥的产业结构，尤其是制造业，在该协定的带动下发生了巨大变化。

“整体来看，加入NAFTA确实给墨西哥带来了很明显的好处，比如促进该国吸引海外投资、促进当地制造业发展等。”接受《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采访时，西南科技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教授李仁方这样总结。

他认为，NAFTA带给墨西哥的积极影响，大致体现在三方面。

带动墨西哥制造业快速发展。

与北美市场比较，墨西哥的劳动力市场拥有巨大优势，突出体现为当地工人工资水平整体较低。2008年以前，墨西哥最低日薪为88比索;2019年，最低日薪被墨西哥新一届政府（墨西哥现任总统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2018年12月1日宣誓就任）提高了15比索，2020年再次提高了20比索。目前，墨西哥最低日薪约为123比索。按照墨西哥比索与美元汇率，大概23比索合1美元。而当前，美国私人非农业工人平均每小时薪资在29美元左右。两者差距非常明显。加入NAFTA以后，墨西哥制造业吸引了大批来自美国、德国、日本和中国等国的投资，尤其是汽车制造、组装以及建筑业产品的生产。借助巨大的劳动力成本优势，如今，汽车产业已经成为墨西哥的支柱产业。

外国直接投资带来的技术创新产生外溢效应，对墨西哥的产业进步也提供了不容忽视的帮助，且汽车和建筑业的崛起还带动了上下游产业的发展。

事实上，不仅汽车业在墨西哥得到明显且令人满意的进步，电子产业在当地的发展也颇值得人们关注。过去很长时间，随着中国大陆劳动力成本的上升，中国台湾地区的不少电子产品制造商从中国大陆转移到墨西哥，进而带动了当地电子产业的发展，尤其是组装与代工业务。

2018 年11 月30 日，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三国首脑签署《美墨加协定》

NAFTA将墨西哥拉入以美国为主导的北美产业链体系，这对墨西哥产业的稳定发展起到明显效用，也缓解了该国的一些经济问题，比如剧烈的通货膨胀。这是因为，加入NAFTA意味着墨西哥的经济贸易与美国、加大拿产生多层次、多方面的连接，一定程度上，它有助于墨西哥的宏观经济稳定。此外，在面对一个更大的市场时，墨西哥的很多产品实际上既是墨西哥生产的，也是美国企业生产的，这无形中提升了墨西哥制造业的整体竞争力。

负面效应扼杀制造业独立性

北美自贸协定签署的前10年，墨西哥迎来了颇为瞩目的发展机遇，而其国内经济也确实取得了较快发展。不过，该协定对墨西哥的负面作用随后也逐渐显露。

“10年里，墨西哥对区域内成员国贸易额迅速增长，对外贸易的良好表现帮助墨西哥度过1994年该国国内金融危机和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然而，也恰恰是这10年光景，让墨西哥对美国市场的依附性日益深刻;与此同时，该国产业的独立性越来越弱。”接受《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采访时，南开大学教授、中国拉丁美洲史研究会副会长王萍这样强调。

北美自贸区由美国主导，无论在劳务、农产品还是知识产权领域，美国均占据绝对优势地位。作为北美自贸区唯一的发展中国家，墨西哥必然受美国制约。截至目前，墨西哥总出口额中的80%左右是面向美国的，而在获得经济效益的同时，墨西哥也付出了相应代价。

王萍说：“借助北美自贸协定，大量物美价廉的工业产品从美国、加拿大涌入墨西哥市场，对当地民族工业造成巨大冲击。墨西哥有很多加工工业，其制造业本就以加工为主，外来资本涌入的时候，当地政府没有对这些资本进行有效、及时地引导和限制，比如没有说明要如何利用当地资源、没有对跨国公司的技术转让进行详细规定等，结果就是外来资本、跨国公司在墨西哥市场非常自由。这种‘自由不仅直接导致墨西哥一大批民族工业工厂的倒闭，也令该国制造业无法获得由内而外的真正成长。时至今日，墨西哥制造业的设计、研发能力还是很弱。”

北美自贸协定对墨西哥农业的冲击也不得不说。曾经，墨西哥的玉米生产在全球名列前茅，可在美国同行的冲击下，其已大幅度萎缩。为什么？“因为在美国，玉米种植是有补贴的，可是墨西哥政府拿不出钱补贴自己的种植农户。因此，墨西哥农民对NAFTA比较反感。”李仁方如此解释。

他还告诉记者，墨西哥区域发展的不平衡也因NAFTA而被加剧。以墨西哥汽车产业为例，在墨西哥，汽车生产主要面向美国市场而非本地市场，因此，很多企业更乐意选择在墨西哥北部投资建厂，因为北部更靠近美国。也因此，该国南北经济水平悬殊，而因为自身资本实力较差，对外来资本依赖度较高，墨西哥政府很难扭转前述局面。

为了“独立”抗争过

北美自贸协定带来的各种负面影响，均是造成墨西哥经济无法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原因。实际上，从墨西哥的角度看，这个国家最初并没有计划、也并不希望如此大程度地依赖美国市场，而北美自贸区建成以后，墨西哥的产业战略其实是发生过变化的。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拉美研究所副所长孙岩峰告诉《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1994年-2008年间，墨西哥的经济几乎完全依赖美国且墨政府当时并没有主动寻求改变。“但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墨西哥产生了‘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想法，因此当时的墨西哥政府做出了战略改变上的筹划，比如提出和拉美地区其他国家进行产业合作，希望同亚洲和欧洲国家开展更多合作等。”

在上述策略的指引下，2012年-2014年间，墨西哥的对外经贸战略非常活跃。它同南方共同市场（南美地区的经济一体化组织）、欧洲和亚洲的很多国家，都签署了经贸协定，希望借此拓宽本国产品的出口渠道、吸引更多来自不同地区和国家的资本。遗憾的是，从实际效果看，墨西哥并没有取得期待的成绩。

“北美自贸协定签署后直到2012年，仅十几年时间，墨西哥的产业结构就已经完全捆绑到美国市场中去了，而墨西哥无法从产业政策上去改变什么，当地政府没有足够的财力和手段使本国经济按照自身计划和愿景独立发展。尤其是，墨西哥工业主要集中在北部的来料加工产业，即从其他国家进口原材料或零部件，再在墨西哥北部进行加工。这种工业结构本身就带有很强依附性，而墨西哥不管在科技水平、研发还是投资领域，独立能力都很柔弱。当其试图做出改变时才发现，自己的产品在美国以外的市场上，根本没有能力与其他同类产品竞争。特别是，墨西哥最大的产业优势有两点：生产成本低、离美国市场近。这些优点直接决定了，墨西哥产品去开发美国市场才更有利可图，换了去其他国家，优势就不明显了。例如，墨西哥也曾将本土汽车产品投放到南美市场去竞争，结果并没能成功抢占市场。”孙岩峰这样对记者解释。

更遗憾的是，很多跨国公司去墨西哥投资，有时候并非因为墨西哥水电成本低、劳动力成本低，也不是因为墨西哥劳动力素质高、有较大市场，单纯是因为墨西哥有北美自贸协定。简而言之，大家看好墨西哥是因为看好北美市场，而人们过去投资是为了盯紧美国市场。如此背景下，《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USMCA，美墨加协定）于2020年7月1日生效，正式取代了《北美自由贸易协定》。

新协定带来新压力

围绕“美国优先”的基本思路，美墨加协定进一步提高了原产地规则、知识产权、数字贸易、劳工、环境等方面的标准，令墨西哥制造业的转型升级之路更为坎坷。

新协定有两个方面的措施引发了广泛关注：

汽车零部件的75%必须在本地区三国（美国、墨西哥和加拿大）生产，才能享受零关税（NAFTA要求62.5%）;到2023年，零关税汽车40%-45%的零部件必须由时薪最低16美元的工人生产（墨西哥当前最低日薪在6美元左右）。

上述规定可以说“完美”地针对了墨西哥制造业的两大优势。“墨西哥制造业是在全球产业链优化配置下成长起来的，提高原产地零部件比例，实质上等于削减了墨西哥的产业竞争力。迫使墨西哥给汽车制造业工人涨工资，会对该产业造成一定打击，尤其是从成本上看。此外，承担更多薪水负担的公司大部分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投资人，对此，墨西哥政府倒不必担心，当地工人也应该乐于接受，但跨国投资者很可能为节约成本而减少雇员人数，最终或造成就业岗位的减少。”李仁方如此强调。

墨西哥对美墨加协定并不满意，却不得不签署。关键原因在于，曾经的北美自贸协定已经将墨西哥拉进北美产业链体系，该国的诸多经济部门与产业结构早就与这一大市场密不可分。“如果墨西哥不签署新协定，就等于被甩出来，后果不堪设想。选择签署USMCA基本上是墨西哥的唯一选择。”李仁方说。

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墨西哥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杨志敏则对《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表示，在全球化时代，在不同国家的比较优势各有不同的背景下，一国经济与另一国经济相互依赖并不存在什么问题。区域经济一体化在不断深入发展，各个国家本就需要分工与合作。然而此刻，我们之所以更加关注墨西哥的制造业升级和出口多元化问题，是因为当前美国政府的经济政策充满了不确定性。

杨志敏强调：“如果你有一个十分强大且无人可取代的邻国，同时他又是你最重要的出口目的国，你的经济对他依赖度高，一定程度上说明，他对你的依赖度也较高。如果美国经济一直保持健康，如果该国政策连续性保持良好，对墨西哥而言，保持同美国深度的经贸往来是有利的。此外，身边就有這样一个大市场，又何必舍近求远。墨西哥渴望产业升级，希望出口更加多元化，方向是对的，但短期内还是先要与美国搞好关系。”

7月20日，墨西哥经济部长格拉谢拉·马克斯公开表示，墨西哥已经与许多外国企业，尤其是钢铁制造商进行接触，期待从亚洲吸引业务。作为上游产业，钢铁是制造业的基础，而长期以来，墨西哥所需钢材几乎全部来自进口。分析认为，墨西哥政府此举，一方面希望充分利用美墨加协定吸引更多业务，另一方面则期待借此扩大本国产业链，毕竟进口钢材不如进口钢铁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