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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凤桥街1号

2020-07-04吕仁杰

翠苑 2020年3期
关键词:大娘泉水济南

在我的视野中,起凤桥是一幅画,通过灰色小瓦的月亮门,画出记忆的事情。泉水之间有多少座和起凤桥一样,说桥不是桥的桥,谁也说不清,甚至同一屋檐下,济南人对桥的记忆也截然不同。济南的桥有些怪,让我产生好奇感。

王府池子的泉水从月亮门穿过,抵达清河。我拿起相机,拍下泉水静止的一刻,这是我对起凤桥做出的第一个标记。

春日的午后,阳光洒在灰瓦白墙间,一簇簇水草,油油的、滑滑的,泉水在阳光的呼应下变得宁静。水草从珍珠泉至起凤桥,到曲水亭的户户人家,它不可思议的体积,显示了自远古起,就已经埋下种子,这一点足以使古老的济南,显出江南的风景。《老残游记》中记载河里泉水甚清,水草都有一丈多高,被河水流得摇摇摆摆。

明府城管理中心的朋友,把我带到老残曾经住过的地方——高升店。沿着东花墙子街往南走,有一处不起眼的建筑,它不沿街,很难被行人注意到。走进这座老房子,已经找不到当年客店的踪影,有位老人正抱着一个小孩儿,端详着过往的行人。我想,在老房子的前面,应该有这样的一位老人。老人在城市变得稀有,曲水亭街上,处处是穿着短裙、戴着洋镜,穿梭于老城的年轻人。年轻人翻看着仿古的照片,穿上民国的大襟褂,撑上一把油纸伞,摆弄出过去的样子,在怀旧中寻找过去。

老人指着东面的房子告诉我们,那就是老残住过的地方。眼前的东屋,门上的油漆已泛起绿皮,房子建于60年前,算得上是一个老人,可与穿屋而过的泉水相比,却年轻了许多。如果不是朋友引来,恐怕我无缘与它相见。

这不是一座四合院,是十几座四合院的建筑群。我们穿过几座老房子,一条清澈的泉水,穿过青石板,流进百花洲,至大明湖,最后汇聚于小青河。泉水在户户人家的门前,流淌一代又一代,它依然至清,水草不再似老残游中记载的有一丈多高。

三月的春风迎面吹来,我深吸一口,屏住片刻。唯有此时才能把芙蓉街的喧哗停下,我穿过芙蓉街,从西更道一直往北走,如果不是路牌的标识,很难相信这就是起凤桥。

你看,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济南。泉水从石板路下流淌,透过月亮门,有位老者悠闲地读报,他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们的到来和他并无关系。我看到墙缝里伸出新的生命,倾斜着身子,向阳光处挺着头。青色的苔藓一旦扎下根,便周而复始,在时间的长河中漫游。泉水与这座城息息相关,然而,河流并不是唯一承载历史的风景。有了桥,便有了水中的芙蓉,也有了故事。

清朝初期,在芙蓉街的北段路东有芙蓉泉,芙蓉亦名荷花。济南是荷花的故乡,时逢七月,桥边、湖上开满红莲、白莲和佛座莲。如若走进这些老胡同,你不经意发现,门墩的雕刻、门楼的瓦当,时有荷花。它代表着纯洁、高尚,更是家以和为贵的象征。

芙蓉泉到泮池有一段溪水,在顺治年间曾在溪上建一座石桥,叫“青云桥”,后来又建了一座牌坊,上面题写“腾蛟起凤”。我站在腾蛟泉边,四方的石板砌成方形井状,泉池里泡着几只黄瓜,住在起凤桥3号的王大姐,忙伸手捞起一只,让我尝尝泉水泡出的黄瓜。三月,乍暖还寒,我把手伸进清澈的水中,泉水是有温度的。在春天,弹奏出一曲古老的调子,使起凤桥蕴满生机。这样的距离,让我感到泉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我似乎能从黄瓜滴落的泉水上,直接汲取能量。

起凤桥有着很多的传说,没什么文字记载,却记在人们的心中,那是1000多年前的事了。

宋代以后,起凤桥是通向府学、文庙的必经之地,学子们为求得功名,便起个寓意登攀“青云之路”的名字。这便是“起凤”的由来,因了这座石桥,起凤桥街也有了它的标记。

一首诗,可以让我看见清代,如同一条通往起凤桥的路,穿越我的记忆抵达那里。多么好的风水宝地,让乾隆和刘墉在此驻足。

据说,乾隆皇帝和刘墉走在青云路上,刘墉对乾隆说,老爷您看,前面的桥是顺治爷年间修的,叫“青云桥”。臣当年就是从这儿走过去,考取举人,考中进士,又中了状元的。七月天,孩子的脸儿说变就变,话未说完,下起了雨,他们到桥下避雨,刘墉碰在石柱上,他摸着头,吟了一首打油诗:

云路街上多风沙,青云桥下起疙瘩,

热血曾想忧国民,化作冷雨浇笨瓜。

乾隆特别高兴,随即赠诗一首:

云路街上练真情,起凤桥下铸英雄,

天生我才必有用,别忘祖宗和百姓。

好一个别忘祖宗和百姓的弘历。乾隆年间,国富民丰,没有比百姓安居乐业更让百姓喜悦的。弘历在位60年,是历史上掌权时间最长的皇帝,可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乾隆回京后,下旨将“青云桥”改为“起凤桥”,“云路街”改为“起凤桥街”,以安抚刘墉。刘墉这个疙瘩碰得太大了吧,以致弘历下旨改一条路的名字。弘历确实是爱民如子、爱才如命。

如今,走在起凤桥街上,青云坊的牌坊早已消失,成为历史的纪念碑,然而,泉水才是这座城拥有的自然。

我坐在桥上,这是一座石板的桥,它拉近了人们的距离,不再被一条河所阻隔。山上有桥,水上有桥,路上有桥,有泉水,自然会有桥。桥是一座梁,它连接着人们的亲情和友谊。济南的桥不同于北京的桥、杭州的桥。我想起,西湖断桥不断、长桥不长。老长桥只有一辆公共汽车的长度,传说给予桥更多美好。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长桥上十八相送,难舍难分,来来回回走了18里路,硬是把一輛公交车的长度开成了一列火车。脚下的石块诱发我的想象,使那些消失的故事显得神秘和丰富。

济南许多的事物已经消失,然而,记忆中的桥,却如同一条幽深的胡同,缓缓向深处走去。每每走到解放桥,会想起那句话,到解放桥站下。眼前晃出一幅发黄的图片,它是一座时间的桥梁,使我换一个角度去思考,所有的房屋、街道以及拉洋车的行人,几百年没有动过,所以面对一座桥时,就如同与照片里的人相互对视。我看到桥上跟随洋车消逝的面孔,我相信,他们也看到了我。济南的桥,生长在我的血液里。

我借助照相机,来保存下这些自然的瞬间。现在,我和朋友走在老街巷,顺着历史的记载,依然可以想象出当年学子们有的骑马,有的坐轿,有的穿着长袍马褂,有的脚蹬长靴,光亮的额头后面一条长辫子,在大褂间甩来甩去。学子们在茶巷吃茶,走过梯云溪上青云桥和“腾蛟起凤”坊,穿过马市街,然后毕恭毕敬地来到了文庙拜孔子,去贡院参加乡试。在时间深处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图片,起凤桥街上,有过伤,有过痛,有过人们的艰辛,它与泉水交织出沧桑的土地。

马市街,不是马交易的市场,是学子们骑马赶考、拴马的地方。马市街不长,从南到北也就有几十米,附近百年老字号的锅饼坊吴老板告诉我,十几年前墙上还有拴马鼻子。当天,在双忠祠街22号,我见到了这个尤物。它已被时间风化,拴马鼻镶嵌在灰砖白缝间的墙体内,上面泛出黄色的斑点,风化后显得古朴,而别有一番韵味儿。拴马鼻中间的鼻梁,是凹进墙体的空间,用来拴绳,拴马鼻两头粗,中间窄,中间的鼻梁被拴马绳磨得平滑,下面看上去有精美的雕花,恰似一只鼻子。这是在建造房屋时就设计上拴马鼻了,墙体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这样把马栓上去,会比较牢固,任由马儿怎么挣脱,都无法摆脱一座墙的力量。

三月的天空,一卷春风的降临,起凤桥下的泉水显得宁静,送来了春天的脚步。也许归于流传太久的传说,或许是土地的神秘,我站在桥边,望着平静的河水,想找出一种答案,寻出历史的演绎。它的血脉和这方水土紧密相连,创造出灿烂的文化和厚实的生命。春风唤醒河两岸的生命,野草拱出地皮,水草伸出水面,几只麻雀在天空掠过,向远方飞去。

爷爷说,小时候,济南府的泉水是从地下拱出来的,就连当年少有的几条柏油马路,都会被顶破。泉水如同地下的精灵,它奇异地养育岸邊的人,男人、女人住在一起,过着酸甜苦辣的日子,有了活泼可爱的孩子,让人间的烟火兴旺。在这里度过的岁月、发生的故事、琐碎的生活细节,组合成温馨的地方,人们就管它叫家。

当我第二次到来的时候,注意到的不是石板和清泉,而是坐在门口晒太阳的万大娘,她的皱纹里有难以忘怀的故事。

住在这条街上的不只万大娘,还有张大娘、王大娘,而且,还有很多大娘已经被她的孩子们接走,住进高楼。对门的王大姐告诉我,她出生在这里,但不愿回来住,这里的煤气、水、电、卫生间,都不方便。可万大娘却觉得住在楼房里不方便,这里才是她的家。缘分让我走进1号院的旧院门,她的门牌儿,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清晰。我看见万大娘,穿着蓝布花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闭着眼睛感受过往的人群。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站在门口,向院子里张望。迎门的影壁墙前,一棵无花果树挡住视线。万大娘见我对老房子感兴趣,便请我进家门。大娘告诉我,她是从老家济阳县嫁到济南府的,结婚前,她从未见过李大爷的模样。她笑着说,她嫁的人家,到底是高的还是矮的,是英俊的还是老实的,这一切都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就来到了济南。万大娘说她生长在农村,那里都是土路,穿的是布鞋。李大爷当年是用马车迎娶她的,马车上的篷子是竹草编的。她穿着红棉袄,棉袄外面露出金黄的丝线,下身是毛蓝的裤子,那是20世纪40年代很流行的颜色。配一双翻毛皮鞋,大娘告诉我,这是你李大爷年轻时用几个月的工资,才给我置办了这么一身嫁妆。李大爷在老东门的毛毡厂当工人,那时多劳多得,一个月80块钱的工资。大娘在回忆,我的脑子里在画一幅当年吹吹打打的结婚场景,我想李大爷迎娶她时是在那年冬季。

已过去60多年,很多事都已忘记。然而,等待出阁的姑娘如同心中怀揣小兔子,上下跳动,新娘穿着的新衣服上有金丝,下身一条毛蓝的裤子。万大娘告诉我,她结婚时吃到了家乡未见过的水果,李大爷为人忠厚,家乡的姑娘都羡慕她,在济南的60多年里,她感到很幸福。

我蹲在万大娘的身边,跟随她一起回到马车叮咚的年代。当马车离开济阳县村子时,村庄的狗叫声越来越远,只能听到车轮声和心跳声。那年她19岁,并不是想象中的盖着红盖头,她头上梳着小纂儿,戴着墨镜在深夜的时候来到起凤桥,在洞房里静静等待黎明的一声鞭炮响。

万大娘带我进入院子,她指着西边的房子说,这间屋子里有个泉眼,我们吃水都在这里面打。年轻时,在这里也发生过一件吓人的事情,为贴补家用,她在东面的屋子里纳鞋底,一岁多的小女儿掉进了井里,两岁多的大女儿,说话还不太清楚,只会用手比画,急得直哭。大女儿用手势引导万大娘到泉眼处看,只听到小女儿在井里直哭,她回忆起来时,脸上依然还写着“揪心”两个字。万大娘说,是泉水救了小女儿的命,我信命。

水是生命之源,万大娘屋子里的泉眼,没有被七十二名泉所命名。它在地下冒出串串珍珠,如同一个个精灵,托起了一条生命。水是大地母亲的血脉,养育着生命的细胞。

在乡间,或是在城市,在不同形式的民居里,宅院门两侧都贴有对联。我注意到万大娘家黑色的木门,如同穿着的对襟大褂,朴素和庄重,门框和门楣用深红色压边。木门的中上方,有两个圆形的门环,像是设计在大褂上的装饰品,这是用来敲门的。门上贴一副对联,上联写:华雨游鱼乐,下联写:柳荫鸣禽和。意思是细雨霏霏,落花漂浮水面,引来游鱼;因为柳荫很多,还会引来鸟儿的欢唱。这是一副有美好喻义的对联,它藏进了人们对生活的期盼,代表了泉城民居的特色。

家其实不光是四合院围着的一排屋子,更是人们在这里度过的岁月、发生的故事。对于万大娘,生活在起凤桥街近70年,虽不是她的出生地,但这里是她的故乡。

她是历史的见证人,她亲眼目睹了起凤桥的一年四季,记录了起凤桥的沧桑变化。

作者简介:

吕仁杰:诗人、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有散文、诗歌作品曾在《钟山》《作家》《长城》《山东文学》《青岛文学》《海燕》《前卫文学》《文学教育》《齐鲁周刊》等省内外多家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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