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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读诗

2020-08-19李修文

红豆 2020年8期

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唯别而已矣

那一日,正是初夏季节,我从太白山中的小车站里走出门时,人群里,竟然巧遇了几个故交,一见之下,自是大欢喜,啸聚着,赶紧跑到了距车站不远的一处农家饭庄里去喝酒。这处农家饭庄坐落在半山腰里,房前屋后,全都被红花环绕,红花绿树之下,又暗自流淌着一条浅白的小溪。喝酒的时候,微风阵阵拂来,蝉鸣也远远未至聒噪,一切都是初夏该有的样子,他乡畅快竟能至此,怎不令所有的人都忘了即将在此地展开的生計?

只不过,时间长了,我的酒力实在难支,踉跄着,就在厨房外面的柴火堆里睡着了,等我醒来,故交们却早已离开。山风浩荡,鸡鸭安宁,唯有灶膛里的余烬还在发出若有似无的声响。我给故交中的一个打去了电话,哪里知道,他却从对面山峰上的一道花墙中探出了身体。虽说看得清清楚楚,但山路毕竟难走,我要赶上他们恐怕也得要好一阵子,索性不再追赶。眼看着他们继续向前,纷纷消失在了花墙中,唯见那道各种杂花交织而成的花墙,沿着山脊向前伸展,又好似火烧连营,映照得山下的湖水和湖水上的渔船全都红彤彤的。如此一来,唐人许浑的那首《谢亭送别》,便也变得红彤彤的,写在了湖面上: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首诗,便是我喜欢的别离之诗。所谓劳歌,说的是南京的劳劳亭中唱起的送别之歌,而那诗题中的谢亭,位于宣城,和劳劳亭一样,都是著名的送别之地。谢朓曾经在此别友,亭名故为谢亭。李白也曾于此一再别友,且写有“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之句。然而,要知道,许浑作此诗,时在晚唐,山河破碎、人如草芥,于彼时之诗中四望,家国与字句实际上串通了一气,多卑弱,少兴味,多是一己之身,几无身外之意,此前之诗里那些苍茫宽阔的造境,至此沦为了一处处逼仄的所在,就连许浑自己,除去名句“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外,诸诗之中,常见埋头苦对,却也“工有余而味不足”。独独这一首《谢亭送别》却大是不同,未写倚楼远望,只写独自下楼,其间之别意,犹如江上峰青,欲了未了,欲绝未绝,又独不见一个“别”字,而盛唐和中唐时的灞陵折柳与马上相逢尽在其中,“西出阳关”和“君向潇湘”也尽在其中,也难怪,明人唐汝询在《汇编唐诗》里会说其“立意既新,调复清逸,堪与盛唐争雄”。

如若有意来检点别离之诗,其实不难发现,它们别非他物,就是我们走过的路和遇见过的人。走在我们身旁的,有长子,也有幼子,抬头看,桃花开了,油菜花也在开。早在南北朝,江淹便在《别赋》里写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说“别虽一绪,事乃万族”,或是“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或是“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燕山参云”,总归是“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然而,世间别离却并不回回都是抽刀断水,怨气常有,豪气更常有,那豪气,并非是一语既罢便跳上马去,倒有可能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就像刘长卿在送别一位征南老将时所写:“独立三边静,一剑知轻生。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那豪气,甚至有可能只是别而不得,就好像塞上岑参,毕竟是冰雪入了筋骨之人,哪怕写过“上马带吴钩,翩翩度陇头。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这样的赋别诗,最是让人如临真境的,却还是那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只不过,这世间儿女,总归都是肉骨凡胎,在此处消磨,在彼处苦熬,该来的总也不来,该到的总也不到,如此也就罢了,我们都受得了。但这还远远不够,怨憎会与爱别离都还在列阵排队,都还在等着像篾片或刀刃一样割过我们的身体,最是一个“别”字,一来再来,我们便要对这一回回的丧失一忍再忍。是的,所谓别离,就是“丧”与“失”,只要别离来到,多少血气充沛之人,也无不顿时明白:我们的一生,确实只有向死而生这一条路,而死,除了肉身的寂灭,更有这纷至沓来的“丧”与“失”。所以,要写诗,写诗即是挽回,即是提前的祭奠,即是自己把自己救出来。正因为如此,任你百战骁将,还是当朝宰相,只要别离之途近身,空中的飞燕、近旁的花朵、路边的流水,你都要化作铁匠,再对着它们狠狠敲击,直到飞出挽回、祭奠和赎救的火星子——一代圣人王阳明,作别龙场之时,面对入门弟子的相送,虽说溪云压帽,风雪满鬓,满山里回荡的,却仍是一颗眷恋不去的人师之心,对弟子们说完了“相思不作勤书礼,别后吾言在订顽”,他又接着说“莫辞秉烛通宵坐,明日相思隔陇烟”。更有耿介孤僻如王安石,要想真正识得这位众口纷纭的铁石心肠之人,非得要去他的诗里不可,唯有在他的诗中,云雾散尽,真身才得以显露,却原来,他不是别人,他只是一样在分别里落泪的儿子、兄长和父亲:

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襟不自知。

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

时在宋元丰五年(1082年),王安石罢相至金陵谪住已有七年。恰逢弟弟王安礼赴京,长兄如父,他便亲自将弟弟送往龙安津渡口。再看着弟弟渡过江去,却想起了自罢相以来已经七年未见的长女,他忍不住对女儿说:“亲爱的女儿,这冷雨,这从雨中升腾而起的烟雾,怎能不令人悲伤,直至衣襟都被泪水打湿,我也浑然不知?你的叔叔已经走远了,眼前周遭,除却春风吹绿了沙边的青草稍有不同,这一切,多么像我当年看着你过江出嫁的时候啊!”

事实上,早在写下这首诗之前的嘉祐年间,王安石即将出使辽国前,见到过自己的妹妹,而相见之日即是分别之期,兄妹二人的短暂相逢却令王安石倍觉暖怀。在奔赴辽国的路上,他写诗寄给了妹妹,诗里说: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老实说,我早先在读林语堂之《苏东坡传》时,常觉书中的王安石干涩寡淡,甚至不可理喻,唯有读了他的诗,才又作如此想:妹妹与女儿、杯盘和灯火、青草与激流、大雁和尘沙,全都刀刻一般装在他的身体里,细致时如丝线绷紧,再微小的物事都有相宜的位置;粗放时也未作一句狂语,就算大雁当头、尘沙扑面,他记着的仍是许给妹妹的归期。这样的人,这样的宰相,肚子里怎么可能撑不下几条船?

所以,别离诗中,最贴人心的,反倒不是那些如有神助之人所写。以李白为例,别句甚多,悲慨甚少,只因为,于他而言,每一条即将踏上的路都是要被他重新命名的路,凡他过处,草木摇动、鸟兽惊慌,纷纷物事,连同他脚踩的道路,反倒都会齐齐地涌向他,最后它们必将全部化作他的一部分,“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又或“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以上诸句,实际上都可看作是踩在风火轮上写出来的。可是毕竟,如辛弃疾所言:“别有人间行路难”。另有一些句子,出自低门矮户,却守着本分,路上有酒,它便说有酒,路上有兽,它便说有兽,一切好走与难留,它都照实说来,不掩不藏,如此,那些句子便如三两行李,如芒鞋布衣,人们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了哪里。就像唐人李频在湘江之畔与亲旧别离之时,别愁虽在,却被眼前所见尽数收纳,这样,别愁反倒变成了谦谦君子,不说话、不号啕,时间一到,该走就走。“中流欲暮见湘烟,苇岸无穷接楚田。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独上洞庭船”,类似情境,还多见于辛弃疾的别离之句。这些句子里,虽说沉郁之气常在,一颗被愤懑包裹的心也常在,但是一句句如实道出,反倒如同李白,别造了新路,这路上站着世间几乎所有的远行之客,还有他们的心事——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此一阕《鹧鸪天》,作于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辛弃疾从豫章赶赴临安的途中,在此之前,辛弃疾数十次表奏朝廷,直陈自己的上阵杀敌之心,却始终未能如愿,即使转任了地方,或毁于群议,或得罪了公卿,他也只能一回回挂冠而去。然其人是谁?不同于诸多写诗之人,为了抗金,辛弃疾二十一岁便已募兵两千。为了惩治叛逆,他领着五十人便敢直入敌军大营,最终亲手将叛逆缚回,交与朝廷处治。论其词句,近人钱基博有云:“弃疾之词,恣肆而为槎丫,其势横”,又说其“纵横跳荡,如勒新驹,如捕长蛇,不可捉摸”,实在是隔世知音的入肝入肠之论。然而在这一首《鹧鸪天》里,虽说短短一阕皆为名句,“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一联更是堪作绝唱,最动人心的,却是最后两句:“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当我们踏上路途,我们其实都知道,前面的路不好走,朔风狂雪在前,险关猛兽也在前,不管是横下了一条心去,还是闭上眼睛自己骗自己,只要性命在,一切苦厄终能渡得过。可是,谁能想到,这“行路难”里还另有一难,名唤作人情风波呢?与之相比,江水里的浪头浪尾算得了什么?一切离合之悲欢又算得了什么?君不见刘禹锡之“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乎?君不闻白居易之“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乎?所以,须臾之间便要别过的兄弟啊,你我二人,《阳关》唱彻又如何?双泪未干又如何?我,辛弃疾,那个一心想要“了却君王天下事”的恨意难平之人,却已看清自己的“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那么,既然时至如此,势至如此,我也别无他法,唯有劝你,功名自是馀事,多喝酒、多吃饭。

古今别离之名句,可谓多如箭雨,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偏偏辛弃疾的别离之句总是被我记得牢牢的。仍是在太白山中,小镇子上,我遇见过一个丢了儿子的人,这人终日喝醉了便站在街头上破口大骂,非要说他的儿子就在这镇子上,只要不把他的儿子交出来,这里的人就都是有罪的,他迟早要一家家寻上门去报仇。时间久了,几乎人见人厌,也没人理会他。这一天,他又喝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无法动弹,恰逢大雨突至,他被浇淋得全身发抖,可就是起不了身,只好继续躺着,任由大雨浇淋,渐渐地,颤抖就变作了抽搐;而我,这些年,旷野上,小城镇里,诸多仓皇奔逃的长途中,遇见最多的,就是这些四处寻找自己丢掉了儿女之人,大多跟我一样仓皇,个个却都比我更加失魂落魄。于是,我走上前去,将他搀起来,带回旅馆,又给他买来了药,待他清醒和安定下来之后,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了一支笔,还有一个湿漉漉的笔记本,叫我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一定能找得回来的儿子写句话。按理说,我当然要给他的儿子,也给他,写上几句宽慰话,不知怎的竟然没有。眼见得风雨如晦,又见山重水复,想来想去,我还是给他写下了辛弃疾在送别范廓之时所赋《定风波》中的一句“无情对面是山河”。

可能是因为这些年里,我所踏足之路,多是无名无姓之路,我所遭逢之人,也多是无名无姓之人,所以在离别诸诗里,我总是不自禁地去着意那些无名氏的句子。这些句子,如兵马俑,人形俱足,只差开口说话。事实上,就算说了话,也只怕早已被宰相、状元们的文章驱赶到了人迹罕至之处;又如战争之后被弃置在一旁的刀枪剑戟,只剩得铁锈丛生、铜痂郁结。但是说回当初,战阵里,风声中,无论胜败,哪怕终生都被操之于人手,它们也都亮出自己的身体和心。是的,生而为人,哪怕籍籍无名,眼见的也是晚云与朝露,头顶的也是朗星与白日。早在先秦之时,无名氏所作的《白云谣》里便如此说:“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你看,句句都是实话,句句都堂堂正正,无名百姓这么说话,九五之尊恐怕也只能这么说话。而且,这些话既可以对人说,也可以对一路经过的白云、丘陵和山川说:只要你不死,你就还能再来;只要我不死,你我也必将还有再会之期。另有三首无名氏所作之诗,假托为栖身异邦的李陵写给即将回到中土的苏武,是为《李少卿与苏武三首》,首首都悲意萦怀,却又不入激狂,读下来令人顿生恻隐之心,兹录其一: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營衢路侧,执手野踟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实际上,李陵确实为苏武写过诗,名曰《别歌》,诗里写道: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    。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李陵毕竟是武人,除了几句接近号哭的怨愤之语,满腹奇冤竟无一字能拔剑自救,难怪梁启超说此诗“质直粗笨”。世事往往如此:多少一意求得的公允,根本不在朝堂上,根本不在史册中,却丝丝缕缕地深扎在无名无姓之人的心底里。其时之李陵,身为敌国之降将,早已无名无姓,就算有名有姓,也叫做逆臣贼子,能救他的,能在悠悠千载里让他渐渐水落石出和起死回生的,唯有那些假托他之手口的无名氏。只因为,我所看见的你,其实就是我自己,或早或晚,我也可能像你一样有口难辩,我也可能像你一样忍气吞声而再强颜送别。一如诗中所写:好时候再也没有了,唯有离别才是必然、才是命运;抬头看,你我多像那疾驰的白云,忽而跟随、忽而逾越;最终,我们只能失去所住,再在各之所在里眺望对方。只可惜,复可恨,我身不似飞鸟,不能因风而起,再以这贱末之躯送你往前一程了!

何止于一颗公允之心?许多时候,正是因了那些无名氏的吟唱,正道的丛林里才横添了几可与史志对峙的殿宇楼台——有一桩故事,说的是,卫宣公之子朔,因觊觎异母兄弟伋的储君大位,与母合谋,骗伋出使齐国,意欲在路上杀死他。而朔的同母兄弟寿,却与伋情谊深厚,当他得知母兄之计后,立刻告诉了伋,且阻止他上路。然而,伋却言君命不可违,一意前往齐国。别无他法之后,寿干脆切走了伋的出使节凭,代替他乘上了出使的小船,而后果为母兄所遣之人击杀于舟中。其后,伋也乘船追了上来,一见寿之既死,悲痛至极,也愤恨至极,径直跟对方说,你们要杀之人,其实是我,既然如此,你们将我也杀了回去复命吧。如此,伋与寿,这一对异母兄弟,竟双双死在了舟中。

但是自此开始,一首名叫《二子乘舟》的别离之诗便开始了吟唱流传,直至被收入了《诗经》里的“邶风”篇。这首诗,只有短短数行,却好似一张山水画:乍一看去,湖光与星火之外,尽皆留白,这留白里,又无一处不是凶险,无一处不是情义。不仅如此,这首诗里,最迷人也是最让人动情之处,不单在那一对前后赴死的苦命兄弟,更在岸边送行人发出的悲声,读过的人总是忍不住要去猜,岸边的送行人是谁?是自己的生母吗?是剩下的兄弟、姊妹吗?我也曾猜测过许多遍,而我的答案是:那些送行人,可能是生母,可能是兄弟、姊妹,更是那些古今以来的无名氏,那些活剥了生离、生吞了死别,且注定了一遍一遍要去反复经受这些生吞与活剥的无名氏: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说起来,这些年里,一路走下来,我也遇见过不少这世上的无名氏。还是在太白山中,我遇见过一个半辈子都喜欢作诗的人,几十年里,五言七律写了二十几大本,但是要是让我如实说,那些诗却几无可观之处,绝大部分都近似于大白话。然而就算如此,他还是写了不少诗来赠给我,且要我也与他唱和。我实在没有这样的本事,只好一次次婉拒了他。他也丝毫不在意,仍然不停地写诗给我,不停地请我去他家中喝酒。有时候,我们坐在灶膛前喝酒,他根本不管我到底在听没在听,一首首将他赠给我的诗背了出来,眼睛里发出的光,简直比灶膛里的炉火还要热烈。我也只好任由他去,直到双双都酩酊大醉,我才摇晃着走出门去。

只是这一回,就在我要与他和这太白山作别的前一晚,我明明喝了很多酒,明明就坐在灶膛前,寒意还是袭上了身。我知道,这寒意固然是因為天气正在转凉,却也更是因为近在眼前的别离,所以破天荒地,我竟然想为他,为这太白山,更为自己的过去,写下一首别离之诗。此时此刻的几颗残星之下,江山虽然辽阔,多少人春宵恨短,多少人一夜白头,而我却只能在火焰、穷寒和别离里扎定了自己的营帐。然而越是如此,出乎意料地,某种逐渐清晰的信心,伴随着某种逐渐强烈的为眼前周遭作证之心,却反倒越加强烈,霎时里便充盈在了我的肺腑之间;紧随其后,就像火焰升腾,又像凉风扑面,诸多词句都好似睡着了刚被叫醒一般,纷纷涌向了我。在酒意的加持下,我的头脑里,一时飞沙走石,一时大雨如注。可是,很遗憾,我终究还是要承认,自己实在没有写诗的本事。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能够完整地拼凑出一首诗。但是如此也好,我反倒轻松下来,看向了那个依然还在火焰边背诗的朋友,再继续去听他的背诵。这时候,他刚刚背完一首纪念去年闰七月的诗,又背起了下一首,诗里有田埂和抽水机,也有寒霜和来年的收成。我便去想象着它们,在酒意里闭上了眼睛。入睡之前,我对自己说:也许,一觉醒来,到了明早,到了真正的别离之时,我也能够像他一样,写出一首诗,再身怀着信心与作证之心,奔跑着,成为了无数无名氏中间的一个。

边地问答

某兄冬安。这段时间里,前后两次,我接到了你的电邮,第一次是在一个月之前,你在信里谈起了诗。恰恰那时候,我刚来到这与蒙古国交界的边地小镇不久,几乎一落脚,我便开始忙于生计,所以只是草草回复。紧接着,你又第二次写信来,而我一直不再回信给你。至今日,我在此地的工作已经结束,同来的伙伴们都走了,我回家的路最远,火车票也最难买,所以这家小旅馆里,此刻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不过这样也好,此地虽说早已入冬,满目里未见任何绿意,草原上的黄草也早都被收割殆尽了,但是耳听得大风终日呼啸,又见满目群山或雄踞或蛰伏,一道道,如不说话的义士,又如刚刚愈合的伤口,哪怕远远相隔,它们和那些高耸的草堆一起,还是齐齐朝我的身体里灌注了不少底气。如此,我便开始守着炉火和烈酒给你回信,心底里,实在欢喜得很。

在第二次的来信里,你直陈了自己的诸多疑难,就比如,这些年,忙忙碌碌却一事无成,生趣与生机,全都遍寻不得。更有好多次,你干脆想将尘缘了断去遁入空门,所以你尤其想要让我给你抄几首诗,那些诗人自己写给自己的诗,好让你时常念及再时常背起来,只因为,你最大的苦恼与愤懑,就是往往看不清自己。而后,你又问我,我在上一封信里的回复——诗之于我,是镜子,是鞭子,是手里的武器——这几句,究竟是何意?那么,某兄,此刻,酒还未喝干,炉火也还猛烈,我就趁着这酒意与暖意来跟你说一说那些诗人写给自己的诗,再将它们当作你之所问的答案吧。闲话少说,且先看这一首唐伯虎的《伯虎自赞》: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

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这几句大白话,近似于儿歌或民谣,却一直不缺少将其当作谜团破解之人。世人多说,“我”即是肉身,“你”便是魂魄,对唐伯虎生平际遇有知的人也作如此解:唐伯虎生前,早已活成了一个传奇,艳闻缠身,逸事如麻,如此,当时的世上便有两个唐伯虎,一个唯有自知,一个唯有他知,这段话,便是自知者说给了他知者去听。而我却以为,那个“我”当然是唐伯虎自己,也是我们所有人,那个“你”,说的其实是世间万物。不说远了,只说前几天,我从县城里回到镇子上,九级大风,狂沙扑面,平日里烂熟于心的道路,全都变作了刹那间便会吞人性命的巨口。每一回,当我瑟缩着判定一个方向,走出去老半天才发现,我根本就走错了路。可是,我也不知道,哪一条路才是真正能够将我带回到镇子里去的路。渐渐地,清晰的绝望之感便诞生了,我怀疑,我可能会冻死在毫不休歇的风沙之中。

然而,伴随着绝望,我也突然想起来,即使风沙将我深罩于内,但是慌乱之间,我似乎也影影绰绰看见过西北方向的一道山梁,只要顺着那道山梁往下走,我总会能回到镇子里去。于是,我便闭上眼睛安静了下来,沉默着喘息了一阵子,重新睁开眼睛,果然那道山梁一下子便被我模模糊糊看见了;紧接着,我二话不说,撒腿便朝着它之所在狂奔而去了。只是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跑了一阵子,风声愈加凄苦而尖利,尘沙也几乎在我的方寸之内组成了一堵沙墙,我只好再一回停下了步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然而这时候,几蓬乱草,突然从我的头顶上掠了过去。看着它们远走,我先是愣怔,而后又突有所悟,干脆不管不顾地追随着它们继续向前狂奔。没想到,根本还没跑多远,西北方的山梁便又出现在了我的眼界里。某兄,你肯定不会相信,在近三个小时里,那几蓬乱草,像是铁打钢铸,一刻不曾分散,一路指引着我,让我看见了山梁慢慢从黑云里浮现出的月亮和离我越来越近的小镇子。

最后,在小镇子之外,在我已经清楚地看见小旅馆里的灯火之时,就像油尽灯枯,那几蓬乱草终于解体,变作了一根一根,须臾间便被逐渐小下来的风沙席卷,彻底消失了踪影。然而,我知道,它们就是一面镜子,不仅它们,连同山梁、月亮和我刚刚挣脱的那条风沙苦路,全都是镜子,只因为我的性命既附着于其上,又奔走在其内。某兄,你说,它们不是我们性命的镜子又是什么?你且听我说:就像晨起之后的对镜自照,唯有照过了,我们才知道,脸该洗了,胡子该刮了。一如在山梁、月亮和风沙苦路做成的镜子里,我们又看见了自己,在那里我们吞下了苦水,也喝到过苦水尽头的蜜糖,歌笑哀哭、丧乱流离,尽在其中。然而恰恰如此,我们才得以捂住胸口告诉自己,性命还在,心魂也还在;再看映照我们的镜子们,枯荣之间,它们来自亘古又贯穿了亘古。于是,我们的一切秘密与指望,尽在它们的洞悉之中,它们托住了我们的生,还将包藏好我们的死。只因为它们是慈悲的,它们将在越来越深的沉默与慈悲中,化作真理。唯有化作真理,在我们死去之后,它们才能继续循环往复,去照见、去托住、去包藏循环往复的生和死,所以“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所以“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那么,何以说,那些诗也是我的鞭子?某兄,想来你其实也知道我为何这么说。无非是,这些年,当我身陷在各种凄惶与荒废里,又或在旁顾左右与自暴自弃之时,它们都曾噼啪作响着横空而来,对准我,狠狠地抽打了下去。且不妨,让我们继续以那些诗人写给自己的诗为例,你和我,都来将自己的左右为难重新检点一番——官职在身,岑参对自己说:“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只缘五斗米,辜负一钓竿。”欧阳修却对自己说:“官居处处如邮传,谁得三年作主人。”老之已至,刘克庄仍自勉不休:“天若假余金石寿,所为讵肯止于斯。”陆游却是圆满自足:“堪笑此翁推不动,地炉无火画寒灰。”更有一生将尽之时,有人早已心惊胆战,有人偏偏又不闻不问,比如黄庭坚,这边厢,他才说完了“万事令人心骨寒,故人坟上土新干”,那边厢,他的老师苏轼却对着金山寺的画像自题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人这一世,实在是,魔障何其多,面目便也何其多。只以清朝的李鸿章一人一时一地而论,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二十一岁的李鸿章自安徽入京,作有《入都》十首,诗虽共名,心事却杂乱纷纷,此一首里,他刚掩面长叹:“白下沉酣三度梦,青衫沦落十年人。”彼一首里,他又虎躯一震:“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某兄,你我又何尝不是?扪心自问:我们浪尾的行止,岂不常常在讽笑浪头的端倪?我们是不是刚刚抱紧了劫难之后幸存的肉身,然而,机缘只要一来,我们又得眼睁睁看着它去飽受它们的啃食与磨损?所以,那些诗,那些鞭子,便只能噼噼啪啪地响彻在我们的躯体之上。可是,面对它们,你我却反倒要甘之如饴:是它们,使苦役现形,令我们知晓,令我们无可遁逃,唯其如此,我们才有了在漫无边际的焦渴里吞下一口泉水的可能,只要我们吞下了一口泉水,它们,便既是苦役本身,又是真金白银。说到此处,再以我为例,于我来说,白居易的那首《喜老自嘲》,就是我的真金白银,我也录下几句送给你——

周易休开卦,陶琴不上弦。

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

铁马因疲退,铅刀以钝全。

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

周易陶琴之句,外加铁马铅刀之句,都算浅直晓畅,我就不再多说,单单说“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这两句,仍以我为例:这些年,常觉得在这世上流离逃窜的,实际上有两个我,一个我在讨论会、项目推进会或拍摄现场里被骂得狗血喷头,另一个我却在戈壁滩、雪山下乃至家乡的桃花林里神游八极;另有一些时候,一个我被夜路羁绊被大雨浇淋被诸多迷障折磨得不知何从,便忍不住去眺望另外一个我,那个我却早已习惯了斥骂、习惯了被赶出门去、习惯了将所有的失败率先领受下来,如此,不管在哪里,倒是总能从顾此失彼里给自己拽过来一丝如如不动,再持之于手,抑或活活吞下了腹中。然而,时间久了,两个我还是要聚首、撕扯乃至拔刀相向,往往是,一个要仰天出门,一个要自立门户,好不容易冰释了前嫌,两个我却搂抱在一起,你先灌我一口,我再敬你一杯,直至阴阳不分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之后,又像两个被大部队远远甩掉的人,缠斗与周旋便重新开始了,往往是,你才骂我了一句,我便挥去了一拳,其中滋味,一如庄子在《齐物论》里说及的地籁之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直到最后,两个掉队的人干脆沆瀣一气,闭上眼睛,再也不看、不管大部队越走越远。

我与我周旋得最苦之时,是在出门做编剧的头一年。别的不说,只说那一回锦州之行——跟着几位制片人,我兴冲冲地去了锦州,去拜见当地的一位投资大哥。每逢喝酒之时,那大哥一旦喝高兴了,便要叫我过去,站在他的身后,再去给他揉肩膀。如此,我便起了奔逃之心,终究又舍不得可能的机会,便赖在锦州一直没走。最后,机会没有等来,我倒是先等来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一个大雪天,那大哥,大中午就喝醉了,到了下午,却非要带着我和几个制片人去看景。虽说项目的八字还没有一撇,为了不减大哥的豪兴,我们还是全都陪着去了。最出人意料的,是看完景之后的归路上:在车上,我睡着了。那大哥喊我去给他揉肩膀,我没听见。那大哥一怒,叫司机停下车,先是把我叫醒,而后,竟然将我赶下了车,要我自己走回城里去。几个制片人当然也劝说了一番,那大哥却越来越生气,再加上,他们与我,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如此,大哥既然不听劝,他们也就全都闭上嘴巴,沉默地讪讪对我笑着,也对大哥笑着,终究还是坐在车里跟着大哥一起走了。

必须承认,在那一晚的大雪中,我曾无数次地去怀疑:这辈子,我恐怕再也走不到城里去了。除去大雪仍然在继续,我的身体上,一阵哆嗦紧似一阵哆嗦,最让人绝望的,是脚下的积雪。那积雪,就像是被雪层覆盖住了的钢板,在持续骤降的气温里变得越来越坚硬,让人几乎停不住脚,每走几步,我就得砸倒在地一回。可是,道路尚还遥远,城中灯火压根儿一无所见。到了此时,两个我便出现了,一旦出现,两个我便又一如既往地反复缠斗和周旋了起来,直至我再一次砸倒在地,再无了起身的心意,一个我便喘着粗气对自己说:“算了吧,死在这里吧。”另一个我也喘着粗气,站在雪幕之外,身影仅只依稀可见,却对自己说:“我跟你说最后一次,你呀,把哭丧,把对自己的心疼,全都丢掉,再也不要拿自己当个什么东西,然后,你再看还能不能再往前多走几步?”

某兄,这真是死马被当作了活马医,可是,不去听信另外一个我,我又能如何?于是,我强撑着,咬着牙再次起了身,你猜怎么样?白居易的“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这两句诗,竟然被我一下子想了起来,而后哽咽连连,几乎不能自制。你猜我因何而哽咽?不不,不是因为心神重新被坚固了,也不是脚下的路变得好走了,而是我终于明白了白居易到底在说什么——是的,“自与我周旋”,是结局,不是历程;是苦水里开出的花,却根本不是家传的粮仓。要想“自与我周旋”,唯有“任从人弃掷”。如此,一个我和另一个我才能双双得以全存,我也才有了自己与自己周旋的可能,到了此时再去放眼打量,风还在,雪还在,可是路也在,我也在。某兄,你说,这一句“任从人弃掷”,岂止是抽打我的鞭子?它不简直就是我救下自己性命的武器吗?

说及救命的武器,我得承认,诗人们写给自己的诗,除了白居易的那两句,另有许多,多出自普通名姓之手。在“吾丧我”的关口上,又或在“我丧吾”的泥淖里,它们却常常会像菩萨示现一般从天而降,被我当作了赖以护身的刀枪剑戟。困守在小旅馆里喝闷酒度日之时,刘曾璇的“得米如添新宝物,看书似遇故乡人”几能促人镇定;终日在生计里俯身埋头却又一无所获之时,我也似乎可以对自己说上一句朱颖的“记得渭南诗句好,书生饿死亦寻常”。有那么几年,总是春节还未过完,我便从老家的小镇子出发,远去了千山万水之地,每回出门,我都要先在镇子的东头坐轮渡过汉江,再去县城里换乘上长途客车。如果天气和暖,春意来得早,汉江渡口上的桃花便零星地开了。看着桃花们在江风里摇动不止,我便会暗暗念起李端的句子“风尘甘独老,山水但相思”。只是春节里出门,汉江恰在枯水期,轮渡多半会在江中搁浅,总是徒劳地打转了好半天,也终于无法动弹,眼见得船边的漩涡迅速凝聚又迅速分散,再念及此一去多半仍是镜花水月,心底里难免神伤起来。每逢此时,岸边的桃花便摇动得更加急促,似乎是在提醒我:当此之时,你一定要记得,赶紧将那些句子从记忆里翻找出来,再拿在手里当作武器,就譬如方干的那两句“诗句因余更孤峭,书题不合忘江东”,还譬如诗僧齐己的那首《自遣》:

了然知是梦,既觉更何求。

死入孤峰去,灰飞一烬休。

云无空碧在,天静月华流。

免有诸徒弟,时来吊石头。

某兄,炉火已残,酒已喝干,这边地的长夜正在越来越深。有个好消息,我要跟你说,刚刚旅馆的老板来敲门,说是明天一早,有一辆大货车将从本地出发,前往距此最近的城市,到了那里,我再想回家就会变得容易许多。旅馆老板又说,他见我一人留在此地实在可怜,所以,来找我之前,他已经跟货车司机说好了。听到旅馆老板的消息,我当然在惊喜里千谢万谢了他,却也在骤然里涌起了对他、对这旅馆和一整片此地的不舍。而这不舍,我知道,又断断不能变作沉溺令我欲罢不能,所以,在睡下之前,我还想和你一起,在那齐己的诗里来作一番打捞——此诗,其实不难说清楚:大梦自是一生,既已觉醒更有何求;死之既至,且将我埋入孤峰,一烬之后,肉身与万事皆休;你看那天空,云走了,天会变得更蓝,就像月光,唯有在安静里,它才会绽露和流淌巨大的光华;算了吧徒弟们,我走了,你们千万不要像那石头和尚希迁的门人一般,为我建塔,对我凭吊,是的,我不需要。

这些话,齐己在对自己说,更在对徒弟们和一切欲走还留之处说,它其实也是在对你我说,和你一样,我也常常遍寻不见生趣和生机,又何曾稍稍分明地看清过自己?然而齐己这一首诗的玄机正在于此,一眼看去,字字都是结局,字字都已自证了因果。屏声静气之后再去看,却发现字字里皆有风浪,风浪之下,全都是正在闯關的孤舟:你我是谁?你我就是那还在做梦的身体,也是那被万千诉求碾压与推动的不知不觉;你我还是那不肯走的云,以及不肯安静下来的眼前周遭,就像石头和尚的那些徒弟,建塔和凭吊,哪里是在顺从他最深的心意?那反倒是在打他的脸,又在砍他的腿。那么你我的生趣和生机究竟在哪里?某兄,请跟我一起,紧盯此诗中的“知”“觉”和“无”“休”诸字。是的,这几个字便是反抗,便是将此身与此生先行看作荒唐,再从荒唐里拂袖而去。果能如此,我们才真正算作是自己种下了自己的田,自己又掘开了自己的墓。而这种下与掘开,它们不是别的,它们的另外一个名字,就叫做生趣和生机。

某兄,话说至此处,我就该睡下了。搜肠刮肚之后,我已经将我能记住的所有诗人写给自己的诗都翻检了出来,再写给了你。说起来,那些诗人,连同我,不过是在跟你说同一句话:如果我们不反抗,不拂袖而去,那么我们就找不到亲手制造的生趣与生机,如果我们不能亲手制造它们,我们也将永远无法看清自己。只是我们如何去制造又到哪里去制造这些生趣与生机呢?还是以我和我之所在为例吧。此刻,窗外的风更加大了,在暴风的席卷下,路上的冰层也在愈加变得坚硬,有一匹不知何故流落在街头的马,如同当年夜路上的我,正在反复被砸倒,又反复趔趄着站起身来,然而,它却没有嘶鸣,只是一意地站起、一意地向前,目睹着它,我竟在霎时间陷入了狂想,莫非是,它也正在迎来两个它?一个它在让自己认命,另外一个它却给自己背起了诗?要是真的如此,哪一首诗才能配得上此刻的它?就好像,还有哪一首诗,能够让我在一觉醒来之后的长路上背给自己?某兄,如有神助一般,我竟然真的想起了一首诗,它甚至可以被视作所有关于生趣与生机的标准答案。也是巧了,它的名字,也叫做《自遣》,是唐朝的另一位诗僧归仁和尚所作。那么,我就将它写在这里,送给你,送给我,也送给那暴风中的马匹——

日日为诗苦,谁论春与秋。

一联如得意,万事总忘忧。

雨堕花临砌,风吹竹近楼。

不吟头也白,任白此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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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