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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参诗歌的自然观对其好奇特质的影响

2020-04-30陈玥霖

文教资料 2020年5期
关键词:自然观岑参诗歌

陈玥霖

摘    要: “好奇”是岑参诗歌的一大特点。岑诗对“奇”的捕捉和构造与其对自然的描绘和引用有密切关联。在岑诗中,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了一种扑朔迷离的复杂关系,这种自然观很大程度上影响岑诗好奇特质的展现。本文在对岑参诗歌进行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探究其自然观对好奇特质的影响作用,以对这一特质的形成、展现及其蕴涵的作进一步的认识与理解。

关键词: 岑参    诗歌    自然观    好奇特质

盛唐诗人岑参的诗歌最鲜明的特质是“好奇”。唐代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评价其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①(8),可谓开历代以“奇”论岑诗之先②(114)。杜甫《渼坡行》中有:“岑参兄弟皆好奇”,明代王世贞言其歌行“磊落奇峻”③(1006),胡应麟亦有“嘉州清新奇逸,大是俊才”“尤奇峭”④(36)之评语。清代翁方纲言“嘉州之奇峭,入唐以来所未有”⑤(47),则更将“奇”推为岑诗一大具有高度区别性的特征。学术界对这一特质亦有多方位的阐释。那么,岑诗之“奇”究竟是如何展现,又是如何形成的?“奇”之艺术性的背后是否有更深的蕴涵?这些尚有较宽的探索空间。

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引陈绎曾语评岑诗“尚巧主景”⑥(48),指出岑参诗歌“主景”的特点。这启示我们,从岑诗之“景”着手探讨其奇巧之特质,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主景”集中体现于岑参的边塞诗与山水诗中,其中又以自然之景为主。岑诗的“奇”质便在对自然及自然与人的关系的描绘与构建中得到了呈现。下面从岑诗的两种不同的自然空间构造出发,探讨其中体现的自然观及其对好奇特质的影响,并进一步探索其内涵。

一、无人之境:无限与封闭

在岑参的诗歌中,“无人之境”的构造是值得注意的。它多以穿插的形式出现,成为侵入整体诗境的一块“飞地”。它有意或无意地隔绝了一切人烟,只剩下近乎原始的自然。这是一个封闭、排外、自足的空间。在其内部,空间与时间可以无限延展、交错,作为主体的自然亦可通过极致化、膨胀化的感官印象得以呈现。“无人之境”的构造,实质是一种陌生化处理。远离日常习见的“人境”,自然与人刻意疏远、对立,自然带给人的是陌生、惊异乃至“恐吓”,从而推动了岑诗之“奇”的形成。

1.空间的无限性与封闭性

无限性空间的构造多体现于岑参的边塞诗中。最突出的莫过于对“绝域”一词的使用。如“绝域地欲尽,孤城天遂穷”(《安西馆中思长安》)、“孤城天北畔,绝域海西头”(《北庭作》)等。廖立笺注《岑参诗笺注》中将“绝域”一词释为“极偏僻遥远之地”⑦(264),本身便含有杜绝或少有人迹之意。与岑参齐名的边塞诗人高适亦有“绝域苍茫更何有”句,边塞之广漠寂寥可知。上举岑诗,各用区区两句五言,便构筑起一片广袤无际的世界,充斥着近于原始的莽荒苍茫的天、地、海。“孤城”是唯一的人类文明的遗存,而“孤”则是它唯一被凸显的特质。这残有的零星的文明如荒原上的一点磷火,已然失却生命表征,更休提重振旗鼓繁续蔓延。它已然成为蛮荒的自然界的一部分,即将为其彻底吞没。

除“绝域”一词的使用外,岑诗还通过许多方式构建了无限的空间。如《至大梁却寄匡城主人》中的“四郊阴气闭,万里无晶光”这两句诗将“无人之境”的封闭性与无限性同时呈现了出来,而无丝毫违和之感。“万里”为虚数,可作无限之代称。前句“闭”字的使用化无形之阴气为有形,如高耸之密墙,极为传神地表现了气之浓、色之森,配以“万里无晶光”,则将一片萧森凛然之景生动摹出。另有“苍茫秋山海,萧瑟寒松悲”(《宿华阴东郭客舍忆阎防》)、“野旷不见山,白日落草头”(《冀州客舍酒酣贻王绮寄题南楼》)、“千里云雪闭”(《送狄员外巡按西山车》)、“平沙万里绝人烟”(《碛中作》)、“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等,皆呈现了一片具有无限延展性的自然空间。在这里,自然是主宰,以其对空间的无限化充斥占据了绝对的统治权。隐藏的观望者——人,只能惊异于自然之伟岸磅礴的生命力,而深感自身的渺如芥尘,力量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自然将人吞没,天地混沌而复归于朴。

与无限性有着对立统一关系的是这类空间的封闭性。它自足、排外,在内中自由生长演绎,自然依旧是唯一的主宰。在构造封闭性的空间时,诗人往往注重表现其“奇”,这固然可以理解为因其自足而少有人见之故,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空间之外的隐藏主宰者——诗人自己的着意取景框定,对“奇”的展现更有着重要作用。如“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至大梁却寄匡城主人》),这日常鲜见的景观颇有几分奇特,“长风”“白茅”“野火”“枯桑”景物意象的选用与组合,展现了自然力量与生命的神秘莫测,同时又渲染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荒僻萧森之感。“泉浇石罅坼,火入松心枯”(《酬成少尹骆谷行见呈》)、“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暮秋山行》)、“烟尘不敢飞,白草空皑皑”(《使交河郡》)、“人烟绝墟落,鬼火依城池”(《过梁州奉赠张尚书大夫公》)等诗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而《火山云歌送别》则用通篇描绘了一幅更奇异的自然图画:“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开首四句即连用四个“火”字,造成了强烈的感官冲击,将火山之壮伟瑰奇渲染至极,亦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磅礴豪迈的奇势与奇情。《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中,同样用通篇展现了相似的奇景:“侧闻西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岸旁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这些景象迥异于日常所见,加之诗人的饱含豪情的着意描画渲染,“煮”“旋”“燃”“煎”等奇特而颇为传神的词语的选用、景物的组合,将这一西域奇景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封闭自足的空间结构中,自然以绝对的统治者身份,或悄然肃穆地存在,或极兴创造挥洒。

另外,这一封闭性特征使诗人借以绘“奇”的感觉印象得到了放大,作用于极致化的展现。最明显的即对色彩的描摹。岑诗的用色呈现出较为明显的两极化倾向,或是极为素淡冷清,或是極为浓烈鲜明。前者如“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苍苍”(《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平沙莽莽黄入天”(《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黄沙西际海,白草北连天”(《过酒泉忆杜陵别业》)等,塑造以素白、苍黄为基调的背景,仿佛刻意要涤去其他色彩,让素漠充斥着整个空间。后者如“九月山叶赤”(《自潘陵尖还少室居止秋夕凭眺》)、“火山五月火云厚”(《火山云歌送别》)、“火山赫金方”(《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鲜明浓烈的赤红色调铺满画面;或如“石潭积黛色”(《秋叶宿仙游寺南凉堂呈谦道人》)、“江上云气黑”(《梁州对雨怀麹二秀才便呈麹大判官时疾赠余新诗》)等,用色皆浓烈厚重,兼有不掺杂色的纯正,给人一气到底之感。这种两极化的倾向,从艺术效果来看,分别营造了荒凉素净与壮丽崇高的美感。

2.时间的无限性与交错性

与空间的无限性相应,岑诗也注重表现时间的无限性,多见于怀古登临之作中。如“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屠》),“万古”一词,将时间线无限拉长,配合以宽广的空间,将壮伟之景、辽远之思、豪迈之襟怀倾尽挥洒展现。明代陆时雍在《唐诗镜》中曾这样评论这两句:“形状绝色,语气复雄,……登高临下,一览皆了。”清代毛先舒更是给予了极高评价:“词意奇工,陈、隋以上人所不为,亦复不办,此处乃见李唐古诗本色。”⑦(182)而“五朝变人世,千载空江声”(《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因寄王大昌龄》),则将人世之烟云变幻与江流之千古长存、江声之千载犹在相对比,寄托了对人生如过隙、物换星移变动不息的感喟,对时间、对自然之亘古永存的兴叹与敬畏。“池中几度雁新来,洲上千年鹤应在”(《梁园歌送河南王说判官》)亦有此韵味。再如“自从巨灵开,流尽千万秋”(《东归晚次潼关怀古》),“不知造化初,此山谁开拆”(《入剑门作寄杜杨二郎中时二公并为杜元帅判官》),“此事成蔓草,我来逢古丘”(《骊姬墓下作》)等,皆于时间维度上作了无限化处理,使得诗意更加深刻,情感更深沉。另一方面,这种无限化也赋予了诗歌神话般的瑰奇色彩,仿佛穿梭翱翔于古今之长流,以超越性的视角俯瞰历史,重论兴亡。尤其“自从巨灵开”“不知造化初”等句,其“溯源”式的造意颇为新妙,更增添了诗境之瑰奇壮伟。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意蕴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无限性的时间代表着自然定律的不可抗拒改变。在千古不变的时间的法则面前,在与天地共存的自然面前,人类何等渺小,无力抗拒也不可能抗拒,只能任其摆布。在这里,自然与人之间的对立关系再次得到展现。

时间的交错性也是岑诗“尚奇”的重要表现。在岑参的许多边塞诗中,格外重视时间错位的呈现。如“胡天八月即飞雪”(《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赵将军歌》)、“秋雪春仍下,朝风夜不休”(《北庭作》)、“四月犹自寒,天山雪濛濛”(《北庭贻宗学士道别》)、“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等,诗人精心挑选了最具典型化特征、有着强烈感觉冲击力的景物和现象,将边塞迥异于中原地区的自然时令特征刻画得鲜明、生动、可感。这种时间的交错性,不仅再次生动呈现了异域之“奇”,而且暗含了诗人身处边疆时对故乡的思念,以及因思念而生的愁苦之情、孤独之感。不难发现,在以上列举诗句中,边塞的特异时令呈现为明显的两极化特点:要么是绵绵无期的冰天雪地、风刀霜剑,要么是酷暑漫漫、焦炎难耐。边塞的自然环境被描绘得极为严峻而残酷,自然与人的对立关系再次得到彰显。另一方面,在这种对立关系中,蕴含了诗人矢志戍边、报国建业、不畏艰险的豪情壮志、乐观精神和浪漫主义的英雄气概。

二、有我之境:融合与奇趣

既然岑诗所构造的“无人之境”通过异域自然之奇景奇象的描绘组合彰显了其好奇特质,并表现了人与自然间疏远、对立的关系,另一类“有我之境”则通过诗人主体的积极介入,充分运用主体官能感受和情感思维,主动“探奇”,甚至“造奇”。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言:“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而岑诗所造之“有我之境”,则不仅仅是一个“我”为支配者的“我”的投影室,更是一个“我”与自然双边主体的和谐空间。在这里,自然与人融合无间,和谐共处,人亦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发现和进一步探索自然无尽的奇趣,并主动进行创造。岑诗的好奇特质,便在这探索与创造的过程中得到了展现。

1.以我之眼观自然

诗人将自己置身自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在这种融洽愉快的关系中展开探奇之旅。在《秋夜宿仙游寺南凉堂呈谦道人》中,有“空山满清光,水树相玲珑”两句,将山、日光、水、树等自然风物各得其所之快意表现得淋漓尽致,颇具清逸灵动之美,读之令人忘俗。诗人的眼睛善于敏锐捕捉自然界某一隅的某一瞬间,记录下这些稍纵即逝的画面与天然之奇情妙趣。再如同诗中“林晚栗初拆,枝寒梨已红”,“晚”“寒”体现时令特征,“初”“已”更添一番情态,“拆”“红”简洁准确且形象生动,富于动态。这两句与前例相类,则在“万物各得其时”的氛围中展现出一片明快清逸之致。再如“崖口上新月,石门破苍霭”(《终南两峰草堂》),更是别具一番新奇妙趣。新月恰上崖口,苍霭破自石门,如此奇景,差一分秒、偏一毫厘便可失之交臂,而诗人信手拈来,挥毫落纸,实在令人兴叹。而后句“色向群木深,光摇一潭碎”则关注于色彩、光影的精微变幻,极富动态美和情韵美。诗人自己总结:“物幽兴易惬,事胜趣弥浓”(《秋夜宿仙游寺南凉堂呈谦道人》),自然本有无尽的胜概奇趣,而唯有人与自然完全融合,并能敏锐捕捉、细致体察,方能欣然意会。

除了发现自然万物的自得之乐外,岑诗还颇注重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诗人善于通过各种感官进行精细化体验和描摹,有时兼用通感,对自然进行多方位体察,形成奇妙的立体化、多维化意境。较有代表性的如《初至西虢官舍南池呈左右省及南宫诸故人》中的“满院池月静,卷帘溪雨凉。轩窗竹翠湿,案牍荷花香”。這四句诗中,句句皆运用感官,打造了一种清灵幽静的意境。“满院池月”是视觉,清明的月色盈满院池,一个“静”字加入了听觉,仿佛清晰听闻月色之静,更有一番别样的空灵静谧的韵味。而二、三句则分别兼用听觉和触觉、视觉和触觉,第四句运用嗅觉。多种官能的使用,既充分地、全方位地展现了环境的特点,又揭示了新来者对新环境的格外留意,以及官场失意后转向自然寻求隐逸之趣的心境、对行藏之道的领悟。“草色带朝雨,滩声兼夜钟”(《春半与群公同游元处士别业》)联用了视、触、听觉。“对酒云数片,卷帘花万重”(《春半与群公同游元处士别业》)、“昼还草堂卧,但见双峰对”(《终南两峰草堂》)等句则描绘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清趣无穷的生活画面,真可谓已达“羲皇上人”之高妙境界,诚为可羡。

在表现万物自得、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情景时,岑诗还倾向于将自然人格化。诗人通过奇思妙想,结合不同环境,赋予自然景物不同的情态特征,创造出许多颇具浪漫化想象的新奇诗句。《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郎中》中的“猿鸟乐钟磬,松萝泛天香。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绳床。”几句即颇有代表性,其妙处自毋庸赘言。再有“白鸟上衣架,青苔生笔床”(《初至西虢官舍南池呈左右省及南宫诸故人》)、“寺出飞鸟外,青峰戴朱楼”(《登嘉州凌云寺作》)、“夜宿月近人,朝行云满车”(《酬成少尹骆谷行见呈》、“江鸟飞入帘,山云来到床”(《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等诗句,诗人同样在对自然的精细体察外,融合新奇异想,绘出一幅幅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万物共栖的美妙图景。正如方东树所评价的:“奇才奇气,奇情逸发。”

尽管人与自然融合无间,诗人的“我”的主体性依旧是或显或隐地存在着的。因此,在“观自然”的过程中,主观情感与思想的投射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个特征。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奇特的造意与想象(“意奇”),二是融情于景、以景衬情。

第一类充分展现了岑诗“意亦造奇”⑧(8)的特色。如《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郎中》首二联:“青衣谁开凿?独在水中央。浮舟一跻攀,侧径沿苍穹。”一句“谁开凿”开篇,气势豪迈奔放,不可阻挡,“溯源”式造意与前文所举例“自从巨灵开”“不知造化初”相类,寄托着俯仰古今,睥睨百代的豪情。“独在水中央”表面是客观景物描写,细品之下,不论取景构图还是选字用词(“独”“中央”),氣韵皆与前句一脉相承,或许还暗寓着诗人自己卓尔不群、坦荡不阿的人格精神追求。后两句与同一时期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蜀道难》中“扪参历井仰胁息”之诗境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运用了极度的夸张手法,极状山峰岩峦之高险巍峻。再如“遥凭长房术,为缩天山东”(《安西馆中思长安》),幻想凭借道家仙术,缩短迢递山水,以慰凄然无望之乡愁。奇妙的想象背后,是深浓的乡思乡情。再如“忽觉莲花峰,别来更如长”(《潼关使院怀王七季友》)、“天晴见峨嵋,如向波上浮”(《登嘉州凌云寺作》)、“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屠》)、“寺南几十峰,峰翠晴可掬”(《题华严寺环公禅房》)、“分明峰头树,倒插秋江底”(《峨眉东脚临江听猿怀二室旧庐》)等,皆为彰显“意奇”特色的绝佳之句,不胜枚举。

第二类如“半生沧州意,独有青山知。”(《虢州送郑兴宗弟归扶风别庐》)原诗作于上元二年,诗人被贬为虢州长史已达三载,鸿鹄之志却常盛不怠——“岂能长后时”。可壮志空在,岁华摇落,连仅有的知交也“今旦忽言别”,只能“怆然俱泪垂”。人生底色本乃失意落寞、抑郁悲凉,纵然最终隐遁沧州,怕是到底意难平吧?这难平之意又该向何处销呢?唯有万古濛濛之青山了吧。自然的风景,不仅是情感的承载和衬托,更已成为诗人藉以摆脱疮痍人世的精神支柱,唯一的精神慰安。再如“川上多往事,凄凉满空洲”(《东归晚次潼关怀古》),也是融情于景、以景衬情的典例。功名路途的颠沛艰辛、对乡关的思念、怀古的惆怅,皆付与长河空洲,也唯有长河空洲能知。在这类诗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不仅是融洽,更是相互依存,而且更多表现为人主动向自然寻求依傍与慰藉。诗句并无刻意求奇,但情感的兴寄、意境的创造和自然观的呈现,是与前文所述“探奇”“造奇”的思路相通的。

2.以自然之眼观万物

因融身自然,故自然之草木虫鱼皆为我之耳目;因栖心自然,故触目皆为自然之风月烟霞;因寄情自然,故时常撷取自然界之生灵万物来做人事之比类。“以自然之眼观万物”是岑诗中一种非常巧妙而独特的处理。与联想、想象相结合,运用明喻、暗喻、借喻的修辞手法,往往达到陌生新奇而又生动贴切的效果。如“旌旗遍草木,兵马如云屯”(《潼关镇国军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以云之堆积比兵马,形象地凸显了兵马之众;“阶下貔虎士,幕中鸳鹭行”则运用暗喻,言士之强壮英勇;“且看匹马行,不得鸣凤飞”(《冬宵家会饯李郎司兵赴同州》),喻李郎独行无偶;“易俗去猛虎,化人似驯鸥”(《送颜平原》)表现颜平原之治政有方;“先主与武侯,相逢云雷际。感通君臣分,义激雨水契”(《先主武侯庙》)“云雷”为社会政局动荡危急之借喻,“雨水”则暗喻君臣相处的融洽契合。“渺渺云智远,悠悠海怀长”(《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郎中》)、“心与湖水清”(《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因寄王大昌龄》)、“身同云虚无,心与清溪澄”(《寄青城龙溪奂道人》)等句,则更以自然之眼观己之身运心怀,包含着化身自然、与自然共情的含蓄不尽的意蕴。

这类诗句,往往呈现出“实中求奇”②(115)的特点。运用想象和比喻营造陌生化效果,这种效果是为了突出事物原本即具有的某些特点,有实在依据或切身体会。鸿鹄万里而能以正轨相系,方能生动形象、巧妙新奇而又入情入理,令人击节称叹。正如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所说:“诗奇而入理,乃谓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诗之奇而入理者,其唯岑嘉州乎!”⑨(86)

三、“好奇”:在对立与皈依中寻求与创造

以上主要从岑诗“无人之境”和“有我之境”两种不同的诗境空间构造分析其中体现的自然观,并以此为切入点,通过研究自然观对好奇特质的影响,进一步理解和分析岑参诗歌的好奇特质。下面对上述影响作用进行归纳总结,并对自然观的蕴涵作进一步探索。

在岑诗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呈现出较为鲜明的两极化特征——在“无人之境”中,人与自然的疏远、隔阂、对立;在“有我之境”中,人与自然的和谐、融合、共情。前一类多体现于岑参的边塞诗中。通过构造一个封闭、排外、自足的空间,时空的延展交错、感官的极致化与膨胀化处理,呈现出瑰丽雄奇的异域风光、新奇的境界,并表现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孤独、无力感,或是以此衬托悲壮豪情和誓扫敌寇、荡清边塞的雄心壮志。因此,在这类情境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完全是消极的。人之所以感到渺小、孤独、无力,除了受到自然景物带给感官的直接冲击与强烈震撼,更多是来源于社会、集体带给个体的价值失落与迷惘。前文所列举的这类诗句,或作于出入两京求取功名时期,或作于两度出塞时期。官场世态的炎凉喧嚣、个人命运的颠沛流离、思乡的愁苦、对人生定位与价值的迷惘,交织融汇在一起。苏胜豪在《岑参边塞诗的奇美研究》中借用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荒原”意象及其折射的现代西方社会带给人的迷茫、失落之感,与源自中国传统文化语境的岑诗中“无人之境”之“荒”进行对比,认为后者来源于具体的人生经历与情境,而非整体社会的变革转型,“解药就是以服务于集体来体现个人的价值,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具有本质上的不同之处”⑩(18)。并进一步总结:“岑参边塞诗中的‘荒,本质上是个人与集体失联之‘荒。”⑩(18)诗人在面对自然景观带来的强烈感官冲击时,这种个体“荒”感的融入,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诗人的自然观的性质与内蕴。诗人着力渲染自然的原始荒凉、陌生奇异,人与自然的对立隔阂,其实正是主观情感的投射。

另一方面,诗人的报国壮志犹在,之所以产生“与集体失联”之“荒”正因为苦闷于个体价值的难以展现。当诗人由于某些契机,重新看到了实现价值的希望,重燃梦想之炬,亦即重新与集体确立了联系,这渺小与无力感瞬间就转变为了昂扬的斗志。自然的莽荒、奇景的“惊吓”,被诗人赋予了瑰丽浪漫的色彩,融入其间的是按捺不住的豪情与欣喜。人与自然的对立关系依旧存在,人却已然可以笑傲睥睨。这可以说是一种精神境界的超越与升华。杨辛在《美学原理》中提出,“美处于主客体的矛盾激化中”,具有“压倒一切的强大力量,是一种不可阻遏的强劲气势”{11}(248),正与此相符。而这种情感倾向背后,则是盛唐昂扬的精神风貌、积极向上的时代精神,以及在儒家文化的濡染下,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建功立业、普济天下的伦理使命感和强烈的入世精神{12}(20)。

后一类的“有我之境”主要体现于岑参的山水田园诗中。通过诗人主体的积极介入,充分运用主体官能感受和情感思维,构造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融合无间的双边主体空间,从而主动“探奇”和“造奇”。

这类诗歌集中见于诗人生平的两个时期,分别为早年嵩阳隐居时期(732—736)和晚年貶为虢州长史后{13}(118-120)(759—约769)。早年的山水田园诗作多通过审美直觉作快意直抒,在轻快愉悦的氛围中探索自然的无尽新奇妙趣,富有清逸灵动之美。并借助奇特的造意想象、情感的融合,主动创造“奇境”。晚年贬官时期,半生的漂沦憔悴、贬谪的失意落寞、加之唐代士人观念中的儒道释的融合,诗人一方面渴望归隐、栖心自然,寻求精神依靠与慰藉,另一方面,儒家“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死而后已”的人生抱负的实现仍牢牢占据着诗人思想的主要方面。因此,其实质是一种“吏隐”思想{13}(118-120)。在晚年的写景诗作中,岑参的体物更加细致,诗歌意境更清新恬淡,多借用自然景物类比自己的淡泊心境或是周围人事,往往能收获新奇独特而又生动贴切的效果。

四、结语

岑参的诗歌中体现了以人与自然对立和融合两种关系为核心的自然观,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岑诗“好奇”特质的形成与展现。值得注意的是,研究岑诗的自然观,更重要的是需要了解其象征意义,并追问其内蕴。归根到底,岑诗的自然观是诗人的个体社会政治经历与思想情感的投射。这对于进一步理解和分析岑诗的好奇特质有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A].唐人选唐诗十种(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②陶文鹏,陆平.论岑参诗歌创造奇象奇境的艺术[J].齐鲁学刊,2009(02).

③[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A].历代诗话续编(中)[C].北京:中华书局,1983.

④[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⑤[清]翁方纲.石洲诗话[A].清诗话续编[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⑥[明]胡应麟.唐音癸签: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⑦[唐]岑参,撰.岑参诗笺注(上)[M].廖立,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

⑧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A].唐人选唐诗(十种)上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⑨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五[M].陈迩冬,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⑩苏胜豪.岑参边塞诗的“奇”美研究[D].恩施:湖北民族大学,2019.

{11}杨辛,甘霖.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12}李天道.中国古代诗歌美学思想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

{13}徐辉.论岑参的写景诗[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8(6).

参考文献:

[1][唐]岑参,撰.岑参诗笺注(上)[M].廖立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

[2][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A].唐人选唐诗十种(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A].历代诗话续编(中)[C].北京:中华书局,1983.

[4][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清]翁方纲.石洲诗话[A].清诗话续编[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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