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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工程

2020-08-19蒋泥

红豆 2020年8期
关键词:娘娘黏土哥哥

蒋泥,江苏泰兴市人。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黄梅情史》《今年毕业》《玉色》《北京女儿》《在喊叫中融化》,小说随笔集《天才的裂变》《灰色地带》《不死的光芒》《王朔密码》,人物传记《大师莫言》《金庸的醉侠世界》《老舍的沉浮人生》等。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部分文章被翻译为英、韩等文字在海外发表。大陆版《大师莫言》由台湾金块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引进出版。数次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年度精选集。

我的出世是天意,更是灵感的产物。当时娘娘心醉神迷、手足舞动,那是沉睡一日两夜,魂力充裕,置身异境后的癫魔状态,如激流漩涡,圆转收缩。

滚滚霹雳,碾压天庭。金亮的闪电,舌头般直插大地,触起一堆绛紫色黏土,卷在娘娘旋绕的长发里。那发就像是夹子和镊子,伸缩自如,把黏土越卷越高,散发白蒙蒙的热气,热气里弥漫了桂花香。

抛起空中,黏土落在娘娘长臂上,一路下溜,刚刚溜到掌心處,娘娘双掌一合。黏土尚是烫软的,娘娘不管不顾,揪拍揉搓、十指翻飞、掐捏匀补、弯腰仰面、呵气如兰,把泥丸生生吹出去,妥妥站立在震泽湖(今太湖)边。

娘娘拿捏时,并没有停下她的舞步,耳、眼、指、腰、腿浑然一体,一气呵成;待她仰身挺立时,微微气喘。娘娘深吸一口气,念念有词:霍羲——霍羲——霍羲(江南方言:闪电的意思)……娘娘念一句,吐一口气,目视前端,双掌从脸颊边平平推出。不早不迟,一道电光掠过,娘娘吐出的气息引动这股电流,齐齐注入泥丸。泥丸在电火的烧炙中,刹那间通体透明——我的四肢百骸,一下子活起来、动起来。胸腔中烧灼难当,我一猛子扎进湖中。

娘娘得意地大笑,长风吹起她的柔发,如有灿烂的霞云,瀑布般流泻、溅飞。娘娘拍拍手,坐到三生石上,看我在水里起伏跃动,尾巴抽刮水面时,带出热浪。尾巴渐渐融化、缩短、消失,热也便散尽了。我立于水中央,好奇地打量世界。

前一天,娘娘还躺在竹床上,门窗闭锁。石头墙上爬满藤草,撑出指甲盖大小的黄花、白花、红花,密密麻麻,有上万朵。蜻蜓、豆娘、蜜蜂、蝴蝶、苍蝇、蚊子往复穿忙,这些东西竟都是天生天养,在我之先就出来,夹缝里求生了。

旁边有池潭,长了水竹芋、梭鱼草、香蒲和千屈菜,水面浮绿萍、水葫芦,另有些水葱、水芹,白鹭、鹡鸰和伯劳,快意融融,为着娘娘的归来叽喳浅唱。

娘娘在,它们就不会饿着。娘娘不在的日子里,这些飞禽经常要饿肚子。

大洪水暴发后,一夜间覆盖整片陆地,吞噬了所有的山,大海倒灌,五个月不减;跟着是烈日暴晒、江河裂变、山川崩陷,地上天火横流,到处是浊浪泥淖。

娘娘适时而出,去淤清源,修建桃乐园,莳树种草,放养蛇、兔、鼠、雀、鹳……好景不长,娘娘离开了。凛凛朔风,大雪翩飞,万里裹银。雨季也长,蚊虫都留不住。桃乐园日益凄荒,娘娘要是再滞留于外,鸟兽就只好长途跋涉,找她去了。

娘娘是从干旱的漠北高地回来的,辗转十八年,她去找哥哥,循着水迹、渡江过河、翻山越岭,却是越走越空、越走越裸,在遮天蔽日的沙尘暴里迷了路。哥哥在何处?娘娘嗓子干疼,哭喊无泪。哥哥说是去找寻同类,却为何杳杳无影?水流漂溺,扫荡一切,看不出有人为的改变,他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娘娘牵挂、想念,心里更不安。与其这样,不如回家守。到家时,娘娘看见了哥哥的“留言”,是几幅画,画在墙壁上。

南墙上是哥哥离家时的模样,他头戴枝叶编压的草帽,身后有十二棵樟树,下方是每棵树的剖面图,突出它们的年轮,从一到十二,年轮逐一递增。北墙则是他归家时的模样,搬开竹门,地上摆了石刀、石镰,边上有一个灰坑,院内无人。移动木藤,室内仅有一张大木床。

娘娘琢磨,哥哥是要告诉她,离家十二年后,他兴致勃勃回来,她没在,他又出发了。兴许找她去了,还是另有异兽降生,逼他远行?傻哥哥啊!娘娘疲累不堪,加之失望与后悔,倒头便睡了。

这是个该死的季节,热闷的黄梅天,她捂出了汗,身上乱蓬蓬的,发霉发毛,如同粘附在湿气之上,凝为了白绒绒的霜花。

屋顶潮漉漉的,挂着一层层青苔,渗水、滴水,吧嗒吧嗒,就像是久远的时间,眨巴一下眼睛,随即闭上了。

她突然涌起一股情绪,被恐惧侵袭,而且愈加浓烈。恐惧仿佛长满牙,在啃噬她意念的末梢,窸窸窣窣,弥合的意念漏出一线亮,罅隙在一点点膨胀、鼓起,烟雾缭绕,刮起了风。

哪来的风?是雨啊,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的雨!天就像漏了似的,一刻不停地下了九十九天。娘娘与哥哥,恰在雪浪山的石洞里闭关。石门密封,浑然不觉。

那洞有讲究,长而深,自成一方天地,一路下行,可到东海边的溶洞、暗河。溶洞名穹窿,四季恒温,清凉怡人。娘娘童心大旺,把它打磨成滑道,哥哥在的时候,娘娘常常拉着他,滑行去海边,乘竹筏漂流,捕捞虾鳖。

这次娘娘不在洞内,而在常日居住的石屋。眼前晃动白蒙蒙的光,难道是大水冲进来淹到了顶,正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即将沉没?

娘娘窒息得抽不动气,不由得挣扎起来。啪啪啪啪……嘈杂声浮在意识之外,撞打、冲击着意识。意识如东海的平面,掀起一层层卷浪,密不通风。恍恍惚惚,意识不堪其扰,想把那些嘈杂声搡开、推走,但又推不动。意识急了,不耐烦了,哗啦跳起。幻境全消,娘娘醒过来。

院外天昏地暗,风雨飘摇,犹似千万只大巴掌,捶打天地,轰鸣震荡。清鲜的气流在急切的掌声里快速对换,洗涤暑热。

娘娘爱雨,像精灵与水怪,在水地上溜达,来到湖边,看湖面上跳荡的水豆豆,如是亿万只银亮的小蝌蚪,在调皮地画圈、蹦逐、嬉闹。

娘娘走进湖水里,弯下腰,双手平铺,上去捧起来,那雨豆砸在她掌心,一片晶莹。娘娘看见了水里的倒影,她越想定住那倒影,结果越晃,自己碎成了千万个点点片片,不能成形,仿佛是一个个固化的雨豆豆,贴在水中,撕不得、剔不得。娘娘直起腰,看那一湖急切吵嚷的雨豆,想起了遥远的哥哥。这一湖活泼的小家伙,可都是微型的哥哥啊,与她牵手,在湖面起舞,该多么开心!他们就曾在湖边、海边,燃篝火,通宵达旦地跳舞、唱歌。想来不知有多少年了!

娘娘陷于向往里,不禁涌起股股蜜意,心头热乎乎的,急切跳动,脸颊红艳如果,艳得几要渗出汁液,融在脸上流淌的雨水里,滴下去。

那雨说停就停。娘娘的倒影顿时清晰,让她看呆了。刚才还在叫嚣的雨豆呢?娘娘远眺震泽湖,湖内套湖,湖外有湖;耸起的群山,近如龟,葳蕤葱茏,远似蛇,蜿蜒不绝。

她刚从山那边过来,熟知它们的布局、走势。娘娘轻轻地吐气,半蹲下去,把手插进水里。那水是新鲜的,丝绸一般滑,轻轻皱起纹眉,从她指间漏过、绕过,浪头拍在三生石上,碎成了花。她一转脑袋,水洒了她一脸,就像满世界都在笑,盈盈脉脉、动感无限。娘娘爽气多了,抬起手,指头滴着水,掠过长长的发丝,发丝柔滑潮润,那笑也顺势在蔓延、舒展,噼啪落下,跳成了水豆子。

湖面飘行水藻、水沫沫、水泡泡,绿的、蓝的、青的,不要说,急雨时湖上跳跃的水豆豆此刻都沉在了水下头,捞不起来了。

这世界除过鸟叫、兽嚎和浪声,真是清静无比!鸟兽非同类,怎么就没有同类呢?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要是他永不回来呢?不能这么想!要留有希望和光芒!娘娘想起来影子,低头看自己美丽的大眼睛,突然想在水上画出哥哥的样子。娘娘最爱哥哥微笑时的模样,但越是专心,越是模糊,难以言表,更不要说画出来了。她不禁泪眼模糊。一声长啸,娘娘在水里就跳起来,舞起来,甩开了头发,挥动长臂,踢起双腿,一直旋转到岸边,来到桂花树下。树下的土壤全是鲜红的,仿佛消化了花的骨、花的魂。

云天移走,惊雷滚轰,滑近来,很像是哥哥伏羲(传说伏羲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据《三家注史记·三皇本纪》记载:伏羲和女娲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华胥氏。伏羲和女娲兄妹俩居住在一起,为了繁衍后代,后结为夫妻)就在她身边喝彩。

娘娘越来越狂,卷成旋风,引得雷公公在她头顶上跺脚、呼喊,电婆婆嫉妒不已,一道一道闪电打下来,也都是朝着娘娘的后脑勺劈。

娘娘不断变换地方,舞成一道黑色的涡。头发先还是爆炸的、散亂的、热气笼罩的,慢慢聚合了,抽扫时威力越来越强,吸附远近的落叶和花瓣,飞沙走石,缠绕在她头发的势力之下,直到它发了烫,卷起一块黏土——那正是我的胚胎,蠢蠢欲动(《风俗通》《太平御览》记录民间传说:天地开辟之初,大地上并没有人类,是女娲仿照自己的样子,把泥土捏成团造了人),满含生机!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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