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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之旅

2020-08-19云岗

红豆 2020年8期
关键词:方子缆车大巴

云岗,本名唐云岗,陕西蒲城县人,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入选人才。陕西文学研究所重点研究作家。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原创版》《天津文学》《边疆文学》《山东文学》《延河》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中短篇小说集《永远的家事》《罕井》,散文集《苜蓿》等。曾获全国梁斌小说奖长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全国孙犁散文奖。作品入选《陕西文学六十年(1954-2014)》长篇小说卷和散文卷,2014年度《陕西文学年选》等选本。

郭昭赶到时晚了四分钟。站在旅游大巴车门前的杨方子举着手机说:“还以为你睡过头了,正准备打电话给你呢。”郭昭不紧不慢地说:“哪会呢?”

前几天,杨方子给郭昭发微信,说是一家户外群组织“穿越之旅”,去道祖山游玩,途经卢石县。卢石有一道牛肉汤,味道绝对地“嗨”。杨方子是郭昭高中同学,没毕业接了他爸的班,进公交公司当司机,两年前退休后整天跟着户外群到处玩,神仙般地悠哉、乐哉。

回家给老婆说了这事,老婆想也没想就说:“好事啊,你早该向人家方子学学了,旅旅游、尝尝美食、说说淡话、打打牌,活得轻松点。噢,对了,牌就不要打了,既伤身体,又伤感情,还赔钱。”郭昭想了想说:“要去咱俩一起去,我一个人去有啥意思?”老婆说:“还是你一个人痛痛快快去玩吧,我还要上国画课,时间耽搁不起呢。”

郭昭脸微微有点烧,小声对杨方子说:“对不起。”杨方子却说:“没事,你现在不是董事长了,不要太较真了,出门不把心放大点还叫什么旅游?”听了杨方子的话,再一看后面还有两个迟到的,郭昭轻轻地“哦”了一声。

上了车,杨方子从靠窗的座位上提起一个双肩背包说:“你就坐这里吧,靠窗,能一路看风景。”“你坐哪里?”见旁边还坐着人,郭昭不解地问。“就占了一个座位,我坐后面去。”杨方子笑呵呵地说。

过去出门包有人提,水杯有人拿,车门有人开,他倒觉得没有什么。今天杨方子帮他占个位,他却不好意思了。他本想客气两句,杨方子已经往后走去,他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去坐那个座位。他先把背包放到座位上,然后手扶住前面靠背,腿插进邻座两条腿和靠背之间的缝隙慢慢往里蹭,整个人还差点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邻座腿上。郭昭只得把腿抽回来,一边喘气一边看邻座。邻座正低着头看手机,耳朵里还塞着耳机。不知道看手机入了迷,还是闭目听塞的缘故,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郭昭的存在。郭昭心想这也太不像话了吧。正想发作,见前后的人都在看他,突然想起这是在旅游大巴上,只得压住火气,强装笑颜说:“同……这位师傅,麻烦让一让好不好?”郭昭本来是想叫“同志”的,可话到嘴边了却变成了“师傅”。

“师傅”虽然戴着耳机,但郭昭的话还是听见了,也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眼睛虽然没有离开手机,身体的动作显然是让道的意思。郭昭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觉哑然失笑。“师傅”虽然细高,低着头居然比郭昭还高了一头,但明显还是一个小孩。郭昭为刚才喊人家“师傅”不好意思起来,更为自己差点发火隐隐内疚。是啊,你又没有要人家让道,人家凭什么给你让?你一要求,这不就让了吗?真是的,还没有一个娃有定力!郭昭心里把自己一顿猛批,又对着男孩歉意地笑了笑。男孩却依然埋头看手机,看都没看他一眼,

郭昭斜着身子挪到座位前,拎起背包,一屁股坐了下去。虽然他人不算胖,还是挤满了座位,腿不好受不说,屁股还稍稍占了邻座的座位。男孩从手机里拔出眼睛,头扭到了郭昭这一边,脸上虽没有多少表情,眼皮却极力往上翻,一蹭一蹭越过黑色眼镜框,放大了眼眶里的白多黑少,死鱼一般地凛冽。郭昭眼前闪现出戴着老花镜看人的神态,心里不由自主地紧蹙了一下。他觉得男孩要给他说什么,脸上忙挤出笑意,匆忙中说了声:“你好。”男孩微微点了下头,转过头又看起了手机,什么都没有说。郭昭以为男孩腼腆,和生人不好意思说话,一时便想发挥自己的特长,尽快消融掉他们之间的陌生感,于是便笑吟吟地说:“是学生吧?”男孩没有抬头,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好忙啊,看什么呢?”郭昭又笑吟吟地问。男孩鼻子里似乎又哼了一声。“眼睛不能长时间对着手机看,老师应该给你们讲过吧?”郭昭换了一种关切的口气说。这下男孩哼也没哼一声。郭昭讨了个没趣,感觉很没有面子,心想要搁单位,你小伙就有得受了,不懂规矩嘛。

大巴出了城,窗外的景物再熟悉不过,只是晚秋的绿色正悄悄地退隐,黄色正夸张地张扬,给人一种沧桑和疲惫的感觉。郭昭不想看这些,很是百无聊赖。男孩仍然在看手机。郭昭想了想,也掏出手机看。在岗时郭昭很少看手机,也反对一些小青年上班时间玩手机,要是被他发现了,挨一顿尅算是轻的。退下来后,郭昭开始玩起了手机,而且成了每天起床后的必修课。似乎他也慢慢变成了手机人,一天不看看微信,不给朋友们点几个赞,就与世隔绝,没有存在感了。

郭昭打开微信,点开朋友圈,翻了几页,无非是某某去哪里了、某某吃什么了、某某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表大作了,或者被粉丝称作什么“爷”的女明星和哪个男人拍拖了……都是些什么呀!郭昭有点愤愤然,也无心再往下看,便把手机塞进口袋,靠着椅背合上眼睛假寐起来。慢慢地郭昭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地似乎就要变成一支羽毛悠悠地飞起来……突然郭昭真的飞了起来,但不是变成羽毛在飞,而是骑着一头青牛腾云驾雾……忽然前方闪出了一个隘口,一条绊马索凭空而起,青牛来了个急刹车,郭昭猛不防从牛背上扑下来,头重脚轻地向深淵跌去。他两腿乱蹬,两手乱抓,惊慌失措中大喊了一声救命……睁开眼,郭昭的头歪在男孩的座位上,男孩已离开座位站在座位边,头仍然埋在手机中。郭昭晓得自己刚才睡着了,梦中从青牛身下摔下的原因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翻了男孩一眼,很想对他说叔就靠了下你肩膀,还不是故意的,不让靠了打个招呼嘛,冷不防抬起屁股走了,也不怕把叔的脖子闪了。但他还是极力把涌到嗓子眼的话硬硬地咽了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大巴停在三元服务区,只有个别人下了车,大部分人仍然待在车上。杨方子反戴着太阳帽,手把住车门站在车门的台阶上,郭昭站起来问他:“咋回事,刚上路就进服务区了?”杨方子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等车哩!”说着脸朝下嚷嚷道,“再打电话,再打电话,问他们走哪儿了。”“都打了几次了,说来了来了,可就是不见到。”说话的是导游。郭昭糊涂地问:“等什么车?等车干啥?是不是要换车?”“换个辣子!”杨方子似笑非笑道,“最近生意好,他们公司一下发了三班车,咱们已到服务区了,那两辆车还不知道在哪里。”郭昭越发糊涂了:“这是什么规矩?各走各的嘛,还你等我,我等你,又不是上山去打狼,下沟去恋爱。”车上人哈哈哈笑成了一片,陌生感在笑声中似乎也在慢慢消融。郭昭很为自己的幽默沾沾自喜,不由自主地又去看男孩。男孩已面无表情地坐在位置上,继续对着手机看。

杨方子说:“车和车恋什么爱?咱们是出省游,必须要有通行证。三辆车的通行证都在后一辆车上,说是到三元服务区分发,谁知后面的车迟迟赶不到。”郭昭明白过来,有点不悦地说:“弄的啥事嘛?刚一出门就抛锚,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到目的地?早知道是这我就不来了。”

大巴驶出三元服务区时,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但没有人再说什么,一个个随着汽车继续向前奔。郭昭很想再迷瞪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时便想和人说说话。杨方子离得远,够不着。前后座的人不认识,而且被座椅隔挡着,他不可能站起来,甚至扭着头和人家去说话。男孩好像就只认得手机,一点和他交流的意思都没有。他吃了一次闭门羹,也不想再涎着脸去找不自在。虽然车上坐满了人,郭昭却觉得自己又一次变成了一个孤岛,忍不住看了看男孩。男孩依然埋头于手机中,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孤岛。

出了省界,又往前跑一段路,大巴下高速公路进入省道。省道崎岖不平,大巴颠簸了一阵后,山岭退到远处,一边出现了一片稠密的建筑。导游不失时机地站了起来说:“大伙可能已经看见了,我们的左手就是卢石县,这里有一种美食大伙可能知道,对,就是牛肉汤,准确地说是卢石牛肉汤。这道汤可是远近闻名,味道怎么样我不说,据说一年能卖十多亿碗。”

一听说牛肉汤,郭昭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两声。一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三时。他咽掉嘴里的口水,兴致勃勃地说:“那还不赶快去?这都几点了,人再牛牛不过肚子啊。”车上的人哈哈哈笑成一片。郭昭满面春风,觉得自己还是很会说话的。

导游却笑道:“对不起,吃不成了。原因嘛,时间最牛。我们这一次出来要去两个点,今天必须玩遍鸡冠洞,明天全力以赴玩道祖山,时间紧得很呢。现在已经是下午一时了,离鸡冠洞还有一百多公里,还是山路,弯道很多,为了节约时间,只好牺牲大伙的午饭了。” “不吃饭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你懂的。”一听午饭要泡汤,还是他惦记着的牛肉汤,郭昭肚子似乎更饿了,一急之下,竟然高声嚷了起来。“没办法,只能在车上吃自带的东西了。”导游依然笑着说。“没有说带吃的啊,我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带。我是糖尿病,出现低血糖是会要命的。”郭昭气急败坏地说。“参加户外群自带吃的是惯例,不需要通知。真出现低血糖不要紧,我带着水果糖呢,你现在要不要?”导游说。郭昭回过头去看杨方子,杨方子却也看他,还像西方人那样耸了耸肩,一副无奈的神态。

郭昭前排坐了一对中年男女。男的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塑料袋,掏出一个面包给女人,又掏一个给男孩,说吃点东西吧。郭昭这才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却又搞不清他们为什么让小孩一个人坐,一路上还没有和他说话。男孩不紧不慢地一边撕咬着面包,一边继续看手机,看都没看郭昭一眼。郭昭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咋这样呢?明知我没有带吃的,就不能礼节性地让一下,还真怕我吃了你的面包?见一面,分一半。亲不亲,近邻邻……

杨方子走了过来,嘴里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你真没有带吃的?”郭昭翻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说卢石县的牛肉汤‘嗨吗,我还带吃的干什么?啥毬户外群,路上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不说,还不让吃午饭,今后打死也不参加这样的穿越之旅了。”男孩忽然转过头来,眼睛故伎重演地瞥了郭昭一眼。郭昭心想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手机。正想说两句什么话,杨方子塞给他一根黄瓜一个煮鸡蛋,说:“先垫垫底,等到了鸡冠洞再说。”

鸡冠洞是一个溶洞,属喀斯特岩溶地貌。杨方子说他已经去过,不想再去了,让郭昭跟着大部队去。郭昭虽是第一次来,但黄龙洞、芙蓉洞一类的溶洞都去过,想必都一个样,虽然吃了点东西,心情仍然很糟,便不想去。杨方子劝他说:“既然来了就去看一下,景色真的不错,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郭昭想了想,便跟大家一起去了。

洞里面不算小,绕来转去的很有点趣味,内容却不外乎形似诸如石笋、石柱、石幔、石瀑、石花、石盾、石珠、石琴之类的钟乳石。跟着导游转了两个洞内景区,郭昭便兴味索然。加之每到一个景点,大部分游客特别是一些老大妈不看景,不听介绍,挖空心思地摆出各种姿势秀形象,还大声说话,哈哈哈地发笑,害得郭昭一张像样的景物也拍不好。他没有心情再看景,就从人群里挤出来,撒开步子向前走去。刚走几步便见男孩一家人正在照相,出乎他意料的是男孩竟然对着镜头在笑呢。郭昭本不想理他们,不想男孩母亲叫住他,让他给他们拍个合影。郭昭只好接过手机,举到眼前,手机屏幕中男孩已经不笑了,嘴角似乎还撇了两下。郭昭赶紧对着手机上的圆圈摁了一下。

出了洞口,找到乘坐的大巴,这时杨方子正和司机天南海北地吹牛。见郭昭一脸萎靡,杨方子奇怪地问:“咋这么快就出来了?”郭昭摇了摇头说:“没意思。”司机说:“也是,看来看去就那几块石头,能有啥意思。”杨方子说:“你这个老同,不是我说你,出来就要高高兴兴的,不要自寻烦恼。一路上看你说这说那的,还以为你老人家真放开了,真是的。”这会听了杨方子的话,他嘴里虽然说看你说的啥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心想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咋这么难呢?薛宝钗不是有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吗?我怎么就无法理解这个“淡”,找到这个“淡”呢?

郭昭在车旁一棵树下呆坐了半天,导游才带着几个人回来。其他人一会儿回来一个,一会儿回来两个,一会儿又回来三个……不紧不慢的样子,就像乡下赶大集。回来的人一个个散在大巴前后左右,不慌不忙地抽烟、喝水、吃东西、聊天、看手机、发呆,耐着心等后面的人。郭昭也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掏出手机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又过去了约莫半个小时,男孩一家人说说笑笑地回来了。郭昭一见,尽量做出随意的样子问他们后面还有没有人。男人和女人似乎不知道郭昭问什么,抑或没有听见他的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男孩分明听到了郭昭的话,也看见了郭昭热切的眼神,似乎还翻了郭昭一眼,却把头扭到一边,没有理会郭昭。郭昭有点恼,心里说了一声啥素质。

大巴终于又出发了,可能是困乏的缘故,几乎没有人说话,导游也不说话。郭昭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巴开始进山了。车里的人醒了过来,一个个指点着窗外说着什么。山路越來越逼仄,拐来拐去犹如蛇爬行。车窗两边的山仿佛犁铧下翻开的土向车两边翻去,时时给人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半山里出现了人家,或小楼或平房或茅屋,均白墙黑脊,寂然而又神秘。

郭昭晓得已进入了道祖山,心里莫名其妙地涌起了一阵一阵难以言说的激动。大巴突然钻进了隧洞,眼前顿时一团漆黑,车灯唰地亮了,仿佛两把雪亮的利剑刺开了黑暗。大巴驶出隧洞,眼前又豁然开朗起来。往前看隧洞外竟是一片偌大的盆地,盆地上人头攒动,仿佛一个巨大的舞台。大巴在人群中如蜗牛爬行。车厢两边不知道聚了多少人,人群中摆放着一个个方桌,每个方桌边坐了八个人,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人们正飞舞着筷子夹菜往嘴里送。车上人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一个个瞪大眼睛问这是咋了,咋了。导游却笑而不答。

大巴停下来,导游忙招呼大家下车,且说下了车不要乱跑,都跟着我走,谁走丢了可就吃不上饭了。下了车,郭昭仿佛掉入沸腾的人海里,头竟有点晕。他挤了挤眼睛,定了定神,然后紧跟着杨方子挤开一条道向里面走去。眼前的摊场比在车上看更动人心魄。前后左右的方桌铺天盖地,各种形象、各种口音的人们紧紧围着一张张方桌。紧靠南边山崖摆了一长溜条桌,条桌上搁放着各种颜色的大塑料盆,里面小山般盛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各种菜香味夹杂在人的吵杂声中肆意地翻滚着、游动着。

郭昭忽然有一种穿越时空回家到小时候的感觉。郭昭老家在渭北一带,小时候大伙最向往的便是吃汤水。吃汤水这一天,全村人不到点便拖儿带女赶去吃汤水。菜上来后,坐席的人开始还讲究点,但很快便管不住了手中的筷子。整个席面听不见人语声,只有筷子碰撞盘子的当当声和人咀嚼食物的吧嗒声。考上大学进城后,回家次数寥寥,老家的汤水他差不多已经忘了。退下来后,很想体会一回过去的感觉,一问才知道,老家人现在过事也基本上在酒店里吃,几乎没有人劳神整什么汤水了。郭昭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惊喜之余自然还有一些激动和感慨。一时间似乎也管不住自己了,嘴唇不听话地翕动起来,胃里也似乎伸出了两只手……

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有几张方桌上的人开始退席,导游赶忙招呼大家占座位。杨方子很快占了两个位,然后站起来高高向郭昭招手。郭昭赶忙挤过去,坐下后才发现同桌除三个女人外,还有男孩一家三口人。

服务员抹过桌子,往桌上搁一盘酥梨,适好八个。围在一起的人心知肚明,径自拿走一个酥梨咬起来。吃罢梨,菜一道一道地上来了,一色的大盘子或盆子,一律满满地谷堆着。桌边的人一见,不用谁招呼便抡起筷子就吃。郭昭也顾不得了许多,拿筷子的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最后上来的菜是红亮红亮的红烧肉,郭昭的思绪又穿越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水浒时代,他有点管不住自己了,竟然高声喊道:“酒呢,酒呢,上酒啊!”男孩努力地翻了郭昭一眼。

晚上大伙住在景区内小宾馆里,郭昭和杨方子住一个标间。听导游说景区广场上有篝火晚会,郭昭本想去凑热闹,杨方子说:“几个人拢一堆火在旁边舞爪子有啥看头?刚才你不是嚷嚷着要喝酒吗?我让宾馆厨师炒了两个菜,咱哥俩喝两口。”郭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几口酒下肚,话自然多起来。郭昭感叹经营者太厉害了,竟然把流水席引进了景区,冷不丁让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杨方子嘿嘿笑道:“怪道你有点小激动,原来触景伤情了。”郭昭摇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杨方子说:“过去听人说你变了,变得不好接触了,这些年我也就没有找过你。今天一出来,你还是过去的郭昭呀,容易激动,言语激烈,有啥说啥,除老了外一点没有变啊!”郭昭愣了一下,然后仰起头,咕嘟嘟地喝了一口酒,说:“人啊,其实都一个样。”

惨白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了上来,在天空中轻松而又随意信步漫游着。黑魆魆的大山越发地神秘和寂静。郭昭的心一下一下往下沉,似乎要和眼前的景象融为一体。一阵清风拂来,携带着丝丝寒意,郭昭倏地清醒过来。他看一眼杨方子,杨方子却正在看他。两人心领神会,拿起酒瓶碰了一下说:“干!”

翌日一大早,大伙就被导游叫了起来。简单吃过早饭,走出小宾馆,只见门前路上一片热闹,游客们或乘巴士或自驾小车或步行,正浩浩荡荡往山里开拔。汽车的喇叭声、喊人声等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寂静了一夜的大山又沸反盈天了。

郭昭他们乘坐的大巴很快拐上了路,加入到车水马龙之中。大巴走走停停,像老牛拉车一样爬行着,比步行的人走得还要慢。大巴不得已停下,很快车辆形成一条首尾不见的车龙。步行的人一群群地从车两边穿过,大巴却没有开动的意思。有人摁响了喇叭,又有人摁响了喇叭,一時间喇叭声仿佛汇聚成了一条粗野的河流,嗥叫着、挣扎着在山中撞来撞去。

大伙儿越发烦躁了。导游急了,说:“今天是星期六,游客多,再这样等下去,只怕很难坐上缆车。干脆我们现在下车,这里离缆车站不远,走路也就十多二十分钟。等车开过来了我们继续坐车。实在不想走的就在车上等,但误坐缆车可不能怨别人。”大伙儿一听,只得下了车,悻悻然地汇入车两边进山的人流中。

约莫走了半个小时,大巴却始终没有跟上来,缆车站倒是快到了。游客们排着队从缆车站门口长绳一般撒到了山沟里。郭昭和杨方子随大伙连到“长绳”上,一步一步蠕动着往前挪,急不得、怨不得、恼不得、恨不得,只想着缆车站的门倏忽间闪到跟前。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们记不清怎么就到了坡下,如何爬上了那道坡,又蹬上了那些台阶根本不清楚了,欣喜的是那道门终于近在咫尺。检过票一脚踏进门里,却哪里有缆车,分明又是摩肩接踵的人,一个个被限定在铁栏杆中,陷入迷宫似的转来转去。

终于坐上了缆车,却只坐到半山腰,再往上还要到第二缆车站再乘坐缆车。郭昭和杨方子就是这时候分散的。

下缆车后,杨方子说:“半山没有啥看头,好玩的都在上面,咱们赶快去第二缆车站坐缆车。”郭昭却说:“不行不行,厕所在哪里?我得赶紧解决问题,早都憋不住了。”杨方子说:“再坚持一会,上面也有厕所。在这里耽搁一会,缆车站那里不知要来多少人呢。”郭昭咝咝吸着气说:“不行不行,水火无情,再憋就要出事了。你先走,我随后赶上来。”

从厕所出来,郭昭急忙赶到第二缆车站,却不见杨方子的影子。第二缆车站没有第一缆车站人多,但还是排了很长时间队才坐上。刚下缆车,杨方子打来了电话,说他已经上了栈道,让郭昭赶快过去,他边走边等他。郭昭心想人等人,急死人,山上就一条路,还能谁把谁丢了?便不让杨方子等,自己随着人流往前走。

或因山大景多的缘故,山上的人倒不怎么拥挤。郭昭注意看了看身旁的人,没有瞅见同车一个人。看过老君庙和金顶,郭昭准备下山便往第二缆车站赶,但此时的第二缆车站却和上山时的第一缆车站一样,人山人海地像一锅热气腾腾的大米饭。这时候杨方子打来了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坐上缆车没有。

半小时后,郭昭赶到第一缆车站,手机又紧张地响开了。他一看,还是杨方子,问他下山了没有,口气似乎有点急。郭昭赶紧说:“已经到第一缆车站了。”杨方子说:“那应该快了,抓紧时间,我们已经下来了。”郭昭心里笑道,我抓紧有个屁用。哄谁呢,说你下去了我还相信,其他人也下去了?一路上我可是撵狼一般地跑,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啊,难不成你们一个个是飞下去的?虽然这么想,他心里还是急了。但缆车不可能调速,站在前面的人也不会消失,他只能压住性子一步一步往缆车站门口挪……

刚下缆车,杨方子的电话又来了。听说郭昭已经下山,他便告诉郭昭大巴停在什么地方,让他怎么怎么走。郭昭听了迈开腿就往前赶。很快他便看见了杨方子,正眼巴巴站在路边向这边张望。他赶忙三脚两步赶过去,气喘吁吁地问:“人真的都下来了?”杨方子点了点头。郭昭说:“等了多长时间?”杨方子说:“也没有多长时间。”郭昭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下。

上了车,车上的人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人或抬头或回头来看他。郭昭却越发不好意思起来,甚至还有点愧疚感。坐下来后,他想不出别人咋这么快就下山了,是不是他们和他走的不是一条道,而是抄了近道。想到这里他赶忙扭过头问身边的男孩:“你们上山了没有?”男孩手里擎着手机,冷冷地说:“上了。”“卧牛山、南天门、老君庙、金顶都去了?”男孩没有回答。“你们咋这么快就下山了?”男孩仍然没有回答。郭昭面向男孩真诚、热烈的脸搁不住了,一时顾不得许多,便轻轻拍了下男孩的肩膀说:“问你话呢!”男孩的头唰地歪了过来,眼睛突然间翻到了怒目圆睁的地步:“我不想和你说话!”郭昭仿佛被人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脸唰地红了:“为什么?我惹你了吗?”“你凭什么让全车人都等你?凭什么浪费别人的时间?”男孩提高了声音,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郭昭明白了,却怎么也想不通这话由一个孩子说了出来。他静了静心,尴尬地笑道:“我耽误了全车人的时间,没有人说什么嘛,你发的哪门子火?”“我早就看不惯你了,一路上就你的事多。看着像个领导,素质却那么低。”男孩高声嚷道。

郭昭仿佛又經历了一次穿越。这些在耳朵边仍然嗡嗡回响的话,过去可都是他批评人说的啊,现在怎么全给他还了回来?竟然还出自一个没有长胡子的嘴,这个穿越也太不可思议了吧?郭昭忍无可忍了,腾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你……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话你听不懂?”男孩也腾地站了起来,一副欲扑上去揍郭昭一顿的架势。

车上一下子乱了,杨方子三两步跨过来,拉住了男孩。男孩的父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嘴里虽没有说什么,却恶狠狠地盯着郭昭看。导游也从前面扑了过来,边跑边说:“这是干啥?这是干啥?”

“扯淡,丢人也不找个好地方。”有人阴阴地骂了一句。

郭昭腿一软,扑通一声坐了下去。一霎时,他觉得全身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得似乎变成了一根羽毛。奇怪的是,这根羽毛却不往上飘,而是向下沉,一下一下向下沉、沉、沉……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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