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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诗选

2020-08-19胡弦

红豆 2020年8期

胡弦,诗人、散文家,出版有诗集《沙漏》《空楼梯》《石雕与蝴蝶》、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诗作曾获《诗刊》《星星》《作品》《芳草》《文学港》等杂志年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南京。

地平线

是的,无法接近的远才是真的远,即便

它看上去很近——

你肯定尝试过无数次了,用你无效的倒退和跟进……

是的,奔向天边者从不曾得到迎迓。

而你若站定,它也会站定,并允许你看见

行走的人慢慢朝它靠拢……

——是的,我们相遇的地方,天空曾垂下来

触碰大地,因为世间

除了它,其他界线都是无效的;因为时间

真的有一个虚拟的外延。

——是的,它不允许世界一分为二,沉睡的沙漠,

失踪的峰峦,一直有人从那里返回,额上

锲刻的曲线,和遥远、无限都取得过联系。

而锋刃、杯口、街巷、廊柱的圆弧,则带着

地球腹内持续的颤动,绷紧的琴弦

会演奏我们内心的潮汐……

——是的,那沉默的线,也是转化成声音的线,

可见,有呼吸,记得我们的愿望和遗忘,

并能够被听取。

一次是在谷底,他仰起头,深蓝的液体

在高处晃动,某种遗弃的生活如同

海底的石兽,时间,借助它们在呼吸。

“在这样的地方站得久了,

会长出腮的。”他有了慌乱……

另一次是在山巅,几小块灯斑

像不明事物的胎记。他意识到,

所有的花瓣,都有扁平、不说话的身体。

——他在灯影里徘徊。有时,

走上黑暗中的楼梯,为了体验

严峻的切线边缘,某种激荡,

永遠不可能被完成的旋律。

“光高于所有悬空的事物。”他发现,

恋人们接吻时,身体是半透明的。而且,

群山如果再亮些,真的会变成水母;但

沉浸在黑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愉悦。

群星灿烂。这已是隔世的

另一天,不必要再证明什么是永恒。一盏

熄灭的灯也是那留下的灯,疲倦光线

在最后一瞬抓住的东西,藏着

必须为之活下去的秘密。

案上的蜡烛,守着一寸寸矮下来的光。

对于煎熬,灯笼从不开口,对于

要在大风中不停地晃来晃去,

它抱紧内心里烧不完的寂静。

而盲者、脊背油亮的搬运工、从医院的座椅上

起身时眼前一黑的人……

你怎样把光递给他们?

悲伤慢于闪电,慢于石头的纹理,和一个在巷道里

爬行的少年。而火车在加速,飞快地

穿过隧道。钢轨上,溅起的火星硬如沙粒。而在

遥远乡间的祖屋里,父亲为了省钱,天黑后,

迟迟不肯打开电灯的开关,

——他习惯了黑暗,并把一只悬浮在

空中的灯泡,教导成了长夜的亲人。

在国清寺

晨光使殿宇有微妙的位移。

溪水,镇日潺潺却没有内容。

人要怪诞,并让那怪诞成为传说,给追忆者

另外的完整性。

——譬如茶道:方丈正在熟练地洗茶。

这熟练是怪诞的,其中,许多事已秘而不宣。

书记微胖,管宗教的官员会算命,

我想你时,你与墙上的菩萨无异。

他们说,美院的学生都心有魔障,写生纸上

出现的总是另一座寺院,从那里

走失的人有时会来禅堂问路。

我也是心有魔障的人吗?沉默、咳声、交谈中

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可以列入位移的范畴。

中午,我们吃素斋,然后,去“闲人免进”的

牌子后面看梅树、阴影浓重的院落。

一页页石阶覆满青苔,仿佛

来自某个更加罕见的版本,让我记起有人

曾在此踱步,望空噪骂,去厨房吃友人留的剩菜。

这午后的长廊自然适合告别。

游人止步的地方隐入高人。

我也抬起头来,想你就是抬起头来

向更高、晴朗、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眺望。

僧舍旁,花朵过于红硕,风却一直无法说服它们。

如今,我把方丈送的《寒山子集》放在书架上,

用剩下的部分写成一首诗。

钟表之歌

我不替谁代言。

我这样旋转只是想表明

我无须制造漩涡也是中心。

在我这里没有拖后出现的人也不存在

比原计划提前发生的事。

一切都在我指定的某个时刻上。

我在此亦在彼,在青铜中亦在

镜像中。当初,

是我从矿石中提炼出铁沙,

是我让大海蔚蓝山脉高耸,

是我折磨月亮让它一次次悔过自新因为

这也是真理产生的方式。

所有的上帝和神都从我这里出发

又回到我这里。

我建立过无数已毁灭的国家今后仍当如是。

除了我的滴答声并不存在别的宗教。

我的上一个念头是北欧的雪崩下一个

会换成中国屋檐上的鸽子。

我让爆炸声等同于咳声,

我让争吵的政客和哭泣的恋人有同一个结局。

我是完美的。不同的语言述说

同样的鸟城市天空这是我的安排。

我创造世界并大于这世界。

我不哭不笑不解释不叹息因为

这永远不是问题的核心。

当我停步我仍能把你们抓牢犹如

国王在宫殿里打盹远方

军队在消灭它能找到的东西。

总有人在我梦里出现,

一些熟悉或从未谋面的人。

总在梦里陌生的地方,目睹陌生的

城市、原野、怪物和深渊。

梦见的祖父是个农夫,我记不起

他旧军人的身份。

梦里的祖母如此年轻,她是从

一张旧照片上走下来的,彼时,

我还没有出生。

我梦见一群警察,他们来自荧屏,又像

来自某个古老的体系。他们

是怎样长途跋涉并准确地

找到了我的梦?

我梦见的老虎热爱鱼类,

一块草坪像个罪人。

美梦中没有神,噩梦里必有鬼,

我梦见过我会飞,却从未因此

长出翅膀。而那与我梦里相逢的人

据说是假人,因为

他们死去多年,总想借助我的梦

重回已经不存在的光阴。

梦,是否也是种确凿的经历?

——它一直在篡改我的人生,甚至,

想把我从我的生活中带走。

从前的女友也曾来过,我是否该相信

我会再次被爱?

——当她离去,醒来的我

已近暮年,仍有与年轻时同样的伤悲。

丹江引

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在于

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嶺出。

——你知道,许多事都发生在

江山被动过手脚的地方。但它

并不真的会陪伴我们,在滩、塬、坪之间

迂回一番,又遁入峡谷,只把

某些片段遗弃在人间。

丙申春,过龙驹寨,见桃花如火;

过竹林关,阵阵疾风

曾为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朝续命。

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

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

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

戏台上,水袖忽长忽短,

盲目的力量从未恢复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

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

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

教堂

我去老城寻找一座教堂,

它的钟声撒落在街区间。

像走在太久远的传说中,我一直

没能找到那教堂。

那些街区像复杂的迷宫,像一只只

巨大的耳蜗。

直到离开,我只有关于一座教堂的描述:

它小,陈旧而宁静,蜡烛

在它内部彻夜燃烧。

绳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突然变成身体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身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紧它,不松开。

在下雨

在下雨。雨

不紧不慢下着,天下无事。

衣服挂在墙上,我们的屋檐滴着水,

没有让雨分心的东西。

在下雨,雨点连成一串,又断掉,

来不及做的事没人做就像

一首诗恰是那不存在的诗。

在下雨,没有停的迹象,像无数雨之前

无法追忆的某场雨:彼时,

天下无事,略同于眼前,人间

无语可论,无偏可执,

只下雨。

印刷术

有时是褪色的油漆,

让我看见斑驳的日子

和其中的幸福。

有时是变形的符号

让我同时在几条路上走着。

我经过殿堂,并知道它们是不存在的,

因为另一条路上有它的废墟。

有时我遇见漂浮的梦,

梦中的情人有孤独的肩膀。我不知道

那是离开了谁的胸膛的肩膀。

时间向未来倾倒而去,

但这不是人生失衡的原因。

我遇见烧焦翅膀的鸟,

像一群失眠者。

遇见印错了的字,笔画和结构

是陌生的几何学。

——它锁住的事物鲜为人知。

卵石

——依靠感觉生存。

它感觉流水,

感觉其急缓及从属的年代,

感觉那些被命名为命运的船

怎样从头顶一一驶过。

依靠感觉它滞留在

一条河不为人知的深处,

某种飞逝的力量

致力于创造又痴迷取消,并以此

取代了它对岁月的感受。

——几乎已是一生。它把

因反复折磨而失去的边际

抛给河水,任其漂流并在远方成为

一条河另外的脚步声。

裂纹考

深入我们的完整,

以裂变占有。

所有悲剧都没有理论。所以

凡是疼痛开始的地方,

战栗一定先于语言:是一声

低低的抽泣,

在认领我们身世的源头。

当它喊叫,我们忍耐。在它

任性的爬行和断裂中,

我们寻找过生活的方向:它耗尽了我们

盛年的闪电和哀伤之光。

现在,它停在我们共同的空虚中。

——并没有和解,但它

像一个知道错了的器官,如此安静,

已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玛曲

吃草的羊很少抬头,

像回忆的人,要耐心地

把回忆里的东西

吃干净。

登高者,你很难知道他望见了什么。

他离去,丢下一片空旷在山顶。

我去过那山顶,在那里,

我看到草原和群峰朝天边退去。

——黄河从中流过,

而更远的水不可涉,

更高的山不可登。

更悠长的调子,牧人很少哼唱,

一唱,就有牦牛抬起头来,

——一张陌生人的脸孔。

发辫谣

光阴再现:它从少女们

河流般的发辫开始了……

从脚踝,到篝火的跃动,

从陶罐,到回鹘商人苍老的胡须。

……长裙上碎花开遍。乐声

滑向少女那神秘未知的腰肢。

一曲终了,断壁残垣。回声

盘旋在遥远而陌生的边陲。

——追忆韶华是容易的。难的是怎样

和漫长寂静在一起。怎样理解

所有人都走了,一轮明月

却留了下来——

……像被遗忘在高高天顶。现在,所有空旷都是它的。

影子

——沉默而平静。间或,

用猛烈的摇晃

表达不属于它的焦灼。

当你沉思,它谦逊地

陪着你沉思。

有时,则拉长又拉长,像你留在

生活中的把柄。

但从没有谁能抓住它。

当你起身,它也立即

从复杂的现场抽身离去。

随时变形,并用变形

保留一种很难被理解的真实。

追逐光对你的

每一种叙述;触摸世界以其

万物难以觉察的手,

不被注意,但从未离开,只是你

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偶尔,会用突然的站立在墙壁上

迎面出现,

吓你一跳。而当你朝它问询或吼叫,

它却认为:

有声音的事物都是荒谬的。

马戏团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锣,

一开始就是猴子和铃铛。

狗熊裹着皮大衣,心满意足,

理想主义的鹿却有长久的不宁。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铁笼子,

就是算术、雪糕、绕口令。

不可能一开始马就是马,

狮子就是狮子;不可能

一开始就到了高潮,就宣称

没有掌声无法谢幕。

不可能一开始就和气一团;

就把头伸进老虎嘴里。

观众鼓掌,打唿哨,连猎人

也加入了进来。不可能一开始

猎人就快乐,老虎也满意。

撒旦酣睡,艺术驯良,

天使从高处忧心忡忡飞过。

在这中间是马戏团的喧哗。

不可能一开始就这么喧哗。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火圈、

糖块、道德的跳板;

金钱豹,不可能一开始就爱钱;

头挂锐角的老山羊,不可能

一开始就是素食主义者。

蝴蝶

颤抖的光线簇拥,蝴蝶

从一个深深的地方

浮向明亮的表面:

——一件古老、受罪的遗物,

穿过草丛、藤蔓、痉挛、

非理性……把折痕

一次次抛给空气,使其从茫然中

恢复思考的能力。

翅膀上,繁密的花纹在对抗

制造它的线条,有时

叠起身体,不动,像置身于一阵风

刚刚离去的时间中。

当它重新打开,里面是空的,

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次次重新

飞临的蝴蝶,仿佛

于回声外的虚无中获得过

另外的一生。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

风在怎样经过。

当一个人远去,没有音讯,

只有风声。当一个人

从远方归来,

已变成一段难以把握的感情。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

风在带走,还是在放下,

穿过某个事件时,它曾怎樣

与那中间的火苗相遇。

它吹着岩石,推敲其沉默;

吹着水,吹着患有不孕症的平面。

有时,你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但风在吹,过往的一切

又在风中重来。

有时没有风,寂静

像一种面向虚无的呼吸。

有时,风吹着吹着就散了,

带着根深蒂固的伤感。

有时大风过后,码头和船

像剩在世间之物。

但你仍然不知道,风

是个虚构的秘密,

还是某种无法探究的实体。

定风波

红粉乱世,关山鸡鸣,

灭门的大火中有人逃生,

十年,送葬的队伍出长安,

十年,君子报仇,顺手把国家拉出火坑。

十年树木。北风急,琴未成,

传说里尽是不甘心的人。

下游

江水平静,宽阔,

不愿跟随我们一起回忆,也不愿

激发任何想象。

它在落日下远去,

像另有一个需要奔赴的故乡。

1

雨落在巨人的肩膀上。落向

要在雨中完成的事。

雨落向广场。没有人。

雨落向一片被遗弃的空旷。

2

雨不是泪水。

一个可怕的比喻是:乌云在产卵。

雨来了,它穿过虚空,穿过

所有无法撒谎的时辰。

北方谣曲

白云、长青树……

我通过你们辨认北方的秋天。

秋天啊,多么寂静。

北方的田野,平畴,默默流淌的河水。

还有你:长青树。

当枯叶如家书,

当花瓣如瘦小、卷曲的心。

长青树,一个悲伤的词,

淡淡清香是深渊般的过失。

北方的秋天呵,我爱、哭泣……

在你的白云下。

多少日子,像水底的荇草,

多少话语,像桂树的枯枝。

北方,月光与菊花,

北方,秋天里一无所知的岩石。

北风吹,天气凉,

树林里枯叶落了厚厚一层。

虽然这几天太阳好,

我心仍凄惶;

虽然有棠棣树相陪伴,

我心仍凄惶。

傍晚的光线多么完美,

窗外的峰峦、丹枫、老工厂、

白杨树小径。

纸上是一只刚画好的蝴蝶,

玻璃和清水都是好奇心。

岁月空旷、自由,

我们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风吹向芒果,和它新鲜的香气。

曾经,绵羊低头,

我们从那低头中学习感恩。

曾经,溪流冲下山涧,

你的躯体在薄衫内战栗。

雷雨之后,光

顺着草尖滑行到很远。

——仿佛在另外的空间中,我学会了

处理闪电,以及

如何向你轻声细语。

素朴宅院,旧雨新枝。

北方,你最小的家神流连的温暖。

又一个秋天,落着雨,

郊外的码头干干净净。

小街里有人在叫卖菊花,

叫卖一种不真实的香气。

那是必然的秋天,萧索,无言。

我在绝望中爱着你,

像已很久不在人世。

像许多世纪过去后,

一只陶罐的完美无缺。

看看瓮中清水,

看看蓝色天气。

看看心中欢喜的人,

她像九月的草木一样干净。

飞行的大雁,

像一队僧侣。

美妙的歌调消散了,

石头变白了。

我爱你,高山;

我爱你,羞怯的人儿,医学的苦味。

我记得枯草、低语,荒废的古道,

欢娱的短暂。

你像月亮洒下的清辉,

你像长青树消失在黑暗中。

秋风吹动,漫无目的。

我爱你,如爱水波和光晕,

我爱你,如爱空缺与霜痕。

蟋蟀的叫声,

仿佛失散的年代。

群山缓缓沉落,

在做了一半就醒来的梦里,

亲人们建造房屋,

尘土收留了沉重的脚印。

栈道上的旅客,

桌子上的镇纸,

改变了方向的星空。

山脚下默默的庙宇、流水,

孤单的家谱。

蟋蟀在叫,

寂寞是一张枕席。

雕花荒芜,心灵遥远。

苦涩的梦陪伴着我们,

仿佛纸上新鲜的墨迹。

河岸上的石兽饱含热切,

许多古老的事物,

刚刚来到人间。

哦,静谧的长青树,

站立在北方的长青树。

漫长、薄如草纸的光阴,

明亮、穿过床榻的影子。

那是泪水才能报偿的时辰。

那将名字给过我的长青树。

亲人般的秋天再次来临,

我再次成为植物的孩子。

哦,圆月般的北方,

安顿在云水间。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