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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看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怪诞之美

2020-06-11李明真

戏剧之家 2020年15期

李明真

【摘 要】莎士比亚所处的文艺复兴时期是怪诞风格真正开始发展的时期。本文以莎士比亚的早期作品《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作为一个切口,通过分析作品中不同类型的怪诞形象,进一步探究莎士比亚戏剧中滑稽之笑与恐惧之叹的美感来源。莎士比亚戏剧历经百年仍隽永深邃,不仅是因为它的经典,更是因为它的包容。

【关键词】怪诞美学;莎士比亚戏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5-0011-02

“怪诞”一词由来已久,但怪诞风格的出现并不是以“怪诞”这一术语的诞生为标志的。在巴赫金看来,怪诞甚至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的神话和民间传说,是一种古老的形象观念类型。而真正关乎这个术语的历史性研究,则可以贯穿古希腊罗马、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浪漫主义和现代时期。

在怪诞作品不断涌现的今天,致力于怪诞理论研究的刘法民先生提到了我国在这一方面的研究中所显露出的滞后与尴尬。但其实,对于怪诞风格作用于戏剧文学作品的研究,更多学者的目光放在了当代剧场的研究上。尤其是在二十世纪出现的怪诞风格的现代扩张,使得更多的怪诞风格作品和怪诞美学理论问世。二战后的氛围也恰恰给怪诞风格提供了成长的沃土。因此,对于早期怪诞风格的研究则趋于没落。

莎士比亚所处的文艺复兴时期,尤其是公元1500年之后,才是怪诞风格真正开始发展的时期。例如1515年前后拉斐尔画在罗马天主教堂回廊柱子上的装饰画,就是当时最负盛名的怪诞画作。莎士比亚戏剧在怪诞风格的研究中也曾被提及,但却鲜少当作重点的研究对象,巴赫金对此也只限于对四大悲剧零散的笔记式评述,就更不用说对它怪诞之美的深究和体系化了。

《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是莎士比亚早期的一个悲剧,它有着非常浓厚的塞内加式的悲剧特点。血腥与残酷弥漫着整个舞台,苦难与哀嚎从未断绝。但即使是这样的一出悲剧,却又让读者从中体味到了一丝隐秘的快感,这种快感是伴随着怪诞之美中的恐惧与笑而产生的。本文便以此作为切口,简要分析莎剧中的滑稽之笑与恐惧之叹的美感来源。

当然,对作品的分析还是要立足作品的时代语境。与莎士比亚所在同时代,最具代表性的荒诞风格的作品则是拉伯雷的《巨人传》。在《巨人传》中到处充斥着物质、肉体的生活因素,这些因素所提炼出的一系列怪诞形象可能更具有指向性。[1]P25同时,这些怪诞形象也可以从莎士比亚的《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窥见一二。由表及里,在此笔者将通过外在的怪诞形象进一步挖掘怪诞之中的审美来源。

一、“脱冕”——萨特尼纳斯的跳梁之礼

“脱冕”这一概念是由巴赫金所提出的,在拉伯雷的《巨人传》中毕克罗寿国王和安那其国王都是直接“脱冕”的国王形象。在怪诞形象中,脱冕、殴打甚至辱骂都是对国王的直接贬低,也是对旧权威的挑战和消灭。人们在消灭旧世界的同时,也在催产着新世界的诞生,而脱冕这种方式就像是把旧世界变成了小丑一样的滑稽怪物。

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的开场,也是一场加冕、脱冕之争。萨特尼纳斯的王冠是从泰特斯的手中接过的,他一开始还有所伪装,对泰特斯抱以敬意,甚至答应要娶泰特斯的女儿为妻。然而当他看到美貌的俘虏塔摩拉时,就完全从一个受人景仰的国王降格为肉欲的奴隶,他不仅毁约改娶塔摩拉为妻,甚至还剥夺泰特斯的荣誉,纵容众人对泰特斯家族的欺辱。而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又都是被塔摩拉所掌控、被黑奴艾伦所引导的,他自己就像一个毫不自知的跳梁小丑,按着既定的路线演着杂耍,甚至是被艾伦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中、自得其乐。直到最后他被路歇斯杀死,才完成了真正的脱冕礼。在无形中,他的被愚弄成为众人的笑柄,这是滑稽的一个方面;而他的行径又令人厌恶,这是丑恶的另一方面。正如刘法民先生所言:“一切怪诞都由丑恶和滑稽融合而成”[2]P92,萨特尼纳斯便是这样的一种形象。

萨特尼纳斯作为反常行为的主体,却对自己的反常毫不自知,甚至是把最隐秘和最丑陋的部分暴露无疑。刘法民先生在谈到滑稽的审美形态时,提到接受主体在对正常行为与反常行为进行对比时,突然醒悟到反常行为的空虚无聊好笑,是滑稽感的顿悟性。[3]P1-5这一滑稽感作用于怪诞,除了丑和笑之外,更多是在笑过之后给观赏者以启发和反思。而至于丑,则是增添了一份对恶的恐惧和绝望。

二、“肉体”——拉维妮娅的堕狱之花

黑格尔对艺术怪诞的评述也涉及到了肉体的构成方式,他提出三个方面:“自然和人类各种因素的怪诞的融合”,“具体形象都被夸大或被怪异地扭曲”,“同功能事物的增殖,众多的手臂和头颅的出现”[4]P106,当然这些都是具体的表现,实质上他所突出的是一种极端反常化的构成原则。怪诞将熟悉的、美善的、现实的等正常的东西打碎了,重新组合成陌生的、丑恶的、超现实的等反常的东西。肉体形象则是最能被表现和突出的一个方面。

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这样的形象也经常出现。如黑人艾伦,他每次出现都伴随着肉体欲望的倾诉,在某种意义上他代表着对肉体规范的怪诞偏离;再如被肢解的人体,路歇斯在对阿拉勃斯处刑后说道:“阿拉勃斯的四肢都被我们割了下来,他的腑脏投在献祭的火焰之中”[5]P9;而更为可怖的还有孤立的身体器官,当拉维妮娅被发现在森林中,她已经被奸污,两手和舌头都被割去,她的叔叔玛克斯说道:“虽然你的血从三处同时奔涌,你的面庞仍然像迎着浮云的太阳的酡颜一样绯红”,“要是那恶魔曾经看见这双百合花一样的纤手像颤栗的白杨叶般弹弄着琵琶,使那一根根丝弦乐于和它们亲吻,他一定不忍伤害它 们”[5]P34。

怪诞中的丑恶都是由美好、善良、熟悉的事物转化而成,局部的美好、熟悉与整体的丑恶、陌生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冲突,也就是说怪诞所带来的审美体验是在这两种不可思议的反差中所体现的。拉维妮娅姣好的面容与失去舌头后流血的双唇,她手指的纤美和断指断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肉体的支离破碎与美丑之间的对比,使得惊骇、厌恶甚至是惊赞等情感混为一体。而怪诞所带来的震撼感与吸引力也正是与此相关的。如上文所言,这是一种反差,也是一种反常。当我们看到拉维妮娅异于常态的尸体时,并不会真正地笑出来,但却不可否认的是内心会生出一种隐秘而压抑的愉悦。这种愉悦并非我们残忍地看待拉维妮娅的死亡,而是莎士比亚相信我们心中有一把秤,可以自主地去判断谬误。凯泽尔则认為这是我们的“自信”,当我们看到这样的景象时,解放了我们所认识的最黑暗的一面,这是一种唤出并克服世界中凶恶性质的尝试。

三、“筵席”——塔摩拉的吞食之痛

怪诞筵席的形象具体表现为吃、喝、吸纳和吞食。在怪诞风格中的筵席形象总是与破碎的肢体和死亡、诞生的意象相互联结。

剧中一共出现了两次筵席。第一次是泰特斯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泰特斯对玛克斯说道:“你的侄女跟我两个人,可怜的东西,都是缺手的人,不能用交叉的手臂表示我们十重的悲伤”。在这场筵席中,食客们都是残缺而畸形的,他们并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人”,而是在深重苦难中爬出地狱的觅食者。当玛克斯杀死一只代表摩尔人的苍蝇时,死亡的意象开始融入了筵席之中。第二次筵席则更为重要,泰特斯把塔摩拉的儿子“骨头磨成灰粉”,“血调成面糊”,“头颅捣成肉泥”,“裹在拌着骨灰的面皮里面做饼馅”,让塔摩拉亲自食用了自己的儿子。在这里,母体的剥离和回归牵连着死亡与诞生的意象。在《圣经》中,亚伯的死亡以鲜血滋润肥沃的土地,使得大地丰收了山楂。这其实是一个早期的怪诞原型,死亡意味着对母体的回归,尸体和鲜血滋养了新的生命,死亡和诞生成为了双重性的存在。塔摩拉的儿子阿拉勃斯被罗马处刑死亡,这是塔摩拉深入罗马复仇的原因之一,仇恨推动着塔摩拉和萨特尼纳斯结婚,而处于欲望的天性她又和艾伦偷腥,新诞生的生命——黑奴的孩子就是在阿拉勃斯鲜血的滋养下诞生的,这是由死而生。而在这场筵席中,塔摩拉又亲自吞食了自己的孩子,让新的生命又再次回归了母体。当然,食子也一直是一个原型,如在阿特柔斯家族的诅咒中,阿特柔斯也杀了兄弟梯厄斯忒斯的几个儿子,炖熟之后端给不知情的父亲吃;在《封神榜》中,商纣王让妲己杀了姬昌的儿子伯邑考,并制成肉丸给姬昌吃。

这些情节从形态上来看都与塔摩拉食子有着相似性,但其实质归结在怪诞筵席形象中,指向的是消除肉体与世界的界限。这种形象把人最基本的生理活动进食与死亡和诞生联系了起来。然而这种以死为食、以食为生的过程中虽透露着异样的不适感,深究起来却是人类繁衍生存的本质。死亡、吃喝与生存,是人类的终极命题,是谁也无法斩断的循环。但是在现实社会中,死亡(杀人)与吞食(吃人)是最大的禁忌,它不再是作为一个个体人的本质问题,而是关乎整个社会伦理道德和法律习俗的问题。但是在作品中,这种在生活中被层层包裹的禁忌一旦被丑恶和蔑視所打破,那么带来的则是一种破禁的解放感。解放感伴随的是一种本能宣泄的快感,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在审视这样的怪诞形象时会感到惊异与恐惧,但却又对这种被本能吸引的生命之美无法抗拒。

四、结语

当然,本文只是通过一个剖面,由《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一剧对莎剧中的怪诞因素与美感来源进行了分析。其实质还在于探究莎剧为何历经百年,仍然令人神往和震撼。在莎剧中,没有绝对的善与恶、美与丑,而是结合不同的因素所激发出的审美体验。也正因此,它给予了后人更广阔的研究空间。莎剧因包容而伟大,而它的怪诞之美也仅仅是冰山一角。

参考文献:

[1](俄)米哈伊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M].晓河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刘法民.怪诞:美的现代扩张[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0.

[3]刘法民.怪诞与优美、滑稽、崇高、悲剧——审美形态的形态学比较[J].江西教育学院学报,2000,2:21(1).

[4](西德)沃尔夫冈·凯泽尔.美人和野兽:文学艺术中的怪诞[M].曾忠禄,钟翔荔,译.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7.

[5](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M].朱生豪等,译.译林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