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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道、佛审美风味简谈

2020-07-14卢忠仁

美与时代·下 2020年4期
关键词:佛家道家儒家

摘  要: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要“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和“展现中华审美风范”。儒、道、佛的美学精神和审美风范大致代表了中国传统的美学精神和审美风范。儒、道、佛是中国文化的三根支柱。儒家文化精神的核心是仁爱博大、刚健有为,它表现出来的美学风貌就是刚健崇高、雄浑博大之美。道家文化精神的核心是“道法自然”“清静无为”,它表现出来的美学风貌就是自然朴素、冲淡虚静之美。佛教文化精神的核心是“缘起性空”、宁静清净,它表现出来的美学风貌就是空灵幽静、清净淡远之美。

关键词:儒家;道家;佛家;审美风味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指出:“我们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中华美学讲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讲求言简意赅、凝练节制,讲求神形兼备、意境深远,强调知、情、意、行相统一。我们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展现中华审美风范。”习近平的这些指示,精辟地论述了中华美学精神和中华美学的基本特征,为美学特别是中国美学研究提出了新的要求、新的任务和新的课题,为中国文化建设指明了方向。儒、道、佛的美学精神和审美风范大致代表了中国传统的美学精神和审美风范,也典型地表现了中华美学的特征。下面,笔者就儒、道、佛三家的文化精神、美学精神和审美风味等问题进行探讨。

一、儒、道、佛的文化精神和美学精神

儒、道、佛的美学精神和审美风味是与其文化精神特别是哲学精神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在谈它们的美学精神、审美风范和审美风味时有必要先简单谈一下三家的文化精神。

儒、道两家是中国本土文化,佛教在公元前500年左右源于印度,于东汉永平年间传入我国,后来在发展过程中逐步与中国本土的儒家和道家碰撞、渗透、互摄、融合,共同构成中华传统文化的三根支柱。历史上从三国时期开始,一直到当代,儒、道、佛“三教融合”“三教相通”“三教归一”“三教一体”、三教如“天之三光”、如“鼎之三足”等说法俯拾即是。现代文化、学术大师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中一段话最经典,他说:“南北朝时,即有儒释道三教之目,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国家有庆典,则召集三教之学士,讲论于殿廷,是其一例。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说,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三教说,要为不易之论。”这就是说,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丰富多彩,而其主流是儒、道、佛三家,它们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

儒、道、佛三家的哲学文化精神各有其特点,也很复杂。总地来说:儒家精神的特征是刚健博大,“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儒家精神的经典表达;道家精神是冲虚超然,“道法自然”“清静无为”是道家精神的经典表达;佛家精神是空静清净,“四大皆空”“诸根清净”是佛家精神的经典表达。具体地说:(一)三家文化精神的核心:儒家是“仁”;道家是“无”;佛家是“空”。(二)三家的道旨:儒家的“道”是“人道”;道家的“道”是“天道”;佛家的“道”是“心道”。(三)三家的功用:儒家“治世”;道家“治身”;佛家“治心”。(四)三家处世态度:儒家刚健有为,积极入世;道家高旷清虚,飘逸超世;佛家清净静逸,空寂遁世。(五)世间情怀:儒家是“拯救”世界;道家是“俯瞰”人间;佛家是“悲悯”众生。(还可以有其它的概括,如从“气”的角度讲,儒家的“气”是浩然之氣;道家的“气”是虚静之气;佛家的“气”是清净之气。还有人通俗地把三家的特征概括为儒家是“拿得起”;道家是“看得开”;佛家是“放得下”。)

文化精神表现在审美中就是美学精神,美学精神就是文化精神在审美情趣、审美理想、审美风格、审美标准、审美境界中的表现。三家的美学精神,可以从三个方面观照:(一)审美心性:儒家是“正心诚意”;道家是“澡雪精神”;佛家是“明心见性”。(二)审美观照:儒家是观物取象;道家是虚静玄览;佛家是空寂观照。(三)审美境界:儒家是刚健博大,庄严崇高;道家是法天贵真,高旷飘逸;佛家是空寂清净,宁静淡泊。

美学精神表现出来的审美风范、风神和韵味,就是审美风味。儒道佛三家的美及美学风味可以这样概括:(一)儒家的美学精神表现为中庸和谐之美、巍峨浩荡之美、刚健充实之美、雄浑博大之美、崇高壮丽之美;(二)道家的美学精神表现为朴素自然之美、虚静冲淡之美、高旷飘逸之美、深邃玄妙之美、逍遥自由之美;(三)佛家的美学精神表现为空灵静寂之美、清净恬逸之美、幽深淡远之美、圆融光明之美、菩提般若之美。

著名哲学家、美学家李泽厚在《华夏美学》中说:“如以大体相近的客观景物为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李白),‘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便也略可见出儒、道、禅的不同风味:儒的入世积极,道的洒脱阔大,禅的妙悟自得。”[1](李先生的说法本自清代管世铭《韫山堂文集》中的一段话:“太白‘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摩诘‘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少陵‘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意境同一高旷,而三人气韵各别,‘识曲听其真,可以窥前贤家数矣。”管世铭与李先生说的三家诗句顺序不同。)李先生说三人的诗句可以见出儒、道、佛三家的审美风味,比管世铭高出一筹,因为管氏仅从诗法家数的角度谈问题,而李泽厚将杜甫、李白、王维的三联诗上升到了儒道佛的美学精神和美学风味层面,他用三人诗句高度概括了儒家、道家、佛家三家的审美风味和特征,准确、形象、生动、传神、精彩和富有诗意。具体说是,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表现了儒家雄浑混茫之美;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表现了道家旷远浩渺之美;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表现了佛家的缥缈淡远之美。

的确,儒、道、佛三家的审美风味在唐代三大诗人即杜甫、李白、王维的诗歌中有典型的表现。杜甫号称“诗圣”,其诗歌表现了儒家精神及审美风味。李白号称“诗仙”,其诗歌表现了道家(包括道教)精神及审美风味。王维号称“诗佛”,其诗歌表现了佛家(特别是禅宗)精神及审美风味。关于这一点,清代学者牟相在《小澥草堂杂论诗》中早已点明了:“杜子美集大成,譬则宣圣。李太白犹龙之伎,譬则老聃。王摩诘透彻之悟,譬则佛如来。”今人邓晓芒、易中天两位教授在谈杜甫、李白、王维的诗风时说:“或忧国忧民,高扬了儒家仁民爱物的群体意识和忧患心理,沉郁顿挫如杜甫;或浪迹天涯,表现出道家物我两忘的自在精神和超然态度,豪放癫狂如李白;或大隐于朝,怀抱着释迦四大皆空的本无观念和静观感悟,恬淡闲适如王维。[2]”这也明确指出了杜甫、李白、王维的诗歌表现了儒家、道家、佛家的文化精神、美学精神和美学风范。

二、儒家的审美风味

儒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儒家精神的特征是刚健雄强、宽厚博大。儒家的文化、哲学精神表现在审美中,就形成儒家的美学精神、审美风范、审美风味。其特征就是刚健充实、博大雄浑,崇高壮丽。

笔者将儒家美学精神和审美风范主要归纳为四个方面:(一)巍峨浩荡;(孔子的“巍巍乎”“荡荡乎”见《论语·泰伯》,就是巍峨浩荡之大美)(二)“充实光辉”;(孟子讲“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见《孟子·尽心下》);(三)刚健雄强;(四)博大深厚。除了上面四个方面外,儒家美学精神和审美风味还有《诗经》讲的“鸢飞鱼跃”;(“鸢飞鱼跃”是人们对《诗经·大雅·旱麓》中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两句诗的浓缩,人们认为是儒家的一种审美境界。)孔子讲的“兴观群怨”“温柔敦厚”“文质彬彬”“尽善尽美”、吟风弄月(也叫“曾点气象”,出自《论语·先进》:“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孟子的“浩然之气”;荀子的“化性起伪”“虚静”“清明”;周敦颐的“光风霁月”等都包含儒家的审美风范、风味。

儒家的美学精神在文学艺术中有大量的表现。如盛、中唐时期的“杜诗”“韩文”“颜书”就是表现儒家美学精神的典型代表。杜甫诗歌雄浑浩博、沉郁悲壮;韩愈的文章雄健正大、磅礴浩瀚;颜真卿的书法刚正雄强、沉稳厚重。它们表现的就是儒家的美学风貌。这里我们仅以诗歌为例,对儒家美学风味作点说明。

如屈原《离骚》中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尤未悔。”“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表现了坚贞执着之美。(学术界认为,屈原的的思想,虽有道家、楚文化、巫文化的影响,但基本思想和美学倾向大体上与儒家一致。)

表现儒家美学精神和美学风味的最典型代表无疑是“诗圣”杜甫及其诗歌。杜甫身上渗透着浓厚的儒家思想,如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心系苍生的仁爱精神、沉重深广的忧患意识等,表现在诗歌中就是儒家美学风格。杜甫诗歌具有多种审美风格,而其中最主要的又是儒家至大至刚的美学精神和审美风格,这种审美风格具体地说是:沉郁顿挫、雄浑悲壮、深广浩博、奔腾浩荡、混茫磅礴、宏大崇高、刚健壮伟,充实博大。杜甫这方面的诗篇、诗句很多,如《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表现了胸怀博大、意境高远之美;《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表现了浩博广大,宏阔浑浩之美;《龙门阁在广元县》“长风驾高浪,浩浩自太古”表现了浩茫浑古之美;《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表现了雄浑浩荡之美。還有《登楼》“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壘浮云变古今”,《白帝》“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阁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秋兴八首》之一“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等,杜甫的这些诗句有广袤阔大、浩博混茫、沉郁雄浑、苍凉悲壮等意境,表现儒家美学精神和审美风味。

又如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正气歌》,它是一篇充满浩然正气、表现儒家美学精神和审美风味的光辉灿烂诗篇。诗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诗说,正气充满天地,赋予万物,各有表现:在地,则为浩荡江河和巍峨山岳;在天,则为灿烂太阳和璀璨星斗;在人,则为充塞苍冥(天地)的广大胸怀和浩然之气。人的浩然正气在忠臣烈士身上表现的最典型,他们“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文天祥列举了历史上12位刚毅坚贞的忠臣义士及其壮烈事迹,以表明他们都是“时穷节见”、充满浩然正气的忠肝义胆之人。接着诗人写道:“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纬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正气浩荡磅礴、凛然万古、横贯日月,正气是天柱、地纬、人伦的巨大支撑。此诗中包含的高尚情怀、坚贞节操、浩然正气充分表现了儒家的文化精神和美学精神。此诗真力弥满、大气磅礴、雄浑悲壮,典型地体现了儒家的美学风格和审美风味。文天祥还有不少表现儒家美学风味的诗句,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过零丁洋》)表现忠肝义胆,慷慨悲壮、气贯长虹,震撼人心的气魄。“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金陵驿二首》)诗中表现的拳拳赤子,一片忠魂,犹如杜鹃啼血,悲婉动人。

文学史上还有很多表现儒家美学精神和审美风范的诗歌,如曹植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白居易的“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程颢的“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秋日偶成二首》之二),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夏日绝句》),张孝祥的“笔底波澜出,胸中宇宙宽”(《次家君韵》),谢枋得的“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北行别人》),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狱中题壁》),秋瑾的“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等,这些诗句或表现儒家的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的大丈夫精神;或表现儒家的胸襟宽广、情怀浩荡的广博情怀;或表现儒家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英雄气概。总之,都表现了儒家的美学精神和审美风范。

三、道家的审美风味

道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支柱之一。道家还有道教的核心是“道”,道家的文化、哲学精神是“道法自然”“道通为一”“清静无为”、自由逍遥等。道家的文化精神在“道家四书”:《老子》《庄子》《列子》《淮南子》中有集中表现,在《道藏》的道教经典中也有大量表现。道家以“道”为核心的文化、哲学精神表现在审美中,就是道家美学精神、审美风范和美学风味。

道家包括道教的美学思想丰富深赡,其审美风貌高旷飘逸,其美学精神悠远玄妙。笔者把道家美学精神和审美风范概括为四点:(一)法天贵真;(二)自然朴素;(三)清静冲淡;(四)超旷自由。道家的美学精神、审美风范和美学风味在《老子》《庄子》中表现最为集中,如老子的“道法自然”的自然之美、“见素抱朴”的朴素之美、“虚极”“静笃”的虚静之美、“大象”“大音”的博大之美、“微妙玄通”的玄妙之美、“有无相生”的意境之美、“涤除玄鉴”的空明之美(心胸),庄子关于“逍遥”“无待”的自由之美思想;(“无待”即无对待、无依待,就是不依赖任何条件的绝对自由)“天地有大美”的大美思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天人合一之美的思想;“唯道集虚”“虚室生白”的虚灵空明之美思想;“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雕琢复朴”的朴素之美思想;还有“天乐”“天籁”“天和”、放达等许多论述以及“物化”“心斋”“坐忘”“朝彻”“见独”等审美心理的论述,都表现了道家的审美精神。另外,还有《列子》(又名《冲虚真经》)表现的冲虚飘逸、恬淡静寂的美学精神;《淮南子》中的“淡泊无为,蹈虚守静”的美学精神。

中国的道教是以老、庄思想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中国本土宗教。道教的哲学思想博大精深,美学思想也丰富多彩,表现的美学精神、美学风神多种多样,如“绝迹幽隐”(葛洪)、“物外烟霞”(吕洞宾)等的隐逸之美;如“形逸神凝”(成玄英)、“仙风道骨”(李白)的风神之美;如“游心忘形”(陶弘景)、“物我兼忘”(成玄英)的审美心理之美;如“质素神纯”(陈景元)、“虚无寂寞”(翁葆光)、“意静心清”(马)的心境之美;“正身和心”(陆西星)、“妙明真性”(王常月)的心性之美[3]等。归纳起来,道教美学精神表现的美是虚静冲淡之美、心清意净之美、游玄忘我之美、高旷飘逸之美、深邃玄妙之美、逍遥自由之美。

道家的美学精神和审美风味,在中国的文学、艺术,包括诗、词、歌、赋、散文、曲文、小说、楹联、清言、音乐、舞蹈、绘画、书法、戏剧、雕塑、建筑、园林、曲艺、工艺中都有大量的表现。而其中最突出的表现是在诗歌领域,如嵇康、陶渊明、李白、韦应物、苏东坡等人的诗歌,都表现了道家美学精神。

魏晋时期大名士嵇康是一位倾向老庄的诗人,他在《忧愤诗》中写道:“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嵇康有不少诗篇表现了道家高旷飘逸的美学风神,如《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章》:“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这是一首表现道家高逸情怀的名诗。诗人情怀高旷悠游,眼望高空远归的飞鸿,手中挥弹五弦古琴。诗人无论是仰望天空,还是俯视大地,都悠游自得。诗人的一颗广远高逸的道心,漫游在深奥玄妙的太玄之境。

又如被钟嵘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的平淡自然风格的诗歌,自然淳真、质朴素净、平和纯美、恬静悠远、高古平淡,典型地表现了道家美学精神和审美风味。如他的《饮酒二十首》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中表现的境界平淡冲和、超然世外、高旷清逸、恬淡闲静,这就是道家美学韵味。陶渊明还有很多诗句都表现了道家美学风味,如“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神释》);“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和郭主簿二首》);“目送回舟远,情随万化遗”(《于王抚军座送客》);“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桃花源记》并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煙”(《归田园居五首》)。陶渊明在诗中用许多意象,构成情怀高洁静穆、意境闲逸悠远、意蕴丰富深赡、风格平和冲淡的诗篇。这些诗句表现的美就是道家的清静冲虚、静穆浑融、本真自然、素朴淳真之美。

表现道家、道教美学精神的又一典型代表是李白的诗歌。李白是可与屈原比肩的浪漫主义诗人,其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太白二十韵》),“言出天地外,诗出鬼神表”(皮日休《刘枣强碑》)。李诗超旷飘逸、高华壮丽,表现了道家(包括道教)的美学精神、美学风味。

李白表现道家审美风味的诗篇和诗句很多,如“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游泰山六首》之一)、“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游泰山六首》之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李白诗中描写的那弥天之云、八极之风、长河之流、大鹏之飞等意象,表现的美就是道家的超旷飘逸、壮丽高华之美。

道士司马承祯说:“白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4]李白的飘逸浪漫与他具有“仙风道骨”的“谪仙人”的气质禀赋和崇尚道教有关。他学仙求道,神游八极,发言为诗就是“游仙诗”“步虚辞”,用南宋严羽的话说就是“天仙之词”。这些“天仙之词”表现的驾云御风、凌空缥缈之美就是道教的美学风味,如《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的“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春日独酌二首》之二的“我有紫霞想,缅怀沧洲间”,《古风》的“东海泛碧水,西关乘紫云”“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赠何七判官昌浩》的“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赠卢徵君昆弟》的“与君弄倒景,携手凌星虹”,《登太白峰》的“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的“时升翠微上,邈若罗浮巅”等。这些诗中的李太白,真像卢敖之游太清,像列子之御冷风,心期汗漫,神游八极,飘飘欲仙,典型地表现了道教缥缈神奇的美学风味。

文学史上还有很多表现道家美学风味的诗句,如“缅想赤松游,高寻白云逸”(陈子昂《赠武夷魏士迖》),“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见底清”(韦应物《赠王待御》),“闲行观流水,静坐看归云”(邵雍《答会计杜孝锡寺丞见赠》),“风流魏晋间,谈笑羲皇上”(宋苏轼《与梁先、舒焕泛舟得林酿字二首》之二); 如“兴与云俱远,心同水共清”(段克己《方平道中二首》之二),“放浪形骸外,逍遥天地间”(耶律铸《题白斋壁》),“道参原始鸿外,身寄虚空象纬中”(蓝仁《赠武夷魏士迖》),“俯仰惬天趣,清虚涵道心”(孙麟《初夏杂咏》)等。

上述诗句用天地、鸿、白云、平野、江流、大荒、流水、归云、野鹤、冰壶等意象构成诗境,表现高旷、飘逸、冲虚、淡远的风格和境界,就是道家美学境界、审美风格和审美风味。读这些诗句,让人心清意远,有飘然出尘之想。

四、佛家的审美风味

佛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三根支柱之一。佛教经典浩如烟海,佛家文化博大精深。佛教文化包括哲学、美学、文学和艺术都非常丰富。佛教的文化精神在佛陀和菩萨的悲悯、普度的博大仁爱情怀中表现的最典型和集中。如佛陀的情怀“普度众生,慈悲为怀”,菩萨的情怀“上求菩提,下化有情。”(如四大菩萨:文殊(大智)、普贤(大行)、观音(大悲)、地藏(大愿))等都表现了佛教的博大、智慧、慈悲、崇高的文化精神。

佛教的文化精神体现在审美中就是佛教的美学精神,佛教美学精神表现的审美风貌、特征和韵味就是佛教的审美风味。佛教的美学思想丰赡精湛、美学精神空灵悠远、美学风味独特新奇。佛教的文化精神表现为佛教的美和美学精神也是广博、丰富、多样的,如:菩提(觉悟)之美、般若(智慧)之美、涅之美、净土之美、圆觉之美、博爱之美、慈悲之美、庄严之美、圣洁之美、光明之美,崇高之美、神圣之美,这些是总体的佛家美学境界。佛家的美学精神在中国佛教诸宗中又有各自的特色,如华严宗的圆融之美,净土宗的清净之美,唯识宗的心性之美,禅宗的妙悟之美,三论宗的中道之美。

佛教文化的精神特征可用“空”“静”“净”“清”“淡” “幽”“远”等字来表述。佛教的这些文化精神特征表现为美学特征和风味,就是“空灵”“宁静”“洁净”“清幽”“淡远”等。佛家的美学风貌和审美风味在佛教典籍、佛禅的灯录、语录、中国文学、艺术中都有大量的表现。其中最能表现佛禅审美风味的是佛禅诗。中国历代诗人、诗僧写下了大约3万余首佛禅诗,这些诗作佛理深赡、禅意盎然、诗情浓郁,处处闪灼着佛光禅影,表现了佛家的美学精神、审美境界、审美风貌和审美风味,读之让人回味无穷又无限神往。下面仅以唐代王维的禅诗和他人的部分佛禅诗句为例对佛禅的“空灵”“宁静”“洁净”“清幽”“淡远”等表现的审美之境和审美风味作点论说。

人们公认表现佛家文化精神、美学精神和审美风味的典型代表是号称“诗佛”的唐代王维的诗歌。他的诗可以说是禅诗艺术水平的最高代表。明代李梦阳说:“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5]清代王士祯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带经堂诗话》卷3)清代沈德潜说:“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说诗啐语》)王维以禅入诗、以诗说禅,诗禅水乳交融达到了非常高的艺术境界。大文豪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有一段名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笔者在此套用东坡的话说王维的禅诗:“王维之诗,诗中有禅;王维之禅,禅中有诗。”意大利薄伽丘在《但丁传》中对伟大的诗人但丁的诗和思想有这样的评价:“不仅诗是神学,而神学也就是诗。”[6]笔者再套用卜伽丘的话说王维的诗与禅:“王维的诗是禅,王维的禅是诗。”王维的禅诗对空灵、宁静、洁净、清幽、淡远等多种禅境、禅意都有大量的书写,表现的诗情禅意、佛光禅影很美。

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诗人笔下,夜静山空,涧幽谷清,人闲花落,明月静照,野鸟惊飞,脆鸣溪涧,这是一幅多么空旷、宁静、清幽的春山月夜图啊!全诗表现的就是典型的禅家的空灵、幽静之美。

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诗人笔下,或空山寂静,青苔静绿,返景淡照;或涧户无人,芙蓉绽红,月照深林。诗表现的就是佛禅的空寂幽静、清净无染的禅境、禅意。

王维还有很多表现禅境、禅意的佛家审美风味的诗句,如《林园即事寄舍弟》中的“松含风里声,花对池中影”,《山居秋暝》中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青溪》中的“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投道一师兰若宿》中的“洞房隐深竹,清夜闻遥泉”,《过香积寺》中的“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书事》中的“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酬张少府》中的“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东溪玩月》中的“谷靜秋泉响,岩深霭残”,《终南山》中的“白云回望合,霭入看无”,《酬虞部苏员外过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中的“惟有白云外,疏钟闻夜猿”等,这些诗句表现的就是佛禅的空灵、宁静、净洁、清幽、淡泊、缥缈、悠远之美和审美风味。

诗歌史中,表现佛禅的空灵、宁静、净洁、清幽、淡泊、缥缈、悠远审美特征的诗句很多。下面引录一些诗句对上述佛禅诗的美学特征分别作点说明。

(一)佛禅诗的空灵之美。佛教的核心是一个“空”字。“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经》)或如禅师们说的“万有归一空,一空具万有”(元 大诉:《万空》)。佛家的“空色相即”“空有不二”“真空妙有”的“空观”表现的美就是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讲的空寂中见灵动、灵动中见空寂的空灵之美。表现佛禅空灵之美的诗很多,如唐诗僧契此《偈》中的“碧水映孤峰,寒潭迎皎月”,苏轼《十八大阿罗汉颂》中的“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宋僧道济《题洗写池》中的“水底青天沉翡翠,波中明月浸玻璃”,元诗僧清珙《秋月寒潭》的“水影静涵天上月,月光清澈水中天”,清代诗僧憨山《忆山居六首》中的“孤月挂寒空,光彻寒潭底”,清代女诗人谢秀孙《自翠微山望金精》中的“夜月明空山,时闻钟声度”。这些诗句描写的寒潭月影、静夜钟声、空山花开、碧水孤峰,表现的美,就是佛禅的空灵之美。

(二)佛禅诗的宁静之美。“静”是佛教的核心精神之一,也是佛家追求的审美境界和审美风味之一。诗歌中表现佛家“宁静”之美的诗篇和诗句非常多。如唐代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中的“竹(一作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唐代诗僧皎然《寄昱上人上方居》中的“地静松阴遍,门空鸟语稀”,唐代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径》中的“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等。唐代诗人于鹄在《赠兰若僧》一诗中写道:“静室门常闲,深萝月不通。”宋代诗僧文兆在《宿西山精舍》中写道:“草堂僧语息,云阁磬声沉。”元代僧人希陵在《过观上人院》写道:“钟磬歇时山殿静,香灯残处石堂空。”这些诗句表现了佛家居住的精舍、佛殿、庭院、禅堂、僧房等的宁静之境、宁静之美。

(三)佛禅诗的洁净之美。“净”,即无垢无染、圣洁干净。“净”是佛教的核心精神之一,也是佛禅追求的审美境界和审美风味之一。表现佛禅“洁净”之美的诗同样很多,如孟浩然《题大禹寺义公禅房》中的“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诗僧寒山《诗三百三首》中的“我自观心地,莲花出淤泥”,唐代诗人唐彦谦《游清凉寺》中的“一尘不到心源净,万有俱空眼界清”,元代丁鹤年《澹然斋为慈溪润上人赋》中的“一尘不染冰霜操,万境俱空水月心”,元代僧人道惠《落星寺》中的“水净天明洁,禅心一片冰”,清代诗人黄燮《晚至南屏锄云僧茶话》中的“心地空明尘不染,道机清净月无痕”等。诗人笔下的禅境和人的禅心,似莲花、似皎月、似澄水、似清冰、似幽泉一样清净澄澈,这就是佛地禅境和佛性禅心的洁净之美。

(四)佛禅诗的清幽之美。“清幽”即清静幽奇,或叫清奇幽静,也是佛禅的审美风味之一。表现佛禅“清幽”之美的诗句同样很多,如唐代储光羲《苑外至龙兴院作》中的“疏钟清月殿,幽梵静花台”,唐代牟融《访清上人》中的“松风吹定衲,萝月照禅心”,唐代诗僧灵澈《石帆山》中的“月色静中见,泉声深处闻”,宋代杨璇《咏西山广福院》中的“竹影临经案,松花点衲衣”,宋代葛胜仲《壬辰次灵峰山拜福院》中的“竹翠染僧裙,泉声喧佛舍”,宋詩僧灵澄《山居》中的“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元代郝经《鹤媒》中的“道人庭宇幽,满院苔痕绿”,明代诗人袁中道《邀王先民、彦之宝相寺食斋有述》中的“松遮禅院寂,竹隐呗声幽”,清人施闰章《题僧净域卷》中的“钟磬声在耳,松篁影在地”等。这些诗中书写的古寺静院、清钟幽梵、山泉澄池、松风萝月、竹影苔色,表现的就是佛禅的清幽之境和清幽之心。

(五)佛禅诗的淡远之美。“淡远”包括心境的淡泊悠远和禅境的淡静清远,是佛禅追求的审美境和美学风味。佛家清静寡欲,与世无争,心地一片寂淡,佛家淡泊的心境在审美中的表现就是淡远之美。表现淡远审美风味的佛禅诗句同样很多,如唐代诗人崔峒《题崇福寺禅院》中的“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长”,唐代诗僧慕幽《冬日淮上别文上人》中的“水共行人远,山将落日连”,宋代诗僧惟凤《吊长禅师》中的“回首云门望,残阳下远峰”等。宋代诗僧智圆在《忆龙山院兼寄蟾上人》中写道:“钟声翠微里,刹影碧溪中。”元代诗僧清珙在《山居诗》“悠游”中写道:“翠竹黄花闲意思,白云流水淡生涯。”明末紫柏大师在《喜王生元广问法》中写道:“清磬一声尘梦断,白云几片道心闲。”这些清逸闲静、超然冲虚的诗句,表现的就是佛家淡泊悠远的“淡远”审美风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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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卢忠仁,深圳市委宣传部讲师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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