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陈旧的家谱中没有她的名字

但她依旧把家谱倒背如流

她叫曲嫫露罗，她叫曲嫫露罗

在简单的生活世界里

跟她生命有关的事物寥寥无几

无非是土地、柴火、家畜、孩子和

男人

这些重复的事物，耗尽了她的时光

如今，她已两鬓斑白

因过往劳累过度，现已疾病缠身

年过五十后，她才空闲下来总结

生命的意义

健康地活着，只要健康地活着

便能更好地关心土地、柴火、

家畜，孩子和男人

同时，母亲喜欢唠嗑她揣摩了半

辈子的经验

吉祥的日子，才能出门、理发、

揭瓦……

她知道简单的祝词，也信仰琐碎

的日常禁忌

这是我母亲啊

如今，她还无法习惯和忍受在

繁华的街市过夜

无法习惯和忍受汽车和飞机的颠簸

她依旧固执地热爱着山里的风，

眷顾山里的水

她紧挨着，背靠着故乡洁白的雪山

轻轻讲述着动人的故事，唱着

一个女人的生命史

这是我母亲啊，给了我伟大的生命

想起她生下我后，我可怜的母亲

只来得及疼痛了三天

便又匍匐进那围困了她多年的

三分自留地

我想，当年剪掉我身上脐带的

应该不是剪刀，而是天上的彩虹

搅  拌

搅拌机张开大嘴

黝黑的妇女挥臂揣起

一铁锹的逼迫

一铁锹的白银

喂养了一座伟大的城堡

时间排出的粪便

被敷在厚厚的红砖的脸上

泛起一洼羞涩

空地上

对着生活傻笑的

站着两种人类

像被天空搅拌过

窗  口

六楼阳台的窗子一天没关

窗外树上巢中的小鸟

张了一下午的嘴

焦灼等待母亲的食物

我趴着，点燃最后一支烟

和体内的肺打了打招呼

把心事，举在风中

虽然没有障碍

我们还是看不到城市外围的墙

黄昏了，我们不敢把头伸得太远

洪  水

雨下紧了，变成河流

推倒我身体的墙，破门而入

轻浮的事物漂出表面

唯独你的面孔，沉入河底

你将属于大海，你本属于大海

无论你是海底的珍珠或游鱼

你终究需要回到这样的自由

摆动你身上的鳍或发出你的光

洪水过境，这狼藉的空间

曾爱惜过你，也困住过自己

梦游者

离开市井附庸的体

走向空白，闯入异域

蓝色的鱼，安详的浅湾

万物空荡之上，懒惰的光芒

软沙里镶嵌着贝壳

贝壳里锁着孤独的眼睛

一只蜻蜓忘记季节

但繁殖，是光荣的梦

我们都是陌生人，只在午夜

偷偷交换异质的愉悦

死  神

医院里坐满了死神

他们张望，又窃窃私语

起身，同病入膏肓的孤独拥抱

同病人的每一次呻吟亲吻

在黑色仪式的诱导中

谁的儿子先越过对面的山岗

离开自己寄居已久的身体

他们一生忙碌、遵从或叛逆

为了让身体持久热爱他们所爱

为了奴役而被奴役

那些幼小的生命不懂得拒绝

被烙上死亡孤独的影子

那些年过花甲的老人输着点滴

像极了一件灰色的缝缝补补的衣裳

每个病人旁边都坐着一个死神

他们专注，冷静，深幽

面朝落日时，像极了牧羊的老人

山下，那群羊呼来喝去，拼命地吃草

宿  主

我推开身体的门

接纳悲伤的、荒诞的、沉默的

所有热爱我、附庸我或唾弃我的

都是客，敬之以酒

还有一些抽象、模棱两可的

不可命名的，深邃的

他们都需要坚硬的躯壳

我并非肩负神的指示和使命

但我深知宿主的命运

我一次次呈上自己悲悯的良心

成全突如其来的，迷茫的诉求

这一切，令我感到完整和充实

那些长久在我的身体中陈旧的事物

成为我的亲人，成为我的呼吸

我用多数独处的时光拥抱他们

令他们在喧嚣的市井中保持安宁

宿主的命运，是接受万物寄生的命运

接受踏风而来，也接受摔门而去

荞麦地里的歌声

荞麦饱满的颗粒放松了戒备

在落日的余晖里低声歌吟

一只迷路的松鼠走进了荞麦地

在六月的海里，忘记自己的姓名

麦地里的歌声如此委婉动人

收割的女人们也情不自禁唱起

微风如此清爽，我们如此幸运

背上熟睡的孩子，在梦中分享乳汁

一只鸟在树梢，轻吻自己的爱人

他们咬文嚼字，传递荞麦地里的歌声

越过山岗，越过河流

在更远的远方，安抚失声痛哭的人们

六月的荞麦地里

我们更喜爱自己普通的身份

忘记那些不值得我们怨恨和妒忌的事物

我们拿起镰刀，歌唱丰收的喜悦

果  实

我们在秋风中咬紧牙关

我们身上结满了果实

我们过于在乎瓜熟蒂落的真理

我们不敢摘下果子

路上的行人也只能望梅止渴

他们怨声载道，低头行走

其实，他们身上也硕果累累

我们都过于谨慎和纠结

我们不敢摘下身上的果实

“秋天深了”，只有时间在狼吞虎咽

捉迷藏

——献给我的故乡

我迷戀于和世界捉迷藏

而且固执

在我找到它之前

务必先找到我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村庄

我莫名感到自信和安全

站在庄稼地里

熟悉的秸秆堆是剩余的劳动

粮食的脉络和味道

还有村庄和牛羊的影子

我选择把自己藏在这里

毫无保留，毫无犹豫，毫无暴露

可能是因为过于偏僻

或是我过于渺小

世界未曾找到过我

但是，我已经找到了它

作者简介：

吉候路立，彝族，90后，四川乐山马边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7级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学员，在《星星》《绿风》《诗潮》《诗林》等杂志发过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