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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娲的美好到人性中的丑恶

2020-04-30贺泽璇缪军荣

文教资料 2020年5期
关键词:女娲人物形象人性

贺泽璇 缪军荣

摘    要: 女娲形象充满着语言和思想的张力,具有复杂意蕴。《补天》作为鲁迅《故事新编》中的第一篇,是他首次对传统文化中英雄形象进行重构的尝试。作品中的女娲形象,展现了可爱、善良、牺牲精神,反映了人们对“美好”人性的追求。但是,与她创造出的人类形象相比,作品又鲜明揭示了那些残暴、贪婪与自私的“丑恶”人性。女娲的美好与人性中的丑恶,形成了鲜明对比,蕴含着作者对美好品质的赞美与对丑恶品质的批判。《补天》呈现的矛盾人物形象,恰是鲁迅当时人生经历和心境的体现,折射了当时社会现实,反映了作家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刻洞察和细心剖示。

关键词: 女娲    人物形象    人性

《补天》(原名《不周山》)是鲁迅创作于1922年冬天的一篇短篇小说,并被首次收录于1923 年 8 月北京新潮出版社出版的《呐喊》。7年之后,鲁迅将《不周山》从《呐喊》中抽出,闲置一旁,1936 年改名收入《故事新编》。同一作品,从《不周山》到《补天》的变换,从《呐喊》到《故事新编》的迁移,曾引起历代先贤的深入讨论和研究,甚至被作为文学史上一段“旧事”,被描述为新文学论争和文学批评的典型案例[1](216-221)。但是,这一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变化更值得深入分析,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鲁迅及其作品的深刻内涵,有利于读者从人物形象变迁的角度体会鲁迅及其在当时社会的心路历程,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女娲的美好形象

《补天》是以女娲的视角展开的,开篇就用“女娲突然醒来了”[2](8)(注:下文没有标出的引文均源自同一出处)展现这位主人公的形象,并用动词“醒”集中揭示了女娲这一人物形象的特征。“醒”,意味着从一个昏睡或沉睡的阶段转入苏醒、清醒的阶段,代表着一个人从虚幻梦中的阶段转入真实生活的阶段。女娲的“醒”很好地反映了作者所生活的时代特征。作品创作的时间正好处于“五四”之后,那一时期的中国正好处于新旧更替的时代,“人的觉醒”是这一时代“美好人性”的重要标志。“人的觉醒”,就是背弃传统道德而转向“自然人性”的追求。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说:“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3](35-38由此可见,作者一开始就写女娲的“醒”,意味着作者想通过塑造女娲的“美好”形象反映作者对时代的反思和期待。

文中一共有两次写女娲的“醒”,并且通过“醒”的世界场景和女娲的行动两个方面呈现人物“美好的人性”。

(一)以现实场景衬托了人物的“美好人性”

第一次是开篇,并说明“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醒来时天地之间虽然一片沉寂,但已显示了世界的美好:“煽动的和风”“粉红的天空”“石绿色的浮云”“血红的云彩”“光芒四射的太阳”“白的月亮”“地上都嫩绿了”“桃红和青白色的杂花”,等等。这一系列关于颜色的用词和形容词,呈现了女娲这一人物“醒”来后的世界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这里的风是“暖暾”的、色彩是丰富的(多种颜色交错)、大地是嫩绿充满生机的,且有“日月同辉”的美景,虽然月亮如“生铁一般的冷且白”。

女娲第二次醒来是在女娲造人太疲惫而累得睡去之后。这一次醒来不像第一次是在“梦中”而是被“这天崩地塌的声音中”“轰”的“猛然”醒来。第一次是“忽然”,这里是“猛然”,二者虽有“突然”醒来之意,但前者是从梦中醒来,后者则是被外力惊醒。这次醒来的世界并不如第一次一样,而是“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以至于“水和沙石都从背后向伊头上和身边滚泼过去了”,似乎是不好的预兆。这多少有点让读者失望,但很快“终于大平静了”“女娲在直溜下滑的过程中连忙一舒臂揪住了山峰,这才没有再向下滑的形势”。虽然遭遇了不幸,但结果是万幸的。

两次醒来的世界,开端虽然有异,但结果却是相同的:世界是美好的。即使第二次的世界雖然并不太平,但女娲出现后也很快归于平静。这一美好世界,均是因为“女娲醒来”之后才出现的,暗含了是女娲这样的人物才迎来了世界的美好这一预期。作者这样的精心安排,也许正与作者生活的时代息息相关:新时代需要更多的中国人能够像女娲一样从旧社会中“醒”过来,并“清醒地”意识到中国发展的未来和自己的责任。“五四”之后,中国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需要许多推动中国改革的仁人志士,甚至需要一些能改变世界的勇士。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鲁迅本人,他正是这样一位勇敢的斗士,用自己的笔与旧势力战斗、唤醒沉睡的中国和中国人,从而推动当时的中国去迎接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作者在细致展现女娲这一美好人物特征之前,以这样的场景巧妙地衬托了人物的“美好人性”。换句话说,只要有女娲这样的人出现,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美好。这契合了中国的时代特征,“五四”之后,中国需要更多像女娲这样的斗士,才能带着中国走向新的世界。

(二)以实际行动揭示人物的“美好人性”

女娲在中国神话里是一个“神”,但要让这一“神”像“人”一样真实可感,才能更好地打动读者、影响读者。为此,作者在作品中对女娲形象的塑造便实现了“神—人”的转换。如果前面的场景只是衬托女娲的“美好人性”,还只是停留在让读者能感觉到的层面的话,那么作者通过描绘女娲出现后的各种实际行动更加具体、立体地呈现其人性的美好。具体表现在:

1.对未来充满自信

在作者看来,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时代和环境,尤其是“五四”所处的社会背景,一个人必须对未来充满自信。虽然眼前的社会现实并不能让人满意,但每一个人尤其是青年人必须对未来充满信心,千万不能面对现实中的诸多不足而彷徨不前乃至坐以待毙。显然,作者通过对女娲形象的塑造来表达了这样的情感寄托。

女娲从梦中醒来后,“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这表明女娲虽然醒来了,比那些还没有醒来的人更值得称赞,但还是有些“懊恼”。至于“懊恼”的具体原因,作者并没有明说,而是用“不足—太多”这一对矛盾关系进行了补充。结合作者生活的时代特征来看,也许是在新旧社会交替的时代,现实中还存在一些“不足”,存在一些多值得改革的地方,存在一些值得完善的地方;这里的“太多”应是作者希望改革的能量太多,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寄托了作者对未来充满激情、充满希望、充满责任感的良好愿望。

即便如此,为了让女娲这一形象显得真实而丰满,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女娲“自信”这一高大上的人性,而是继续写女娲如现实生活中的人一样具有各种真实的情感。“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作品中两次描写了女娲的这种感受,正好契合了“五四”时期青年人的特点:面对社会的交替,青年们普遍有着对旧社会的不满和对新社会的期待,残酷的现实常常会让人们产生这种“懊恼”“无聊”,让我们看到了女娲这一“神”的真实性。尽管如此,女娲并没有沉沦下去,更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以一种积极的心态面对眼前的一切、自信地迎接未来的挑战。第一次“无聊”过后,只见女娲“猛然间站立起来”“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了一个欠伸”“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站立”“擎上”“走”这一连串动词均发生在“无聊”之后,清晰地呈现出女娲并没有被“无聊”所影响,而是非常自信地走向未来。不仅如此,作者在写女娲“擎”这一动作时还使用了“非常圆满”和“精力洋溢”两个形容词,生动地再现了女娲的激情和力量。正是这样的自信,所以女娲一出现,“天空便突然失了色”,“波涛都惊异,起伏得都有秩序了”,“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充分展现了女娲这一“神”的力量。这种自信的“力”可以惊天地,简直与宇宙融为一体了。到这里,作者几乎是直白地告诉读者:女娲就是一个伟大的神女,天为她掩护,大海与她契合,具有超自然的力量。第二次“无聊”是在她为补天捡拾芦柴而累得“眼花直响、支持不住了”的时候。虽然累得支持不住,但女娲并没有放弃,而是看到“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还没有熄……决计从那里拿过一株带火的大树来点芦柴积”,再一次让女娲不畏困难、自信地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这一形象跃然纸上。

2.对生活百般热爱

女娲是神,也具有天真可爱的特性。在海边,虽然她的出现已惊天地,但她并没有骄傲自大,而是“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揉捏出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这一“跪”一“掬”一“捏”,生动地刻画了女娲对生活的热爱、向往之情,几个自然的动作让女娲的天真印象极为深刻。女娲捏出了小人儿,这自然是鲁迅对“女娲造人”这个神话的重构。在他的笔下,女娲这个形象虽然具有与天地齐的伟力和巨大的身型,却带有一种少女所特有的娇憨、天真和纯洁。“阿,阿!伊固然以为是自己做的,但也禁不住很诧异了”,“这诧异使伊喜欢”并“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她的这种表现就好像一个第一次自己做点蛋糕的小女孩,虽然知道蛋糕是自己做的,但诧异为什么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就变成了蓬蓬的、香香的东西。然而这种诧异不会使小女孩觉得恐惧,反而会使她觉得喜爱,女娲也是如此。所以,当女娲看到这些奇怪的小东西笑时,她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来”。她不仅称赞“可爱的宝贝”,而且时不时地用“带着泥土的手指去拨他肥白的脸”“抚弄他们”。这些动作、神态的描写很好地展现了女娲热爱生活的特点。

小孩子面对单一的、不断重复的工作总是很快就失去兴趣,不再对其像刚开始那样上心。鲁迅笔下这个小女孩一样的女娲也是如此,她很快就觉得累、烦躁,开始用紫藤甩出人来了,到最后她甚至都在“夹着恶作剧将手只是抡,愈抡愈飞速了”。这个时候的人对女娲来说只不过是自己无聊之时随手捏出的小东西罢了,她这种随意的姿态恰恰体现了她天真的状态。

当女娲从造人之后的沉睡中醒来时,地面上已经是一片洪水肆虐的场面。她看见肆虐的洪水与在洪水中飘荡的山峦,便扶住那些山峦,因此发现了那些藏在山中的人类。这个时候人类已经与刚刚被创造出来时大不一样了,“女娲圆睁着眼睛,好容易才省悟到这便是自己先前所做的小东西”。她的这个“圆睁”着双眼的神态无疑也是一个非常孩子气的神态,她听不懂山中人的话,被他们闹得心烦,当看到“有一队巨鳌正在海面上游玩时,不由得喜出望外……便嘱咐给我将山驼到平稳的地方去罢”这一行为任性至极,就好像是失去耐性的小女孩让惹她烦的人快快离开一样。尽管她的性格里充满了任性的成分,但是她的善良却让这份任性显得美好又可爱。虽然她觉得这些人烦,想赶紧摆脱他们,但选择的方式却是让巨鳌将他们驼走;当看到有不会凫水的小东西时,女娲又觉得“可怜”。这说明她天生善良不愿意看见他们走向死亡,哪怕这些人是如此的惹人烦也是一样。

作为一个神女,女娲在《补天》中呈现出一种天真、纯洁、善良的美好形象。相比神话中的女娲,鲁迅笔下的她更具有人的特性,她会为了头一回看见天地间的笑而笑得合不上嘴,也会因为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气红了脸,也会为了补天精疲力竭而死。鲁迅把女娲这一形象从“神”拉回到了“人”,生动地呈现了她对生活充满热爱的特点。这一点恰好与作者的时代特点相关:在社会急剧变化的过程中,越是推动新旧社会的改革,越要热爱生活,才能激发生活的信心和热情,才能积极投身于社会的各项改革运动之中。

3.对社会有责任感

女娲补天的神话源自刘安的《淮南子》,记载了女娲在与自然的斗争中不断取得胜利的事实,反映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勇于与恶劣大自然作斗争、改造自然的强烈愿望,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淮南子·览冥训》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这里详细记载了女娲补天的具体过程和补后的良好结局,并没有对女娲这一人物进行细致的描述。相反,《补天》却花了大量的笔墨对女娲这一人物形象进行了细致的呈现,当是作者对“女娲补天”这一神话进行的又一创造性改编,更是作者对当时社会需要“女娲式人物”的迫切呼唤。

为什么迫切需要“女娲式人物”?女娲在补天这一事情上呈现了哪些优秀品质?

在女娲决定修补天空之前,她已经遭遇了一系列劫难:天地分崩、洪水泛滥、战争不断、人心不古、民不聊生……面对这一混乱不堪的世界,她先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表达了对这一世界的吃惊、伤感和几分无奈。与此同时,她发现天上有一条既深且阔的大裂纹后,“站起来,用指甲去一弹……皱着眉头,四面察看,又想了一会,便拧去头发里的水……打起精神来向各处拔芦柴”,“站、弹、皱、看、想、拧、打、拔”这一系列动词生动地写出了女娲面对混乱世界时积极改变的心理状况、急于修补或拯救的远大理想抱负和对未来世界的强烈责任感。面对残酷的现实,她并没有放弃;面对巨大的挑战,她毅然决绝前行;面对可能出现的困难,她似乎没细想便开始了行动,即使头发里水还没有完全干。她几乎是没有多加考虑,就已经打定了“修补起来再说”的主意。事实上,这块天假若不修补,对女娲不会有什么影響,不会让她的生存受到威胁,最多就是她抬头看的时候会觉得不够好看而已。因此,她去修补天的行为完全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对改变世界的责任感。

这种“责任感”在“五四”后是何等重要。中国社会在破旧立新的过程中,虽然困难重重,但只要大家始终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并积极投身于社会改革过程中,中国社会就会变得越美好。女娲身上的这种责任感,正是鲁迅他们这一群先驱者发出的时代最强音。

4.对困难无所畏惧

《补天》分两个场景呈现了女娲对困难无所畏惧的品格:一是在造人过程中的困难,二是在补天过程中的困难。

女娲克服了造人过程中的诸多困难。我们看到她第一次造人成功后,虽然诧异那些小东西,但仍“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伊的事业”,直到累得“呼吸吹嘘着,汗混合着”。为了造更多的人,她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与此同时,伴随越来越多的人被造出来后,他们又显得非常吵闹,让女娲“只觉得耳边满是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尽管已经“疲乏”而且“不耐烦”,但女娲“仍旧的不歇手,不自觉的只是做”。“照旧”写出了她的执着和坚持、“不自觉”已变成了一种常态,写出了她即使想停也不能停的投入程度。“终于,腰腿的酸痛逼得伊站立起来”,还没来得及让酸痛得到缓解、焦躁的情绪得到放松,转而又投入极速的“造人”工作之中,只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轮,愈轮愈飞速”,以至于“伊近乎失神了,更其轮,更其轮,但是不独腰腿痛,连两条臂膊也都乏了力”,最后不得不累得“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躺在地面上”。可见,女娲对自己的工作是何等的执着和坚持、对克服和战胜困难的勇气是何等的坚毅,甚至到了不顾自己生命的地步。这与其说是对困难的无所畏惧,不如说是为了事业而忘我的无私奉献和牺牲精神。

不仅如此,女娲还在补天过程中不断克服困难前行。等到女娲从沉睡中醒来时,天地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天崩地塌、水泥倶下……自己先前造就的人类遭遇了战乱、学仙盛行、民不聊生……先前那些可爱的宝贝不仅变得“怪莫怪样”,而且被他们“闹得心烦”,甚至女娲也觉得“后悔、惹祸”。尽管如此,女娲还是很关心地询问情况,对人类遭遇到和这些情况很“诧异”“非常诧异”。伴随了解的情况越来越多,女娲像常人一样无法忍受了,两次用“够了够了”呈现其生气的情况。生气归生气,并不能以此成为自己逃避或放弃自己做事的理由。当女娲发现天有一条大裂纹时,就决定了要修补。于是,女娲从两个方向入手去准备:一是堆芦柴。“伊从此日日夜夜堆芦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廋多少”。可以说,女娲为了找到更多的芦柴,早已将自己的身体置之度外了,一“高”一“瘦”的对比,非常形象地写出了女娲为完成事业的艰辛付出,也写了她遇到的巨大困难。二是寻青石头。最初“想用和天一色的纯青石,但地上没有这么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时到热闹处所去那些零碎”。即便如此,女娲的工作还没有得到人类的理解和支持,反而遭到“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到于还咬伊的手……用东西刺女娲的脚趾……用竹片写上‘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之类文字进行冷嘲热讽……女娲在补天的过程中困难重重,受到人类的百般阻挠”。这些被女娲造出来的人类,不但没有帮助女娲补天事业,反而成了补天路上的各种绊脚石。但这些终究无法阻挡,女娲最终点燃了芦柴,火焰冲天后留下了芦柴灰,实现了补天。然而,女娲却为了补天已“用尽了自己一切”而牺牲了。

二、人类人性中的丑恶形象

按照神话的表述,人类是在女娲的手中诞生的。最早的“第一代人”是女娲亲手捏出来的,这个时候她感到快乐,感到一种创造的快乐,她也从造人的行为中得到快乐。这一代人吸收了女娲身上散发出来的“乳白色的烟云”,具备一部分女娲身上的美好特质,但在数量上是最少的;“第二代人”是女娲在制作人的过程中,离她越来越远的人,这个时候人也在精神上离美好的女娲越来越远,他们说着女娲逐渐听不懂的话,让女娲觉得耳边尽是嘈杂的嚷,嚷得颇让她头昏,让她觉得疲乏,第二代人已经变得惹人厌烦,而且在数目上远大于第一批人;“第三代人”开始,他们甚至不是女娲亲手捏出来的,只是她随手抽的紫藤混着泥水甩出来的,他们“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这一代人已经远离美好,他们天生就缺少美好的特质,这一批人却是人类里最多的。可以说,人类一代、二代、三代真可谓“一代不如一代”,这无疑是鲁迅对当时现实的体悟和影射。

(一)人类中的行为丑恶

当女娲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人类已经有了自己的语言、社会、礼法制度,在健全的法度和文明之下,人类本应走向美好的道路,但是实际上一些人的表现却南辕北辙。女娲醒来后遇到的第一批“学仙的”人,丝毫没有仙风道骨的做派,整个表现出来的是如同市井小民一样的贪生怕死,甚至都认识不到救自己的女娲就是神灵。求仙的人不能认识到神灵,这是对求仙者最大的讽刺与否定。女娲遇到的第二批人是“军人”,正是两边军队的战争导致了天崩地裂的灾难。人类文明的发展带来了战争,他们的战争行为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军队的领导者,不管是打了胜仗有一个高兴且骄傲的脸的人还是打了败仗脸上神情似乎是很失望和害怕的人,他们面对女娲的问题都用“颛顼不道”“人心不古”来回答[4](146)。一方面,人类的这种表现证明了他们天生的原罪及愚蠢,另一方面,女娲难以理解他们的语言,他们也无法理解女娲。答非所问,这充分表现了人与神之间的鴻沟,神性与人性已经走在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上。无疑,这些人让女娲“很失望”。后来一位只是重复女娲问话的人再一次证明了这个问题。女娲遇到的第三批人,他们在阻止女娲修补天,看见女娲四处寻找修补天的材料,“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明明女娲进行的是拯救人类的行为,人类自身不但不给予帮助,反而还进行阻挠。认知自己困境的能力的缺乏和对来自神圣的帮助的阻挠将人类愚蠢的本性暴露无遗,人们的麻木可想而知。同时,女娲也自觉悲哀。悲哀可以说是贯穿到鲁迅启蒙作品中的情绪底色之一。在《补天》中,鲁迅设计的故事情节是“以个人对抗世界的先觉者的‘呐喊与困境启蒙之光透视下的悲凉人生”[5](59-61)。女娲遇到的最后一批人,是“古衣冠的小丈夫”,在神圣绝迹的漫长岁月中,这些人已经习惯了作为规则的制定者在天地间生活,遇到违反他们规则的女娲时,他们就试图使女娲按照他们的规则受到制裁,当女娲无视了他们的指控时又“含着两粒比芥子还小的眼泪”[4](150),好像天理受到了挑战一样,他们无法理解神明,试图以自己口中的仁义道德规范天生的事物,狠狠地讽刺了所有“古衣冠的小丈夫”一样满口仁义道德的卑劣人物和他们的劣根性。

(二)人类中的精神丑恶

第一批人“求仙者”,本应是遵循天道运转、道法自然的人群,鲁迅笔下的“求仙者”却是有眼不识泰山之辈,他们把“求仙”当作“求长生”,更把女娲当成了他们求取仙缘的利益对象。面对自然灾害,“求仙者”不能凭自身与之抗争,将生存的希望寄托于女娲之手,这是懦弱的原罪;面对女娲,只一味地哀求索取,这是愚昧的原罪。第二批人是军队,他们面对战争、面对战争所带来的严峻后果,不加反思,只是为自己的战斗辩驳,只在意自己的战争的胜利与否、自己是否站在了人类所理解的正义上,而非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的结果。这些人对战争后果的漠视、在某种程度上对战争的狂热,都是好斗、残忍的原罪的结果。第三批人是非不分的行为背后,是愚蠢和短视在驱动他们,因为愚蠢,他们认识不到女娲的行为是纯粹对人类有利的;因为短视,他们才去抢夺女娲手中的材料,以为是发出了挑战,实际上是在加速自己的灭亡。最后的第四批人,自大、狂妄而且虚伪。面对神圣的女娲,他们试图以自己的规则来束缚神明,指控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常刑,唯禁!”面对不可抵抗的深明与神的伟力,他们又做出一副受到侮辱的表情。当他们言之凿凿地指控女娲的罪行的时候,“那顶着长方板的卻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往上看”,窥伺女娲的私密处。试图用他们的规则束缚天生的神圣是自大与狂妄;在用礼法指控的同时做出偷窥的行为,这是虚伪。

当女娲死去之后,人们把她当成了一个索取利益的来源,有人在女娲的身体上安营扎寨并自称“唯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还改名成为“女娲氏之肠”。这段语带幽默的描写,恰到好处地点明了这群人把女娲的尸体当作驻点,毫不留情地开膛破肚,对于女娲的牺牲没有半点感激怜悯之情,语段中不见一个“血”字,但“膏腴”这个词足以让人脊背发凉,想象出女娲的尸体被残忍解剖时血淋淋的模样[6](44-45)。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了鲁迅的小说《药》。对女娲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她的子民,并没有嫡派庶派的区别,仿佛“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些人这么做只不过是抢占所谓“大义”和“正统”的名分,出于追逐对自己有利事物的劣根性而已,女娲全身心地付出却换得如此下场,更加清晰地暴露了这些人的自私和血腥残暴。

在女娲手中诞生出来的人类,一些人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丑恶面貌就盖过了女娲纯真与善良的眼神和神态,随着他们远离女娲的发展,其争斗、愚蠢和虚伪就愈发膨胀、外显,最终构成了《补天》中的丑恶形象。现实人间的不美好,源于人性中的“恶”,源于自私自利

三、人物形象美好与丑恶下的现实意义反思

虽说这篇文章中鲁迅的笔触大多戏谑欢快,不似他大多数作品中那样深沉又苦痛,但是作品的内核却依然是他对丑恶的深刻批判和对美好事物的赞扬,作品依然暗藏着鲁迅沉重的心态。《补天》集中呈现了女娲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如何“造人”和“造福于人”两个鲜明的主题。一方面,女娲作为善良纯真的神女,在创造人的过程充满了欣喜,看见那些被创造出来的小东西“笑”时也跟着“笑得合不上嘴唇来”。另一方面,表现创造物“小东西”们的猥琐和自私。不论是“顶着长方板却非站在女娲两腿之间”的小东西,还是选择她身体最“膏腴”处扎寨的小东西,都在索取、侵占甚至蚕食女娲的身体。可以说,女娲造了人、补了天,直至被累死,但被创造的一些人所不理解,相反却受到他们的指责和漫骂。这里无疑是在隐喻革命者与群众的关系和距离。可以说,她与人的一系列交集最终带来了她的死亡,也放大了她结局的悲凉。她作为伟大的神灵,生前不能得到愚蠢人的理解和认可,死后的遗体也成为那些人利用的对象,似乎美好的都走向灭亡而丑恶却享受永生。这样的人物形象对比,很好地表明了鲁迅对这种现象的深刻讽刺和对女娲所代表的美好事物的赞美,当然也构成了这篇文章的精神内核——当时中国人性中的“恶”,是远离美好品质和追求的,然而这样的产物却在那时旺盛地生长着,令人悲哀、更令人愤慨。

其实,《补天》的创作意图正如鲁迅所说,“性的发动与创造,乃至衰亡”仅是《补天》创作的“原意”,有名却无实[7](78-84)。但是,鲁迅在《补天》的创作中大量使用了象征和隐喻的手法,均是鲁迅对当时世界讽刺的写照。鲁迅以一贯的对人性的深刻认识刻画了《补天》中的两组形象,将美的死亡与丑恶的增长展现在读者的面前,瑰丽绚烂的幻想世界背后是灰暗的现实。这正如鲁迅在《希望》里说:“绝望之为希望,正与虚妄相同!”在他的内心深处,唯有“虚无”才是唯一真正存在的实体,它使得鲁迅在社会下无处可逃,作品中的人物也总将在“恶”面前败下阵来,无处可逃。在《补天》中女娲与人截然不同的命运,就是鲁迅式的“虚妄”典型的成果。

正是这样的人物形象,却让我们很容易将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药》中的夏瑜等与女娲联系起来,从而清晰地呈现出“吃人”—“造人”的思想演变历程,让读者更加深刻地体会这里的女娲,有与鲁迅一直期待的创造者和启蒙者有着相同或相近的价值。由此可见,鲁迅的作品在主题表现上是呈体系的,反映出鲁迅思想形成的“艰难历程”,以及他伟大的悲悯和深邃的思想,延续着鲁迅对“国民性”的思索。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补天》具有《呐喊》中其他作品一样的“改造国民性”的思想启蒙特点,虽然作品取材于历史,但主题设计与取材现实却完全相通[8](77-81),《补天》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

鲁迅曾在谈及创造动机时说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但是细读会发现,女娲身上有着诸多作者期待的特征,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作者的“原形”。一方面,描写了女娲在造人、补天过程中的经历的各种困难和好艰辛,极力彰显了她身上体现了出的对生活的热爱态度、对社会的责任感、对困难的无所畏惧,另一方面,对描写出人性中的各种丑恶行径,诸如贪婪、自私、对女娲的阻挠、嘲笑和谩骂等。这种鲜明的对比清晰地呈现了作者的价值观和人生态度——肯定与褒扬人类的美好,鄙视和贬低人性中的丑恶。这恰是当时社会作者生活的真实写照,通过女娲表达了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因此,这些点染并非作者“随意”而是“有意”甚至是“刻意”点染,以此表达自己对那一时代的冷静而深刻的反思,寄托了作者的时代理想。因此,对《补天》中人物形象的比较分析,可以让我们跳出“女娲补天”这一神话故事本身重新理解鲁迅,理解作者一贯的批评主义色彩和对当时社会的批判意义。

参考文献:

[1]刘炎生.中国现代文学论争史[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

[2]鲁迅.故事新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

[3]周葱秀.女娲形象:人的价值观念的确立——重读《补天》[J].鲁迅研究月刊,1991(04).

[4]骆贤凤,段灿灿.《故事新编》的荒诞性研究[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35(06).

[5]罗振亚,李锡龙.现代中国文学:1898-1949[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

[6]何等.《故事新编》血腥阴暗描写及其原因[J].文学教育(上),2018(02).

[7]谢慧聪,李宗刚.《补天》的文化误读与文本阐释[J].东岳论丛,2018,39(07).

[8]王本朝.《补天》的文本迁移及意义阐释[J].贵州社会科学,2017(04).

通讯作者:缪军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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