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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动一刻

2020-08-06安庆

福建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房顶孙女蝴蝶

安庆

小屋的灯光有点暗,他们在这里已经几年了,养成了守在小屋的习惯。小屋是大院中的小屋,这里曾经是一个小厂,生产钳子、扳手等工具,前几年因为环保加上生意不好停产了。老费到这里来也是因为厂子好时他是厂里的工人,厂长对他的印象好,所以他和老婆寻找地方时,几个股东一商量,把大门的钥匙给了他,他和老婆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来这儿的原因老费不好意思说,但大家心知肚明。老费夫妻来村外是和儿子儿媳合不来,尤其和儿媳,一件小事都可能擦枪走火。老费弄不懂,怎么一家人成了冤家,好像是上一辈的宿怨。老费在村里的低调是出了名的,平常走路都低着头,不多说话,没事的时候在太阳地里晒太阳,偶然吸个烟。每次和儿子儿媳发生不快,他们都先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互相挖着对方的不是,又觉得不是根本的原因。儿子的脾气越来越暴,小夫妻俩的争吵越来越多,好像两个人的身上都长着炸药,一见火就着。老两口尽力地忍着,忍不住只能劝儿子,儿子就把火气反过来,从肚子里射出的子弹朝着他们。

他们就是这时候搬过来,厂里停产后房子都空下来,厂里给他们钥匙时,说你们选吧,办公室,门岗,觉得哪儿合适就在哪儿住。他们选择了门岗,人家这样信任自己,也有义务把厂子给人家看好。

住在厂里的第一个夜晚,老费看到了那只猫。老费先是倚在床头,看着一轮月光钻过小窗,照进一只碗里,像盛着半碗水。他慢慢地起来,月亮的光晃了下他的眼,在他起身时案上的碗轻微地响了一声,在这空旷的野外一切似乎都会带出格外的回音。他看一眼妻子,妻子侧着身像睡着了。他打开门,身影在身后的小屋晃了晃,再轻轻地把门关上。他在厂里走,在他走的过程好像这才发现小厂原来有这么大,四排又宽又高的厂房,厂房的周围是房子的阴影,通向厂子最后的那堵墙离大门大概有近百米,墙根下的空地长满了野草,墙顶爬上了斑驳的野藤。他最后从一个焊接的梯子上了一个车间的房顶,他在房顶上看到那只猫。

月光潮乎乎的,房顶上有些凉,那只野猫在一个角落里低声地叫,低低地叫了几声又呜哇的一声大叫,仿佛在抵触他的到来。他朝着猫走过去,猫继续叫着,在房顶上和他周旋。他努力地想看清猫,在和猫周旋时才感到车间原来这么大,房顶像一个运动场。

他看到了灯火,工具厂往西有几家厂子开着,那里的灯光隐隐约约地穿过来,让老费找到了有伴的感觉。瓦塘原来有更多的企业,随着环保吃紧,十几家造纸厂,包括和环保有关的工具厂、塑料厂都关掉了。

那天晚上,那只猫最后跳到了另外的房顶上,他无心再去找猫,一把老骨头是跳不过一只猫的。老费从房顶上下来,推开门,床上不见了老伴,他在厂里厂外喊着老伴娄蝴蝶,没有人影也不见应声。老费只得去村里找,他在离家不远的路边找到了娄蝴蝶,娄蝴蝶的眼睛盯着家,盯着他们的那个院子,在啜泣,啜泣声像猫低低的叫声。老费把老伴拤起来,扯着她往村外回,脚步声在夜色里噗噗响。老费说,在哪儿住不一样,干吗非要在一起置气?我们这种年纪心静才是最好的。娄蝴蝶一步三回头,说我就是想不通,我们住了半辈子的房我们不能住,要去住别人的房,房子都是我们盖起来的。娄蝴蝶一路泣诉着被老费扯回了厂里,他们在厂里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白天来了,黑夜悄然地撤走,留下了满地的露水,路边的草和地里的麦苗上露珠还在亮着。老费在想着,新的一天该干些什么?这几年除了种好大块地,就是把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也开了荒,种上了小麦和玉米,一部分地里种上了菜。那些菜两个人是吃不完的,隔几天老费带着菜往几个股东家送。

夜晚他们也到村里去,村里毕竟是有人气的,还要去村里的超市买东西。他们看着村街里的灯,听着街里的音乐,十字路口的空地里又有人跳起来。这几年广场舞跳到了村子里,娄蝴蝶也是跳过的,来村外住后,很少再參与跳舞,音乐却不断地传过来,让她的心痒痒的。几分钟后他们就站到了舞场外,娄蝴蝶看着就禁不住跳起来。

娄蝴蝶告别广场舞是在春天的一个夜晚,她突然摔倒了,伏在地上,喘着粗气。音乐停下来,娄蝴蝶喘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勾着腰,仿佛在寻找什么,说出的话却是,你们跳吧,我不再跳了。她拉着老费朝村外走,脚步有些踉跄。她回忆着刚才的舞场,她在人群的后边看见了儿媳,儿媳在人群后跳着,那个舞曲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年轻的女人也进入了舞群,跟着热闹。儿媳在朝着自己跳,在逼近自己,也没说话,在她的面前扭着,眼剜着她。娄蝴蝶就是这时候跌倒的,在她跌倒时听见有人说刚才看见她家的媳妇,也有人寻找着,找不着了儿媳的影子。

打开大门,老费听到了猫叫声,他们站在院子里的空旷处,看着夜色里的猫,老费去放猫食的地方给猫添加食物。

那个消息是女儿告诉他们的,女儿说,我哥病了,你们知道吗?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是女儿说他们还蒙在鼓里。这些年他们习惯了不回那个家不问儿子家的事,儿子有事也不给他们说,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女儿的话还是把他们吓蒙了,听女儿说还是有些慌,打断骨头连着筋,儿子毕竟是亲骨肉。便追问着女儿,女儿说,诊断清了,不好瞧的病,要住院手术,看过几次了。

老两口闷了腔,女儿和他们坐着,望着头顶。因为哥哥对父母不好,她和哥哥嫂子的关系自然也变得紧张。老两口出来住后,女儿也曾让他们过去住,女婿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他们拒绝了,女儿毕竟是嫁出去了,在几里外的夏村。女儿家是不能去的,这儿才是自己的根,去了女儿的那个村庄,笑话他们的就不单单是瓦塘了,名声也会随着传过去,就是窗台上按喇叭,名声在外了。而且呢是这样的名声,万一待不下去会更加难堪。女儿说,也别难过,他们连病情都不和我们说,我也是刚知道的,说还要继续检查。老费问,你回过家了吗?女儿说,刚回了。他们和你说了什么?女儿摇摇头,他们不说,我就在家坐了一会儿。你就没问?女儿说,问了。女儿说完低下头,眼里含着泪,慢慢地往外溢。再不好,我也不想让我哥得这病。泪大点大点地滴下来,她看见母亲也在流泪,泪珠在皱纹间慢慢蠕动。女儿哭出了声,可是,他们不该那样待我、不理我。那是我的亲哥。女儿想起在哥哥家的一幕,哥哥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嫂子还说,是不是看你哥笑话来了?这个时候了嫂子还那样说。女儿哭出来了,我,我怎么会看自己亲哥的笑话?她怎么能这样说?女儿的哭声细细的,肩膀跟着抖动,泪水从指缝里钻出来。母亲搂住了女儿,老费木木地坐着,大脑一片空白。这时候他又听见了猫的叫声,猫沿着厂房边的一棵树,快捷地跳到了地上,在懂事地看着他们。女儿从包里拿出了一沓钱,放在小桌角儿,说,妈,爸,不管怎样他是我哥,这是我今天带来的钱,看嫂子那样我没有掏出来,你们找机会给哥吧。

老费终于说,你自己给最合适。

都一样,女儿说。

都这样了,怕,也得见,这样的时候。母亲说。

女儿又把钱往里推了推,你们给吧。

母亲摸了摸钱,这钱怕是难还的。

妈,什么时候了,还啥还不还的,他是我哥!

女儿走后,他们开始盘几年的收入,所有的钱存在一个存折里,都是种地开荒攒下的。那个存折找到后,两个人看着存折上的蝇头小字,商量着钱怎样给,是不是去一次镇里,取出来一些,手头也是要留点钱的。想来想去,娄蝴蝶说,别取了,我们花不了几个钱的,取了钱,存折上不是会显示取钱的日期吗?别让他们看出来,又成了把柄。老费叹口气,这日子过的,怎么都这样提心吊胆了,我们苦巴巴攒下的,花也不敢花了。老费说,你可想好了。娄蝴蝶手里握着存折,看着存折上的数字,说攒下的钱太少了,再取就更少。

两个人把存折装进一个小布袋子里,存折里夹了纸条,写着密码。

这天夜里,两个人往村里走。老费拉着老伴,娄蝴蝶在路上劝着老费,说,咱今天啥都忍啊,他是个病人了。老费说,我知道,你都说几遍了。小北风微微地吹,凉气朝身上渗,离村庄越来越近了。娄蝴蝶说,我们要不把存折放在门口?老费说,不行,我说过几遍不行了,你怎么糊涂了?万一被别人拿走了怎么办?别人,谁这时候去他们门口拿?那太没世道了。老费说,就怕万一。娄蝴蝶说,那孩子我怕。老费沉默了一段路,说,这时候了还怕啥?咱不回去看看对吗?女儿的钱你也拿了吧?拿了。待快到家,他们在路边站着,看着从后窗射出来的灯光。他们无数次就这样回过家,这样看过他们的院子,都是又转身了。可是今天一定得进去,不管怎样,儿子是亲儿子,老人是不能和儿子计较的。老费使劲拉娄蝴蝶往前走,娄蝴蝶的眼更模糊。那路她太熟悉了,即使没有老费拉,她瞎着摸也能摸到门里。

门是虚掩的,推开门时“吱呀”一声,老费先咳嗽了一声,小文。老费叫了一声儿子,儿子叫费文,小名小文。小文——老费又喊一声,娄蝴蝶一直拽着他的衣裳,有些打战。

媳妇开的门,没说话。他们犹疑一下往前走,媳妇把门又打开了些。看到了儿子,费文斜躺在床边,没动身,好像生疏了。他们一直走到儿子的身边,连续几年,没这么靠近了。他们看见儿子没有了虎气,牛高马大的儿子恹恹的,被击垮了。儿子动了动,把胳膊换了一个位置。老费说话了,啥时候去住院?没有回答,只有呼吸声,媳妇依然站在门口,往里走了走,好似随时准备为他们开门。娄蝴蝶是这时候哽咽的,声音细细的,哽咽声代表了很多憋在心里的话,那声音像一只鸟儿在叫,高高低低地缠绕,透着凄凉。老费摇着她的身子,说停下来,停下来,说好不哭的,停下来,说好不哭的……可娄蝴蝶的哭声更细,像拉警报,像一架飞机要飞起来。老费说,拿出来,别哭,拿出来。娄蝴蝶一边拉着警报一边把一个包递给他,老费把包放在了儿子的床头,手有些抖,说,我们这些年就攒下这些,还有你妹妹的,都带过来了。老费说话时娄蝴蝶的哭声小下来,等老费说完,娄蝴蝶的哭声又重新飞翔,这一次他们终于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哭什么,我还没死!儿媳则不失时机地把门打开,很明显,这是要让他们走。老费身子朝外,一只手先摸住了门,一只手去抓娄蝴蝶。

对那个人的到来老费他们保持了警惕。那个人,村里人一直把他叫作记者,其实他不是记者,在一个文化部门工作,在旗城有些名气。老费和他没有多少的接触,和村里人一样只知道他在外混得不错。他叫朱马。老费的问话有些硬,你来干什么?朱马似乎感到了唐突,说,我可以到院子里看看吗?老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一個旧厂。老费不欢迎,朱马止住了脚步,只是目光还朝着空下来的厂区。他看到几座空下来的车间,空寂的院子,老车间的房顶上窜出了野草。

朱马还是问了一句,你们怎么在这里住?

看厂!

老费好像有经验,训练有素,回答得很干脆。

这么大的地方可惜了,朱马自言自语,朝着几间空落落的厂房。看朱马要走出了厂院,老费问一句,你怎么回家了?朱马停下来,说,看父亲,父亲80多岁了,我在家待几天。朱马辞别老费,沿着马路往西走。往西是一溜空下来的老厂,有几家被重新利用起来,烟囱里冒着热气。拉货的车辆时而从身边擦过,车轮下冒出一股灰土。

老费没有想到,朱马回家和他的儿子有关,如果不是老费的儿子费文,朱马不会找到住在厂里的老费。朱马是半个月前被拉进一个群的,村里人忽然建起来的一个群,他不知道群主是谁,他本来是要删除的,现在的群太多,他有些抵触。一条消息让他先停下来,这个消息就是关于费文的,职业的敏感让他想对事态有更多的了解。他觉得有必要回来一趟,因为父亲也正好轮到他们伺候,妻子已经提前回到了村庄。

朱马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就钻进了村庄的夜幕,出门前妻子问他,能否记得住老费家的胡同?朱马想了想,老婆说,十字路口往西,到另一个十字路口,那个小十字,老费家的院子就在那里。他往街上走,妻子又撵出来,说,唉,奇怪,你急着去见他干吗,那样的人?他说,啥样的人?你回去吧,我只是去转转,不一定见。妻子说,要不要我陪你去?朱马想了想,说,还是我自个儿去吧。妻子说,见上见不上都快回来啊。朱马摆摆手,回,你回吧。街上的路有些暗,原来有路灯,几家厂子停产后,路灯也随之熄灭了,只是在节气或春节时会亮起来。朱马有点不适应没有路灯的路。

怎么说呢?朱马被拉进那个群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就看到了那个筹款的公众号——水滴筹。那个筹款是费文的老婆发出来的,在筹款的求助信里说着费文的病情,说几年前曾经在工地出过一次事故,一只手上的几根手指骨折了,至今几根指节都是死的。现在又祸从天降,摊上一个大病,要花很多的钱。但在累计家庭的负担时唯独没有说到两个老人。那个捐款不算快,也不算多,在群里有些僵持,每天的进度不大。朱马在上面看到了捐款人的名字,比如苏小强,捐得最多。苏小强他当然熟悉,就在他们的一条街上。他问老婆为什么苏小强捐得最多,老婆说不出个所以然,说谁还没有个三亲六故,反正谁干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他想哪一天得找苏小强聊聊,有些内情是需要找内情人了解的,苏小强这几年也就是在家开一个维修电脑的店,帮人安装摄像头,这一带的摄像头基本上都是他一手安起来的。他在筹款的群里捐得最多,一下子捐了1000元,在乡村捐款这算是高额了。

不是老婆的电话,他那天的捐款就成了。朱马这几年没少这样捐款,看着那些不幸的遭遇,朱马常常就忍不住,没多有少地表个心意。人都有危难的时候,捐就捐了。捐过之后他还要去街上吃一顿自己喜欢的小火锅,炖一个酥肉蘑菇,奖励一下自己的心情。人就是这样,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什么是得什么是失?太计较其实没意思,想想吧,人生就是这样。那一天,为费文的捐款就差最后一步了,手机里操作很方便,密码一摁钱就出去了。朱马甚至想到了又要去吃的一次火锅,想着究竟去哪里吃,这一次是否换个地方,到彩虹桥附近的那家店里,他和朋友在那里吃过,那里的鱼炖得挺好。老婆的电话打过来,好像有预感一样,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干什么?他有些支吾,老婆就在电话里和他聊天,说,那个费文的事你知道吧?他说不知道多少。老婆说,那个人不行,有事没事就和老人生气,有一次因为他儿子找奶奶要钱,他妈没有及时给,费文就摔了他妈的东西……老婆在电话里絮叨着,还说到一条狗,说那年街上来个买狗的,他让买狗的人看他家的狗,那狗看见买狗的人,跑到一条胡同里。他撵过去,把狗藏在一个小屋里,出来埋怨买狗人把他家的狗吓跑了,买狗人说狗跑了还会回来,他就把人打了,还讹了人家一笔钱。妻子在电话里把听到的话一件件学给他,讲给他听,讲得有条有理,老婆在讲故事上有她的强项,常常把枯燥的事情讲出味道来,好多次通电话,都是妻子津津有味地给他讲村里的事。等妻子结束了电话,他捐款的兴致没有了,那个密码没有摁下去。

可是,那些事和捐款有关系吗?他后来纳闷。

筹钱的过程还在继续,朱马被拉进的那个群里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内容,他不得不每天关注着,那个筹钱的公众号一座楼一样一层层地摞加。几天后,朱马个人的微信里也收到了邀请,意思非常清楚。他在村里也算有些名头,每当村里遇到此类的事情都不会把他闪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再没有表示,会显得难堪。朱马考虑是不是将对方的微信删除,想着自己是怎么同意他加了微信,如果删除就太畏缩了。他在踌躇和沉默里有些煎熬,这不是他的性格,想想一个等待捐款的人,等到的是无望,会是怎样的感觉。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有几分不安,也更加纠结。

朱马没有想到,费文会找到他。

那是他回来的第二天,他在第一天的夜里实际上一无所获,他不过在费文家的房后徘徊了一阵。他不想冒失地去费文的家,也没有想到究竟要不要见他,见到费文要干什么,说些什么。他后来是在村里走了一遭,体验了村庄的夜晚,他在陌生又熟悉的胡同里绕,在繁华的十字路口,望着瓦塘的夜晚,超市和理发店的灯光还亮着,大街上不断穿过从外边归来的小车,也有几辆停下来,和他打一声招呼。他想着这个村庄发生过的一切,和这个村庄永远割舍不开的关系,太多的物是人非……他对这个村庄越来越陌生。当一个人的村庄接近故乡或所谓老家的称谓时,村庄实际上就意味着距离。回到家,看见老婆守在街门口,老婆问他,去他家了吗?你都说了什么?他笑笑,我怎么可能那么唐突?老婆说,我知道你不会进去。为什么?老婆说,这个时候你能帮人家啥?他说,我回来不是因为这个。不是为了这个为了什么?他看看头顶冷清的天,星星零零落落的,整个夜色都是黑色的,星星只不过照出些斑驳的空隙。他拉着老婆回家,不想和老婆争执个什么究竟。老实说,他这次回来更多的就是想对费文的事探个究竟。

费文竟然找到了朱马,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是第二天晚上,费文穿着蓝色的大衣,站在他家门口,手里掂着一个布包。他推开大门,带着几分恍惚。老婆先看到费文,说,你就是费文,进来吧。老婆的态度不错,他一边走到朱马身边,一边让着费文进屋。

费文手先扶着门,带着恍惚,朝屋里看看,也许朱马的家他是第一次来,即使一个村庄的人,一辈子没有进过的家门也是有的。客厅的灯全亮了起来,老婆进了门把灯打得很亮,又在喊着,进来啊,费文。

费文有点嗫嚅,对着朱马说,我,我来求你帮我。

费文还在站着,说,我昨天其实看到你了。

朱马一惊。

你在我家的门口徘徊过。

是吗?

费文说,我坐在房顶上。

房顶?

费文点点头。

你在房顶上干什么?不冷吗?

不怕,这几天,每天夜里我都坐在房顶上,我想看到村庄的动静。费文说,我每天都在等待有人走进我们的胡同,可是世态炎凉。

你不能这样说,不是有很多人帮你了吗?

有,真有,可离需要的费用很远。

不能埋怨,帮你是自愿,不是义务,再慢慢想办法。

我知道,他说。

你不要再在房顶,啥季节了,不行。

我穿得很厚,他抖抖身上的大衣,然后又说,反正就这样了,大不了早一天离开。

既然这样,你找我干什么?

费文沉默了,低下头。

对不起,我,我还不想死,我想找你帮我,我知道你之前帮过人,帮过我……

朱马说,帮你?我不记得怎样帮你。

还是你在镇里的时候,那一次我去给女儿上户口,在派出所不顺,找过你。

朱马回忆着。

费文拿出了病历,递到朱马面前。朱马没接,说,不看,这我相信,让我怎么帮你?

他又抬起头来,说,你要想帮就可以帮上,这我知道,你的朋友很多,你也可以在媒体上帮。

朱马说,没那么容易,我又没有多大的能量,现在要帮的人太多,报纸上,新媒體,每天都有类似的事情。朱马忽然想起一个人,问,你找过潘海吗?

说起潘海时,他想起和潘海的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镇里。那时候潘海很火,是村里两家企业的老板,发展民营经济的标杆,戴过很多次大红花,身上多次披过绶带。这几年他们也有过偶然的接触,和以前比少了。潘海是他们村的大款,他的产业涉及城市乡村,周围村庄都有在他的企业里打工的人,算得上一个成功者。

好久,费文说,没有。

朱马说,找他比找我强。

费文卡了一下,不一样,我找他是找个人,找你是你可以用你的方式帮我。

朱马说,也不是,他能影响其他人的。

费文再次把头低下去,说,他,他是个孝子!

这句话让朱马一震,没有想到费文会这么说,这意味着很多的内容。也许人在不同的时候,内心会发生很多的变化,如果费文去找潘海,这句话或许也可以说,会比很多话都有意义,有些话在某个节点可以发酵。他看看费文,病历档案还在手里握着,有些浮肿的握着档案的手在些微地打战,像微风中的树枝轻微地晃动。

朱马说,住院不是新农合报销吗?

可是,要先预付,天天催,有好多项目报不了,最少还要自己付一半多。

这我知道。

朱马想起一条消息,有人建议,让农民先住院,出院只缴该缴的余额。他说给了费文,问费文,有这样的政策吗?

费文说,还没有,小道消息,不敢指望。

朱马后来都忘了怎样把费文送走的,夜深了一些,他在门口一直望着夜色里的大衣,那件大衣很紧地裹在费文的身上。费文没有从大街走,他走进西边的一个胡同,走出胡同是另一条街道,那样走离家要近一些,也可以避开大街上的人,虽然这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很少。朱马记得那条路,原来要越过一个大坑,大坑前几年被填上了。

他想,也许该去见一见潘海。

孙女跪在十字路口,是一个侄儿来告诉老费和娄蝴蝶的。

瓦塘是这一带比较繁华的一个村庄,在村里企业最红火的时候,村里的超市、饭店、旅店都建起来,一部分厂子停了,村里的热闹还在继续,瓦塘每天都像一个小集镇。

老费和娄蝴蝶远远就看见了围着一圈人,看他们过来,围观的人主动给他们腾出一条缝儿。老费和娄蝴蝶看见孙女手里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救救我爸!孙女的小手冻得发红,低着头,头发披散着,额头和鼻尖从长发里露出来。老费和老伴冲到了孙女的面前,孙女手里的牌子落到了地上。娄蝴蝶把孙女搂在怀里,暖着孙女的手,说,孩子冻坏了吧,跪着太冷了,起来,快起来……孙女悄声说,你们走吧,别拦我,我妈看见会和你们吵,为了我爸我愿意这样。他们没有听孙女的话,依然往上拽着孙女,劝孙女起来。孙女从奶奶怀里挣脱,又跪下去,牌子再次握在手里。这一次她扬起了头,仿佛爷爷奶奶是来给她壮胆的,牌子上的字更加醒目:救救我爸……

起来吧,孩子。娄蝴蝶再一次去拉孙女,孙女跪着不动,泪水在眼里打转,手里紧紧地握着“救救我爸”的牌子。奶奶替你!娄蝴蝶说着“扑通”跪了下去,冰冷的地面发出“咚”的响声。然后,娄蝴蝶从孙女的手里夺过牌子,搂在自己的胸前。老费去拉她,她喊着,你拉我干什么?你拉孙女,把孙女拉起来,我们这是造的啥孽啊……

朱马已经离开了老塘南街,老费孙女跪在大街,以及老费、娄蝴蝶和孙女在大街的照片是老婆发给他的。老婆说,老费的孙女再去跪街时,娄蝴蝶也陪着孙女跪在街上,已经几天了。照片上,娄蝴蝶的面前竖着另一个牌子:救救儿子!她们的面前是街上的人流,那是瓦塘的另一个集日。

朱马沉默。

老婆追着问,你怎么了?

朱马说,我在看你发来的照片。

老费和老婆还在街上跪着,朱马不断收到老婆传来的照片。

朱马决定再回一次瓦塘。在路上,他给潘海发了一条微信:我在回瓦塘的路上。朱马没有纠结,把老婆发给他的照片转给潘海。没有几分钟,朱马收到潘海的回复,也是几张照片,比老婆发给他的更清晰,照片上的那两个牌子扎着他的眼睛,让他想流泪。

回去看看吧!他在微信里对潘海说。

手机上又“叮”地一响,他在村庄的群里,在自己的微信里同时看到的是费文发出的一封信,确切地说是费文的一封忏悔书……

他把车停在路边,隔着车窗看见路上的车流,大路的对面是高铁,火车正以几百公里的时速飞驰。此刻接近黄昏,冬天的夜晚正在快速地降临,路边的树有些萧条,树叶慢慢地飘落。天有些暗,似乎在预演一场雪的到来。朱马看着幽暗的天,再一次看到了老婆发给他的照片,那个孩子的脸冻得通红。如果可能,他打算借助一些媒体,这可能也是他再次回来的原因。

他身边的车呼呼驶过,高铁上的火车一列接着一列。

在他重新启动时,他收到了潘海的回复:先替我去看看老人……老人后边是省略号,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再往前就是一个路口,从路口拐弯就是直奔瓦塘的大路,一个小时后就是他们的村庄瓦塘。

这天晚上,朱马回了潘海一条微信,微信里是一个画面,是他在厂区拍的照片,照片上,天上一轮半圆的月亮,月亮下是黑黢黢的厂房,那个小屋没有了灯光。他离开厂区,看见不远处几处亮着的灯。他在路边站着,路边是夜色里的麦田,从身后的厂区里似乎传来遥远的猫叫声。

一刻钟后,朱马又一次站到了费文家的房后。

远远地,他朝着那个房顶上看着,从后窗透出隐隐的灯光。他仰着头,雪真的下来了,很轻的雪,来得比较早的一场小雪,在头顶上米粉一样地飘,落在地上又即刻化成了雨水,和土地黏成一体。还没有到真正的季节,雪来得太急了。他想看到房顶上的人,想着房顶上如果有人是不是看到了他。他没有躲,努力地朝向房顶,仿佛要和一个人对視,和一个人较量。雪还在飘,他恍惚中真的看见了人影的蠕动,那个身影在看着他们的村庄,慢慢地在雪中成为一个雪人,在雪中融化。

他举着手机,就是这时候他的手机上闪过一条微信,微信里是潘海的头像。房顶上的身影还在雪中,他没有看潘海发来的内容,他只是久久地朝着房顶,朝着村庄的天空……他在雪中摁动的是几个数字。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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