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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老厨

2020-08-31江北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萨满

江北

老厨五谷养生房开业那天早上,阳光白亮白亮的,风轻轻柔柔的,青年路上也是安安静静的。他穿着白色T恤,蓝色裤子,一个人站在门口,望着行人寥落的街面。或许是夜的侵占还没有完全褪尽,沉重还浸在大脑里,所以他脸上挂着既肃穆又悲壮的神情。

恰逢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月份。六点没到,燥热的包裹已经在空中运输开来了。这时,一辆洒水车伴着嗡嗡的声音,从主路上拐过来,蜈蚣爪子般的水管喷出的水流溅到了人行道上。人行道上只有三个人,一个匆匆上学的孩子,一个晨跑的男人,还有一个提着菜篮的女人。而且好像唯独女人没听见洒水车的嗡鸣,依然低头走着路。直等到被水扑了脚面,才慌得往旁邊一跳。瞪着受惊的眼睛,看着洒水车若无其事地开过去,不由得气了,使劲甩甩脚,然后,迈开步子向前追着洒水车。

这个女人叫杜双双,四十三岁,谈不上好看,个子矮且瘦,皮肤黑黑的,五官小小的,但是有一双笑起来生动可爱像小精灵般的眼睛,还有一副娇娇柔柔的嗓子。

十八岁时,她从农村出来打工认识了同样从农村出来的丈夫,结婚后夫妻俩一起卖菜,卖冷饮,在东市场开服装档口,在上海路开按摩院,在锦东花园开浴池,最后在厦门街开了两家火锅店,而且生意好得不得了。如果不是丈夫从小玩扑克、麻将升级为赌,最后也不至于赌输了,喝醉了,驾车冲进了江里。当时,杜双双处理完丈夫的后事,把仅剩的五万块钱存到了女儿学费的户头后,就在前面的万星浴池干起曾经的老本行,搓澡拔火罐。为还债卖了房子,她只能住在浴池,所以每天早上还要给浴池买菜。

现在看来,如果不是杜双双追洒水车跟司机理论,那么,洒水车也不会正好停在老厨的门口。那么,杜双双可能也不会注意老厨,那么一切可能也不会发生。

但是,这世间就是因为有了“但是”,才有了各种可能性。换句话说,有些事总是没法避免的。

说实话,单单从做生意的历程上,老厨和杜双双还是有着相似之处。不过,老厨在做生意前,有会计师执照,还有一份稳定的银行工作。大概三十五岁那年,他辞了工作开烧烤店,因为不挣钱关张,然后开洗车行,接着一路下去是果品厂,服装加工厂,纯净水滤器厂。

五年前,他要开纯净水滤器厂,做教师的妻子说,折腾这么多年也没挣什么钱,而且也快五十了,就别干了,回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老厨不甘心,想最后拼一下,让妻子把房子卖了。妻子气老厨的一意孤行,就说了句威胁的话,说要是开厂就离婚。没想到,刺激了老厨,当时接了一句,离婚房子一人一半。真就离婚,合股开厂了,可还是跟之前一样,失败告终。而这次更惨,老厨的会计师执照被暂停注册,没了回旋的余地。不得已,他才从广州回来,借住在三河湾的姐姐家,并且在姐姐家仓库里看见了自己当初开店的烧烤炉。

到了这里,还要提一个人,美发中心的老板原小军。看见烧烤炉的瞬间,老厨就决定干路边烧烤了。三天后,他推着三轮车从路西过来,发现了美发中心门前那一段宽敞且平整干净的路面,于是停下来。当时,原小军正坐在窗户前的椅子上玩手机游戏。或许是感应,霍地抬头,恰好看见老厨支车子。原小军就如同受惊的猫,噌地从椅子上蹿起来,三步并两步跨出了屋,站在门口台阶上,就像《审死官》里的周星驰嘴里放了炒豆的锅般,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串话飞了出来。

如果原小军好好说话,老厨即便不情愿,也会离开,也会跟所有路边摊一样,把车子支在偏僻的街角。但是,偏偏的,原小军一开始就略过了好好说话的程序。

当然了,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对陌生人的认知主要是首因效应。那么,原小军的感知细胞在这么多年跟无数想留在这的路边摊主,进行的无数次交锋中,积累总结了经验,当类似情况发生时,细胞自动根据视觉信息产生对应模式。当然,感知细胞没有错,老厨外表确实不是强势的样子,甚至还有些略带忧郁的弱。然而,恰恰是这柔弱的忧郁,老厨才更执拗。

老厨蒙地望了原小军一会儿,就不慌不忙地摘下炉钩,旁若无人地钩着烤炉。“哔啵哔啵——哔啵哔啵”,红色的火苗蹿出来后,抽出炉钩,“嘭嘭,嘭嘭”地猛敲了两下炉壁。再然后放下炉钩,抽出车尾的塑料凳,又从旁边的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包了书皮的书,面对着原小军坐在了塑料凳上。他微垂着眼睛,轻捻书页,动作优雅又傲气十足。

在青年路上,有园艺西北区的商品房、万星家园南区北区的洋房、别墅,还有路东临吉林大街的高校、中小学、银行、医院、办公写字楼、政务大厅等等,立交桥下还有大型的客运车站。这也就是说,在青年路上经营不但不用为客源发愁,而且接触的人群涵盖了大学教授、中小学老师、学生、医生、公务员、职员、大老板、工人、农民,以及天南地北的普通或者不普通的各种人。所以,青年路上的经营户虽然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粗俗,会蛮横,会斤斤计较,但是他们也懂尊敬,以及敬畏。有一句话,在“人”面前,不能做“畜生”。

那么,不管是怒火熊熊,还是咽不下气,最后原小军还是隐了回去,而且必须隐回去。

所以说,唯独老厨。

青年路上的路边摊,只有他在美发中心门口站住了脚,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支起烧烤车。

若有顾客在摊位前,他也不说话招呼,只是等着。而且样子也好像受了委屈似的。他的食客实在是不多,闲着他就看那本包着书皮的书。这样一来,青年路上的老板娘们对他有了好感,年龄大些的女人,路过烧烤摊时会跟他聊几句。女人说话的时候,老厨垂着眼睛,弯着适度的笑容,默默地倾听。那样子,好像他根本不会说什么,但如果问他问题,他总是郑重其事地回答。而这郑重不但赋予了问题的庄严感,同时也让女人们感受到了尊重。时间不长,老厨就变成了女人们信任的人。

正是这个原因,在老厨查出幽门螺旋杆菌,服用四联药恶心得吃不下饭,只能在烧烤炉上煮白小米粥喝,而被人调侃或问为什么,随口说是养生时,对方上下打量着老厨:五十二三岁,清瘦面容虽然有些忧郁,但透着温和,眼神既不漂浮,也没有被岁月腐蚀的浑浊,是清朗的;这清朗又使他的眉宇间透出一股子仙风,若不是懂得养生的人,怎能修得这般气质。

毫无疑问,老厨是懂养生的。大家不但相信了他养生,还相信白小米是养颜瘦身的最佳食品。

由此,女人们开启了养生之旅。一时间,养生就像风一样席卷了青年路。慢慢地,不管男女,路过老厨摊前都要停下聊聊养生体验。买卖就是这样,人越少越少,人越多越多。老厨没时间看书了,不但两手不停烤串,嘴也不停,一会儿回这人的话,一会儿回那人的话。

之前,原小军之所以不让路边摊在这儿经营,就是这个原因,人多了,不但堵门口,还脏,最主要的是美发店里都是烧烤味,客人抱怨。再一次的,原小军猫似的噌地蹿出门,扒拉开前面的人,站在炉前,对满头是汗的老厨依然蹦豆般说道:“老廚,你可笑不可笑,一边宣扬养生,一边干着损害健康的烧烤。你养生是假的吧!就是为了损人利己吧!”换口气,原小军又说道:“老厨,你要是真养生,就不该干烧烤,而是应该干养生房……”

听到这儿,老厨抖了一下,但是没抬起头,而是看着火苗一蹿一蹿地上来舔他的手。然后,才惊醒般甩甩手指。

第二天,老厨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也没出现。大家聚在一起猜老厨怎么了?两周、一个月过去了,老厨被淡忘了,而且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般被淡忘了,毕竟,他在青年路上出现的时间不长。

就在大家快要忘记他时,老厨又出现了。而且开张的早上,杜双双现身了,看见了他,确切说看见了老厨身上的悲壮。

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杜双双脑海里一整天都浮现老厨的神情。她感觉脑袋里盘踞了个馒头,疑问的馒头。就这样,被疑问折磨了一天又一夜。

第二天早上,杜双双还是从早市回来,见到老厨店里有顾客。她自然地拐了进去,先在货架上浏览,货品平常且不丰富,接着从货架上收回目光,四下打量。

楼梯拐角处的桌子上电磁炉正咕嘟咕嘟煮着粥,简易的楼梯通向阁楼。往前走了两步,抬眼看见了直接铺在阁楼地上的床垫。

等老厨送走顾客,走到她身后问需要什么时,杜双双转身,看上去漫不经心的,但是,很突然地说:“老板,你招聘服务员吗?”

老厨一愣,直视杜双双。他确实需要个服务员,只是现在还请不起。时间一秒两秒,老厨像是不舍又像不好意思地说:“不请。”接着补充说道:“请不起。”

“我不要工资。”杜双双说,“我只要提成。我卖多少货挣多少钱。”

“提成多少?”老厨犹豫地问。

“百分之十。”杜双双说,“再说你这里理货摆货卖货,账目,我都能干的……”说到这儿,抬手指了指电磁炉,说做饭,接着又在空中画了个圈,说:“打扫卫生,我也全包了。”

老厨微垂眼睛,抿着嘴笑了。这一笑把杜双双看呆了,喃喃地说:“老板,你不亏的。”

“不是亏不亏的问题。”老厨说,“是现在实在请不起。”

杜双双露出小精灵的笑容,说:“那我要百分之五,不过我没地方住,得住在店里。”

当然了,这是真话。

一怔,老厨没直接说不行,而是说:“没地方住的。”

“我有折叠床,白天收起来,也不误开门做生意,你看这样行吗?”

“可,可还是……”老厨迟疑,毕竟孤男寡女。

杜双双眨眨眼睛,觉得不能给说不行的机会,立即说道:“老板,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一个男人怕什么?”说这话时,还故意瞧不起地哼了声,瞥了一眼。

老厨看着杜双双的样子,心想我怕什么,你又打不过我。

杜双双是打不过他。但是,杜双双可以颠覆他对男女之事取决于男人、半推半就是女人专利的认知。就像一直以为奶茶是甜的人,一天突然喝到了咸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还觉得咸咸的味道很好。

一连几天晚上,九点钟关上店门后,杜双双穿上吊带睡衣,在下面的折叠床上一惊一乍,不是说门响,就是说蟑螂,再就说冷。但是,是说但是,老厨根本没有像她预想的下来,而且还在阁楼栏杆上挡了块木板。

应该是第六天,或者第七天晚上。老厨跟往常一样,关了店门目不斜视地踏上窄窄的楼梯,一,二,刚到三时,啪,灯灭了。

突降的漆黑让老厨停了脚步,刚要张嘴问怎么回事时,一双手臂猛地环住了他的后腰,紧接着,柔柔的还带着委屈的一声“哥哥”,就从腰部绕着爬进了耳朵。一下子,就不敢动了,但是腰部以及腰部以下肌肉如同有了压力般绷紧,再接着,一阵战栗从皮肤传过。

就这样,环在腰间的手让老厨半推半就地躺在了床上,而且他第一次发现在杜双双下面感觉很好,就像一个人终于找到了家,找到了可以安放漂泊心灵的地方。

从那天开始,晚上关上店门,老厨就在楼梯上踏出咚咚的声音。然而,像老厨不领会杜双双的意思一样,杜双双也没领会老厨的心思,聚精会神地按着计算器。

老厨在楼梯上停了几秒钟,语气重重地说:“不睡觉啊?”

“顾客太少了。”杜双双说:“不走货啊!咋办啊?”

“那能咋办?总不能到街上拉吧?”

“那就上街拉呗!”这话是带了气恼。

“你上街拉?”老厨嘲弄地说,“那还不如我煮一锅小米粥招人呢?”

听完这话,杜双双呆了几秒,迅速地蹦起来,三步两步到货架前,拿下一包养生茶,看了看放回,又拿下一包,之后蹲下身子打开柜子,找出随货附赠的养生壶。

第二天,老厨店门口竖了免费赠饮的牌子:降火减脂茶。自然的,有人进门了,挂着精灵般可爱笑容的杜双双拿纸杯,麻利地倒满递过去。喝了几口,问这里有什么?很是好喝。老厨就郑重其事地介绍成分以及功效,样子专业极了,不由得不信服。

一个,两个,慢慢地,人像蘑菇似的越来越多了。问的问题就不止这些了。于是,老厨不但把产品说明书像背书似的背下来,还在网上丰富了一些资料。有时候,不等人问,他都能做到举一反三,把关联的说个透彻清晰。

营业额出现了开业以来的最好。杜双双的声音愈发娇娇地说:“哥哥,你特别像老师,哦,不对,是像大学教授耶!”

老厨垂下眼,抿嘴笑。之后,有些伤感地说,要不是当初家里生活困难,他就上大学了,也不至于上个工业经济学校……就这样,杜双双不但知道了老厨的创业史,离婚史,纯净水滤器厂的支离破碎史,还知道了一千多个净水滤器和一万多滤芯至今存在广东朋友的仓库里,请对方代卖。

到了这里,不能不说杜双双是具备商人的敏锐的。她并没有什么营销策略,甚至没有半点谱,但是她果断地让老厨把那批滤水器运回来。老厨在她肚皮上画了个圈,说你知道运费多少吗?你知道要占多少地方吗?

但是,杜双双说她跟万星物业的出纳大姐熟,可以租小区物业的车库。

老厨确实没有钱。下午,他跟广东朋友联系进货,而且按照杜双双的叮嘱,要求多赠送些养生壶。因为一女顾客买了花果茶还买了一个养生壶,说是在办公室煮茶。杜双双就来了灵感,让他写上养生茶养生壶搭配组合赠送任何一款养生茶。就在一个小时前,才勉强打过去一半货款。现在,杜双双又说把滤水器运回来,还要租车库。老厨把眼睛一闭,不理了。

杜双双瘦小结实的屁股嵌在他的胯骨之间,两条腿紧紧地夹着他的腰,说钱我先垫付,运回来后不用你管销售,哥哥只要像今天一样帮着介绍产品就行。

老厨依然。

杜双双使劲地夹了夹他,说哥哥,你倒是说话啊!

老厨喜欢这夹紧的感觉,抬手把杜双双拉到胸前。而杜双双贴着老厨的胸脯,真的是贴着胸脯保证道:“哥哥,如果卖不出去,垫付的钱我不要了。”说到这,手揪着老厨的乳头,又说:“要是卖得出去,我要百分之五十的提成。”

突然地,老厨睁开眼睛,翻身甩开杜双双,拿起衣服,说下楼。杜双双蒙地看着老厨咚咚——咚咚下楼。

过了一会儿,老厨喊:“杜双双,你下来。”杜双双趴在木板缝看着下面,不应声。又喊:“杜双双,你马上下来。”这次声音短促且有力,杜双双咬着嘴唇,曲着指甲抠着手心,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坐在桌子前,老厨上下瞧瞧她,拿了她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扔过去,并且严肃地说穿上。杜双双委屈,又莫名其妙,又难过,噼里啪啦,落了泪。

老厨见了,有点慌,问道:“哭啥?我也没欺负你!”

“这不是欺负啊!”杜双双声音弱弱的。

“我是想让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老厨声音也软了。

“啥话?”

“就是你说垫付、提成的话。”老厨说。

杜双双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个葫芦,她根本不知道这葫芦里都是什么。但杜双双是个乖巧听话的女人,尽管脑袋忙碌,但是嘴上还是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让杜双双哭笑不得。老厨用郑重以及更加郑重的神色语气,就像在谈判桌上达成重大合作意向似的,说道:“我同意!”

足足用了三十秒,杜双双才从难以言说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然后,突然一跳,一冲,再一贴,痒痒的热就从老厨脖子上撩过来。“哥哥,我要嫁给你。”说完咯咯地笑着,又说:“哥哥,你就娶了我吧!”然后,轻摇,再轻摇,接着舌尖在老厨耳廓边缘轻轻一卷又一卷,声音娇成了吟,“哥哥,你就从了我吧!”

噗地,老厨乐出了声,扳过杜双双的身子,看着杜双双小精灵般可爱的笑眼,却是郑重其事地说:“我还欠着亲人的钱,等我还完钱就娶你,你看行不行?”

所以说,唯独老厨。

当这话一出,杜双双突然间明白一件事,这个男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调情。也就是说,他说的是真的。于是,杜双双也正了神情,问欠多少钱?

“差不多四五十万。”

“哥哥,你把店交给我打理,”杜双双有些急促地说,“我能保证一年以后帮你把钱还上,你能保证娶我吗?”

老厨脸冷了,不言声,一把推开她,咚咚咚地又上楼了。杜双双急了,喊着解释:“哥哥,我不是不相信你,就是……”话没说完被老厨打断了,说道:“相信就别说废话,赶紧上来睡觉。”

“咯咯,咯咯咯咯——”杜双双就是在这笑声里蜕变成精灵的。

约定激发了杜双双潜在的商人才华。用“才华”这个词,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行为艺术。所以说,是才华让杜双双充满激情地扩充生意,货品从精品米粮、干果、山珍、养生包等等有百十品种,而且配套了小家电、化妆品,例如滤水器、养生壶、酸奶机、小焖锅、大米面膜、蜂蜜眼胶以及足浴产品。她到工商局登记经营项目扩展,租赁舞蹈教室全部房间,招聘服务员,用蜕变后的活跃忙碌着。

每天早上,在一片晨光的清亮里,迎來早市回来的第一批客人后,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老厨店里真正是顾客盈门。而且仿佛他店里出售的产品都是畅销品,仿佛每个进店的人都中了魔咒,几乎没有空手而出的。这奇迹,或者说神奇的繁荣景象,让人想到乌尔苏拉的甜品,又想到了佩特拉不断繁殖的兔子。

在这繁荣景象里,老厨为自己的郑重其事找到了正确的安放。他在白板上写:净水煮养生。实际是纯净滤水器,当时推销产品时讲过无数次,所以再讲时语言流畅,声音节奏掌握也恰到好处,对每个构件环节,麦饭石滤芯功能作用,甚至滤芯更换、成本,说得清清楚楚。

有人在下面算了一下,一个滤水器配两个滤芯,八十八块钱,每两月更换需要十五块钱。“这个滤水器一点不便宜。”有人说。

老厨也不劝,就让大家把滤器拿回去试试,如果觉得不好就丢掉,如果觉得不错再来买,反正也不麻烦,只是拧在水龙头上。

第二天,第三天,凡是拿回滤水器试试的人,体验了不同,就买下了滤器以及滤芯。从那时开始,老厨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说话,解答顾客的问题,培训服务员,而且要定期进行养生产品讲座。

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白板上就会写讲座消息。而这无疑是再一次给青年路经商户,以及附近小区的人提供了聊天的机会。老厨认真,为了把产品和养生,以及食疗、医疗的小知识结合,像不露痕迹地植入广告般不让人反感,他不但备课,还编了一套寓教于乐的讲座教材。

几个月过去了,讲来讲去,不管老厨怎样用心,讲座还是进入了兴趣消失阶段。但另一个兴趣点却出现了,当老厨讲了五分钟后,或者再迟些,有人就适时地打断引到相关的一个话题,旁边的人马上补充着为之助力。接着,话题以惊人的速度扩展,全然不顾老厨力挽狂澜继续说着准备了几天的内容,可是,他的话像被风吹散了一般,在人群中没了踪影。

虽然这样,但大家还是需要老厨的,时不时地有人会问一句:“老厨,你说是不是这样的?”而且非得等到老厨郑重其事地回答,聊天才能抵达终点。

这样一来,角色变了,老厨也变了,总是若有所思。

一天早上,他收拾几件衣服,对杜双双说:“我出去一趟。”

然后,然后老厨就再一次不见了。

一周,两周,一个月,杜双双哭着一遍一遍说的话,大家都能背下来了:“我就以为他是回乡下看父母。我就以为他是回乡下看父母。谁知道,谁知道,电话不通,微信不回,人就没了。”

说多了,听多了,这个说前段时间看网上有一个报道,那个说也看了一个新闻。这些新闻报道,听来听去基本是:要么丈夫把妻子杀了藏尸,要么被情人杀了抛尸。杜双双受不了了,就跟说的人争吵。这一吵,对方不高兴了,说道:“再也不来了,本来是为了照顾你生意,现在可倒好,惹一肚子气。”

生意直线下降,让杜双双彻底绝望了。她一百个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而就在这个时候,老厨却出其不意地回来了。

那天晚上,老厨就像从来没离开似的推门进来,对正在算账的杜双双说,到门口把货款付了。然后,上了阁楼,又从阁楼上下来,对杜双双喊,我那本教材呢?

又惊又喜的杜双双根本来不及跟老厨抱怨或者委屈,她被刚回来的老厨指使得团团转,一会儿给他找书,一会儿给他端饭,一会儿入账老厨带回来的十件各种小型家庭理疗器。

老厨在阁楼睡了一觉后,杜双双才忙完上来。还没等杜双双完全躺下,老厨就急不可待地跃到她身上,杜双双再次又惊又喜,惊老厨第一次主动,喜老厨还喜欢她。但过了两秒,杜双双发现自己想多了,老厨是在杜双双身上给她讲解自己这一个月学会的经络疗法。

在老厨的手指按压下,杜双双脸埋在枕头里委屈地哭了,老厨为了学这个破玩意,让她当了一个月的祥林嫂,又当了一个月的谋财害命的嫌疑犯,心里说道:早知道要学这个,让我教你啊!

久违的白板又出现了讲座预告:擀面式穴位疏通。大家知道老厨回来了,所以那天去的人很多。老厨讲得比以前专业,而擀面杖理疗棒的销售也让杜双双重现了小精灵的笑容。

杜双双一连声地叫着哥哥,像小燕子般在老厨的身上蹭来蹭去。但老厨没心思理她的撩拨,他要去打印一些关于萨满截根罐的图片和资料。

实际,第一次老厨就想讲萨满截根罐。杜双双不同意,但是又不敢明说,就说应该先由浅入深。实际,杜双双知道萨满截根疗法也叫萨满截根罐,简称萨满罐,但不同于火罐或者竹罐,也不是单纯的泻血,而是用三棱针在穴位上进行点刺,等拔出黄色液体后,嘌呤以及血毒得以排出。可以说萨满罐除了需要拔罐的技术,还要有简单的医学知识,因为要配合三棱针点刺,所以手法必须熟练,穴位也要求精准。

相对于老厨一腔热血认为萨满截根罐功效神奇,以及要把最好的回馈给大家的心情,杜双双更能从商人的角度,审视到萨满罐不能像刮痧器、手足理療器那样,让在场的每个人体验到好处,从而达到促销的目的。换句话说,根本谈不上促销,老厨说他要义务为大家拔罐祛病。杜双双一听这个想法,想反驳说萨满罐很痛的,一般人也承受不了那种抽痛。但是,看见老厨执拗的神情,就忍住了。

杜双双眨巴眨巴眼睛,忽地哭了。

老厨一下子软了,问为什么哭?杜双双说不出来,也不敢说,抽泣了一会儿,说道:“哥哥答应还完钱就娶我的,可是钱都还上三天了,哥哥却只字不提。”

“周一,周一我们就去婚姻登记处。”老厨恍然大悟地说。

一惊,接着,挂着泪痕的杜双双跳起来,像燕子般冲过去,抱住老厨。老厨看着已经上班的服务员,嘴里说:“别闹,别闹。”

“就闹,就闹。”杜双双娇嗔地说。

“等我晚上讲完萨满截根罐,”说到这儿,老厨的声音忽地小了,几乎耳语般说:“由着你闹。”

杜双双嘻嘻笑,也耳语般说道:“以后都由着我闹,哥哥不许跟别人闹。”

“想闹也不行了,你都给我盖上章了。”

“先在这里盖个章,周一再到婚姻登记处盖个章。”说着,杜双双使劲地亲了一下老厨瘦瘦的脸颊。

上午,老厨在白板上写萨满截根疗法。杜双双到原小军的店里做头发,烫了个大波浪,显得那张小小的脸更小了。交完钱,临出门时,杜双双对原小军说谢谢啊!原小军说我该谢你,照顾我生意。杜双双说不是这个谢谢。原小军莫名其妙,问那谢哪个?杜双双脸上表情好像笑又好像忍着笑,看上去扭扭捏捏的,说道:“周一,我跟老厨登记。”原小军一愣,就在他愣的工夫,杜双双出了玻璃门。原小军看着杜双双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过了很多年,原小军想起当时的那个感觉,就不由得叹息世事无常。

晚上七点,老厨店里人比平常多,大家好奇这个被老厨宣传得那么玄乎的萨满截根疗法。

老厨穿着白色的略微宽松的衬衫,神情庄重地望着大家,播音员般的声音、专家般的语言,尽管让大家陌生,但这是一次真正的讲座,老厨从历史沿革讲到现在的发展应用。他准备了人体穴位图表,展示了大量图片,有些图片很吓人,血泡血肉模糊的,最恐怖的罐子里满是血,看得大家直咧嘴。有人甚至发出“咝咝,咝咝”的声音。

“是不是很痛啊?”

“会有一些抽痛,但对肩痛、腿痛、胃痛、久咳等等都有疗效。”老厨说,“现在我给大家拔罐,这罐的神奇等大家体验了就知道了。”

这次,没有理疗棒、刮痧器的踊跃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作声了。老厨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然后开口说:“张大哥,你不是胃痛嘛!”

“不,不,不痛。”

旁边的人就说道:“刚才还说胃不舒服呢,这么会好了?老张,你就是怕了。”

被揭了短,没好气是自然的,老张回击说:“你不怕,你试试啊!”

“我又没病,我试啥!”

“你不试,让我试,你这人咋这么坏呢?”

这样一来,就像一团本来揉得好好的面,在这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中酸了,变了味,而且有了坏的端倪。

场面有点乱了。人群像开花的馒头四下散开,然后又聚成两堆,一堆劝这个,一堆劝那个,中间留下了一脸难过的老厨。

“杜双双。”老厨像喊救命般喊杜雙双。杜双双正接女儿的电话,听见喊声一激灵,慌得没来得及跟女儿说完,就挂了电话,一脸惊恐地过来。

见她过来,老厨脱了衣服,裸露着上身坐在椅子上,说了句:“十字罐。”

杜双双看看老厨,又看看大家,犹犹豫豫不动,老厨彻底急了,这次是吼:“十字罐。”

老厨真的很瘦,锁骨、肋骨清晰,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杜双双拿起酒精钳消毒,然后,所有人包括老厨,见证了她所言不虚的功底。虽然,开始两个罐还有点不熟练,但紧接着进入了行云流水般的状态,啪啪啪点刺、点火燎罐、扣罐,一气呵成。所有人的目光被她的技艺吸引了,随着手起手落,眼见罐子里倏地布上了三道像红外线般的血线,血线顺着罐壁留下,一会儿罐子就变成了红色,但是这红色并没有让大家觉得恐惧,而是像面对艺术品般惊叹。

电话不断地响,不断地响。

杜双双拔完背部十字型排列的罐子,放了火钳,掏电话。

这个十字罐的拔法,除了后背定罐,还可以在前胸锁骨下定一到三个罐,不过,这是按身体需要,不定也可以。

所以说,唯独老厨。

当记忆细胞传递出没完成的信息时,老厨拿起消毒钳消毒,然后拿起三棱针。学习的时候,也在自己胸前练习过的。此刻,可以说,老厨的手法看上去是熟练的,在锁骨下啪啪啪地做了三个点刺,按火钳,燎了罐,啪地,就扣了上去。

在这里要说明一下,人体的锁骨下有一根动脉,这根动脉不算深,但一般情况不会碰到。可是,老厨瘦,而且看着熟练的手法点刺重了,也偏了,一针下去把动脉血管刺了个砂眼。如果,如果没有像抽水泵似的罐子,那个砂眼或许不会爆裂,不会在罐子扣上的瞬间,忽地像断裂的水管般喷射。

老厨似乎惊着般猛地起来,身体被拽扯般一下子前倾,紧接着,一道红色血柱顶着罐子向前直冲。随即,“啪嚓”一声,血花四溅。老厨仿佛要捡起这破碎的罐子般,弯着脊背踉跄向前。而背后的罐子随着愈来愈弯的身躯,噼里啪啦地脱落,在他身后铺一片血色。仿佛是倏地一下,血色就延伸出一条蛇般爬上了老厨脊背,把圆形的红圈相连,眨眼间,一副血红十字架压在老厨脊背上。

一下子,老厨被这血红十字架压住一般,啪地,趴在地上。

某种震慑的气氛贯彻在空气里,每个人如同被定住般,惊恐万分地瞪着眼睛,一动不敢动地任血红渗进眼睛里。

一秒,或许两秒,一切,一切,就连灯光,空气,也仿佛变成了血红。

110来了,120来了,唯独老厨,踏着这血红走了。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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