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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中篇)

2020-08-06禹风

福建文学 2020年3期

禹风,复旦大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PADI开放水域潜水员,上海作协会员。自2015年10月起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获得过2018年度山花文学双年奖及上海作协2017年及2018年“年度中篇小说”奖项,作品入选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小说代表作为《静安1976》。

早起我们都看奇幻窗花,冷冽北风刮了一夜,到凌晨绵密地降雪。推开窗,空气冰鲜,地裹银装,积雪到人脚踝。

窗花这妙物令我百看不厌。我嘴上不讲,心里把窗花想成冬天恩宠的少女,正十六,一瞬间兴头上,美得叫人瞠目。

我喜歡那银灰色隆起,冰霜的底基,缀满诸样冰花。冰花来自造物主丰富的基因库,无一朵雷同。人眼光同窗花接触,凉意直透心扉,融净身体里夏秋的滞热,像有一双手“咔咔咔”开始雕那份清爽,一凿凿沉沉的,快活有了分量。

栗娟也微笑着看冰花,她喜欢用纤长手指触摸花纹,像要把花纹拓于指尖。她叹息一声,抬眉眺望窗外:“我们去玩雪吧!”

昨天我俩都不快活,经历了太多不平凡的事,不平凡到谁也不想再提及。

但今天醒来我们又成了新鲜的,拥有雪和冰霜,更别提见了窗花。大地一片洁白,世界仿佛不容污垢的天堂。

栗娟往她的一双长腿上套厚厚的水洗牛仔裤,她特意穿上了很多年前我送她的针织绒线衣,头戴绒球羊毛帽,脚蹬黑皮靴。她如此颀长,弯弯的月牙眼透着发亮的笑意。

我匆匆穿戴起来,找出我俩的手套,把她的递给她,准备好让冷冽的山野清气直抵我肺腑深处。

旅伴们都跑出了房间,此起彼伏地打招呼;人们跑到庭院里,正方形如白蛋糕的庭院印上了串串半透明脚印。

雪地里的人都显得污秽,不但脚印,嘴里呼出的浊气也氤氲吃荤吞肉的罪孽。

不过,天地清气在这早晨相当醇厚,我们显得无足轻重,可以被环境净化。

我释放开自己的罪感,拉起栗娟跑起来。有几枚雪丸子朝我们飞来,大家想打雪仗,恐怕还要堆几个雪人……

栗娟已团起三四个白雪丸子向远处丢回去,咯咯笑着。我低下头,朝一垛厚雪伸手,白雪捞在手心,冰得发烫。不过我忘了团雪球,任由雪在暖热掌心溶化;心怦怦乱跳,我盯着被我扒开的雪,雪里露出一只冻得发紫的手……

完全出自医生的职业化反应,栗娟推开认定雪下有具死尸的我,用力去扒那躯体上压着的雪。朋友们围拢来,利索地合力帮她从雪下扒出那人来。我看清这是个少年:形销骨立的脸、衣衫单薄、死得瓷实了的人才有的青色皮肤和紫黑嘴唇……他并没有腐臭气味。

栗娟毫不迟疑地解开少年的衣衫,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她按了按少年的脉,我相信他的手腕静寂无波。栗娟扒开少年的眼皮观察瞳孔,她仿佛受到鼓舞,立刻在那不堪一碰的胸脯上抚摩起来,间杂着用力的按压。我觉得她无非会把死尸肋骨搞断几根,注定回天乏力。几个好事家伙一起抓起男孩的手,捂着他的掌心,用力按摩他的臂膀。他们选了死尸最碰得起的部位,不至于搞碎这少年人遗体。

一个未成年的男人冻死在雪地里,今天又是不祥的一天吧?我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们都拼命摩擦那死尸,想让尸体暖起来。我冷眼旁观,但我相信我看见尸体自己动弹了一下!

是的,我和栗娟的婚姻的确到达了这么一种状态:她不再在行动前征求我的意见,甚至事后也无意知会我。她顶多把结果轻描淡写提一下,不屑于听取我的评价。

在具体行动上,在生活里的大小决断上,她的自信带上了冰花般的冷感。

我尝试过提出我的意见,甚至抗议,但结果只增强她独断专行的意志力。她说:“你常常犯错,但永远觉得可以指导我。”

想必,这次之后,她抽枝发芽的自信将让我更长久地缄口:那具“死尸”在她不懈的胸部按压和四肢按摩下活转来了……

事实上,我比很多人都更认真地活着。

凡是我清醒有力的时刻,我都在干活而不是享受。

我确实也有很多属于两足动物的斩获。若把人比成蚂蚁,也许可以把我归类为大蚂蚁,在人,那就是成功人士。

我只能苦笑,像一个人领到工资,有是有了,天知道满不满足。

在这方面栗娟是同感者,她尽管对救死扶伤的职业感到自豪,但比我更苦痛她在尘世的局限。她生来不幸,成长心智的年龄误读了一大堆琼瑶小说,从此她的幸福感随那些破书私奔,没能复返。

我很羡慕拥有快活性格的朋友,很想弃绝自己习性,转而跟随他们,哪怕一无所有,只要快乐。

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后怕:这些快活朋友像同室而居的室友渐渐遮不住半夜的呻吟。快乐是外衣或天然彩妆,勾引我们喜爱,占我们便宜,也哄着所谓快活的人们快乐地活下去,直到突然溃败的那一刻。

我们都不幸福,但也在这个世界上有所斩获,这就是现状或真相。

想拿自己的斩获换快乐,徒劳。

斩获是涂在不幸福溃疡上的药膏,你不可能捐献药膏就使伤口痊愈。也许我在栗娟眼里常常犯错,但我有个稳定的根基。我懂得如何应付不幸福的岁月,我知道浮在海面上不下沉的技巧。

若我不能得救,我至少能在海面上漂浮到死,而非沉下去被水淹没。栗娟没离开我去寻找琼瑶故事,想必作为医生,她更明白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

我们没有不可承受之轻也没有不可承受之重,我们的唠叨只对自己发生作用,对别人,那就是白扯。

我们暂时离开寄居的热得昏天黑地的城市,飞南半球来寻找非分的冷冽,这对平抑栗娟越来越频繁和冗长的唠叨有绝佳妙用。

每一回掠过地球表面的长途位移或多或少都能清凉掉她肺腑肠胃的焦灼,她暂且安定下来,至少可以享受旅行途中的幸运和喜悦。外国人总对旅客彬彬有礼,甚至给予特别关注,让栗娟滋生获得别人喜爱和尊重的逼真感受。

至于我,我曾在欧陆居住,我爱人们甜蜜的礼仪,也知道归根结底这是甜蜜的虚伪。

当你从太平洋这边出发游向对岸,理论上那距离可以被征服;但从人心出发想抵达人心,那距离的空虚不可填补。爱情是种错觉,犹如中途岛。

栗娟抬起满额汗珠的脸,她脸上的皱纹不见了,双颊露出明艳红晕:“救过来了!这人活了!”

我觉得她的脸,撇开温度不讲,就是朵时间的窗花,美得不可方物。

她吩咐我:“快去酒店前台打电话叫救护车。”

有个人喊了声“我去”,飞奔走了。

我俯下身子,看那活过来的少年。他嘴唇上的紫色略微褪去,显出苍白的粉红。他的眼珠对白雪的反光很羞涩,泪水滋生,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半掩眼眶。他虚弱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扫过。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埋在雪下?这里离酒店才一箭之遥而已。”一个男旅伴用英语问少年,他弄来了酒精,替少年搓热后背。少年暂且被我的羽绒衫罩着,没露出裸背。

我揣摩少年的国籍,他如此单薄,脸部线条孱弱,仿佛欧亚混血,不知来自何方。

少年发出虚弱声音,栗娟凑近了听;她翻译说:“太可怕了,男孩说他是被人害的。”

我的心脏莫名其妙急跳,我又窘迫又害怕。雪地下掘出来的少年环视了我们一眼,他虚妄的眼睛谴责性地瞪我一下。

我有什么好怕呢?若不是我发现他冻僵的手,他必死在积雪之下。我岂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如此不礼貌地瞪我,可能是冻糊涂了,或者,他那可怕遭遇引发的巨大仇恨不由自主寻找可以发泄的对象。

不过,我可不是自信的傻瓜,我活到今天,已明白有些人惹人喜爱,有人就天生招人恨。这不是我们能自由选择的,这是种现象,存在且发生:你要么惹人爱,要么招人恨,若两者都不是,就要学会耐住寂寞。

有时候,爱恨折磨人,寂寞却杀死人。我不特别招人恨,但经验证明仍属于招人恨的范围。譬如,我在栗娟面前动辄得咎。这仿佛可以传染,不满我的人近年里多了起来。

身在南半球,思想北半球的事就产生了距离。距离暂时还制造不出美,它引发的是冷眼旁观的些许从容。

当你从容审视自己的过往,包管有盆冷水从头浇下。

栗娟是外科医生,女人能当外科医生,证明不是俗物。

我的职业模棱两可,有时候我是一个记者,有时候我是个混饭吃的教师,而大多数时间我什么也不是,就是顶住一颗不可靠脑袋的身体,活着,能吃能睡能干活,也有人形外貌。

我和栗娟不同,她是主动的人,我是被动的。

栗娟第一次笑话我胆小时我吃了一惊,不过马上意识到她对我的了解已刺入真相层面。一个女人同你维持二十年婚姻还不进入真相王国,她不是蠢就是假。

栗娟笑话过我一回后变得越来越放肆,时不时就嘲弄我是舞龙的猢狲,外人看见龙头,而她只見猴子。

但栗娟看见的只是我个人的真相,她看不见或不愿看见更广大的真相。

我死心塌地相信她没外遇就因为她日益加重对我的苛刻和打击,足证她从不曾对照其他男人来测评我:如果我是只舞龙猴子,她该知道世上不止一只猴子在舞龙。更多猴子连舞龙的勇气都丧尽了。

当记者时的每个瞬间我都鼓勇向前,我从一开始就晓得说真话是吃河豚,但我并未退缩。那时栗娟还年轻,沉湎于她医术的提升和医术外我俩小布尔乔亚式的漂亮巢穴,业余出入时尚店铺或小剧院,挽着我的手臂,展示我当年昙花一现的英俊。

不过,那时我受荷尔蒙驱使,如堂吉诃德冲向风车,自醉于种种得罪人的揭秘报道。我想,那些跑到田野上翻开大石块、让石块下经不得阳光的蝎子蜈蚣蟋蟀西瓜虫乱跳乱蹦的人都有种残忍的、看不惯异类的冲动。受冲动的驱使,我在报纸上不亦乐乎地玩“掀石头”游戏,很让一些坏家伙难受过。再之后,当我醒悟他们这种人势必觉得我才是“坏蛋”,而他们竟然真是这世界的大多数且有毁灭我的聚合力时,我无心再盲从荷尔蒙,决定收刀入鞘。

热血冷下来,就再难挺身而出。

挺身而出曾是我吸引异性的法宝,年少英俊的那个我挺身而出,被我挟势而击的捉襟见肘的家伙们掩面抱头败下阵去,栗娟和同栗娟那样天仙般的尤物们像潮水带来的贝壳横陈在我面前,任我挑选捡拾。

那短暂一刻仿佛罗马将军荣归于凯旋门下,花朵和月桂树叶倾泻黑发头颅。

韶华易逝,季节变换常被粗粝的心灵忽略,冰雹子终会倾泻到脑门上,送来清醒。

很难说出那个转折点,不过某个瞬间一到,转折自然就开始了。挺身而出的我忽见情况有异,正如空降兵发现脚下敌军列队举枪等候。好在一阵风来,带我脱离险地。

年纪增加,渐渐有了号令的权力,看清挺身而出者们都茫无所知地在为各路新旧势力冒牺牲之险;世界只会再平衡,从没变更好。我凉下来的血再也热不起来。

退一步海阔天空。每当需要挺身而出,我总下意识准备离家出发,带栗娟远远避开是非,到她希望着的任何目的地旅行。

男人对于自己女人的责任,在我看来,不仅保证她安全,也要保证自己安全,单方的麻烦必将是双方的麻烦。回避风险自然最妙。

大城里常年食物的不安全,诸如“地沟油”“瘦肉精”“农药残留”“孔雀石蓝”“反式脂肪酸”抑或“一滴香”之类,耗尽了栗娟精神上的承受力。再加她一点其他,恐怕她就丧失对人类的信心,再难拿起手术刀……

如果我学乖,不在栗娟面前说那种叫她紧张不安的话,那也该学会放弃我在报纸上直言不讳的权利……我将慢慢成长为自己曾鄙视的肚腹圆圆的和事佬。

对这种牺牲,不是我准没准备好,而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当地警察来了,一辆深蓝色警车,两个年轻气盛的警官。

警官对救活少年的栗娟充满敬意,连声尊称她“夫人”;对于一边的我,他们只瞥了一眼,就像出门上班瞥一眼路边的树。

酒店派人用担架将雪地冻僵的少年抬进生着熊熊炉火的大堂,送上威士忌让每个觉得寒冷的人喝一杯。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一杯威士忌下肚,栗娟救过来的苍白躯体活动开了,他脸泛红晕,眼神发亮,对栗娟说了声谢谢。

少年聆听警察询问众人,他听见我是那个在积雪中发现他从而令他获救的人,脸上泛起复杂神色,我觉得那神色既感动但也有嫉恨。他的脸色明明暗暗地落在我眼里,我一阵阵心虚,也不晓得为什么心虚。

男孩明显对我不怀好意,若当过记者阅人无数的我看不出他心绪变动翻腾,就太没眼色了。

我虽不明白自己那受威胁的感觉因何而生,也不想研究我的任何遭际是否公平,但确实有点害怕。

我理解很多怪事发生并不需要理由和解释,该来时它就来,让人惊诧不已。

少年向警察声称在夜半大风中被人袭击,昏迷后才被雪掩埋,直到我发现他踪迹。他不清楚被人袭击的缘由,也不能说出袭击他的人是谁,他告诉警察他只看了那人一眼就被击昏。至于那人的相貌,他犹豫地指出“袭击我的人和救我的这位先生外貌很像”。警察随即转过脸看我,我并不特别吃惊,栗娟非常吃惊。

我耸耸肩,给警察和这少年一个无所谓的微笑。

虽没什么事不能试着去理解,但很多事的发生却叫人恶心。

一个忍字当头的人要同自己的恶心相处,压得住恶心,看起来就什么事也没,压不住恶心,就谈不到忍了。

那男孩的话引发我一阵恶心,不过我忍过去了。他不是我的本国人,我们有“救命恩人”一说,他也许只觉得一切全是命运的安排。不过,我自诩是救他一命的人,却被他一句话弄成嫌疑犯,确实够让我恶心的。再一次证明,人对某些人的恶意常是天生的。

我想起自己有过一位中学校友,这女生在我创办的文学社里混过几年。多年未见之后再见她,她已是个特别有人缘的人。

她住在我们城市市中心一栋二十多层高的大楼里,上上下下几乎每层都有她可串门的朋友!这在我们城里真可谓惊世骇俗。

她每天不是在这家同人家一起下饺子,就是在另一家,伙着做饭吃……离家旅行又怎样呢?她和丈夫两个人驾车从东海边出发,驱车直上西藏。沿路所有投宿客栈的老板、遇到的同路人都立马成了她的友伴。逢年过节,她和丈夫要采购很多原料,做出很多可口点心,寄往大国的众多城市乡村,联络起她那温情脉脉三教九流的朋友圈……

我,从没一分钟轻信这位女校友的童话。

有时我确信她在对自己进行耗时费力的治疗。她的人生在某种表面上滑行,尽力弄成五彩缤纷,却不符合人之常情。

这一刻我便想起这位女校友,我意识到她是个能量很大的人,她有编织大蛛网的老蜘蛛才有的锲而不舍,用编织物覆盖自己的轨迹,在自己吐的彩泡里狂欢……我想她竭尽全力想用网遮盖、不让自己看见的,恐怕就是我面前这类人,这位冻僵了被暖过来的怪物:他暖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指控救他的我。

栗娟惊讶之余,第一句话是对着我说的:“你昨天同我在一起,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潇洒地拍拍栗娟手背:“敲他的家伙长得像我,这也可能,不要大惊小怪。”

警察结束对少年的询问,转过来就同我核实情况。我们邀请警察从少年身边走过,到咖啡室喝咖啡。

栗娟像任何一个女人那样,忍不住告诉警察我昨天成天同她在一起。

警察礼貌地对她微笑,向她行礼,这是男人对忽略逻辑的女人表达安抚。

我们喝上了滚烫咖啡。我把我发现雪下少年的经过讲了一遍,然后就住了嘴。我唇边按捺不住绽开一朵讥嘲的微笑。

“正如女士告知的那样,先生昨天如果成天和太太在一起,可不可以说一说你们在各个时点的活动及接触的人?”做笔录的警察朝我微笑了一下,我觉得那是善意的;询问我的警察年纪大些,他更明确表达歉意,让我理解此刻这是不得不问的问题。

在我年轻身为名记者的时代,我恐怕不能容忍任何盘问。那时若有人如此这般问我,我会请他尽管给我上手铐,只要承担得起怀疑我的后果。凡骄傲的后生总不容许别人不对他的荣光致敬。

现在这俩警察对我的询问絲毫没激起我的怒气,我平平淡淡和栗娟一起回忆我们昨天度过的时光,给予警察最大的配合。

在我们居住的那城市,一个人成熟的表征之一就是淡然接受别人时不时投来的不齿。

个人经验告诉我:在欧洲的某些地方,没证据证明你是恶人,你便有权享受社群的信任和尊敬;在我居住的城市,恰相反,若没证据证明你是有益于既定体制或团体的人,你要学会忍受密集发生的不信任和不敬。

生活在这种人群里感到窒息是自然的,但也是幼稚的。

担当大牌记者的年代里,我的名字就是牢靠的担保,担保我受到陌生人的欢迎和尊重。当我卸下记者招牌,决心过一过平凡人生,名字便速朽地被公众遗忘,原先享有的尊重和信任如养好了伤的鸽子,头也不回地飞去。

平凡人生曾对少年成名的我产生诱惑,当我疲惫又喜悦地归入无名寂静,我享受了生活的安宁,但必须学习去习惯人们对无名之辈的不齿和无视。

“你是谁呢?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块坏料?大家都在同一个泥坑里滚,难道你更干净?”

今天,我若谋害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动机是什么?如果我谋害他,却又一大早去把他从雪堆下扒拉出来,由我太太救转,他再来指控我,这动机又是什么?警察必须面对这两个逻辑性提问,除非有人能给出符合逻辑且附有证据的解释,否则他们不能对我做什么。说实在的,除了恶心,我没什么需要担心:我们正身处一个法制声誉清洁的国家。

不过,事实上我除了恶心,还越来越担心,竟然还阵阵心虚!

我没法解释自己的状况:我又不是罪犯,何须产生犯罪感?

雪地冻僵的少年等来了医院的救护车,随救护车去了。警察暂且从酒店收兵,去察访他们该缉访的真凶,他们现在怀疑凶犯是一名亚裔。

我的自由没受任何限制,我可以即刻离开这里去别的旅游目的地,不过,我还是决定按既定行程,在这里再逗留几天。

栗娟因为施展漂亮身手救了冻僵少年,赢得了酒店上下的敬意和喜爱。

受大家宠爱的栗娟飞快进入她朝思暮想的状态,犹如一支花苞感受暖风。她显得楚楚动人,非常敏感,对任何好意都有温柔回应。她从行李中翻找出最淑女的服装,戴上了英国女人的帽子,帽子上垂下一点黑色面纱,遮住她额头的一部分,让当地人清晰地看到她多年来浪费在故乡的贵妇气质。

天空依旧晦暗,雪时断时续。栗娟在酒店咖啡厅同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快乐交谈,以至于没察觉我悄悄离开。

我上楼换了我的雪地靴,裹上羽绒衫,戴着绒线帽和墨镜走进宾馆外白色旷野。新雪覆盖了脚印,我想寻找发现那垂死少年的地点,却实在找不到了。漫漫无尽的白雪遮盖了一切痕迹。

我站在覆满松果的松树下,冷冽的风让我不得不在墨镜后闭起眼睛,鼻子尖挂下清鼻涕。我把餐巾纸掏出来覆在鼻尖上,没戴手套的手冻得刺痛。我眼前出现一列蓝色云杉,云杉在原野上排成一个反过来的问号。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意识中这一列弯曲的树木。云杉就在我右前方大概半公里范围里。我又闭起眼睛,看见反过来的问号抽搐了一会儿,问号下方的句点闪烁起来。

我朝着云杉林走去,松散新雪在我靴子下发出吱吱声,我踢着雪,雪团在我身边溅射。我走到第一棵云杉前,握住那银蓝色枝条,枝条上的冰雪落满我靴面。

我回过身,闭起眼睛,那反着的问号隐没了,只有问号底下的那个点闪着微光。我睁开眼,觉得这问号底下的点在我正前方。

我从云杉下走出来,慢慢往前走。我感到晕眩,听见什么人远远在咆哮。

眼前的这摊雪没那么洁白,薄薄一层新雪下映出遮盖不住的密集脚印,这就是我拨开雪团,发现那少年之手的地方。

我茫然低头看着这地方,仿佛在哀悼。我有扒开所有积雪看个究竟的欲望,不过我浑身乏力。我更需要有杯威士忌在手。

我摇摇头,赶走一种不祥的感觉。我朝酒店走回去,我哈出的热气在我头颅前形成淡淡而稀薄的白烟。我猜那男孩半夜赶路,是在为什么人送信。

栗娟还在咖啡厅里,有两个金发妇人坐同一桌与她聊天。我走到吧台上要了我渴念的威士忌,吩咐不要加冰。

一股热流冲破喉咙急降腹中,燃起周围神经,我感到正被雪野的王者放开,返回温暖的人类疆界。我看见那边那个年轻女人饶有兴味地不停打量侧对着她的栗娟。这年轻女人不安静,她神色飘忽,除了明暗变幻的脸,一支笔在她灵巧的食指和中指间风车般旋转个不停。

栗娟走到吧台上,对我说:“赶紧吃午饭吧,下午我们一起去医院看望那个少年。”

“是啊,好的,如果他没事,我们也好整装待发。”我点头,饮尽最后一口。

栗娟似笑非笑:“如果他有问题,难道我们就不出发?我的旅行可是全计划好的。”

我尴尬一笑,笑容不会好看。

整个峡谷区只有一家医院,在镇子的中央商业区旁边。我们进山时车曾从医院边驶过,栗娟曾叹气:“如果能到这样的医院工作,住进镇上某栋小楼,该多么宁静幸福啊!”我当时没接话,只冷笑了一下。栗娟就是否定一切现存从而凸显其不凡心灵的典型。

酒店经理和我们同行,车是酒店的车。这经理生性阴郁,却和栗娟一样有颗乐于探望受伤者的心。我问经理,假若路人冻死在酒店门口,酒店的人会不会受良心谴责?经理嵌在深深眼窝里的眼珠又大又黑,嘴唇布满黯淡皱褶,活像刚吻过灰色蛛网。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如果我们发现有人在受难,我们会尽力的,先生。”

我跟在酒店经理和栗娟身后走进那少年的病房,他已经好好地睁着眼睛在享用温暖的室内设施了。酒店经理把一束冬天很难得的菊花放在少年床边,栗娟欣喜地咕哝了一句英文,看那孩子。少年的眼眸呆呆转过来落定在我脸上,他献给栗娟的笑容倏然收尽,神色惊惧莫名。

和他那眼神一碰,我只好冷笑。

我看出这少年已无大碍,头上缠好了绷带。我的英文比栗娟好,我耸耸肩:“喂,你好,你真记得对你下手的那人长得和我一样吗?”

少年茫然地转開眼睛,看看酒店经理,看看栗娟。他转回来看我时像被抚慰过了,若有若无地摇摇头,不再理睬我们。

我们来到医生办公室,主治大夫是个肥婆娘,她立刻意识到栗娟也是外科医生,就像野地里两只同科动物见面那样,以我和酒店经理听不懂的术语交谈起来,还不停地笑,互相轻轻拍打着,彼此肯定。栗娟告诉我那孩子头上有伤,但不一定是被人打击,连轻微脑震荡也没有,完全不必再担心。此外,他是流浪儿,没有家属。他的医院账单将由镇政府支付。

栗娟笑着对女医生耸耸肩:“那孩子说打他的人像我先生,可我先生那天和我形影不离。”

胖婆娘惊诧地转过脸来看我,我睁大眼睛,对她点头:“也许我要阻止他给外星人送信。”

胖婆娘咯咯笑:“先生,我不认为他头部的伤口是被器物击伤,那像是撞到什么了。”

酒店经理一直在听,阴郁地轮番观察我们开口的人,现在他也开口说话:“每个流浪汉都会撞在什么东西上的,这毋庸置疑,如果你发现他们口袋里没酒瓶,流浪就失去了乐趣。”

他们站在医院门厅等司机把车开上来,我借口上厕所,绕回那少年的病房。

“喂,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继续旅行,你有什么要和我说吗?”我问他,冷冷地看着他。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他没回答,眼神从我脸上转向白色墙壁。

“会逮住他的,只要他真的存在。”我戏谑地对他说。

旅伴们在这场雪之后各自分散,各有去处。我本想去巴黎看画,栗医生坚决不从,她不知为何并不想离开冰雪世界。妥协的结果是她同我一起搭车去阿尔卑斯山法国一侧的夏木尼,我们将在夏木尼住进山脚下小溪边的旅舍,听着冬天变得细小的冰雪溪声入眠。

我们当年新婚蜜月旅行就住在夏木尼这家普通旅店,也许重温浪漫可以让我们的欲望起死回生,如那个雪下抬出来的僵尸少年?

栗娟把两只巨大的旅行箱摊开放在房间地上,不厌其烦地搬出箱子里所有东西放到床上,她重新整理组合,在笔记本上再次登记。

我不停地接电话,还跑出去,跟那些国内一起出来的旅伴话别,祝他们在巴黎、伦敦或马德里度假愉快。

“代我們跟栗医生说再见!”朋友们拍拍我的肩膀,他们的妻子们向我眨眼,各种戏谑的笑脸。

是啊,可不就是如此?栗医生不喜欢酒肉朋友,她会在你遭难时奋不顾身救你,等你缓过气来,她就离开很远眺望你。

栗医生有很短一阵子向我靠近,靠得那么近,火烫火烫,简直要同我融为一体;我动弹了一下,把她推开一些,不让她溶化。她记住了我推她的那一掌,之后我每碰她一下,无论什么动机,她都条件反射地推开我,纪念她记住的那种受伤感觉。

后来,我发觉她不让我靠近,我起先还可以捕捉她,逼她就范;后来她越来越抖落浑身花瓣,只留下玫瑰带刺的红球籽,红艳艳冷冰冰,挂在高枝上,连声音也变得单薄干涩,宛如史前动物只留下化石相处世界。

送走朋友们回到客房,栗娟已高效地合拢了她的旅行箱们(两只旅行箱都归她调度整理),坐在沙发里喝新泡的红茶。

“你逃过了一劫。”她直勾勾看着我,“警方没找你麻烦。”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栗娟,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还记得多年前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噩梦?”我竭力轻柔地问。

“你再说一遍,此时此刻。”栗娟如梦似幻地看着我,就像我有能力用语言改变现实。

我拿她用过的茶包泡了杯淡淡的热茶喝下去,我并不想重述那个梦。很久没说起它,我的语言都发生了变化,时间总在改变人的词汇。

“我嘛,像很多人一样,那时也梦见自己杀了人,正在被追捕。

“是个寒冷的夜,深秋,不跑动就会冷得打战。

“我什么也没带,连个水壶也没有。穿着睡衣睡裤,顺着石子路往下跑,追我的人骑着马,我能听见马蹄打在石子上的嘚嘚声。我只好往山壁上攀爬了,山就在右手边,好像香港那种起伏的路旁边的高楼。我钻进两块巨石之间的石缝,身体嵌入石缝间,竭力忍住喘气。马蹄嘚嘚,越来越响。”

栗娟听故事听得出神,她端着茶杯,绷紧上身,微张樱桃小嘴,凝视我。

我微笑了一下,接着描绘旧梦:“抬起头,深蓝天穹上满是闪烁的星星,像无数仙人对逃犯眨着眼睛。我害怕得要死,因为我记不得自己杀了谁。但我知道自己杀过。

“冷汗涟涟啊,黑夜黑得那么深,并没有什么嫩黄的月牙。马蹄声过去了,四野一片寂静,连鸣虫都不吟唱。我爬出山壁,决定回去看一眼我杀了谁。”

“什么人能做如此之梦呐!”栗娟摇摇头,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后面的情节我太熟悉了,不用说了。”

我看着栗娟,觉得这个打扮清爽、身材完美的女人对我而言毫不性感。我已忘记了如何与她相好,她像是路边橱窗里的模特儿,你看着她,不会有采取行动的冲动。

“那么,我二十四小时没离开你的视线,我如何去攻击那个雪地少年呢?”我觉得没必要,可还是诘问栗娟。

栗娟愣了一愣:“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那孩子是认真的。病房里的他看见你,真正吃了一惊,像只野猫被大狗吓到那样。”

“真让我受恭维。”我冷笑一声,到抽屉里取出我的烟卷,走到阳台上,坐下抽。冷冽空气里,烟卷烧红的烟头仿佛也是温暖的风景。望着它,人能借到一丝鼓舞。

好在明天一早就出发,夏木尼在雪山脚下,比这里温暖得多。换个地方,对栗医生对我都有好处。

警察敲门的时候栗娟已经睡了,我还在读一份英文本地报纸,那上头有一条小小消息谈到旅游者中的医务人员从雪地里救回流浪者。

我打开门,搞清楚警察找的是我,不必惊醒栗娟。我关上门,和两位警察走楼梯到深夜酒吧去。他们表示只是问我一些问题,以便完成报告。

我并不请他们喝酒,免得怀疑我行贿;警察倒彬彬有礼为我点了一份咖啡,我们互相戒备地微笑坐下,面对面,我一个对他们两个。

“受害者一口咬定是您对他行凶,所以,抱歉,不得不再同您了解一点情况。”年长的警察和婉地说,仿佛他觉得这多此一举。不过,年轻警察恰恰相反,他的表情像观察一个狡猾罪犯如何为自己开脱。

我感到滑稽,露出一丝冷笑。这表情未必对我有利,但我并不想处处容忍。

“您的太太为什么要对他进行急救?她不觉得那是一具尸体吗?听说人人都认为他死了,埋在雪下那么长时间。”警察温和地吐出字眼。

“我无权代替我太太回答你的问题。”我说,“不过,据我所知,她是执业外科医生。”

“事实上,我们相信您所说的全是事实,因为我们认真核实了您那天的行踪,包括回放了酒店的录像,都证明您不在现场。”年轻警察忽然清晰地告诉我。

我感到高兴,原来他对我并无敌意:“是吗?这很好,辛苦你了。我们是旅游者。”

“那么您的太太是否离开过你身边,尤其是晚上?”年轻警察吞吞吐吐,让我瞬间愤怒。

“你们不是回放了录像,录像会告诉你真相。难道她费力救了人,是为了惹麻烦吗?”我笑了,“我太太连一只蟑螂都不肯打死。”

警察们忸怩了一会儿,年纪大的那个首先说“抱歉”,年轻警察合起卷宗,解释他们只是公事公办。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咕哝了一声,我没听清。

年纪大的警察阻止年轻那位重复他的话,他们站起来表示感谢,然后离开了酒店。

我对一直听着我们的酒保说:“今后再发现雪下有人,我们是不是该转身走开?你说呢?”

酒保疲惫的长脸上那张难看的嘴巴扭了扭,这是他最拿手的表情:“先生,不用放在心上,你太太又漂亮又能干;那些流浪汉全是心智失常的人,他们的话屁都不值一个。”

我谢了他,走回房间去睡。栗娟坐在床上,她的床头灯打开着,她怒道:“半夜三更,你去哪里了?”

“自然去找女人。”我说,把鞋子脱了,继续脱袜子,“不过,都比不上你,所以没做什么就回来了。”

“哼,还是去找一个吧。我可没空奉陪!”栗娟伸手关掉灯,房里一片黑,我还没开始脱衣服……

我想起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在夏木尼拍的,好些年之前。

我那时的相机是一架佳能的pro one,照片放大到有半张A4纸那般,栗娟姑娘在照片上穿着长裙戴着缀上飘带的草帽,笑得像朵初放的茉莉。那时,我们新婚不久,误打误撞从安西湖畔来到了夏木尼。登上夏木尼这边峰顶,勃朗峰就在眼前,还可以眺望瑞士那边的少女峰。

经过这些年,当时载我们进山的小火车已成了博物馆里的新古董,我们坐新式列车缓缓驶入壮观的新车站,到处是说不同语言的旅客。

“我们当年怎么会来夏木尼的?我记不清了。”我对栗医生说。

栗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好意思说?这辈子我都没见过你这样脚踩西瓜皮的人,没有任何旅游计划,捧着地图随意走。哪像我,手里一沓游程计划。”

“又不是开刀,事先会诊。”我虚弱地回答,试图摆脱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话题,“你是医生,我是文科生。”

“文科生?哼!”栗娟轻巧地戴上细巧的礼帽,抬眼观望。

我赶紧背好双肩包,拖着两只大箱子,竭力跟紧她的步伐。

如果不靠出租车,大概我们已没法像从前那样拖着箱子一路找旅店。简直怀疑从前旅店附近有没有如此阔大一个广场,自然更不会有如此多游客。我们记得的夏木尼是个羞涩小镇,能听见的不是人声喧嚷,是雪山溶水奔腾的声音。

不过,等我俩跨进面对主溪流的房间,我们认出了那明明暗暗的空间,听见了溪流汩汩的踪迹。如果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至少可以第二次在溪流边留宿。这是我们能追逐到手的唯一安慰。

我软瘫在床上休息我的身体,栗医生打开热水认真漱洗。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正见栗娟亭亭玉立在对着淡绿溪流的小阳台上。我起床走过去,栗娟抓住我的手:“那时我俩多年轻呐,那些日子随着溪流去了。”

我俯视冬天温雅的冰川溶水,听着它的叮咚,追忆一瞬间的青春。

我搂住栗娟,在她秀发上吻了一下。她靠在我肩上,眺望远山。

没什么后续。

栗医生走进房门,叹息说:“旅行真累,什么都要我整理。给我半个小时,然后我们去吃午饭。”

我已经不再说“让我来整理”这种话,整理行装除了是种劳役,也是一种权限,我没这权限,我所有的“整理”对栗医生而言全是“捣乱”。她掌控着生活的细节,为此付出无穷精力,而我,搭着她的顺风船,绝非她什么理想旅伴。

我再次倒在床上迷糊过去,等栗医生带着对呼噜声的厌憎推醒我,我洗个脸,就随她去寻找饭馆。

广场上风大,但看着顺眼的餐厅似乎全在这广场上。有一家我们感兴趣,欧美人坐在室外阳光下餐桌边,零星的亚洲人推开餐厅门,又退出来。我和栗娟上前一看,屋里被庞大的中国旅行团占了。

我们无奈,也在室外坐下,虽有阳光,还是感到冷。我们点了意大利火腿色拉和牛排,要了一杯红葡萄酒和一杯白葡萄酒。

眺望景色,栗娟说出了我的失望:“是不是新建了很多房子?记忆像被橡皮擦抹过了。”

风带来隐隐一点雨丝,可太阳还挂在天上,有浮云掠过。

“这是山区。”我向栗娟解释,不过栗娟生起气来。

跟天生气没意义,栗娟说:“旅行团真讨厌,黑压压像什么?总把美好糟蹋得彻彻底底。”

“也不能那么说,很多人语言不通,只能加入旅行团。餐厅想做大单子,也是要接待的。”我试图通情达理。

栗娟冻得发抖,笑了:“世上也只有你这种男人,总做老婆的对立面。我说不好,你就说好!”

我又恼又羞,闭紧嘴巴。我看见她挨冻,却没办法让她温暖。我对着法国侍者撒气,用英语问他还要让客人在冷风里等多久。

送来的色拉里火腿片不多,没非旅游区的餐厅公道,也别想品出什么滋味。牛排上来的时候就不很热,被风一吹就温凉。我俩吃着,互相不说话。我知道这不是啥好兆头,可我有啥办法?夏木尼不再是记忆里温暖而闲适的山间滑雪镇,它迎来了无数经济型游客。

我竭力想避开惯性的铁拳,不过,这不可能。惯性非常顽固。

栗娟看我付账,等我放下小费,她冷笑道:“你确定要给小费?他们给你暖炉了吗?”

我涨红脸:“既然我们是举止得体的客人……”

“是你得体。我无所谓得不得体。”她的愠怒烧烫了她的语调,“你是了不起的一个人,我不是。”

我困惑地感到一件无形的紧身衣又绑到我身上,我像疯人院里的疯子被拘束。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我不可能阻止栗娟对我的怒气。这怒气并非阵发性的,它有比加拿大一枝黄还深扎的根,每次收回去,就为下一次的发怒蓄势。

“我们走吧?”我提议,担心她的声调招来旁人的眼光。

“不,你的那个杀人梦上次没讲完,现在请你接着讲下去,我想再听听。”栗娟无情地说。

“你別这样吧。每次都要把情绪升级,有必要吗?我也会失控,要是我失控,那就完了!”我感到害怕,在大太阳底下害怕。

“说吧,说完故事就走。”栗娟傲慢地坚持。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就是那个情节?我梦见自己回到自己房间,推开自己的床。我杀的人被我埋在床下,推开床就看见了黄色的浮土。”

我看看栗娟,看看她是否已经放松下来:“我扒开浮土,把死人脸上的布揭开,我知道了他是谁。”

“请问,”栗娟扬起头颅,露出天鹅般美好的头颈,“你杀掉的人是谁?”

尽管这是很多次重复后的又一次,我还是感到回答时颇有新意,新意让我战栗:“那是我自己!”

“记住,”栗娟突然站起,“你已经杀了你自己。那么,可爱的先生,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又是谁呢?”

所有的杀人犯都要受审,以命抵命或送死囚营监禁,唯有杀自己的人可以逍遥法外。

栗娟仿佛原谅了我的粗粝,她挽着我的手臂沿着粉绿色小溪漫步。我想从汩汩作声的流涛白沫里看出往昔的影子,徒劳。

不由自主,我轻轻抚摩栗娟的手背,我感到悲苦的温情,她和从前判若两人了。

她没回应我,思考着什么,然后她的手挪开,转身趴到岸边矮堤上,看冰川化成的水。

“我们上山顶去吧!”她扭过头,脸上泛起一阵亢奋的粉红。

我看看刚刚积聚到小镇上空厚厚的乌云,又看看栗娟。

冷风吹过我们的额头,扬起她的长发。

“这个天气上山,你会不会挨冻?”我迟疑,扯紧自己的衣领。

“不上山我们能做什么?你有计划吗?”栗娟的声音又不对了,不过她自己没发现。

“需要计划吗?这是在度假。”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当然需要计划!旅行需要计划,你减肥也需要严格的计划,生活的方方面面需要计划,生命也需要计划!”栗娟越说越怒,音调洋溢怨愤。我害怕旁人听见,想捂住她嘴巴。其实,我恨她这种当众叫我出丑的态度,何必小题大做呢?无非你看不惯我!

“好吧,那我們上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缆车站门口有电视屏的,会播报山顶的天气。有太阳出来我们再上去好了。”栗娟说,“我想眺望少女峰。”

我们各自悻悻,并肩朝缆车站方向走,看得见远处山脊上下来的索道线,但并不知道由哪条路过去。冬天的夏木尼,说没行人其实有行人,我们走的道上却没什么人。要问路吧,得先找到不像游客的本地人,我竭力找着,找不到。栗娟显得僵硬而疲惫,她是不会去问路的,问路是我的事。我不怕问路,但是,我真不情不愿,且走走再说,到近处再问。

我俩冲着索道线横跨下来的方向走,我觉得缆车站就该在那栋巨大的黑瓦洋房后头。栗娟看看远处,叹息:“跟你出来,什么地方都靠自己两条腿走;旅行团的大巴直接就停缆车站门口了。”

我觉得口干舌燥,头颈僵硬,无法转头看看栗娟。女人和花朵不同,雨打风吹,花朵还是可看的;女人不这样,女人不能糟心,糟心的时刻她们就不适合出门。

栗娟应该回房休息,不该非得完成她来自于一念之间的“计划”。这可能不是计划,只是一种执念。何况,上次来,她上过夏木尼的南针峰,海拔三千八百四十二米,头疼欲裂,现在她难道不怕了?她不怕我倒怕了,年龄大了,什么都可能发生,我有点恐高。

“问问人吧!自己乱走靠不住。”栗娟离开手术台,就不相信一切。

我寻寻觅觅,问了两三个路人,都不晓得如何走去直上南针峰的缆车站,他们耸耸肩,在原地打转,都是外地人。我掏出宾馆前台给的简易地图,图上有模糊不清的路径,读着图走。栗娟相信地图,不再吱声。

“我们像同路人吗?”我走过一畦枯萎的朝鲜蓟,冷笑了一声。

栗娟深深叹口气:“我们,我和你?我是不是我?你是不是你?”

“是啊,哪只妖怪吃了栗娟,变成她的模样?”我抢先说。这不断改换主语的句式在我俩之间重复过无数遍了。

栗娟没有马上回敬,她默默地接过我扔给她的地图细看,点头:“地图太糟糕了,和实际的路径不同。”

她这回自己出马,拿着地图跑进路边轮胎店问路,好半天才出来,狐疑道:“店老板是本地人,怎会不知道缆车站在哪里?怪事!你看,他说往前走。”

我往那方向看去,直觉告诉我那是个陷阱。我对栗娟说:“你还有脚力走错路吗?我看这路真不像。你等着,我到路口一个个拦住了问。”

栗娟委顿地靠在一棵树上,年轻时她可不这样,年轻的栗娟是一棵好看的树,双腿笔直,身材高挑,总是站在太阳下,不会靠在树干上。

我的运气不错,拦到第三个路人,她是镇上居民,她一下子说出了窍门:“往这边一直走,走到学校,这时候正放学。面对校门你再往右手走一百米,有个小径,别担心,走到底就看见缆车站广场。”

我和栗娟额头冒汗走到缆车站前,售票厅刚刚关闭,最后一班缆车五分钟之前上南针峰去了。

“要不是跟着你这没用的男人,此刻我就在缆车上,快到南针峰啦!”栗娟不屑地瞥我。

“嗬,我是怎么从有用变无用的呢,巫婆?”我听见自己反唇相讥,“不是拜你所赐?”

她无限怨悔地看着缆车时刻表:“没有一次认真做一做旅游攻略,万里之外飞来容易吗?白来了!”

“哪里白来?上次你去过山顶,这次你可以多花时间在山下。”我想起这地方的美食,一定藏在哪个游客罕至的山坳里,等我们去探幽。

刚想说去找美食,栗娟已经走远了。

又来这一套?大庭广众甩手就走?她自然是想我屁颠屁颠跟上去,然后她算占据了主动,会把骂我损我的话一套套扔出来。

今天我由她去又能怎样?这里是法国,安全着呢,未必要我时时当保镖。我的两脚像针屁股钉在地面上。我不想跟上去。跟上去听骂?我不乐意。

可是,我马上意识到,栗娟又要没完没了的了!

寒风吹在身上,四周都是不相干的陌生人。栗娟的影子已消失在街角,她很享受这样甩手而去吧?一个外科医生,城市里著名的“一把刀”,她日复一日划开患者的身体,修补散发异味的各种内脏,她对她的生活何时开始腻味了呢?你能对这样的人生不腻味吗?反正我不能。

每个婚姻都是一个躯体,从前分开、后来合二为一的躯体,每个婚姻也都不会没有病,不过,我的外科医生妻子无法对婚姻动刀,一个好医生也没法对自己开刀。我没法帮她。

真的,我被自己的想象魇住了,我走到缆车站售票亭门口屋檐下躲开冷风,拉着自己的脖领子看远处灰蓝色的山峰。山顶的积雪被浓云密雾吞没,看不见白色。

我想,要是人们把自己的婚姻都拖进外科手术室,这可和推人进去不同。

婚姻手术基本上都会开膛后缝上肚子推回来,医生可不是上帝。

我打栗娟手机,她不接听。我死命打栗娟手机,她还是不接听。

我沿着老路走回客栈去,她不在客栈里。我回忆她在溪边看溪水的样子,越想越怕,赶紧跑到粉绿色溪水边,沿溪岸找她。我不时瞥一眼奔涌的溪流,栗娟不会游泳。

感谢上帝,她远远地站在溪水边,一个人呆呆的,身影僵硬得像倒过来的问号。

“喂,不要这样好不好?”我轻声招呼。

栗娟冷冷地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她的脸庞还是一如既往的秀丽。

“算我赔罪,我请你吃大餐去。”我毫无把握地信口胡言。

栗娟绽出一个微笑:“我是猪吗?只要吃?”

我赶紧打哈哈:“天下本无事,何必动真气?”伸手揽住她腰肢。

栗娟黑色的瞳仁瞪着我,我像看到沉在井水里的桂圆核,她说:“雪地里那个男孩说你是凶手。”

我背上一根线往下凉,浑身鸡皮疙瘩:“我和你在一起没离开半分钟,怎么可能?”

“你没出门,你没在场,可你就是凶手。”栗娟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你有杀机,有杀意,你已经慢慢杀死了我。”

“神经病!”我笑道,浑身鸡皮疙瘩胀得发麻。我的皮肤疼痛,心里发虚。我难以否认栗娟的蠢话。

不过,栗娟笑了,她的气消了:“像你这么笨的人,本不该让你带路;像你这么倔的人,也没人能逼你好好问路。”

“不是我不好好问路,你又不是没看到,那些人都是游客,都不晓得,要运气好才碰上一个当地人。”我辩解,心里想着去哪里找好餐馆,请她吃顿好饭。

“是啊,你也挺可怜的。”栗娟终于认出我是个凡人,同那些打了麻醉针横陈在她面前的肉体并无本质区别,她觉得是放松我的时候了。七擒七纵,诸葛亮的游戏,栗娟胃口比诸葛亮好,百擒百纵了,還不疲倦。我和她一起留影,摄影师能捕捉真相:一只不耐烦的女猫和一只走投无路的男鼠。此刻,男鼠正张罗着请爪下留情的女鼠吃法国大餐。

我们坐在夏木尼最昂贵的法国馆子喝雷司令时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雪地里冻伤的小流浪汉。我想起了这么个镜头:我和栗娟刚到镇上,那教堂古雅得叫我们目不转睛,我们眼里全是教堂正立面的花饰。我和她信步往教堂走,渐渐到了正门口……

一个邋遢的叫花子从远处溜冰般赶过来,抢在我前头拉开了教堂木门,弯腰摆臂对栗娟做出殷勤欢迎的姿势,栗娟吃惊地哦一声。我看见叫花子手里拿着白色纸杯,我疲惫地不假思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五角钱欧元铜板,伸手丢进那纸杯……

五角钱欧元小圆币翻滚着掉下去,那时我看见了杯子里的半杯黑色咖啡,并非是可想而知的半杯子小钱!栗娟也看见了,她发出阻止的声音。不过,叫花子继续向她微笑,请她走进教堂。我挠了挠头,非常沮丧,低下眼睛,不去看那衣衫褴褛、讨好女游客的家伙,跟随栗娟进了教堂。栗娟说“你呀你呀”,我没好气地回敬她“我什么我”……

雪地里冻伤的小流浪汉不就是那个端着纸杯拉门的家伙吗?我下意识里观察过他。

我耐心留神自己的语言,不想把刚刚开心起来的栗娟弄毛。我们品尝蜗牛和鹅肝酱,我们对本地蔬菜色拉赞不绝口,这当口我可不想谈什么奇奇怪怪的小叫花子。

“那么你很喜欢阿尔萨斯的白葡萄酒咯?”我惊奇栗医生不声不响已喝掉三分之一瓶雷司令,这酒甜甜的,在冰桶里淌着雾水,叫人相信童话之夜。

“嗯,真好,我身上暖了,小腿上有一丝丝热流流在皮肤下,我心里也畅快起来了。”栗娟高高兴兴,仿佛一向如此,从没生过气。

我觉得餐厅里有人在看我们,不过,我没用自己的近视眼去确认。我帮栗娟脱下她的外套,交给服务生。现在她穿着粉红羊绒套衫,白皙的鹅蛋脸光滑得发亮,皮肤比任何一位欧洲女子都细腻。

“想想我们上次来夏木尼的感觉吧。”我诱导她,“鲜花方才吐艳,人生渐入佳境。”

我希望栗娟柔软下来,忘记她是我们的大城市不想给假期的外科精英,柔软到记得她在一个其实还过得去的婚姻里,把今天当成第二次蜜月。

栗娟看看我,喝了一口酒,甩甩头发,波浪翻覆在肩上:“吃完饭我要早点回房睡觉,明天如果天晴,我想起个大早上南针峰去看勃朗峰。吃过午饭就要离开的,我不想留下遗憾。”

我点点头,这已够好了,不能要求更多。生活不是儿戏,更不可能是魔术。

照例,栗娟回到房里,有很多程序化的事要一个人做,好比是繁复而琐碎的卸妆过程,直到产生她这几年来越来越珍贵的睡意。

我不但被允许而且被希望临睡前去外面“鬼混”,直到她睡熟了才进门,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梳洗上床。我常常把洗澡放到第二天一早,免得吵醒这位掌握病人幸福的好医生。

我们没吃牛排,而是品尝了煎热的圆奶酪,栗娟几乎兴高采烈地吃了饭后冰淇淋。我们手挽手走出餐厅,我没忘记给她满意的侍者留下丰厚的小费,这是栗医生通常强调的细节,不关乎面子,关乎她喜欢享受到处受欢迎的感觉。

回旅店进了房门,我帮她脱下外套,挂在门后挂钩上。我轻轻扯住她,吻她。栗娟平平淡淡接受了一个十秒钟的吻,文雅地推开我:“去酒吧再喝一杯吧!我要安排安排睡了,你回来时轻轻的哦。”

我洗了洗脸,带上雪茄和雪茄刀,想了想,又带上老掉牙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换了件轻便的棉夹克,把我的零用钱使劲塞进夹克的内口袋。

一个人走在灯火阑珊的夏木尼街上有种凄惶感觉。冬天的夜如寒带的海,你潜在里头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冰镇。没穿过大广场我就冻得受不了,于是,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酒吧就推开夏木尼大酒店的旋转门跑了进去。一个温暖的大堂,四个大壁炉正噼噼啪啪燃着干燥的木块。我打着抖,靠到一个壁炉边。

大堂里轻柔地播放着爵士乐,前台有两位女士,她们正在说笑,并没关注我。忽然,我记忆中浮出一个滑稽的法国男人,四十多岁,留着小胡子,头发油腻腻,两颊通红,摇来晃去,眼神涣散……

啊,就是这个酒店,那时候还没重新装潢,我挽着年轻漂亮的栗娟一个个酒店找我们中意的房间,那时候我们兜里揣着中国盖印的大红描花结婚证,法国人却没有一次要我们出示,这几乎都有些扫兴呢!我和栗娟曾走进这家酒店要求看看房间。

是的,那一回,小小的前台比现在落寞得多,那时夏木尼还不算世界级游览区,只是接待法国滑雪客,我们是夏木尼积雪区很少见的中国人。那个喝得忘乎所以的家伙坐在前台后面,不停地轮流看自己的十个焦黄色指甲……

啊,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多么容易欢笑!栗医生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酒鬼,我还以为这人神经不正常。栗娟嘻嘻笑,听我对小胡子酒鬼说要看看房间。

酒鬼拉开抽屉,又关上,一连看了五六个木抽屉,才找出一个钥匙环,上面密密麻麻挂了一圈铜钥匙,好比他就要去桥上开人家挂的连心锁。

酒鬼小胡子先生站起来,猛然看见了巧笑嫣然的栗娟,他愣了一下,嘴里不由得吐出一個法语“日本小姐”,深深一鞠躬,差点头撞立柱。栗娟捂住自己的嘴,笑得打抖。

我们跟着摇摇晃晃的小胡子,他的黑西服倒非常合身,简直可以说是一件漂亮的行头。他嘟哝着,仔细看每间房门楣上的铜牌号码,用202的钥匙去开102的门。他终于用202钥匙打开202的门,门里黑暗中传来一男一女的惊叫……

我和栗娟忍不住笑出了声,小胡子大喊一声“对不起”,替人家使劲关上门,也不看我们,也不解释,跌跌撞撞带我们上楼,蹩脚英语喃喃说:“这真是巧了,按理说房间应该是空的。”

他找到308,打开308,里面顿时传来一男一女同声惊叫……我和栗娟已经觉得不好笑了,有点胆战心惊。他终于找到一间空房,拧开灯光,请我们进去看:房间是松木镶满四壁的,考究得不得了,床上铺着兽皮,连凳子上也是兽皮,让人想起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布景。我们不停地赞叹,跟小胡子回到前台,对他说客气话,谢他。酒鬼把钥匙放回抽屉,喃喃自语:“不客气,再见,日本小姐,谢谢……”

我沉浸在回忆里,沉浸在再次于虚空中看见年轻栗医生的甜醉里,我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有明黄的烈焰,也有微蓝的冷漠的余烬。

我抬起头,吃了一惊,有个中年女人站在我面前,对我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很多年之后我回想:海妖曾向每个水手媚笑,其实每个水手都抵挡不住海妖的魅力,没落海的人不是有什么不同,只为他正巧不在状态,或生病,或发懵……就像黑死病也会给城市留下人口,留下的人只是时辰未到。至于谁落水谁留着,由一只无形的手决定。

中年女人令我目瞪口呆,一向习惯紧闭嘴唇的我,一时间嘴巴也像所有傻瓜一般张开了,拼命吸气。

室外严寒刺骨,这位女士却穿得极其轻便。假如文字不能用来误导人,那我必须诚实地说:她该穿的没穿,不该穿的全穿上了。她微微地让黑大衣敞开对着我,背后的人只能看到她的大衣和丝袜,我却一览无余。

“您说英语吗?”她慢慢挪步靠近,令我血脉贲张,她实在太完满了,如果完满可以形容色相。她脸上没一丝皱纹,白色肌肤光滑柔亮,我的视野被她珠圆玉润的胸脯填满……

“很抱歉,”我伸手入口袋,捏住我的雪茄,“我没有钱!”

女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经历了春夏秋,但没冬色,她巧笑嫣然:“是些什么东西在您的口袋里?”

我紧张兮兮地掏出我的雪茄、雪茄刀和买酒喝的零钱,放在壁炉上。她和和气气地笑了:“那就请我喝一杯吧?您有雪茄。”

她看着我,伸出骨节纤细的手,一个纽扣一个纽扣扣上她的大衣。她用下巴指挥我跟她走,我朝前台那两个女人望去,她俩还是自顾自闲谈,没有一个注意我们。我一个箭步,跟上拉着玻璃门的穿黑大衣的女人,走进酒店昏暗无人的酒吧。

不得不说这是个挺漂亮的酒吧,尽管在我记忆里它根本没留下太多细节。吧台后面墙上是五光十色的酒瓶,唯一光源就来自酒瓶后面的整面玻璃,其他四个方向似乎都有繁复的装饰。她走去坐在吧台上,指指她身边的高凳子。

我看见酒保是个没特征的胖老头,他和她寒暄着,像一对彼此善待的陌生人。我还没开口,女人对酒保说:“这位小朋友是个挺好看的东京先生,你说呢?”老头瞥我一眼,咕哝道:“是啊,必定是个得体的日本人哪!”

女人笑吟吟地转过脸对我说:“真好,您会说英语,我们可以说说话取暖,其他那些东方人都看着你,却说不出话来。”

我鼓起勇气面对这两个法国人:“正巧,我还说法语,我从前在学校学过这个。”

“啊!”女人惊叫了一声,捂住鲜红的嘴唇。我心里想,如此鲜艳欲滴形状完美的唇,为什么不全然留给爱情呢?

我诚实地把零用钱全部掏出来放在吧台上:“请给这位夫人她喜欢的酒,不过,只有这么些,抱歉。”

酒保微笑了一下,咕哝道:“不不,别这样,我倒可以请你们喝一杯。”

女人接过酒保递给她的香槟,对我说:“您喜欢待在吧台上?”我摇摇头,拿过酒保给我的长火柴,跟女人转到黑暗中的拐角沙发上。

我迫不及待自己点燃了圆桌上的蜡烛,珠光摇曳,我转脸看看女人,美艳不可方物,确实是个真美人。

“叫我卡特琳娜,”她喝了口酒,“我是雪地里的鸢尾,欢迎来到夏木尼!”

我脱口而出:“您真美!”

不等她道谢,我忍不住说:“您真美,不该做这一行!”

卡特琳娜惊讶地看着我,香槟杯挡在她脸前:“您觉得我美?真的?”

“是的。”我看着卡特琳娜,身体里有腾腾升起的烈火,我很想那酒保滚出去,把这酒吧留给我们两个人。不过,我也不是兽欲焚身,我心里有痛苦的爱情,不针对卡特琳娜,而是针对女性世界。我的激情如一卷明黄色的火舌,燎着森林,想越变越大,把整个森林变成我的一部分。这种激情,和栗娟无关。

我记得我的眼神透露了一切,卡特琳娜的脸对着灯光,她比我敏锐,她看得清每个不同的男人,她看见了我的内心,而我,看见灯光里美艳的脸,鼻梁,红唇……

“吻我!”她发出令我销魂的嗓音,慢慢闭上眼睛,仰起脸。

我记得我向她俯去,我的嘴在她高挺的鼻梁上轻轻一碰,我向后仰身,伸手轻柔地抚摩了一下她脸颊。

卡特琳娜呼吸了一会儿,静静地睁开眼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的日本小朋友,我们走吧!”

我缓过气来了,我竭力想记住吻她鼻梁的感觉,她的脸摸上去有点微微的茸毛感。她漂亮得像一个美梦,我干涩地说:“我是中国人,我是得回旅馆了,遇到您真的很荣幸。”

酒保走过来把我留在柜台上的零用钱还给我,问道:“还要来一杯吗,夫人?”

卡特琳娜笑得十分有观赏性,她说:“晚安。”

我们一起走出了酒吧,我主动拥抱了她一下:“感谢您,如果下一回我独自来夏木尼,我知道在哪儿找到您。”

她伸手到我口袋,摸出我没点燃的雪茄,熟练地用牙一咬,放到唇间。我掏出长火柴,一朵大大的火花照亮了她的红唇,白色烟雾从她的鼻孔中弥漫出来,喷着雪茄的浓重气味。

我倒退着走路,欣赏着偶然性送给我的一幕图画,她是货真价实的一个尤物,不过今晚真的不是时候。我用背拱开宾馆的玻璃门,魂不守舍地退入冰天雪地里,马上冻得发抖。

我推开房门,房间里弥漫着栗医生喜欢用的药用肥皂的香草气。我看见栗娟紧闭双眼平躺着,我想她并没有睡着,但已不想同我搭话。

我锁紧门,脱掉衣服,房里很暖。我洗了洗脸,没冲澡就躺下了。灯光和噪音都会让栗娟积累怒气,我早已明了这类事实,就像一个化学家懂得避免各种各样的量变。

晚安,栗医生,晚安,我的爱……

我暂时问心无愧。

这个夜晚,春梦频频,梦里不光只有栗医生。

十一

后面那天一大早,我偶尔拾起早餐厅里法文报纸,就看见了那条地方花边新闻:《雪地冻僵男致歉搭救他的日本游客》。

我飞快看完,把报纸放在栗娟面前。

“他道歉了,他说他昏迷前没看见人,他喝得太多,睁开眼,以为砸他的人在俯身看他死没死。”

栗娟微笑着点点头:“没有涉及我的文字吧?”

“有,”我飞快地又看了看新闻稿,真糟糕,一个字也没提到栗医生,“他说日本女医生救了他,他觉得她就是个天使。”

栗娟高兴得咯咯笑起来。窗外天色明媚,我们要赶紧去缆车站,直上南针峰。

我们挺高兴地并肩在夏木尼安静的街上走。松树结满褐色松果,云杉蓝得像梦里的湖,我如释重负打了个举起双臂的哈欠:“看看,我没嫌疑了吧?我不可能用石头砸他!”

栗娟一下子没反应,我看看她,她的脸在晨光中呈现一种云杉叶上最淡最淡的蓝晕。她看看我:“可是,怪了,我怎么觉得你确实砸了他?”

“疯了吧你!”我大声抗议。不过,心虚感再一次猛烈袭击我心头,我像一个真的杀人犯一样一阵惊惶,几乎弯下腰藏起自己的脸。

一大早,缆车站刚刚开放,第一班缆车里只有我和栗娟两个人。

剛轻盈地跃出车站,缆车便从一栋栋山地小屋屋顶掠过,往大山腹地进去。我们愣愣地看脚下显出谷地里的小镇,背后是青褐色的山体。

缆车跳荡起来,更快上升。我瞧着缆车经过的山地,山地布满碎石,石体上附着各种各样的地衣和苔藓。栗娟一直盯着缆车出发的地方看。我想,我们已到了至少一千五百米高度。冰凉的天气亦有淡淡山岚,阳光落在山岚上,叫人想起牛奶倒入清水。

栗娟幽幽叹口气:“其实,我也有可能用石头砸了人。只是我看上去不会这么干!”

“你是治病救人的医生,这谁都看得出来。好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件无趣的事!”我拉了拉她,想让她看山景。

栗娟抬起头来,她竟然在流泪!她的眼神比山坳背影处还暗沉:“其实,你不知道,我心里常常想杀人。也许杀我自己,就像,就像从缆车上跳下去……”她说着把手伸向门拉手。

我一把攥紧她的手臂,尽管我知道那门根本打不开。

栗娟抽泣了一下:“还有,我坦白好了,很多次我想杀了你!”

她看着我,浑身发抖:“我有时真想杀了你,你要是只是一片树叶就好了!”

那股冷流是从左肩头灌入的,它迅速在我背上游走,然后穿过左腋窝,刺进我的心脏。

我搂住栗娟,拍打她的背:“我明白,我懂,你别怕。我想说,我也想过我会不会一失手把你杀了!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因为杀你就是杀我自己。”

我们抹着眼泪,心惊肉跳地走出缆车,还好没人在山顶接待客人,否则真是贻笑大方,或者我俩会叫人不安。

我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手心凉津津,后来又热乎乎。我们站在了南针峰顶的观景平台上。银装素裹的天地抹掉了我们狭窄的旧视野,我们对空净无物的白色充满了原初的敬畏……

海拔三千八百多米,有时候人会头疼,有时却也不会。我们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勃朗峰猛然被朝霞映红了,像一颗巨大的天地间的初心。

“记得上一回来,你站在这里,绒线帽子和灰色毛衣是成套的,海蓝色牛仔裤,我拍了你全身,真难忘!”我没看栗娟,而是看着博朗峰,情真意切地对她说。

栗娟也没看我,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喃喃道:“那时候的你,大概是你这辈子最英俊的时候了!”

“你是外貌协会的?”我问。

“所有人都必须是。”栗娟笑道,“看看你中年发福的肚子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双下巴,想起栗医生也有了微微的双下巴,不过,谁有资格谴责时光呢?我们在一起,牢牢在一起,经历了漫长的时光。

“如果上一次来,我们回去就分开,那倒好了。”栗娟望着蜿蜒如大河一路向前的冰川,“我们行路的鞋子不会磨损,我们会依旧在回忆里想念彼此,我在你心里永远20岁,你也会永远是暖男。”

“是,”我诚心同意她,“在筵席刚刚开始时离开,那筵席就永不散场。”

“如果你真心爱一个人,爱他爱得不能有一丝失望,那就要在最爱的时刻分手,永不再见!”栗娟叹了口气,“可惜我们后来才明白这道理。”

“当你的爱人和躺在你的手术台上的凡人慢慢变得不可分辨,这可真是一场慢吞吞的悲剧啊!”我挽住栗娟的肩膀,闻闻她头发里熟悉的气味。

我在漫天白色中失去了视野,只看见自己苍老的躯体慢慢丧失动静,栗娟老太太被人扶着走在我的棺材后面……结局将是一场庸俗不堪的仪式和不干不净的炉火,她都要一一看在眼里,用她敏感的心去承受。

真想此刻先说一声抱歉!

我们放弃了坐缆车下山,沿着徒步道看冰山绿川。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大概受惠过游客,毫不犹豫向我们跑来,安详地看着我们。栗医生喜不自禁,找遍了包包,终于找到一块巧克力棒。狐狸毫不犹豫叼起巧克力就跑,栗娟叹道:“她是要喂孩子!”

即便是冬日,徒步道边的山坡上依然开着各色野花,有的像一粒粒金纽扣,有的像微笑的紫兔子。小道上还没有其他游客,只有我们俩,仿佛走向大自然的深处,每个拐角都是名山大川的风景画卷。

我们欢呼一声,跑到悬崖边小小观景台的长椅上坐下,勃朗峰的全景就在我们眼前。不晓得用什么词汇形容眼前的风物,只是从未有过的崭新和舒展,觉得真正的人生还未开始,一切等在前途。

“栗娟,你喜不喜欢?”我扭头问她。

栗娟满面光彩,皮肤鲜嫩得如同玫瑰花瓣。她喜洋洋地,眯缝着眼睛:“我这次回去,准备接受医学院的邀请。”

“太好了,不要再做手术了,你已经做得太多太多了。祝贺学术界迎来栗医生。”一种由衷的愉悦从我腹部升起,洋溢在胸腔里。

“那你呢?”栗娟轻轻一探,握住我的手。

“我?”我捏捏她温暖的手掌,心里没答案。我望着勃朗峰,看见有一个孤独的登山者正在巨大的白色中显出他身形的黑点。

仿佛听见清晰的交响乐,仿佛有很多难事催我泪下,又仿佛栗娟正绕着她自己旋转,找不到进入的隙缝……我一下子记起了自己那个完美的梦!

“那个梦应验了,”我两手握住栗娟,我相信我的眼睛正放出光芒,“我把我自己慢慢放回行軍床底下的土坑,向可怜的他看上最后一眼,然后把所有的土都堆在他身上……”

过去的都过去了,栗娟,让我们同时放开彼此缠绕的线,再来一次吧!

我们一起转身,南针峰上新上来的游客们都在观景台上欣赏雪原,他们一低头,我俩的身影也成了风景画的一部分。

大地一片洁白,世界仿佛不容污垢的天堂。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